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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的黃昏

    慈禧與外國公使夫人的留影

    正當孫文以新加坡為中心巡迴東南亞各地時,在北京的光緒帝及西太后接連去世。陽曆一九○八年十一月十四日皇帝駕崩,翌日西太后薨逝。皇帝的死亡時刻是酉時(下午六時左右),西太后嚥氣則是翌日的未時(下午二時左右),兩人相隔不到二十個小時先後赴黃泉。

    在這年的二月戊午(陽曆三月四日),皇帝祭拜完大社大稷後,其餘的祀典便全派人代理。

    十月壬戌(陽曆十一月三日)是西太后的華誕,即“聖壽節”,但原本依例舉行的賀宴卻告取消。這年的聖壽節恰與日本的天長節同一天而成為話題,臨時取消令人匪夷所思。此時恰有###喇嘛前來獻“方物”。所謂方物是當地的產物,據説是西藏的秘藥。

    在皇帝危篤之際,西太后下令將皇弟醇親王的長子、年僅三歲的溥儀帶入宮中養育。因光緒帝無子,西太后顯然必須早做準備。

    醇親王載灃是光緒帝之弟,其妻為西太后寵信的榮祿之女,其母則是西太后的親妹妹,西太后將入宮的三歲小溥儀抱在懷中,良久不捨放手,説了一句:“殺了我子(光緒帝),接着難道還要殺我孫嗎?皇帝有名無實,豈非只是個終身禁錮的囚人?”

    正往來於泰國與新加坡之間的孫文欲蒐集最詳盡的情報。在服部登送來的日本報紙之中,對此事的評論以犬養毅在《東京日日》上的預測最符合孫文的看法。

    “不愧是犬養先生啊!雖然大致上説中了,但我的一些看法和他還是有些差異。”

    讀完犬養毅的談話,孫文微微偏着腦袋如此説道。

    ——縱然西太后已死,但中央權力並不會劇烈動搖。革命派恐不易乘機行事。而親王派與慶、袁的對抗亦不至於造成與列強之間關係的摩擦。

    這是犬養毅的預測。

    中國政界的泰斗李鴻章於一九○一年死去,據説他在“遺疏”中如此推薦:

    ——環顧宇內(指全國之意),人材無出袁世凱右者。

    袁世凱並非出身科舉最高層級的進士,卻能在四十三歲之齡便擔任等同於宰相一職的直隸總督,可説是破格晉升。

    光緒帝滿腔熱情進行的“維新”遭遇挫折,完全是因為袁世凱背叛所致。光緒帝因而遭幽禁,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則遭斬首。袁世凱的背叛行為便是將武裝政變計劃密告給西太后知曉。

    西太后若死,遭幽禁的皇帝便將親政,袁世凱必定難逃死刑。對西太后而言,等她自己一死,局勢便有翻轉的可能,被稱為西太后派的宮廷大臣等便永無出頭之日。因此,任誰都會猜想是西太后殺了皇帝。

    各種謠言滿天飛。

    日本的《報知新聞》報道,據某清國通説,宦官李蓮英唆使小宦官王某暗殺了光緒帝。李蓮英是西太后的忠犬,深受光緒帝痛恨。

    在天津發行的某法文報紙則報道,是袁世凱下毒殺死了皇帝。

    在三歲皇帝及其父攝政王醇親王的體制下,袁世凱的處境極為危險。攝政王難忘其兄光緒帝的仇恨。

    攝政王之名為醇親王載灃。

    “載灃過於年輕。”孫文直呼攝政王之名——“好容易才去了外國,卻只看到皮毛。如此反而更危險。對咱們而言更為有利,因清朝的體制會加速崩解。”

    攝政王赴外國是擔任使節團首席,前去為在義和團事件中遇害的德國公使克林德之死致歉。他生於一八八三年,此時(一九○一)僅年滿十八歲。此時載灃已在思考“憲法”對皇帝權力的限制問題。

    “既有憲法,那為何德國皇帝又能如此威嚴?”

