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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五根弦上的叫板

    朱貴鈴接到省聯防總部的加急電,要他火速去總部議事。動身的前一天,朱夫

    人終於為了二小的事,向他攤牌了。

    “……我已經沒有勇氣再來找你談這種事了。今天是你姐姐逼我來找你的。她

    説她實在看不下去了。她説,我要再不出面來管管這件事,她就走,帶着兩個孩子

    離開這個家。孩子們一天比一天懂事。她不能允許,有一天,孩子們看出……他們

    的父親竟是那麼樣個東西。今天你給我説清楚,你到底要誰,是要我,要這個家,

    還是要那個……那個……”她不知道此時此刻應該怎麼稱呼這個既沒有良心也不知

    廉恥的小丫頭。以往,她總珍愛地稱她為“小妹”。她父親年輕時就在她家裏做僕

    人,她可以説是看着她長大的。但這時,她卻怎麼也不能再叫她‘小妹“了。”你

    不要以為別人都不知道你的醜事。我只是不想在孩子們面前傷了你這做父親的面子,

    我只是想到,這個也還算是和睦的家還需要一點父親的尊嚴來支撐……“她越説越

    生氣,兩隻拳頭緊緊攥捏在身前,臉色蒼白得像一尊最完美的石膏女神像。

    她要朱貴鈴立刻答覆她。

    朱貴鈴拖延着。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想説出一點什麼道理來,但渾身的沉重,

    使他不能正眼去看她一下。他想讓她明白,他從來都沒有想過不要她或不要這個家。

    他怎麼可能用二小這樣一個小丫頭來取代她?更不可能用M小來取代這個多年來不

    管怎麼説也已經完全習慣了的也還是安穩的舒適的家。假如有這種念頭,他也就不

    會找二小了。他沒去找別人。這已經很能説明他對她和這個家的態度。

    他沒有更多的念頭。

    他想到過孩子。他需要和睦。他願意承認自己在骨子裏還是懦弱的。

    “這件事也不要去責怪二小。假如有錯,錯全在我。”

    “假如?你還假如?”妻子尖叫起來。

    “的確有錯……”他趕緊糾正。

    “你準備把那小丫頭怎麼處置?”妻子緊緊把住門框。她喘不過氣,頭暈得快

    要站不穩了。

    “你給我幾天時間。總部來了急電,等我從總部議完事,咱們再説這件事。你

    也不用急成那樣,急垮了身子怎麼好!”

    “我死了才好!”

    “沒人要你死……真的……請你別這麼想……”

    但是等朱貴鈴幾天後從省總部議完事回來,二小突然失蹤了。這事發生在他到

    家的第二天。那是個大霧瀰漫的早晨。她給朱貴鈴送過咖啡奶。後來還聽到她在廚

    房裏收拾碗盞。打水刷後院的台階。拌了雞飼料和貓食。把剛洗好的衣服晾出去。

    在越來越濃的霧裏,她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後來孩子們説,他們聽到“小姨”

