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哪裏敢,當時袁督師的罪名是通敵,通關外的滿洲人,以叛亂罪處死,誰敢同情他?”
“袁督師死在崇禎三年,十四年後,明朝亡了,滿洲人進了關,對這位所謂勾結他們的袁督師,採取什麼態度?”
“清朝明明知道這是冤獄,這是他們反間計的成功,但不太説得出口,因為一來用這反間計太卑鄙了,二來為袁督師昭雪即等於宣傳他是抵抗滿洲的英雄,對入關的滿洲人,當然不妥,所以袁督師的殉國真相,一直諱莫如深。袁督師生前有兩句詩:‘功高明主眷,心苦後人知,’功是高了,可是皇帝一點也不明,反而把他當賣國賊給殺了;心是苦了,可是後人又知道多少呢?兩百五十年了,一位為國冤死的英雄還不能被公開昭雪,公道何在啊?”
“袁督師的不幸是,他生前死後正好碰上明清兩個朝代,明朝説他是清朝的,清朝説他是明朝的,結果明朝又亡了,沒法替他公開昭雪;隨後又兩百多年清朝的天下,未便公開昭雪,才出現這麼大的一幅謔畫。人生際遇真不可知啊,個人在羣體鬥爭的夾縫中,為羣體犧牲了還不説,竟還犧牲得不明不白,死後蓋棺都不能公開論定。為什麼羣體對個人這樣殘忍?”
“個人只有和羣體的大多數一起浮沉,才能免於被殘忍對待,個人太優秀了、太特立獨行了,就容易遭到羣體的迫害,羣體是最殘忍的,個人比較好,羣體比個人不是更好就是更壞,羣體比個人極端得多。所以,優秀的個人如果優秀得過分,就得準備付出慘痛的代價給羣體,作為‘冒犯費’。所以,許多優秀的個人為羣體做事,必須事先就得抱有最後還得被羣體出賣的危險。我想,當年的袁督師一定多少有這種認識,他的前任熊廷弼剛被冤枉殺掉,他怎能不知道?知道還來跳火坑,自然就表示他已有為羣體而犧牲個人的準備。話説到這裏,我想到你康先生,你想救中國嗎?你想走這條路,你就不得不先做一番準備,羣體是健忘的、是非不定的、忘恩負義的、殘忍的。愈是偉大的民族,愈有這些特色。所以,有一天,當你遭受了這種待遇,你可能變得愛中國,但卻不愛中國人。那時候,請你記得我的話,羣體就是這樣的,你不要奢求,你求仁得仁就好了,一笑而死吧。羣體會歌頌你,那也在二百五十年以後,像我們歌頌袁督師一樣,談起我們這位廣東老鄉袁崇煥,想起他、懷念他、到他墳上憑弔憑弔他,這就是公道自在人心了。”
和尚説完了一席話,康有為點點頭,表情有一點悽楚,沒再接話。這時候,小和尚開口了:
“師父,您剛才説您當和尚只當了十一年;而您現在四十一,十一年前正好三十歲,三十歲以前您做什麼?”