    聽載灃如此問起,皇族中一人答道:

    “那是因為皇室握有兵權。”

    這話一直銘刻在載灃腦中。立憲已成國策,但在立憲之前必須先掌握兵權。這是載灃的結論。

    根據公約,立憲的準備須在宣統八年(一九一六)之前完成。在那之前,必須掌握兵權。攝政王載灃所剩的時間不多,他感到焦躁不安。

    西太后的遺言是服喪二十七日。載灃似乎迫不及待,免去袁世凱的所有職位——包括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命其回籍養痾。

    袁世凱其實並無“痾”(難治之病)可養。一九○九年一月二日(清歷為前一年的十二月十一日)所下聖旨中,具體指出袁世凱患足疾。但他本人可從來不知道自己染有此疾。

    攝政王恨不得處決袁世凱,為兄長光緒帝報仇,但若如此做,可能引起北洋數鎮(師團)造反。這樣的確會釀成大亂,致使清朝崩潰。

    關於清朝的軍備,孫文當然做過研究。依計劃,全國的軍隊將改成配置新式裝備的所謂“新軍”。

    然後將全國分為三十六鎮。已經編成的有北洋六鎮,由袁世凱掌握兵權。新軍一鎮的編制如下:

    步兵二協(協即旅團)

    騎兵一標(標即連隊)

    炮兵一標

    工兵一營(營即大隊)

    輜重一營

    一鎮約有官兵一萬二千五百人。北洋六鎮兵力共計七萬五千,因此難免會讓“滿洲親貴”心生戒意。故而袁放棄其中四鎮,僅親率二鎮。

    當時中國人口號稱四億,滿洲人僅三百萬。皇族被稱為“宗室”,與之有血緣關聯繫者稱為“覺羅”。清末時宗室約兩萬人,比日本的華族還多。

    滿洲軍隊的主幹原本是滿洲八旗,此外還有蒙古八旗及漢軍八旗。因天下承平已久,八旗兵變得不堪作戰,後來又成立漢人的綠營,但在鴉片戰爭中充分暴露出其無能窘態。

    八旗軍無法作戰,改靠全由漢人組成的綠營兵打仗,立即發現也無濟於事。曾國藩與李鴻章靠着義勇兵討平太平天國軍。被稱為湘軍與淮軍的義勇兵,多半是感到鄉里受擾亂而投筆從戎的讀書人,他們並不愛大清國,但愛自己所居之地而希望鄉土安寧。

    對以朝鮮為舞台的日清戰爭,他們並無作戰士氣。

    新軍只能以漢人為主力,因為四億人口中的大部分是漢人。儘管如此,攝政王卻意圖派滿洲人擔任主要的指揮者。

    清朝設有和日本古時學習院類似的“貴胄學堂”,攝政王將之改變為士官學校。貴胄學堂是專供滿洲人的子弟就讀的學校,若非出身此校,無法擔任新軍的軍官。

    “載灃親手用繩子吊自己的脖子。往後我們對新軍的工作更加容易了。軍心逐漸思變,他卻視而不見。此時的清軍就像是牧野的殷軍吧!”

    孫文説道。

    當時孫文常引用中國古典故事,大概是因為強烈意識到國學大師章炳麟的存在。

    紀元前一○五○年左右,周武王在牧野迎戰殷紂王。殷紂王出動七十萬大軍抗周,但據《史記》記載,軍隊全倒戈相向。

    ——紂師(軍隊)皆倒兵(武器)以戰……

    孫文斷言,在出身貴胄學堂的滿洲人軍官率領下的漢人士兵正像古時的殷紂軍隊般,必然會倒戈對清作戰。

    清朝因皇帝年幼,由攝政王設“軍諮處”,自行代理大元帥。

    二十七歲的攝政王代理大元帥,他的兩個親弟弟分別擔任軍諮大臣(參謀總長)與海軍大臣。

    “哈哈哈,這樣就能掌握兵權了嗎?”

    孫文嘲笑道。

    然而,並非只有清朝的醜態遭人嘲笑。革命派內部也起了劇烈紛爭。

    一本名為《孫文罪狀》的小冊在日本、中國香港、東南亞各地的華僑圈中流傳開來。顯然又是離開日本時收受餞別金所惹出的事端。

    “賬簿一清二楚,卻還要起疑心嗎?”

    孫文感到莫名其妙。

    這本小冊還算不上是怪書。執筆者顯然就是章炳麟與陶成章二人。二人皆為光復會的會員,跟孫文的同盟會劃清界線,但卻又同屬革命派。

    執筆者不詳的怪書也不在少數,有些內容甚至觸及孫文的私生活。當時有一貼身照料孫文的女性名叫陳粹芬,同志之間稱她為“四姑”,是眾所皆知的人物。但因顧慮到孫文的身份,眾人皆避而不談。

    “粹芬之事,我並未刻意隱瞞。我還曾對新聞記者説過感謝她的一些話語。內人也是如此説。那些寫書的人似乎認定我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將之當成揭露秘辛般來描寫。時機又很敏感,真令人不快!”