    晾完衣服,在霧中站了好大一會兒,輕輕地哭了好大一會兒。後來就沒有了聲音。

    門也沒響過。通後院的市道上也沒出現過任何往外走的腳步聲。到中午,廚房裏照

    例該有準備午飯的響動了,卻偏偏沒有。誰都覺得奇怪,但誰都沒想到二小會突然

    離去,誰也沒想到廚房裏去探個虛實。後來很餓了,孩子們的姑姑去餐廳轉了一圈。

    中午飯好端端地早已擺放到餐桌上了。碗碟上都蓋上了一層雪白的餐巾。按慣例,

    全家人在餐桌旁就座完畢,二小便會勤快地送上滾燙的湯。夫人愛喝滾燙的湯。湯

    做好後,便悟在保温的棉套裏,非得等到那一刻才能上桌。但那一天,全家人畢恭

    畢敬地坐了二十分鐘,不見有送湯來的響動。又等了一會兒,仍不見有響動,大家

    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幾乎在同一瞬間意識到出事了。推開餐椅,趕到廚房去看,

    湯的確做好了,還是燙的,也悟在棉套裏,但二小不見了。哪兒都找不見她。那條

    她從來不離身的圍裙,此刻安詳地懸掛在白漆碗櫃的門鼻子上。這是條金黃色的圍

    裙。她知道朱先生喜歡金黃色。在金黃的底子上,她又繡了幾朵白色的曼陀羅花。

    她也知道夫人喜歡白色的曼陀羅花。她會到哪兒去呢?無論在老滿堡,還是在整個

    阿達克庫都克,她都沒有第二個熟人。她的全家都在印度。她家在那兒已經待了三

    代之久了。國內,也許在膠東,還能找到一個半個八竿子都打不着個邊的遠房親戚。

    但她連他們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霧一直到天黑都沒散去。

    第二天一大早,朱貴鈴派直屬支隊的四個分隊長,各帶四名軍佐,四匹軍犬,

    分四路,順着去索伯縣。灰林堡、省城和紅其拉甫山口的方向尋找。要他們注意每

    一個穿白連衣裙的女子。沒有。後幾天,又分四路,換四個方向。下決心,沒有活

    的,也得把死的抬回來。他們幾乎驚動了沿途每一匹公狼或母狼。每一羣敏感的黃

    羊和遲鈍的駝羣。搜查了每一頂帳篷。每一個冬窩子或夏窩子。每一個塌頂的磚窯

    和廢棄的羊圈。都沒有。無論是死的還是希望中的活的,都沒有。十九歲的二小就

    這樣完完全全地不見了。

    全家人都不説話。

    朱貴鈴摔碎了所有的瓷盤。但這又有什麼用呢?

    笨重的立地木座鐘擺動它巨大的銅擺,在客廳那個幽暗的角落裏計算着所有那

    些必要的喪失和不必要的追悔。每隔三十分鐘,它就嘶嘶地響一次。鑄花的指針便

    艱難地往前搬動,帶着慣常的哆嗦,彷彿一個僵硬、佝僂的老人。據説它是天津衞

    一個過去專為王爺府做鐘的工匠手裏的活兒。

    朱貴鈴討厭它,非常非常地討厭它。

    但這又有什麼用呢?

    雖然是這樣,還應該説,這只是一件小事。在這同時,還發生了一件真正可以

    稱得上是嚴重至極的事——有人彈精竭慮,迫使鐵路工程下馬。完戲。垮台。省聯

    防總部十萬火急把朱貴鈴催到那滿街扔着羊骨頭的省城,要跟他説的就是這麼一件

    事。誰那樣彈精竭慮,非要姓白的姓朱的徹底垮在老滿堡?不是別人,正是省聯防

    總部的一批誰也惹不起的高級軍官。多年來,他們正是那位在白氏兄弟暗中大力鼎

    助慫恿下,被朱貴鈴突然處決掉的參謀長的後台。朱貴鈴處決參謀長,用的是先斬

    後奏的辦法。他連續向省總部和蘭州行營報了參謀長三件十惡不赦的“罪狀”:一、

    在處理二十二特勤分隊一事中濫殺無辜;二、唆使部屬暗殺本地商人;三、霸佔前

    任指揮長妻妾,喪盡天良。當時的確封住了所有人的嘴。白老大白老二還出了很大

    一筆錢,幫朱貴鈴迅速還清了老滿堡聯隊拖欠省總部後勤財務上的幾筆大宗債款,

    幫他在總部一些中間派人土中爭得幾許口碑,堵一堵參謀長派的人的嘴。

    那一幫人沒有在鐵路工程上馬之初下手,是想緩一手,讓你爬上老虎背之後再

    説。他們知道,白家這次是豁上了全部老本,工程一旦有個三長兩短,他倆只有傾

    家蕩產一條歸途。朱貴鈴在這件事情上,也是濕手沾了乾麪粉,甩不掉,搓不淨的。

    那一幫人絕不會允許任何人來染指他們決心要經營、也已經經營了幾十年的老

    滿堡。

    聯防總部的人先查的是,這條鐵路途經多處軍事要塞和邊防險隘處,由誰批准

    他們這麼幹的?

