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芬是麻省威士禮女子大學畢業的。她和我結了婚這麼些年經常還是有意無意的要提醒我:她在學校裏晚上下餐廳時,一徑是穿着晚禮服的。她在廚房裏洗蔬菜的當兒,尤其愛講她在威土禮時代出風頭的事兒。她説她那時候的行頭雖然比不上李彤,可是比起張嘉行和雷芷苓來,又略勝了一籌,她們四個人都是上海貴族中學中西女中的同班同學。四個人的家勢都差不多的顯赫,其中卻以李彤家裏最有錢,李彤的父親官做得最大。那時她們在上海開舞會,總愛到李彤家虹橋路那幢別墅去。一來那幢德國式的別墅寬大堂皇,花園裏兩個大理石的噴水泉,在露天裏跳舞,泉水映着燈光,景緻十分華麗;二來李彤是獨生女,他的父母從小把她捧在掌上長大的,每次宴會,她母親都替她治備得周到異常,吃的,玩的,佈滿了一園子。
慧芬説一九四六年她們一同出國的那天,不約而同的都穿上了一襲紅旗袍,四個人站在一塊兒,宛如一片紅霞,把上海的龍華機場都照亮了,她們互相看看,忍不住都笑彎了腰。李彤説她們是“四強”——二次大戰後中美英俄同被列為“四強”。李彤自稱是中國,她説她的旗袍紅得最豔。沒有人願意當俄國,俄國女人又粗又大,而且那時上海還有許多白俄女人是操賤業的。李彤硬派張嘉行是俄國,因為張嘉行的塊頭最大。張嘉行很不樂意,上了飛機還在跟李彤鬥嘴。機場裏全是她們四人的親戚朋友,有百把人,當她們踏上飛機回頭揮手告別的當兒,機場裏飛滿了手帕,不停地向她們招搖,像一大窩蝴蝶似的。她四個人那時全部是十七八歲,毫不懂得離情別意,李彤的母親摟着李彤哭得十分傷心,連她父親也在揩眼睛,可是李彤戴着一副很俏皮的吊梢太陽鏡,咧着嘴一徑笑嘻嘻的。一上了飛機,四個人就嘰哩呱啦談個沒了起來,飛機上有許多外國人,都看着她們四個周身穿得紅通通的中國女孩兒點頭微笑。慧芬説那時她們着實得意,好像真是代表“四強”飛往紐約開世界大會似的。
開始的時候,她們在威士禮的風頭算是出足了,慧芬總愛告訴我週末約她出去玩的男孩子如何如何之多,尤其當我不太逢迎她的時候,她就要數給我聽,某某人曾經追過她,某某人對她又如何如何,經常提醒我她當年的風華。我不太愛聽她那些軼事,有時心裏難免捻酸,可是當我看到慧芬那一雙細白的手掌在廚房裏讓肥皂水泡得脱了皮時,我對她不禁格外的憐惜起來。慧芬倒底是大家小姐,脾氣難免嬌貴些,可是她和我結婚以後,家裏的雜役苦差,她都操勞得十分奮勇,使得我又不禁對她敬服三分,慧芬説在威士禮時她們雖然各有千秋,可是和李彤比起來,卻都矮了一截。李彤一到威士禮,連那些美國的富家女都讓她壓倒了。威士禮是一個以衣相人的地方。李彤的衣裳多而別緻,偏偏她又會裝飾,一天一套,在學校裏晃來晃去,着實惹目,有些美國人看見她一身綾羅綢緞,問她是不是中國的皇帝公主。不多久,她便成了威士禮的名人,被選為“五月皇后”。來約她出遊的男孩子,難以數計。李彤自以為長得漂亮,對男孩子傲慢異常。有一個念哈佛法學院叫王珏的男學生,人品學問都是第一流,對李彤萬分傾心,可是李彤表面總是淡淡的,玉珏失瞭望便不去找她了。慧芬説她知道李彤心裏是喜歡王珏的,可是李彤裝腔裝慣了,一下子不願遷就,所以才沒有和王珏好起來,慧芬説她敢打賭李彤一定難過了好一陣子,只是李彤嘴硬,不肯承認罷了。