    孫文説道。

    此處時機敏感,是指恰值無端生出風波的金錢問題鬧得沸沸揚揚時。

    “有格調的任公(梁啓超)不會做出這種卑劣之事。真不知保皇派是如何看待他們自己的南海先生?”

    孫文寫信給在倫敦的吳敬恆,請其代為在他發行的《新世紀》雜誌上撰文粉碎惡質的謠言。

    孫文不將此事委交給同盟會的《民報》處理,其實是因為謠言原本就是出自此報。

    在金錢方面,孫文具有一種幾近神經質的潔癖。他的親哥哥孫眉已經破產,原因當然有許多,但將私產充當革命經費亦是其中一因。

    與革命派相較,保皇會在募款方面更為得心應手。康有為此時遭西太后所忌,但之前他原本是皇帝的寵臣,常以此自誇,更何況他在學界亦是名號響亮。

    相對地,孫文只是個來歷不明之人。有如此一説,康有為已募款逾百萬。

    新加坡的富豪邱菽園曾資助康有為三十萬兩,而康轉手給自立軍的唐才常僅不過二萬兩。提供住所給康有為的邱菽園不久之後便宣告破產,但康有為之後仍過着優渥的生活。他的家產早被清朝政府沒收,這種事委實不可思議。

    孫文不滿的是,陶成章對清清白白的自己指指點點,但對在敵對陣營保皇派中疑似私吞鉅款的康有為卻未加指摘。

    一九○九年末,孫文從倫敦赴美。

    宣統二年的元旦恰值陽曆一九一○年二月十日。

    同盟會會員中也有人對孫文的做法採批判態度。武力需靠會黨與新軍是一種共識,但孫文卻較偏重會黨。然而,有人認為對新軍的革命教育滲透已經見效,現在大可不必依賴會黨,而要改為以新軍為主的起義。

    倪映典出身安徽,將其論點告知同盟會的幹部胡漢民,並親自潛入新軍陣營展開工作。

    行遊在外的孫文將同盟會託交給黃興與胡漢民。倪映典去到香港,向胡漢民要求及早起義,並説清朝當局似乎已察覺新軍的動態,因此希望儘早發動。

    但在除夕當晚,一名新軍的士兵在廣州的書店因價錢問題與店家發生口角,警察介入干涉。士兵喚來夥伴與警察互毆,就在此時,倪映典從香港來,大喊“革命了”。

    時機原本尚未成熟,而爭吵一事更讓起義時間又提前了些。準備不足是理所當然之事。倪映典動員了一千數百名兵力,在牛王廟展開戰事,革命軍不幸敗北,包括倪在內共有百餘名烈士殉難。

    ——怎麼又犧牲了?

    非難之聲四起。

    在由章炳麟、陶成章等所寫的《孫文罪狀》這本小冊當中,無謂犧牲同志是第一條罪狀。

    倪映典的起義與孫文遭日本驅逐出境相隔三年之久。的確,行遊在外的孫文也會與同盟會總部進行聯絡。而此次起義的軍費八千美金也是從美國以電匯方式送來的,但這一切皆委由胡漢民全權處理。

    保皇派照例加以抨擊,説革命黨首領只知派人去送死,自己則高居華樓大宅不涉風險。

    孫文的左右手汪兆銘遭此一抨擊激怒,便組成七人暗殺團,打算在北京暗殺重要的皇室成員。

    他調查了攝政王必經的道路後,選定甘水橋這處絕佳地點。能用來投擲的爆裂物皆嫌威力過小,故而改為在地下埋炸藥並用電流通過雷管加以引爆。

    他們在深夜埋下裝有炸藥的鐵罐並牽好電線。但不巧有一名車伕為尋找因吵架而離家出走的妻子而來到現場,正在進行安裝作業的是曾在橫濱學習炸彈製造技術的黃樹中,在急忙中他僅拔掉了電線。

    警官立即趕到。通過日籍技師的幫忙,發現了炸藥、雷管等裝置,還發現爆炸威力可達一公里範圍的鐵罐。

    汪兆銘等人為掩護調製炸藥作業而開了一家照相館。他們過度掉以輕心,認為現場被發現的爆裂物不至於被查出與自己有關。從埋炸藥之日算起兩週後,他們仍待在北京準備下一個計劃,這顯然是過度低估清朝警察的辦案能力。