    白家兄弟説,申報築路許可證時,就附上了路線圖。省資源委員會地拓局在批

    復此事時,是很清楚未來的鐵路的走向的。

    聯防總部的人又查,鐵路修經軍事設施地區,為什麼不報請軍事當局審批?

    朱貴鈴説,這件事,他曾提到總部聯席會議上覆議過的,是得到聯席會議的認

    可的。

    他們要文字憑據。朱貴鈴説有當時的會議記錄為據。但使他吃驚的是會議記錄

    上有關此事的記載完全空白。

    白家兄弟火急火燎地又趕去蘭州。他們當時找過蘭州行營的一位年高德勳的副

    督軍長,帶去過一份重禮,得到過口頭的支持。但再去找,聽他口氣,好像從來就

    沒聽説過這條鐵路,好像當初白家兄弟壓根兒就沒到蘭州他家裏去過。他勸他們,

    回省裏,好好跟省總部的人商量。“好好商量。啊?好好商量。能辦成的。宣統三

    年,我們把皇帝老子都趕出了金鑾殿,還有啥事辦不成的,別毛躁……啊?有空去

    嚐嚐蘭州街上的牛肉拉麪。過去來過蘭州嗎?逛一逛。別整天都一腦門官司。悠着

    點……”

    “我操他舅舅的先人!”一出副督軍長官邸那紅漆大木門,白老大圓睜着佈滿

    血絲的眼睛,回頭便罵。呼哧直喘的嘴角,濺出白沫。

    “事情於到這一步,就是給碗尿,也得當人蔘喝了……不管咋樣,也得熬住啊

    ……”白老二安慰道。

    “我看是……頂不住了……”白老大攥緊了拳頭。

    朱貴針在邊上,一直沒吱聲,似聽非聽,目光透過車窗上的門簾縫,去看那實

    在沒什麼可看的灰黃的荒原。

    省總部不説禁修鐵路的絕話。他們説他們是支持地方實業界的。他們只是要對

    此事補辦個手續,在有關當局的辦公會議上覆議一下。話説得很輕巧。一個月、兩

    個月、三個月……六個月過去了,卻依然不見覆議的結果。不斷地派人到工地上來

    視察、盤查、稽核、清點。不時到工地上來抓人。更多的是到工地上來“借”東西。

    各個縣的各個機關部門都來“借”。什麼都想“借”。從無鐵麻繩到鋼筋磚塊葵花

    油。不僅不敢不借,還不敢讓他們打借條。但一般他們還都給“借條”。你不要,

    他們還提醒你。拍拍你肩膀頭。爾後成車成車地往外拉。

    沒過多久,朱貴鈴病了,這一回是真病了。肚子里長了不少瘤子,要去省城,

    到陸軍醫院住院檢查。那大,白老大喝醉了酒,帶着兩個描細了眉毛、光腿穿着高

    統皮靴、在大花綢紗邊多相連衣裙外頭又嚴嚴實實裹着件灰鼠皮大衣的吉爾吉斯女

    人,轟轟隆隆地趕着那輛鐵殼寬體加長馬車,到朱貴鈴家看望朱貴鈴。

    “老弟,咋的了?嚇趴下了?堂堂指揮長,屬蚯蚓了?沒關係。捅破大天去,

    我白老大總是頭一個在阿達克庫都克修鐵路的人。拔個頭籌,傾家蕩產也值。我還

    有白家灣那一畝三分地。咱種蒜苗韭黃也不賣給那些狗日的小舅子……好好割你那

    些瘤子。留座青山待來日。待來日啊……誰説得準……説得準……明朝舉杯醉何人

    ……呢……呢陸軍醫院從南京總醫院請來德國大夫為朱貴鈴會診,確定在兩個月後

    動手術。再度去省城接受手術前,朱貴鈴把肖天放叫到家。由於低燒不斷,朱貴鈴

    真是又黑又瘦,説話都有氣無力了。

    肖天放把兩盒從索伯縣縣城裏買來的點心放到朱貴鈴的牀頭。朱貴鈴厭惡地苦

    笑笑道:“我連牛奶都喝不下去了,你還買這些東西於啥呢?多此一舉……”説着

    讓肖天放自己取果品盤裏的四)門蜜橘,只管剝來吃。他自己取了一個,放到鼻子

    尖前,嗅那橘皮的清香,卻沒有半點吃的慾望。

    二小莫名其妙地失蹤以後,他對女人的飢渴,也同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朱夫人