和尚一聽,臉上的安詳頓時失掉了,兩道濃眉緊緊皺起,他一對精明的眼睛從小和尚臉上轉向窗外,又轉向天空,整個房間忽然變成死寂,沒有一點聲音。康有為靜坐不動,他只感到一股丁香的氣息,陣陣從他鼻子裏吸進,這一點呼吸的感覺,使他覺得在死寂中有一種生機。他只動眼珠,斜看了一下小和尚,小和尚已低下了頭,兩眼凝視着空了的飯碗,右手拇食指交互輕摸着碗邊,沒有任何別的動作。
過了很久,康有為終於輕輕地用兩手挪開椅子,欠起身來。“打擾得太久了,師父。”和尚醒過來,望着他。康有為補了一句,“我也該告辭了。”
“還早啊,康先生。”和尚趕忙説着,站了起來,“喝杯茶再走。來,我們到前面客房坐,喝杯茶。來,普淨,一起來,等一下再收拾桌子。”
客房很小,簡單的擺設,朝南是一面窗,窗台下襬着長太師椅,太師椅兩邊夾着茶几。茶几兩邊轉成直角,各有太師椅一張,分別東向西向。北面牆上有書櫥,櫥上全是佛經。櫥中間伸出一張方桌,上面有文具,兩邊有椅子,看來好像是客房兼做書房。後面牆上最招眼的是一卷條幅,寫着魏之琇遊憫忠寺詩:
琳宮深邃柏蒼蒼,
懺佛台因古國殤。
妙法有源逢聖世,
孤忠堪憫惜唐皇。
老僧戒約温而厲,
遊客心情慨以慷。
莫向殘碑説安史,
景山鼙鼓更淒涼。
康有為站在這幅字的前面,深深地被詩句吸引住。唐朝太宗蓋這憫忠寺後一百年,安祿山史思明這些將軍們坐鎮北京,曾在憫忠寺蓋了兩座大塔,後來安祿山史思明叛亂,幾乎將唐朝推翻,幸虧唐朝引用外國兵平亂,安祿山史思明又一再內訌,才算保住了唐朝江山。但一百多年後,唐朝還是完了、安祿山也早被殺了、史思明也早被殺了,只是他們留下的兩座高塔還淒涼地存在。又一百年過去了、又一百年過去了、又一百年過去了,塔終於倒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只留下斷壘殘碑。詩人來了,向殘碑説安史,想到大唐帝國的一世雄風,不論是帝王豪傑、不論是驕兵悍將,都雲散煙消了,安祿山史思明固然屍骨無存,就是蓋憫忠寺的唐太宗的陵寢,也早被翻開了。一幅大唐帝國的煙雲,在中國各處,都散開着、流失着,但在小小的這座憫忠寺裏,卻微妙地相聚着、銜接着。憫忠寺太小了,小得沒有人注意,但從有心人眼裏、從詩人筆下,它象徵的竟是那麼深遠、那麼淒涼。詩人從一粒沙裏能看到世界、從一朵花裏能看到天國,又何況憫忠寺,它有這麼多的塵沙與花草。從憫忠寺裏,詩人可以看到那萬馬奔騰、看到那中國先民的經營與破壞、歡笑與眼淚、生命與死亡,和死亡以後金石的追念,乃至於金石本身的變成殘碑斷壘。唐代過去了,五代又來;五代過去了,宋代又來;宋代過去了,元代又來;元代過去了,明代又來。明代老了,明代的光芒已經黯淡,進入黑夜,黑夜裏,憫忠寺的廟門偷開了,迎進袁崇煥的孤棺;袁崇煥進入孤棺以後十四年,把他殺死在刑場的明朝皇帝,竟也在鼙鼓聲裏,淒涼地走上景山,吊死在樹上。詩人寫下了“景山鼙鼓更淒涼”的句子,只有從有心人眼裏、從詩人筆下,一切才是若亡而實在。
若亡而實在。看起來好像過去了,其實沒有、其實還在那兒。中國的哲學家早就提出“景不徙”、“影不移”的論證。在一處空間裏,不斷的有人和活動的留影,留影處處在改換,後影已非前影,前影雖然看不見了,其實仍在原來地方。任何空間、任何古蹟、任何殘碑斷壘,愈有歷史性的遺存,愈有這種層層相因的留影,只有空間、只有古蹟、只有殘碑斷壘,只有它們才一幕幕面對了人世的興亡。時間在它們面前排隊走過,它們是時間的檢閲者、是歷史的證人,這一真相,詩人感觸最深,詩人把他的感觸留在紙上,紙掛在牆上,也做了新的留影。從詩人留影到紙,從紙反投這種留影到後人,又是一套完整的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