不久李彤家裏便出了事,國內戰事爆發了,李彤一家人從上海逃難出來,乘太平輪到台灣,輪船中途出了事,李彤的父母罹了難,家當也全淹沒了,李彤得到消息時在醫院裏躺了一個多月,她不肯吃東西,醫生把她綁起來,天天打葡萄糖和鹽水針,李彤出院後沉默了好一陣,直到畢業時,她才恢復了往日的談笑,可是她們一致都覺得李彤卻變得不討人喜歡了。況且那個時候,每個人的家裏都遭到戰亂的打擊,大家因此沒有心情再去出風頭,只好用功讀書起來。慧芬提到她在威士禮的時代,總要冠上:當我是Sophomore的時候,後兩年,她是不大要提的。
我親自看到李彤,還是在我和慧芬的婚宴上,我和慧芬是在波士登認識的,我那時在麻省理工學院唸書,慧芬在紐約做事,她常到波城來探親。可是慧芬卻堅持要在紐約舉行婚禮,並且以常住紐約為結婚條件之一。她説她的老朋友都在紐約做事,只有住在紐約才不覺得居住在外國,我們的招待會在LongIsland的新居舉行,只邀了我們兩人要好的朋友。慧芬卸了新娘禮服出來便把李彤、張嘉行和雷芷苓拉到我跟前正式介紹一番。其實她不必介紹我已經覺得她們熟得不能再熟了。慧芬老早在我跟前把她們從頭到腳不知形容了多少遍。見面以後,張嘉行和雷芷苓還差不了哪裏去,張胖雷瘦,都是神氣十足的女孩子。至於李彤的模樣兒我卻覺得慧芬過分低估了些。李彤不僅自以為漂亮,她着實美得驚人。像一輪驟從海里跳出來的太陽,周身一道道的光芒都是扎得人眼睛發疼的。李彤的身材十分高挑,五官輪廓都異常飛揚顯突,一雙炯炯露光的眼睛,一閃便把人罩住了,她那一頭大卷蓬鬆的烏髮,有三分之二掠過左額,堆瀉到肩上來,左邊平着耳際卻插着一枚碎鑽鑲成的大蜘蛛,蜘蛛的四對足緊緊蟠在鬢髮上,一個鼓圓的身子卻高高的飛翹起來。李彤那天穿了一襲銀白底子飄滿了楓葉的閃光緞子旗袍,那些楓葉全有巴掌大,紅得像一球球火焰一般。女人看女人到底不太準確,我不禁猜疑慧芬不願誇讚李彤的模樣,恐怕心裏也有幾分不服。我那位十分美麗的新娘和李彤站在一起卻被李彤那片豔光很專橫的蓋過去了,那天逢着自己的喜事,又遇見慧芬那些漂亮的朋友,心中感到特別喜悦。
“原來就是你把我們的牌搭子拆散了,我來和你算賬?”
李彤見了我,把我狠狠的打量了幾下笑着説道。李彤笑起來的樣子很奇特,下巴翹起,左邊嘴角挑得老高,一雙眼皮兒卻倏地掛了下來,好像把世人都要從她眼睛裏攆出去似的,慧芬告訴過我,她們四個女孩子在紐約做事時,合住在一間四房一廳的公寓裏,下了班常聚在一起搓麻將,她們自稱是四強俱樂部。慧芬搬出後,那三個也各自散開另外搬了家。
“那麼讓我加入你們的四強俱樂部交些會費好不好?”我向李彤她們微微的欠了一下身笑着説道,我的麻將和撲克都是在美國學的,這裏的朋友聚在一起總愛成個牌局,所以我的牌藝也跟着通練了。三個女孩聽見我這樣説,都笑了起來説道:
“歡迎!歡迎!幸虧你會打牌,要不然我們便不準黃慧芬嫁給你了,我們當初約好,不會打牌的男士,我們的會員是不許嫁的。”
“我早已打聽清楚你們的規矩了。”我説,“連你們四強的國籍也記牢了。李彤是‘中國’對嗎?”
“還提這個呢!”李彤嚷着答道,“我這個‘中國’逢打必輸,輸得一塌糊塗。碰見這幾個專和小牌的人,我只有吃敗仗的份,你去問問張嘉行,我的薪水倒有一半是替她賺的呢。”
“自己牌不行,就不要亂賴別人!”張嘉行説道。
“李彤頂沒有Sportsmanship。”雷芷苓説。
“陳寅,”李彤湊近我指着張嘉行她們説道,“我先給你一個警告:和這幾個人打牌——包括你的新娘子在內——千萬不要做大牌。她們都是小和大王,我這個人打牌要就和辣子,要不就寧願不和牌!”