    的病卻一下全好了,竟然擔當起全部的家務,而且發誓再不僱請女傭。只是有時叫

    一兩個勤務兵來相幫做些重活。肖天放也常從自己的護衞支隊裏派些人來收拾這幢

    小樓。有一度,朱貴鈴十分內疚過,也感到過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曾主動地搬下

    樓,跟妻子同住。但這樣做,實際上並沒有消除那種他自己都説不清的孤寂,相反,

    卻更引發了他對二小的思念、追憶。

    夫人是印度華僑的女兒。家境殷實。雖不能算十分富有,但家教甚嚴。她是他

    們家這一代裏惟一的女孩。為了不讓他們這一代忘祖,父親把他們兄妹幾個陸續都

    送回國讀大學。幾個哥哥都是取得清華同濟的資格以後,又被送到哈佛和普林斯頓

    去深造的工科學生。讓她隨夫嫁回國來,更是她父親一貫的主張。妻賢夫貴家和,

    這大概是他們家近百年來最重要的一條遺訓。他們堅信,維繫一個家庭的主要精神

    支柱,不是父親的能幹,而是母親的賢惠、任勞任怨和寬容大度温謹謙恭,是她的

    端莊貞淑。《周易》象辭解“貞”為“正而固也”。諸家解“元亨利貞”皆作“四

    德”。《文言》日“……貞者事之幹也。”

    家裏出了二小那樣丟人的事,朱夫人自十分痛心。她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過分

    遷就朱貴鈴的結果。她不願意説自己鄙視朱貴鈴的出身。但她的確時時戒備着朱貴

    鈴那個粗野的軍人的祖父在朱貴鈴血管裏遺留的一切。從二小事件後,她要求自己

    越發勤謹、吃苦,她更加全身心地奉獻給這個家。夜晚,在一對雙胞胎兒子身邊督

    學的,不僅仍有他們的姑姑,也加上了她這做母親的、她學織毛衣。她學做乾酪。

    她學揪面片。她收集煤屑,自造煤餅。她用粗糙的毛藍布做圍裙。她不再使用髮油

    香脂。雖然不管她怎樣努力,這個三層樓的住宅總達不到二小在時那樣的整潔光彩,

    但她的確盡了全力。她伺候朱貴鈴。她知道這是她必須盡的職責。吃飯前,她替他

    把每一根筷子用酒精棉細細擦拭過。她希望他從她身上悟到更多的過日子的規則和

    道理,而不是隻看到一個“女人”。他搬下樓來與她同住的第一天,她給他倒了一

    杯臨睡前必喝的紅葡萄酒。他接過酒杯,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她忙推開他,很嚴

    正地告訴他:“我不喜歡這樣。”結婚都快十年了,她用水、洗腳一直還避着他。

    她向來不能忍受他過分的愛撫。現在在這方面更加嚴格。她覺得不能讓他無度成惡

    習。她也不允許他把自己當成“玩物”。毫不誇張地説,在跟他生了兩個孩子之後,

    他連她的肚臍眼和腳拇指長得什麼樣,都還不清楚哩。朱貴鈴曾經想衝破她的這些

    自縛的戒律。有一次,那還是在回國前,在孟買的住宅裏,晚上聽到她在常用的屏

    風后面倒完水,正在解衣裙,便一邊哈哈地找個藉口,一邊不等她答應就往裏走。

    他需要夫妻間那種絕對的親密無間。他也渴望強烈。但那天,她竟作出了那樣激烈

    的反應,把他嚇壞了。她在屏風裏大叫起來,好像一個無賴闖進了浴室,緊捂住衣

    褲,倒退到牆根前,臉色全部青白,渾身癱軟,抖個不停地嘶喊:“出去……出去

    ……你這無賴……”最後,她抓住他,軟倒在他肩頭,她哭泣着哀懇:“再別這樣

    ……求求你……我實在受不了你這樣……我是你夫人……我不是你找的姘頭娼婦…

    …”