    包裝紙及其他對象全是外國產品,唯獨鐵罐是國產,而且很快便被查出鐵罐的製造者。

    “啊,這是琉璃廠的照相館訂製之物。”

    被警方傳喚到案的鴻泰永鐵匠行的老闆説道。

    汪兆銘與黃樹中因而遭逮捕。連手槍、電線也全被查扣,簡直可説全無戒心。

    雖是未遂犯,但既然扯到謀殺攝政王一事就難逃被處極刑。

    大清國警察歸民政部管轄。民政部尚書(內政部部長)是肅親王善耆。

    汪兆銘被逮捕後受審訊,寫下數千字的供詞。此份供詞讓肅親王受感動,免去一死而減一等,判決無期徒刑即永久監禁。

    肅親王家族是少數皇族中的佼佼者,其一言一行動見觀瞻。努爾哈赤、皇太極一脈相傳的清朝皇統原本輪到嫡長子的豪格繼承,但豪格固辭,便由當時年方六歲的福臨(順治帝)一支代代相傳為帝,後來的康熙、雍正、乾隆皆出於此。因豪格一支讓出皇位,故而肅親王家族代代在皇族當中居首位。

    從豪格算起至肅親王善耆是第十世。肅親王有子女數十名,將其中一人過繼給結拜兄弟的日人川島浪速當養女,此女即川島芳子。

    他為人富任俠之氣,而發言具有分量實出於家世淵源。正因他是民政部部長,所以汪兆銘或許方才免於一死。

    當時尚有一名女性同志潛入北京,即未來的汪兆銘夫人陳璧君。

    汪兆銘暗殺攝政王未遂事件發生在孫文從美國本土赴夏威夷之際。汪兆銘在四月十六日被逮捕,孫文則在三月二十八日抵夏威夷。

    檀香山的歡迎會在四月四日舉行。不愧是第二故鄉,人情特濃。加入同盟會者僅一晚便超過百人。

    “越來越清晰了!”

    孫文説道。

    ——是什麼事越來越清晰了?

    無人提出這一問題。

    孫文的眼中僅有“革命”存在。越來越清晰當然是指革命的面貌。革命的面容五官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從第二故鄉轉赴第三故鄉,亦即日本。一九○七年二月,因大清國一再要求,日本政府不得不將孫文驅逐出境。

    表面上是驅逐,但日本方面贈予鉅額餞別金,並口頭承諾在三年後取消驅逐令。此時已過了三年。

    但大清國對革命黨的嚴厲態度始終未變。

    ——無法長期加以庇護。胡惟德先生在俄國也是秉持相當強硬的外交立場的人物。一開始我們還可以裝聾作啞,但總不能永遠這樣啊!

    宮崎滔天從黑龍會的幹部得到此一訊息。

    孫文使用化名阿拉哈博士(),寄身於小石川區原町的宮崎滔天家中。在夏威夷成長的孫文要化身為夏威夷人乃小事一樁,但宮崎滔天這號人物會讓人立即聯想到孫文。繼楊樞之後擔任駐日公使的胡惟德老早就知悉阿拉哈博士究系何許人也。他的前一駐地是俄國。他在革命後又再度被任命為駐日公使,是個外交高手。

    大清國公使的橫加干涉使孫文滯留日本的期間縮短為兩星期。在這段期間,孫文進行了各種聯絡,深切感覺到革命成功之日漸漸逼近。

    他與服部登相會,談起久違的兒玉源太郎之事。兒玉任台灣“總督”時曾擬定支持孫文的計劃,但後來遭伊藤博文反對而未能實現。

    ——若在年輕時,我必定會挺身大吵一架,但既然身居負有重責的高職,就不能率性。現在只能將另一個自己暫時脱下來,期盼總有一天能再穿上好好跳一場自己喜歡的舞蹈。

    這是兒玉的口頭禪。

    “莫非你就是兒玉所脱下來的另一個兒玉?”

    孫文問道。

    “脱是脱了下來,但無人撿起來穿啊!左等右等,還是等不到人。現在看着你的舞蹈,不難想象兒玉‘總督’究竟是喜歡哪種舞蹈呢!”