慧芬和其他兩個女孩子都一致抗議,一齊向李彤攻擊。李彤卻微昂着首,倔強的笑着,不肯輸嘴。她髮鬢上那枚蜘蛛閃着晶光亂轉,很是生動,我看見這幾個漂亮的女孩子互相爭吵,非常感到興味。
“我也是專喜和大牌的,”我覺得李彤在三個女孩子的圍攻下顯得有點孤單,便附和她説道。
“是嗎?是嗎?”李彤亢奮的叫了起來,伸出手跟我重重的握了一下,“這下我可找到對手了!過幾天我們來較量較量。”
那天在招待會上,只見到李彤一個人的身影穿來插去,她那一身的紅葉子全在熊熊的燃燒着一般,十分的惹目。我那些單身的男朋友好像遭那些火頭掃中了似的,都顯得有些不安起來。我以前在大學的同房朋友周大慶那晚曾經向我幾次打聽李彤。
我和慧芬度完蜜月回到紐約以後,周大慶打電話給我要請我們去CentralPark的TavernontheGreen去吃飯跳舞,他要我替他約李彤做他的舞伴,周大慶在學校喜歡過幾個女孩子,可是一次也沒有成功。他的人品很好,長得也端正,可是卻不大會應付女孩們。他每次愛上一個人都十分認真,因此受過不少挫折。我知道他又喜歡上李彤了,我去和慧芬商量時,慧芬卻説關於李彤的事情我最好不要管,李彤太過任性。我知道周大慶是個非常誠實的人,所以一定央及慧芬去幫他約李彤出來。
我們去把李彤接到了CentralPark,她穿了一襲雲紅紗的晚禮服,相當瀟灑,可是她那枚大蜘蛛不知怎的卻爬到了她的肩膀的髮尾上來,甩蕩甩蕩的,好像吊在蛛絲上一般,十分刺目。周大慶早在TavernontheGreen裏等我們,他新理了頭髮,耳際上兩條發線修得十分整齊,他看見我們時立刻站了起來,臉上笑得有點僵硬,還像在大學裏站在女生宿舍門口等候舞伴那麼緊張。我們坐定後,周大慶打開了桌子上一個金紙包的玻璃盒,裏面盛着一朵紫色的大蝴蝶蘭。周大慶説那是給李彤的禮物。李彤垂下眼皮笑了起來,拈起那朵蝴蝶蘭別在她腰際的飄帶上。周大慶替我們叫了香檳,李彤卻把侍者喚來換了一杯Manhattan。
“我最討厭香檳了,”李彤説道,“像喝水似的。”
“Manhattan是很烈的酒呢,”周大慶看見李彤一口便將手中那杯酒喝掉一半,臉上帶着憂慮的神情向李彤説道。
“就是這個頂合我的胃口,”李彤説道,幾下便把一杯Manhattan喝盡了,然後用手將杯子裏那枚紅櫻桃撮了起來塞到嘴裏去。有一個侍者走過來,李彤用夾在手指上那截香煙指指空杯説道:
“再來一杯Manhattan。”
李彤一面喝酒,一面同我大談她在Yonkers賭馬的事情。她説她守不住財,總是先贏後輸。她問我會不會撲克,我説很精通,李彤便伸出手來隔着台子和我重重握了一下,然後對慧芬説道:
“黃慧芬,你的先生真可愛,把他讓給我算了,我和他可以合開一家賭場。”
我們都笑了起來。周大慶笑得有點侷促,他什麼賭博都不會。李彤坐下來後一直不大理睬他,他有幾次插迸嘴來想轉開話題,都遭李彤擋住了。
“那麼你把他拿去吧。”慧芬推着我的肩膀笑着説道。李彤立了起來拉着我的手走到舞池裏,頭靠在我肩上和我跳起舞來。舞池是露天的,周圍懸着許多琥珀色的柱燈,照在李彤的鬢髮及衣服上十分好看。
“周大慶很喜歡你呢,李彤。”我在李彤耳邊説道,周大慶和慧芬也下到了舞池裏來。
“哦,是嗎?”李彤抬起頭來笑道,“叫他先學會了賭錢再來追我吧。”
“他的人很好。”我説。
“不會賭錢的人再好也沒用。”李彤伏在我肩上又笑了起來。
一餐飯下來,李彤已喝掉了五六杯酒,李彤每叫一杯,周大慶便望着她訕訕的笑着。
“怎麼?你捨不得請我喝酒是不是?”李彤突然轉過頭來對周大慶道,她的兩顴已經泛起了酒暈,嘴角笑得高高的挑起,周大慶窘住了,趕快囁嚅的辯説道:
“不是的,我是怕這個酒太兇了。”
“告訴你吧,沒有喝夠酒,我是沒勁陪你跳舞的。”説着李彤朝侍者彈了一下手指又要了一杯Manhattan。喝完以後,她便立起身來邀周大慶去跳舞。樂隊正在奏着一隻“恰恰”,幾個南美人敲打得十分熱鬧。
“我不大會跳恰恰。”周大慶遲疑的立起身來説。
“我來教你。”李彤徑自走進了舞池,周大慶跟了她進去。
李彤的身子一擺便合上了那隻“恰恰”激烈狂亂的拍子。她的舞跳得十分奔放自如,周大慶跟不上她,顯得有點笨拙。起先李彤還將就着周大慶的步子,跳了一會兒,她便十分忘形的自己舞動起來。她的身子忽起忽落,愈轉圈子愈大,步子愈踏愈顛躦,那一陣“恰恰”的旋律好像一流狂風,吹得李彤的長髮飄帶一起揚起,她發上那枚晶光四射的大蜘蛛銜在她的髮尾橫飛起來,她飄帶上那朵蝴蝶蘭被她抖落了,像一團紫繡球似的滾到地上,遭她踩得稀爛。李彤仰起頭,垂着眼,眉頭皺起,身子急切的左右擺動,好像一條受魔笛制住了的眼鏡蛇,不由己在痛苦的舞動着,舞得要解體了一般,幾個樂師愈敲愈起勁,奏到高xdx潮一齊大聲喝唱起來。別的舞客都停了下來,看着李彤,只有周大慶還在勉強的跟隨着她。一曲舞罷,樂師們和別的舞客都朝李彤鼓掌喝彩起來,李彤朝樂師們揮了一揮手,回到了座位,她臉上掛滿汗珠,一絡頭髮覆到臉上來了。周大慶一臉紫漲,不停的在用手帕揩汗。李彤一坐下便叫侍者要酒來,慧芬拍了一拍李彤的手背止住她道:
“李彤,你再喝就要醉了。”李彤雙手按住慧芬的脖子笑道:
“黃慧芬,我的好黃慧芬,今晚你不要阻攔我好不好?你不知道我現在多麼開心,我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
李彤指着她的胸口一疊聲嚷着,她眼睛裏射出來的光芒好像燒得發黑了一般。她又喝了兩杯Manhattan才肯離開,走出舞廳時,她的步子都不穩了,門口有個黑人侍者替她開門,她抽出一張十元美金給那個侍者搖搖晃晃的説道:
“你們這兒的Manhattan全世界數第一!”