    他什麼也沒説,沒發火,只狠狠地摔上門,自己一個人去一家開設在雜貨商場

    裏邊的三輪小電影院裏,買了一張樓座最後一排最邊角的票,在那悶熱的黑暗中,

    待了三個小時。

    肖天放把那個橘子吃了。他覺得這比門坐着,想説些什麼,但又説不出什麼,

    要好受些。

    橘瓣上有一根半根筋絡,糾纏在喉管壁上,不肯下去。有點不舒服。他乾咳了

    兩聲。

    朱貴鈴擯退了家人和勤務兵,把一個白布小口袋放在肖天放面前。這些天,從

    早到晚,總有成批的軍佐和士兵來探望和送行。昨天黑了天后,朱夫人發現有人進

    了孩子們住的那個房間。近來老兵中常有流言出現,要替屈死的參謀長報仇,要讓

    心狠手辣的指揮長斷後。緊張得朱夫人和孩子們的姑姑總是輪流守護着這一對雙胞

    胎。朱夫人自己還不敢進屋去查看是否有人在牀底下安放了什麼炸藥之類的東西。

    叫來勤務兵,叫來參謀,什麼也沒發現。朱夫人還是不放心。她覺得他們不會平白

    無故進孩子們的卧室去轉圈玩兒的。她把朱貴鈴從牀上攙起來,她讓他到孩子們的

    屋裏去搜尋,果然在孩子們的牀頭,發現了一個不招人眼的小白布口袋。

    肖天放細看這小口袋。小口袋的針跡雖然顯得粗放,但縫得結實、服帖,總的

    來説,活兒幹得地道,像是老兵手裏的活兒。袋裏的東西,一共有三件。一根力巴

    ——參謀長生前擁有的虎頭力巴。參謀長被處決後,朱貴鈴曾下大力氣搜尋這根力

    巴。他自己要掌握這根獸形力巴。但奇怪的是,不管他如何搜尋,都沒搜到。逮捕

    參謀長時,他光着上身,下邊只穿了一條單長褲,他本人不可能帶走它。但即便掘

    地三尺,也追尋不到。而這會兒,卻又突然出現了。第二樣,是一塊黑色的石頭。

    大裂谷裏常見的黑石頭。單看這塊黑石頭,似還不容易明白它的含義。再看第三件,

    就清楚了。第三件是一顆子彈頭。打死參謀長的那顆子彈頭。聯繫起來想,這塊石

    頭就是暫居參謀長棺木時墊底用的許多塊石頭中的一塊了。當然帶着黏滑的血跡。

    他們的用意自然十分清楚。他們是要用孩子們的血來償還這筆血債了。他們覺

    得時機到了。

    朱貴鈴知道肖天放也是力巴團的首領。他問:“你知道這是誰幹的嗎?”

    肖天放搖搖頭。他的確不知道。很長一段時間,力巴團銷聲匿跡,不再活動了,

    也沒人來找過他,似乎有意在躲着他。只是因為他手裏還握有蛇形力巴,那些傢伙

    不敢來傷害他。

    朱貴鈴微微漲紅臉:“你不想跟我説?”

