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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節 舍 生

    平山周他們走後,譚嗣同在瀏陽會館動作加快起來。他關着房門,檢查了屋裏的片紙隻字,有的燒燬了,有的又有意保留下來。他神秘工作了一個上午,然後匆匆外出,機警地看了四周,轉入小巷,朝大刀王五的鏢局走去。

    鏢局的弟兄們都在應約等他,他出現了。

    “今天我來這兒,不是向五爺、七哥兩位師父和各位弟兄來打擾,而是來告別。外面情況已經完全不對了,皇上昨天被老太婆囚禁在瀛台,大抓人就在眼前,一百多天來變法維新的努力,眼看全付流水。我譚嗣同是禍首,決定敢做敢當,一死了之。只可惜皇上年紀輕輕,受此連累,搞不好要被老太婆毒死害死,我實在心裏過不去,因此在向各位告別之時,想以救皇上之事相托,也許各位能夠仗義救救皇上。”譚嗣同拱手為禮,鋭利的眼神,打量着房裏的每一位。

    “但是、但是,三哥,你怎麼了?”胡七先開了口,“從認識三哥起,我們三哥説一是一,説二是二,三哥説東我們甘心東,説西我們認為西有理。但是,今天,三哥,今天三哥怎麼把這個題目給了弟兄們,叫弟兄們救起滿洲人來了?上次説與滿洲人合作,幫着滿洲人維新變法,兄弟們不明白,最後還是不大明白,但不再説什麼。今天更進一步,不但跟滿洲人合作,反倒救起滿洲皇帝來了。三哥,弟兄們能夠維繫到今天,兩三百年全靠這股恨滿洲人的仇,如今大家奮鬥的方向愈鬥愈離譜。這可不太對勁了吧?”

    “話不是這麼説,”譚嗣同解釋,“坦白告訴各位,我在南邊北上的時候,還以為皇上要變法維新,縱然有老太婆高高在上,皇上畢竟還是皇上,還是可以做些重大的決定的。可是,等到我一進了宮,才發現事事掣肘,皇上根本沒有實權。雖然沒有實權,卻使我愈發佩服皇上的偉大——他本來不缺吃不缺穿,不變法維新,照做他的皇帝的,可是他為了滿洲人和漢人,卻要在沒有實權的困難下奮勇前進,這種偉大的精神,正是中國聖人所説的‘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既然皇上這麼偉大,我們應該設法幫助他、不論他是不是滿洲人。人家為了我們漢人,好好的安安穩穩的皇帝都不怕犧牲了;事到今天,我們怎麼還分什麼滿人、漢人?既然皇上陷於險地,我也義不獨生。所以我以一死相求,盼各位在我走後,對皇上有以救助。”

    “這一救助,”王五説了話,“你三哥不參加?”

    “我不參加,我要做的、我所該做的,是先一死來加強這一救助的力量。”