    服部説完這話,落寞似的笑了起來。

    兒玉源太郎大概是因為在日俄戰爭中耗盡了心力,於戰勝的翌年(一九○六)便因病去世。

    孫文在日本會見了黃興與趙聲,商量今後之事。趙聲出身江蘇,任職新軍軍官,倪映典等人是他的部下。

    孫文建議,為了讓下次起義更具效果,目前宜暫停一切“不成熟”舉動。

    六月二十五日,孫文搭上中途停靠香港的船隻赴新加坡。香港的治安當局不許孫文上岸。

    孫文的母親楊夫人此時正在香港。孫文知道高齡老母健康不佳,但因有兄長孫眉照顧,孫文也就將此事全交託給兄長。他拿出筆記本,喃喃説道:

    “今年的舊曆六月十三日,是新曆的七月……十九日。算起來母親今年就要滿八十三歲了……”

    孫文沒料想到,母親竟然會在七月十九日生日當天撒手塵寰,噩耗是事後從兄長處獲知的。

    孫文對日本此次的做法大致感到滿意。橫濱的警察署署長奉命驅逐孫文,但孫文翌日赴東京時卻獲“出國”待遇。他能在東京短暫停留據説是出自陸軍大臣的意思。

    ——日本的政要們顯然也看得出來大清國政府來日無多。這種待遇倒是出乎我的預料之外。

    孫文暗忖。

    英國不許孫文登陸香港,似乎是意圖和大清國維持較慎重的關係。

    孫文在越南召開秘密會議。那是十一月,説明了此時他並未感情用事而失去判斷力。會議的目的是檢討汪兆銘等人此次在北京暗殺攝政王的任務失敗,以及搭救汪等人的行動。

    “我方有汪兆銘在對方手中當人質。他應該是考慮到萬一的時刻,所以才未遭殺害。”

    “他是指誰?肅親王嗎?”

    黃興問道。

    “我認為應該是攝政王。”

    孫文説完這話點了點頭。

    越南畢竟不是能夠久居之地。不僅越南,東南亞的殖民地政府如英國、荷蘭皆以如下理由拒絕孫文入境:

    ——妨礙地方的治安。

    天性樂觀的孫文反倒為此感到高興。清朝政府再三要求驅逐他,殖民地政府無奈只得下達驅逐令,這意味着清廷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

    ——只要再使勁一推!

    他説道。

    ——與初次起義相較,我是樂觀百倍。

    這是孫文的口頭禪。

    大夥在越南討論下次起義的計劃。決定以廣州的新軍為主力,由趙聲率一支部隊從江西進攻南京,黃興軍從湖南進攻湖北。另外,集合長江流域各省的起義軍,進行北伐。

    因獲悉將遭驅逐,故孫文無法親赴東南亞各地進行募款活動,此事便交由黃興、胡漢民、鄧澤如處理。與新軍之間的聯絡,當然是由趙聲負責。

    十二月初,孫文離開越南赴歐洲。他經巴黎抵達美國時已是一月十九日。

    募款活動進行得很順利。在加拿大的維多利亞市,他以華僑所擁有的致公總堂(洪門會館)當場質押借得三萬港元,立即將此筆款項寄給香港的同志。在多倫多與蒙特洛,同樣以華僑的公產當質押而籌得革命經費。

    演講在各地陸續展開,經常見到受感動的華僑勞工動輒捐出一個月或兩個月的工資。

    他又從舊金山轉赴温哥華,每天為募款及演説而忙到深夜。每一場演講皆是聽眾滿堂,就連下大雨時也不例外。

    孫文堅持一個原則,即巡迴時單獨一人,不帶秘書或護衞等同行。反觀保皇派的康有為則身邊總是包圍着各地的門生,經常是一大羣出動。孫文總是單獨一人,相伴者唯書籍而已。

    在外國時,孫文仍注意祖國的動態,並儘可能蒐集各種情報加以分析。

    他最信賴的外國東方觀察家是出生於澳洲的馬禮遜。

    馬禮遜原本是位醫師,從這一層意義來看讓孫文對其感到親近。他發表於《倫敦時報》上的報道,每篇皆是孫文在旅途中的必讀之物。馬禮遜信奉“力”,對力的存在帶有一種靈敏的嗅覺。

    一九○九年九月七日的《倫敦時報》所載的馬禮遜報道,讓孫文難抑興奮連讀數遍。當時他恰好滯留倫敦。

    馬禮遜指出,清國政府“積弱得可怕”,他寫道:

    ——袁世凱下台後,既無堪與其比肩者,亦無任何肯負責的人物出現。

    對手如此積弱,而己方對寄望殷切的新軍所施行的革命教育又與日俱進。這場戰爭必勝無疑——孫文如此認為,也因而感到興奮不已。

    清初,軍中主幹號稱八旗軍十三萬。然而滿洲人當時人數不滿三百萬,大多是居上位者,普通的旗兵僅不過五萬。還在遼東東征西討時,滿洲族將歸順的漢族編成漢軍八旗,另將同盟關係的蒙古族也編在蒙古八旗,合計旗營十三萬騎。