    肖天放不知怎麼解釋才能讓指揮長明白自己的心跡。

    “你不能對我説?”對方一句進逼一句。

    “不……不是的……”

    “那麼……我這兩個孩子肯定沒救了?……”

    朱貴鈴忽然嗚嗚地抽泣起來,完全不能自制。

    肖天放見指揮長突然失態,心裏一酸,眼眶濕熱,忙低下頭去,不敢、也不忍

    心再去看對方。

    他想幫朱貴鈴的忙。他不願看到朱貴針和白氏兄弟垮台。這一段,他深深地覺

    得,朱貴針和白氏兄弟跟他過去所知道的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他們帶給他的激奮,

    是那種力求充實自信的灑脱。後來他曾去過白家灣,他看見在白家大堂正中牆上掛

    着一個比圓桌面還要大的牛牛車本輪。沒有人見過比這個更大的木輪,也沒有人見

    過比這更古舊的木輪。當年白氏兄弟四處流浪,一個蒙古人的勒勒車隊收留了他倆。

    到黃河邊,他倆都病了,幾乎死去。他們不願死。他倆躺在牛牛車上,哭着對天發

    誓,有朝一日,他們能發,他倆一定給這“牛牛車”“塑金身,立香火”。“金身”

    是沒塑,他倆卻在自己四進四跨的大院中堂正牆上,供起了這樣一個牛牛車木輪。

    十六根粗壯的木條支張着由八塊沙棗木拼接成的木輪箍。每塊輪箍由三層木板釘成。

    每層板有一寸厚。釘這些板的鉚釘都有拳頭大小。為什麼要用八塊輪箍接成一個混

    沌正圓?這應着八卦的乾巽坎良坤震離兑。八塊箍板每塊都有兩根木輻條支張着,

    也應合八卦的一極兩儀之本意。每塊箍板偏偏要三層釘合,是符天地人三才之勢。

    而它開裂的木紋、殘缺的接孔、磨損的軸頭、灰黯變色的面容、龐大沉重的質地,

    使肖天放確信它所包含的正是整個古老的阿達克庫都克荒原所曾有過的。無數次在

    它來説已成了以往的縱橫交錯和碾壓啃咬,正昭示着他自己的今日和將來。

    他總被它填滿。

    面對它,哭不出笑不出。他真想長跪在它面前。

    他覺得自己就像這個古老的輪上的一根輻條,一個鉚釘,一塊板,一段已經造

    就但還在繼續延伸的轍溝……

    白氏兄弟能做到的,他按説也應能做到。

    他打心底裏願意替他們——自然包括了朱貴鈴,做事。

    但是,今天這件事,即便對於他,也絕非輕而易舉。

    作為九個持有獸形力巴的“團首”中的一個,他本應事先得知他們這個向朱貴

    鈴實施報復的行動計劃,但他們沒告訴他。他已經失去了一部分力巴團弟兄的信任,

    而且這必然是得到其他幾位“團首”的默允的。他們繞過了他,撇開了他。當然不

    會根據他的意旨,中止這個報復計劃。

    但事情還沒有到完全絕望的一步。還有最後的一手可做。不過,做這一手,結

    果到底會怎麼樣,他自己也把握不住。從來就十分自信的他,想到這裏,競禁不住

    微微哆嗦起來。但他還是答應了朱貴鈴,拼全力去試一試。他覺得自己應該為朱指

    揮長出點血了。這是他的一個秉性。誰待他好,他總想着要為這個人出點血。過去

    在參謀長身邊,也是這樣。他還常常為自己敢於這麼做,而隱隱激動。渴望冒險的

    天性,這一刻,又在他血管裏隆隆作響了。

    回到護衞支隊駐地,他叫勤務兵切了兩斤肉,燙了兩壺酒,又燒了一鍋花淑水,