回到家中慧芬埋怨了我一陣説:
“我叫你不要管李彤的事,她那麼任性,我真替周大慶過意不去。”
我和慧芬在紐約頭一兩年過得像曼赫登的地下車那麼鬧忙那麼急促,白天我們都上班,晚上一到家,便被慧芬那班朋友撮了出去,週末的兩天,總有盛宴,日程常常一兩個月前已經排定。張嘉行和雷芷苓都有了固定的男友。張的是一個姓王的醫生;雷的是一個叫江騰的工程師。他們都愛打牌,大家見面,不是麻將便是撲克。兩對戀人的戀愛時間,倒有泰半是在牌桌上消磨過去的,李彤一直沒有固定的對象,她的男伴經常調換。李彤對於麻將失去了興趣,她説麻將太温吞。有一個星期六,李彤提議去賭馬,於是我們一行八人便到了Yonkers跑馬場。李彤的男伴是個叫鄧茂昌的中年男人,鄧是從香港來的,在第五街上開了一個相當體面的中國古玩店。李彤説鄧是個跑馬專家,十押九中,那天的太陽很大,四個女孩子都戴了闊邊遮陽帽,李彤穿了一條紫紅色的短褲子,白襯衫的領子高高倒翻起來,很是好看。
馬場子裏擠滿了人,除了鄧茂昌外,我們都不諳賽馬的竅門。他非常熱心,跑上跑下替我們打聽消息,然後很帶權威的指揮我們你押這一匹,押那一匹。頭一二場,我們都贏了三四十塊。到第三場時鄧茂昌説有一匹叫Luckv的馬一定中標,要我們下大注,可是李彤卻不聽他的指示説道:
“我偏不要這一匹,我要自己選。”
“李彤,你聽我這次話好不好?Lucky一定中彩的。”鄧茂昌焦急的勸説李彤,手裏捏着一大疊我們給他下注的鈔票。李彤翻着賽馬名單指給鄧茂昌道:
“我要買BoldLad。”
“Lucky一定會贏錢的,李彤。”鄧茂昌説。
“我要買BoldLad,他的名字好玩,你替我下五十塊。”
“李彤,那是一匹壞馬啊。”鄧茂昌叫道。
“那樣你就替我下一百塊。”李彤把一疊鈔票塞到鄧茂昌手裏,鄧茂昌還要和李彤爭辯,張嘉行向鄧茂昌説道:
“反正她一個月賺一千多,你讓她輸輸吧。”
“怎麼見得我一定會輸?”李彤揚起頭向張嘉行冷笑道:“你們專趕熱門,我偏要走冷門!”
那一場一起步,Lucky果然便衝到了前面,兩三圈就已經超過別的馬一大段了,張嘉行雷芷苓和慧芬三個人都興奮得跳了起來。李彤押的那匹BoldLad卻一直落在後面。李彤把帽子摘了下來,在空中拼命搖着,大聲喊道:
“Comeon,myboy!Comeon!”
李彤蹦着喊着,滿面漲得通紅,聲音都嘶啞了,可是她那匹馬仍舊沒有起色,遙遙落在後面。那一場下來,Lucky中了頭彩,我們每人都贏了一大筆,只有李彤一個人卻輸掉了。下幾場,李彤亂押一陣,專挑名字古怪的冷馬下注。賽完後,我和慧芬贏得最多,兩人一共贏了五百多元,而李彤一個人卻輸掉了四百多。慧芬很高興,她提議我們請吃晚飯,大家一同開到百老匯上一家中國酒館去叫一大桌酒席。席間鄧茂昌一直在談他在香港賭馬的經驗,張嘉行她們聽得很感興味,不停的向他請教,李彤卻指着鄧茂昌道:
“今天就是你窮搗蛋,害得我輸了那麼多。”
“要是你聽我的話就不會輸了。”鄧茂昌笑着答道。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話?”李彤放下筷子朝着鄧茂昌道,她那露光的眼睛閃得好像要跳出來了似的。
“好啦,好啦,下次我們去賭馬,我不參加意見好不好……”鄧茂昌賠笑説道。
“誰要下次跟你去賭馬?”李彤斬斷了鄧茂昌的話冷冷説道,“要去,我一個人不會去?”