    旗營官兵因常獲特殊恩典,不久便鬆散墮落而成為中看不中用的裝飾部隊。開國三十年後發生了三藩之亂,平定此亂的非八旗兵而是漢人的綠營,此乃與漢軍八旗毫無關聯的一個集團。

    綠營長久下來成了清朝的武力,但在白蓮教之亂(從十八世紀末至十九世紀初)與鴉片戰爭(一八四○至一八四二)時暴露出不堪作戰的弱點。敉平太平天國(一八五一至一八###)的則是守護鄉土的義勇兵——湘軍與淮軍。如今的“清軍”僅不過是上述之流的武裝集團罷了。與這種漢人部隊相抗衡,我絕不會輸——孫文如此暗忖。

    時機已到來。就是現在!

    説起來,以北京一地而論,五千名新軍當中兩千名會有倒向革命派陣營的可能。然而,己方也並非全無問題。

    自同盟會成立後,革命派看似團結一致,但其實不然。散佈《孫文罪狀》小冊的章炳麟等人自始至終都採取反孫文的行動。

    而在湖南派中,黃興雖以副會長身份輔佐孫文,但兩人也常大聲爭吵。

    有一次,孫文將青天白日旗幟掛在壁上。黃興見狀大怒,原因是同盟會尚未制定徽章。黃興屬意的是有“井”字的旗幟設計。

    “以太陽為標誌,豈非與日本太過相似?這樣不行!”

    黃興大吼道。

    據説古時周朝實行井田法。將九百畝的正方形土地以井字形畫成九等分,周圍的八區分由八家耕種,中央的一區則由八家合耕。

    ——平均地權。

    若作為標榜此一公約的同盟會的徽章,則井字確實很適合。

    “我認為井字設計較佳。”

    聽黃興如此一説,換成孫文大怒。

    “為了此青天白日旗而犧牲性命的人不知已有幾萬之眾。若不同意此旗,則須先將我孫文打倒!”

    “此一井字中包藏着中國人數千年來的心願。若你當會長連這點都不懂,那我就要退出同盟會!”

    黃興幾乎跳了起來。

    ——克強怒,發誓脱同盟會籍,未幾,復還。

    章炳麟在《自定年譜》中如此諷刺道。

    廣東香山的孫文、湖南長沙的黃興、浙江餘杭的章炳麟,在在皆是不好相處的棘手人物。

    黃興雖與孫文為此大吵一場,但為了革命還是忍辱“厚着臉皮回去”,彼此再成好搭檔。尤其是在孫文遭各地驅逐,革命的核心無法運作時,黃興便充當孫文的代理,負責實際指揮部隊。

    ——克強(黃興)未免操之過急。明明情勢逐漸轉為對我有利,清朝已將近半倒而趨於自我毀滅。

    坐在行駛的火車中,孫文邊查數據邊讀着書,同時還思考着問題。

    清朝為避免毀滅而祭出一連串新政策,但在孫文眼中,那隻不過是更加勒緊了自己的脖子。

    行政機構不論是哪一部(相當於日本的省)皆設滿人尚書與漢人尚書兩名長官。依攝政王的改革主張,一部的長官僅限一人。十三部的長官以滿族大臣佔九人,漢族大臣佔四人。

    原本以為為了消弭漢族的不滿,會增加漢族的職缺。不料全然不是這回事,而且滿族大臣九人之中,皇族或宗室便佔了六人。

    世人稱此為“皇族內閣”或“親貴內閣”。

    為了巡迴募款,孫文繞經加拿大去到紐約。他在令人懷念的黃二嫂的“一碗麪”店中吃着面。若換成是康有為,大概會率門生或秘書到一流的餐館中用餐吧!孫文喜歡路邊攤,“一碗麪”正符合他的喜好。

    吃完麪後,一名男子走近。

    “有什麼消息嗎?”

    孫文擱下筷子問道。

    “不是什麼好消息。黃興等人有動作,但起義似乎又失敗了。僅此而已!”

    也不知是友是敵,周榕總是捎來各種情報。他所捎來的情報無一不精準。此時他露出比平常更正經的表情,在孫文的面前攤開一份報紙。

    ——中國的革命黨再次起義失敗。

    斗大的標題底下畫着紅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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