    吃了喝了,舒舒服服地泡過洗過,睡到半夜,起來套了輛輕便馬車,孤身一人出了

    堡子。現在,他要按“力巴團”最古舊最神聖的一個規定,去完成一套程序。不只

    是像他這樣一個握有獸形力巴的團首,即便是一個普通的“力巴團”成員,但凡能

    咬住牙,經受了所規定的一切,便能向全力巴團發出一道命令。可以命令全力巴團

    的人為他去辦一件事。全力巴團的人都必須為這個人辦到、辦好這件事。這套規定

    的程序,雖然沒有藏傳佛教的“默朗欽波”和“默朗道嘉”那樣繁複盛大,但卻同

    樣的嚴謹。它近似道教的“盟威”和“授符”,但又比它們殘酷和嚴厲得多。當你

    找到一個“團首”後,得馬上把你自己的那根“力巴”交出來。然後退出六十步,

    在一個空曠的地方,向着阿倫古湖的方向跪下,深深地彎下腰,前額着地,伸出雙

    手,手心向上,手放在頭前的地面上,做出接受一“天啓”的姿勢。你來“授符”。

    但力巴神相信不相信你的誠意,願不願意接受你的“符”,他還得對你的誠意進行

    檢驗。力巴神的替身,那個“團首”,便會用使你最難以忍受的方式折磨你。按

    “力巴團”的規定,不得使用刀槍棍棒,但可以使用火和沸油。他們一般都愛用鐵

    釘,把它夾在拳頭縫裏,向你額頭、臉頰和脊背上砸來。當他認為你確有誠意時,

    他才會向你雙膝跪下,奉還你的獸形力巴,聽取你的旨意。他就會向他所管轄的那

    一部分力巴團成員,發佈你所要發佈的命令。“力巴團”的人都開玩笑説,這是跟

    閻羅天子買贖罪券。應該説,假如幾位團首真跟你較上勁,沒有誰能過得了這幾關

    活下來的。他們不會讓誰輕易地向全力巴團發號施令。所以,自有“力巴團”來,

    沒有敢輕易去“買”這張“贖罪券”。除了這樣的事,比如老兵家死了人,遭了災,

    讓人暗算了,急需力巴團聲援、資助……類似這樣的情況,團首們便只是象徵性地

    碰你一下,讓你過關,他還會幫你準備更健壯的馬匹,儘快找到下一位團首。但這

    一回,肖天放知道,這七位團首決不會輕易放過他。

    他還沒這樣跟他們較量過。

    他願意試一試。

    他相信自己命大。

    五天。到第五天頭上,他在最邊遠的一個堡子裏,找到了最後一位手持獸形力

    巴的弟兄。當他最後收回自己那根蛇形力巴時,他已經再沒有力氣爬上馬車了。他

    的左胳膊已經被打斷。下巴被打碎。右眼泡腫得跟個大核桃似的。被踢斷的肋骨扎

    進肺葉裏,使他無法出力呼吸,得到此刻急需的氧氣。兩腿被帶鐵釘的馬靴踩得稀

    裏嘩啦,血肉模糊。後脊樑上滿是被沸油燙出的水泡。鼻樑骨歪在一邊,鼻血呼呼

    地直往嘴裏倒灌。但他必須爬上馬車去。必須把馬車趕出二十四里去。否則,前功

    盡棄。

    為了爬上馬車,他昏迷了十二次。他的屎尿全拉在褲襠裏。他終於驅動了馬車。

    一路上,他又昏迷十二次。反覆地甦醒。他買到了這張“贖罪券”,獲取了這樣的

    權力。他給全力巴團發出的指令是:“別去碰那一對雙胞胎。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總有一天都會有娃娃的。我們也會做爹的。不要再用娃娃的血來為我們這些做爹媽

    的開脱什麼了。我們的罪孽已經夠大的了!”