鄧茂昌沒有再答話,一徑望着李彤尷尬的賠着笑臉,我們也覺得不自然起來,那頓飯大家都沒有吃舒服。
在紐約的第三個年頭,慧芬患了嚴重的失眠症。醫生説是她神經過於緊張的緣故,然而我卻認為是我們在紐約的生活太不正常損害到她的健康。沒有等到慧芬同意,我便向公司請調,到紐約州北部Buffalo的分公司去當工程師。搬出紐約的時候,慧芬嘴裏雖然不説,心中是極不願意的。張嘉行卻打電話來責備我説,把她們的黃慧芬拐跑了。在Buffalo住了六年,我們只回到紐約兩次,一次是因為雷芷苓和江騰結婚,另一次卻是赴張嘉行和王醫生的婚禮,兩次婚禮上都碰到李彤,張嘉行結婚,李彤替她做伴娘。李彤消瘦了不少,可是在人堆子裏,還是那麼突出,那麼扎眼。招待會是在王醫生CentralParkWest上的大公寓裏舉行的,王醫生的社交很廣,與會的人很多,兩個大廳都擠得滿滿的,李彤從人堆裏閃到我跟前要我陪她出去走走,她把我拉到慧芬身邊笑着説道:
“黃慧芬,把你先生借給我一下行不行?”
“你拿去吧,我不要他了。”慧芬笑道。
“當心李彤把你丈夫拐跑了。”雷芷苓笑道。
“那麼更好,我便不必回Buffalo去了。”慧芬笑着説。
我和李彤走進centralpark的時候,李彤對我説道:
“屋子裏人多得要命,悶得我氣都透不過來了。老實告訴你吧,陳寅,我是要你出來陪我去喝杯酒去。張嘉行從來不幹好事,只預備了香檳,誰要喝那個。”
我們走到TavernontheGreen的酒吧間,我替李彤要了一杯Manhaiian,我自己要了一杯威士忌。李彤喝着酒和我聊了起來,她説她又換了工作,原來的公司把她的薪水加到一千五一個月,她不幹,因為她和她的主任吵了一架。現在的薪水升高,她升成了服裝設計部門的副主任,不過她不喜歡她的老闆,恐怕也做不長,我問她是不是還住在Village裏,她説已經搬了三次家了。談笑間,李彤已經喝下去三杯Manhattan。
“慢點喝,李彤,”我笑着對她説道,“別又像在這裏跳舞那天晚上那樣喝醉嘍。”
“虧你還記得,”李彤仰起頭大笑起來,“那天晚上恐怕我真的有點醉了,一定把你那個朋友周大慶嚇了一跳。”
“他也倒沒有嚇着,不過他後來一直説你是他看過最漂亮的女孩。”
“是嗎?”李彤笑道,“我想起來了,前兩個月我在Macv門口還碰見他,他陪他太太去買東西。他給了我他的新地址。説要請我到他家去玩。”
“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我説。
“他確實很好,每年他都寄張聖誕卡給我,上面寫着:祝你快樂,”李彤説着又笑了起來,“他很有意思,可惜就是不會賭錢。”
我問李彤還去不去賭馬,李彤一聽到賽馬勁道又來了,她將半杯酒一口喝光,拍我的手背嚷道:
“我來告訴你:上星期六我一個人去Yonkers押了一匹叫GallantKnighi的馬,爆出冷門!獨得了四百五。陳寅,這就算是我一生最得意的一件事了。你還記得鄧茂昌呀,那個跑馬專家滾回香港結婚去了。沒有那個傢伙在這裏瞎糾纏,我賭馬的運氣從此好轉,每押必中。”
李彤説着笑得前俯後仰,一疊聲叫酒保替她添酒,我們喝着聊着,外面的天都暗了下來。李彤站起來笑道:
“走吧,回頭慧芬以為我真是把她的丈夫搶走了。”
在Buffalo的第二年,我們便有了莉莉。莉莉五歲進幼稚園的時候,慧芬警告我説:如果我再在Buffalo呆住下去,她便一個人帶莉莉回紐約,仍舊去上班。她説她寧願回紐約失眠去,我也發覺在Buffalo的生活雖然有規律,可是這種沉悶無聊的生活對我們也是非常不健康的,於是我們全家又搬回紐約,在LongIsland上買了一幢新屋。慧芬決定搬進新房子的第一個週末大宴賓客,把我們的老朋友一齊請來。那天請了張嘉行和雷芷苓兩對夫婦,李彤是一個人來的。此外還有王醫生帶來的幾個朋友。慧芬為了這次宴客準備了三天三夜,弄了一桌子十幾樣中國菜,吃完飯成牌局的時候,慧芬要張嘉行、雷芷苓和李彤四個人湊成一桌麻將,她説要重温她們“四強俱樂部”時代的情趣,可是李彤打了四圈便和撲克牌這一桌的一位男客對調了,她説她幾年都沒有碰過麻將,張子都忘掉了。為了使慧芬安心玩牌,我沒有加入牌局,替她兩邊招呼着,當大家玩定了以後,我便到內廳以男客為主的撲克牌桌去看牌。可是我到那幾時,卻沒有看到李彤。男客們説李彤要求暫退出幾盤,離開了桌子。我在屋內找了一輪都沒有尋見她,當我打開連着客廳那間紗廊的門時,卻看見李彤在裏面,靠在一張乘涼的藤搖椅上睡着了。