    “一死?”王五問。

    “一死。”譚嗣同平靜地答,“讓我説個故事來解釋這件事。各位都知道漢高帝劉邦,劉邦是對人最不客氣的流氓皇帝,他把女婿封在趙國,有一天到趙國去,把趙王指着鼻子當眾大罵一頓,嚇得趙王不敢吭聲。但趙王的左右看不過去了,當時左右有個名叫貫高的,他帶頭計劃,決心謀刺劉邦、決定在柏人地方把劉邦幹掉。劉邦到了柏人,晚上睡不着,心神不寧,起來問人,我們住的叫什麼地方啊?人説這地方叫柏人。劉邦説:柏人,就是迫於人的意思、就是被人整的意思。這地方名字不好,不能住,走,立刻都給我走,於是大家全部上路,跑了。半夜裏貫高帶人來殺劉邦,全撲了空。這事情被劉邦知道了,於是大抓人特抓人。這些刺客,知道反正活不成了,於是你自殺我也自殺,獨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貫高。貫高不但不自殺,反倒大罵那些自殺的,他的理由是:我們計劃行刺,趙王並不知道、可是這回劉邦連趙王都抓去了,我們這些惹禍的人若全死了,還有誰來證明趙王的清白呢?於是貫高被劉邦抓去,大加修理。修理得全身都是傷,沒有一塊完整的肉可以用刑了。可是他還是不肯攀供、還是流着血咬着牙説趙王是無辜的。他這種精神,使劉邦很奇怪,於是找了貫高的一個老朋友假借買通獄裏的人,進來送點水果,去套他的話,問他趙王到底知不知情?貫高説:‘誰不愛自己的父母老婆呢?可是他們都因為我謀刺而活不成了!我若説是趙王首謀,我的父母老婆都可以減罪。我愛父母老婆當然勝過愛趙王,可是我不能為了自私的緣故而誣攀好人,我要好漢做事好漢當。’貫高的朋友走出監獄,立刻報告給劉邦,説趙王實在沒參加行刺的計劃;而貫高也實在夠朋友、夠義氣。劉邦聽了,很感動,決定放趙王自由,並且也赦免貫高。貫高聽説這個消息以後、想到跟他一起行刺的朋友都死了,他也不想活了,於是也自殺了。我説這個故事,就是證明,好漢做事好漢當。如今大家一起搞變法維新,出了事情,皇上給關起來,死生莫卜;我們這些興風作浪煽風點火的,若全部跑了,沒一個人肯犧牲,這成什麼話!這怎麼對得起人!所以,我譚嗣同非死不可、非先死不可。只有用一死來對得起皇上、對得起朋友。何況,我活着只有失敗,死了方有機會成功。”

    “既然這樣,”王五説,“你三哥從南邊北上搞變法維新,就未免太欠考慮。你們是多麼難得的知識分子,是不世出的。結果就這樣草草給犧牲了,這可不太好。你們等於是廚子,廚子要知道怎麼準備、什麼火候,才能炒好這盤菜。這就像你們湖南的名菜炒羊肚絲,羊肚絲是一盤好菜,可是做的方法不對,就難吃得要命,方法太重要,羊肚不先洗乾淨、刮乾淨,就不成,弄乾淨後切成絲,在鍋中放油,先爆葱絲和辣椒絲,然後放下羊肚絲快炒,最後加韭黃和麻油、醋、鹽等作料,再來一點高湯,合炒幾下就出鍋,炒久了,韭黃一出水,就不脆,整盤菜,全完蛋。連做一盤菜都講究準備和火候,何況變法維新?準備不夠、火候不對,糟蹋了材料,耽誤了時間,並且,還要倒足了胃口。”

    “如果變法維新是做一盤菜,做這盤菜的情況都在眼前,五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也可以全盤掌握,自然五爺説得對,要講求準備和火候。但現在這問題太複雜,複雜得什麼都糾纏在一起,整個的局面糾纏得不能動。這時候,我們的目標是先讓它動起來,總不能死纏在那兒,動,才有機會、才有起點;不動,就一切都是老樣,老樣我們看夠了、也受夠了,實在也忍不下去了。所以,目前是要動,準備夠不夠、火候對不對,也顧不了那麼多。何況什麼樣的準備才叫夠,什麼樣的火候才叫對,因為問題太複雜,實在也很難判斷。所以乾脆來個動,從動中造成的新局面,來判斷得失。”

    “這麼一説,你不顧準備和火候了?”

    “也不是不顧,至少從時代潮流來看、從大方向來看,我們也不是全無準備、也不是全不顧火候,我們已經把自己充實了十多年或二十多年,個人的準備也都做得很充足;火候方面,現在雖然羣智未開,但也未嘗不人心思變,縱使火候不成熟,可是我們又怎麼再等?康先生已四十開外,我也三十開外,大家都在壯年,已等了一二十年了,又怎麼再等下去?如果火候在三十年後才成熟,我們豈不都報廢了?”

    “你們有沒有想一想,救國為什麼一定要你們?如果火候要再等三十年才成熟,為什麼不讓三十年後三十歲的英雄豪傑來救國?”胡七問。

    “話可不能這麼説。我們不是全沒有機會、何況做和不做的結果,就是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你七哥太以一件事的成和敗、成熟和不成熟來做做不做的標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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