    天放在衞生隊住了七個月。腿骨倒是接上了,但長歪了。這樣他兩條腿都瘸了。

    後來的七個月裏,他不得不使雙枴。他的背脊甚至都有些羅鍋起來。臉頰的瘦削,

    使得本來十分方整的顴面,變得峻增峻突,幾近可憎。而且這時候,偏偏還要在這

    兩片皮包骨的臉面上,長出許多密集的剛硬的黑胡茬,他又不願修理它們。在這段

    時間裏面,他覺得滿世界的剃鬚刀,沒有一把不是鈍到割肉不出血的,沒有一把沒

    有缺口的。他覺得自己對得起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他信不過衞生隊那些二百

    五的外科大夫的醫術,常常拄着雙枴,到衞生隊對馬路的那片大田裏去,折些發青

    枝的柳樹條放到嘴裏嚼,或者把一根剛剝得的活蛇皮貼到傷口上,再糊上一層自己

    偷偷地用黃珠於果、馬勃粉和白毛夏枯草屑調製的漿汁。他常常找個鍋來熬很稠的

    苞谷糊糊,往裏拌很成的鹹豬油;並且砸碎了二十三根羊脛骨,用它們熬湯,燉胡

    蘿蔔泥。他大碗大碗地喝它們。每次都喝到渾身出汗,嘴裏燙出水泡。他覺得這是

    世界上最能補養身體的,最有勁兒的。有時他急狠了饞狠了,就去煮出幾大塊半透

    明的黃黃的羊尾巴油,一口接一口往下吞,直着脖子,痛快得渾身發抖。

    這樣,他總算又給自己調理出一個囫圇的肖天放,而且,不單是一個湊湊合合

    地活過來的肖天放。

    衞生隊的軍醫。護士不常到他屋裏去聊天。只有一個長得酷似男人的女護士,

    有時在換藥時,敢偷偷摸他兩下。他只好閒着眼睛去聽隔壁病房裏傳過來的留聲機。

    從早到晚,老是那麼一張唱片。老是那個高慶奎。老是那段《轅門斬子》。老是那

    幾句急如狂瀑的快板:“……娘道他年歲小孩童氣概,説幾個年幼人娘且聽來。秦

    甘羅十二歲身為太宰。石敬塘十三歲拜將登台。三國中周公瑾名揚四海,十歲上學

    兵法頗有將才……”唱片唱機唱針都很老舊,轉速不穩定,喇叭筒放氣,聲音沙啞

    失真。幸虧,他不怎麼懂京戲。所懂的那一點,也是過去在參謀長身邊跟着哼來的。

    參謀長自然是老戲迷,戲油子。他好的就是高慶奎那一手鬚生的唱口。滿宮滿調。

    長腔拖板。那一氣的高昂激越,引丹田而出百會。

    大約到肖天放快出院時,朱貴鈴來衞生隊視察,慰問住院的老兵,特別是那些

    力巴團的人。這一段,他對他們特別好。他知道這些傢伙還記恨捨命為他辦了那件

    事的肖天放,所以,一個一個病室慰勞探視,卻偏偏有意漏過了肖天放住的那間病

    房。等到天色麻撒撒黑將下來,看望了全體住院官兵,把隨行的那幫軍醫、參謀和

    衞生隊的主事官都帶出了小跨院,已經走到臨近大院的那個垂花門前了,他才做出

    一副突然想起來的樣子,説:“怎麼沒見肖支隊長呢?他還在那小屋裏住着嗎?嗅,

    你們怎麼跟我一樣糊塗,落了一個可視。我去看看就來,你們就不用拐回去了,在

    這兒等我吧。”他甩開他們,趕緊奔肖天放那屋去了。

    肖天放一直聽着過道里熱熱鬧鬧的各種聲音。聽到朱指揮長過他屋而不人,他

    傷心失望已極。臉色極度灰暗,直罵自己“不是個東西”。後來看到朱貴鈴突然拐

    回頭來看他了,心裏又熱辣辣地酸澀了,立時一種難以言喻的歉疚和感激之情,湧

    湧地在寂寞了這多時的小天地裏膨脹,不是硬硬地挺住,兩行委屈的淚水是肯定要

    往外流的。

    “沒有時間跟你多説。給你半年的假,回家去養傷。明天就走。車我讓軍務上

    給你派。現在啥也別説、別想。記着我這一句話:回家鉚足勁兒,把傷給我徹底養

    好;我朱貴鈴,總有一大還要用你的!”就是這最後一句話,融化了肖天放這七個

    月來所積攢的全部怨恨、疑慮、自卑、不安和失望。使他感到愧疚。在朱貴鈴像鬼

    影似的,又匆匆蜇出病房後許久,肖天放還怔怔地傻愣在這一片黝黑的屋子當間,

    極不平靜地啼噓,讓自己熱燙的臉面流滿寬慰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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