紗廊裏的光線暗淡,只點着一盞昏黃的吊燈。李彤半仰着面,頭卻差不多歪跌倒右肩上來了。她的兩隻手掛在扶手上,幾根修長的手指好像脱了節一般,十分軟疲的懸着。她那一襲絳紅的長裙,差不多拖跌在地上,在燈光下,顏色陳暗,好像裹着一張褪了色的舊絨毯似的。她的頭髮似乎留長了許多,覆過她的左面,大綹大綹的堆在胸前,插在她發上的那枚大蜘蛛,一圈銀光十分生猛的伏在她的腮上。我從來沒有看到李彤這樣疲憊過,無論在什麼場合,她給我的印象總是那麼佻撻,那麼不馴,好像永遠不肯睡倒下去似的,我的腳步聲把她驚醒了,她倏地坐了起來,掠着頭髮,打了一個呵欠説道:
“是你嗎,陳寅?”
“你睡着了,李彤。”我説。
“就是説呀,剛才在牌桌上有點累,退了下來,想在這裏休息一會兒,想不到卻睡了過去——你來的正好,替我弄杯酒來好嗎?”
我去和了一杯威士忌蘇打拿到紗廊給她,李彤吞了一大口,嘆了一下説道:
“喔唷,涼得真舒服,我剛才在牌桌上的手氣彆扭極了。一晚上也沒拿着一副像樣的牌,你知道打Showhand沒有好牌多麼泄氣,我的耐性愈來愈壞,玩撲克也覺得沒什麼勁道了。”
客廳裏面慧芬、張嘉行、雷芷苓三個人不停的談笑着。張嘉行的嗓門很大,每隔一會兒便聽見她的笑聲壓倒眾人爆開起來。撲克牌那一桌也很熱鬧,清脆的籌碼,叮叮噹噹的滾跌着。
“大概張大姐又在摸清一色了。”李彤搖了一搖頭笑道,李彤看上去又消瘦了些,兩腮微微的削了下去,可是她那一雙露光的眼睛,還是閃爍得那麼厲害。
“再替我去弄杯酒未好嗎?”李彤把空杯子遞給我説道。
我又去和了一杯威士忌拿給她。正當我們在紗廊裏講話的當兒,我那個五歲大的小女兒莉莉卻探着頭跑了進來。她穿了一身白色的絨睡袍,頭上紮了一個天藍的沖天結,一張胖嘟嘟的圓臉,又紅又白,看着實在叫人疼憐,莉莉是我的寵兒,每天晚上總要和我親一下才肯去睡覺,我彎下身去,莉莉墊起腳來和我親了一下響吻。
“不和auntie親一下嗎?”李彤笑着對莉莉説道,莉莉跑過去扳下李彤的脖子,在李彤額上重重的親了一。下,李彤把莉莉抱到膝上對我説道:
“像足了黃慧芬,長大了也是個美人兒。”
“這是什麼,auntie?”莉莉撫弄着李彤手上戴着的一枚鑽戒問道。
“這是石頭。”李彤笑着説。
“我要。”莉莉嬌聲嚷道。
“那就給你。”李彤説着就把手上那枚鑽戒卸了下來,套在莉莉的大拇指上。莉莉舉起她肥胖的小手,把那枚鑽戒舞得閃閃發光。
“那麼貴重的東西不要讓她玩丟了。”我止住李彤道。
“我真的送給莉莉的,”李彤抬起頭滿面認真的對我説道,然後俯下身在莉莉臉上親了一下説道,“Goodgirl,給你做陪嫁,將來嫁個好女婿好嗎?去,去,拿去給你爸爸替你收着。”
莉莉笑吟吟的把那枚鑽戒拿給我,便跳蹦蹦去睡覺了,李彤指着我手上的大鑽戒説道:
“那是我出國時我媽給我當陪嫁的。”
“你那麼喜歡莉莉,給你做乾女兒算了。”我説道。
“罷了,罷了,”李彤立起身來,嘴角又笑得高高的挑了起來説道,“莉莉有黃慧芬那麼好的媽媽還要我幹什麼?你看看,我也是個做母親的人嗎?我們進去吧,我已經輸了好些籌碼,這下去撈本去。”
這次我們回到紐約來,很少看到李彤,我們有牌局,她也不大來參加了。有人説她在跟一個美國人談戀愛,也有人卻説她和一個南美洲的商人弄得很不清楚。一天,我和慧芬開車下城,正當我們轉入河邊公路時,有一輛龐大金色的敞篷林肯,和我們的車擦身而過,超前飛快駛去,裏面有一個人大聲喊道:
“黃——慧——芬!”
慧芬趕忙伸頭出去,然後嘖着嘴嘆道:
“李彤的樣子真唬人!”
李彤坐在那輛金色敞車的右前座,她轉身向後,朝着我們張開雙手亂招一陣,她頭上繫了一塊黑色的大頭巾,被風吹起半天高,那輛金色車子像一丸流星,一眨眼,便把她的身影牽走了。她身旁開車的那個男人,身材碩大,好像是個外國人。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看見李彤。
雷芷苓結婚的第四年才生頭一個孩子,兩夫妻樂得了不得,她的兒子做滿月,把我們請到了她Riverdale的家裏去。我們吃完飯成上牌局,打了幾輪撲克,張嘉行兩夫婦才來到。張嘉行一進門右手高舉着一封電報,便大聲喊道:
“李彤死了!李彤死了!”
“哪個李彤?”雷芷苓迎上去叫道。
“還有哪個李彤?”張嘉行不耐煩的説道。
“胡説,”雷芷苓也大聲説道,“李彤前兩個星期才去歐洲旅行去了。”
“你才胡説,”張嘉行把那封電報塞給雷芷苓,“你看看這封電報,中國領事館從威尼斯打給我的。李彤在威尼斯遊河跳水自殺了。她沒有留遺書,這裏又沒有她的親人,還是警察從她皮包裏翻到我的地址才通知領事館打來這封電報,我剛才去和這邊的警察局接頭,打開她的公寓,幾櫃子的衣服——我都不知怎麼辦才好!”
張嘉行和雷芷苓兩人都一齊爭嚷着:李彤為什麼死?李彤為什麼死?兩個人吵着聲音都變得有點憤慨起來,好像李彤自殺把她們兩人都欺瞞了一番似的。慧芬把那封電報接了過去。卻一直沒有做聲。
“這是怎麼説?她也犯不着去死呀!”張嘉行喊道,“她賺的錢比誰都多,好好的活得不耐煩了?”
“找勸過她多少次:正正經經去嫁一個人。她卻一直和我嘻皮笑臉,從來不把我的話當話聽。”雷芷苓説道。
“這麼多人追她,她一個也不要,怪得誰?”張嘉行説。
雷芷苓走到卧房裏拿出一張照片來遞給大家説道。
“我還忘記拿給你們看,上個禮拜我才接到李彤從意大利寄來的這張照片——誰料得着她會出事?”
那是一張彩色照。李彤站着,左手撈開身上一件黑大衣,很佻撻的扠在腰上,右手卻戴了白手套做着招揮的姿勢,她的下巴揚得高高的,眼瞼微垂,還是笑得那麼倔強,那麼孤傲,她背後立着一個大斜塔,好像快要壓到她頭上來了似的。慧芬握着那張照片默默的端詳着,我湊到她身旁,她正在看相片後面寫着的幾行字。
親愛的英美蘇:
這是比薩斜塔
中國一九六○年十月
張嘉行和雷芷苓兩人還在一直爭論李彤自殺的原因,張嘉行説也許因為李彤被那個美國人拋掉了,雷芷苓卻説也許因為她的神經有點失常。可是她們都一致結論李彤死得有點不應該。
“我曉得了,”張嘉行突然拍了一下手説道,“李彤就是不該去歐洲!中國人也去學那些美國人,一個人到歐洲亂跑一頓。這下在那兒可不真成了孤魂野鬼了?她就該留在紐約,至少有我們這幾個人和她混,打打牌鬧鬧,她便沒有工夫去死了。”
雷芷苓好像終於同意了張嘉行的説法似的,停止了爭論。一時大家都沉默起來。雷芷苓和張嘉行對坐着,發起怔來,慧芬卻低着頭一直不停的翻弄那張照片。男客人坐在牌桌旁,有些撥弄着面前的籌碼,有些默默的抽着煙。先頭張嘉行和雷芷苓兩人吵嚷得太厲害,這時突然靜下來,客廳裏的空氣驟地加重了一倍似的,十分沉甸起來。正當每個人都顯得有點侷促不安的時候,雷芷苓的嬰兒在搖籃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宏亮的嬰啼衝破了漸漸濃縮的沉寂。雷芷苓驚立起來叫道:
“打牌!打牌!今天是我們寶寶的好日子,不要談這些事了。”
她把大家都拉回到牌桌上,恢復了剛才的牌局。可是不知怎的,這回牌風卻突然轉得熾旺起來,大家的注愈下愈大。張嘉行撈起袖子,大聲喊着:
“Showhand!Showhand!”
將面前的籌碼一大堆一大堆豁瑯瑯推到塘子裏去。雷芷苓跟着張嘉行也肆無忌憚的下起大注來。慧芬打撲克一向謹慎,可是她也受了她們感染似的,一動便將所有的籌碼擲進塘子裏。男客人們比較能夠把持,可是由於張嘉行她們亂下注,牌風愈翻愈狂,大家守不住了,都搶着下注,滿桌子花花綠綠的籌碼,像浪頭一般一忽兒湧向東家,一忽兒湧向西家,張嘉行和雷芷苓的先生一直在勸阻她們,可是她們兩人卻像一對戰紅了眼的鬥雞一般,把她們的先生橫蠻的擋了回去,一贏了錢時便縱身趴到桌子上,很狂妄的張開手將滿桌子的籌碼掃到跟前,然後不停的喊叫,笑得淚水都流了出來。張嘉行的聲音叫得嘶啞了,雷芷苓的個子嬌小,聲音也細微,可是她好像要跟張嘉行比賽似的,拼命提高嗓子,聲音變得非常尖鋭,十分的刺耳。輸贏大了,一輪一輪下去,大家都忘了時間,等到江騰去拉開窗簾時,大家才發覺外面已經亮了。太陽昇了出來,玻璃窗上一片白光,強烈的光線閃進屋內,照得大家都眯上了眼睛,張嘉行丟下牌,用手把臉掩起來。江騰叫雷芷苓去暖咖啡,我們便停止了牌局。結算下來,慧芬和我都是大輸家。
我和慧芬走出屋外時,發覺昨晚原來飄了雪,街上東一塊西一塊,好像發了黴似的,冰泥塊上,都起了一層薄薄的白絨毛,雪層不厚,掩不住那污穢的冰泥,沁出點點的黑斑來。Rivedale附近,全是一式醬色陳舊的公寓房子。這是個星期天,住户們都在睡懶覺,街上一個人也看不見,兩旁的房子,上上下下,一排排的窗户全遮上了黃色的簾子,好像許多隻挖去了瞳仁大眼睛,互相空白的瞪視着。每家房子的前方都懸了一架鋸齒形的救火梯,把房面切成了迷宮似的圖樣。梯子都積了雪,好像那一根根黑鐵上,突然生出了許多白毛來,太陽昇過了屋頂,照得一條街通亮,但是空氣寒冽,鮮明的陽光,沒有絲毫暖意。
慧芬走在我前面,她披着一件大衣,低着頭,看着地,在避開街上的污雪,她的髮髻鬆散了,垂落到大衣領上,顯得有點凌亂,我忘了帶手套,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裏,仍舊覺得十分僵冷,早上的冷風,吹進眼裏,很是辛辣。昨晚打牌我喝多了咖啡,喉頭一直是乾乾的。我們的車子也結了凍,試了好一會兒才發燃火。當車子開到百老匯上時,慧芬打開了車窗。寒氣灌進車廂來,冷得人很不舒服。
“把窗子關起來,慧芬。”我説。
“悶得很,我要吹吹風。”慧芬説。
“把窗子關起來,好嗎?”我的手握着方向盤被冷風吹得十分僵疼,慧芬扭着身子,背向着我,下巴枕在窗沿上,一直沒有做聲。
“關起窗子,聽見沒有?”我突然厲聲喝道,我覺得胸口有一陣按捺不住的煩躁,被這陣冷風吹得湧了上來似的。慧芬轉過身來,沒有説話,默默的關上了車窗,當車子開進TimesSquare的當兒,我發覺慧芬坐在我旁邊哭泣起來了。我側過頭去看她,她僵挺挺的坐着,臉朝着前方一動也不動,睜着一雙眼睛,空茫失神的直視着,淚水一條條從她眼裏淌了出來,她沒有去揩拭,任其一滴滴掉落到她的胸前,我從來沒有看見慧芬這樣灰白這樣憔悴過。她一向是個心性高強的人,輕易不肯在人前失態,即使跟我在一起,心裏不如意,也不願露於形色,可是她坐在我身旁的這一刻,我卻感到有一股極深沉而又極空洞的悲哀,從她哭泣聲裏,一陣陣向我侵襲過來。她的兩個肩膀隔不了一會兒便猛烈的抽搐一下,接着她的喉腔便響起一陣喑啞的嗚咽,都是那麼單調,那麼平抑,沒有激動,也沒有起伏。頃刻間,我感到我非常能夠體會慧芬那股深沉而空洞的悲哀,我覺得慧芬那份悲哀是無法用話語慰藉的,這一刻她所需要的是孤獨與尊重,我掉過頭去,不再去看她,將車子加足了馬力,在TimesSquare的四十二街上快駛起來,四十二街兩旁那些大戲院的霓虹燈還在亮着,可是有了陽光卻黯淡多了。街上沒有什麼車輛,兩旁的行人也十分稀少,我沒有想到紐約市最熱鬧的一條街道,在星期日的清晨,也會變得這麼空蕩,這麼寂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