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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青春鳥的行旅

    1

    小玉來信

    阿青:

    我終於來到東京了!

    今天是我到達日本的第十天,可是有時還不敢相信,以為自己在做夢。尤其有幾次半夜醒來,我以為還睡在台北錦州街麗月姐那間小屋子裏。直到我伸頭出去,看到窗外新宿那些紅紅綠綠的霓虹燈,才鬆了一口氣:果然到了東京了!這次跳船出人意料的順利,全靠龍船長龍王爺。我把實況都告訴了他,當然還施了一些苦肉計,龍王爺知道我到日本是去找自已的父親,善心大動,不但讓我開溜,還介紹我到“大三元”中華料理去做事。“大三元”的老闆從前也是翠華號的三副,一樣也跳了船,對我還很照顧。誰説天下沒有好人?龍王爺就是個活菩薩,以後我發達了,一定替他立個長生牌位。你放心,我在翠華號上並沒有讓那些爛水手動過一根毛。有一個廣東佬要認我做“契弟”,他拿了一件開什米的絨背心,香港貨,要送給我,那個馬鹿野郎想打小爺的主意呢!我對他説:“我剛生過淋病。”他瞪了我一眼,把那件背心又拿了回去。

    東京叫人興奮、叫人着迷、叫人心驚膽跳!昨天我去逛銀座,看見那麼多的車子、人、高樓大廈,我恨不得跳起來大叫。銀座就是咱們的西門町,可是要比西門町大個一百倍,説到氣派,那就更不能比了!我看日本佬闊得很呀!穿的戴的,個個有車。我喜歡這裏的繁華,百貨公司之多之大,買不起進去逛逛也是好的。難怪我那個野郎老爸要替資生堂做事,我到銀座最大的一家百貨公司松板屋,看到資生堂的化妝品佔了七樓一層樓!乖乖,名堂之多,嚇死人的。誰知道,也許以後我也在資生堂謀得到一份差事呢,説不定爬得比我老爸的位置還高,那樣,我阿母便不愁胭脂水粉擦了!不過這些都還言之過早,我目前最大的苦惱是不會説日本話,滿街嘰嘰呱呱的東洋屁,一句也不懂,啞吧似的,只有跟着他們打恭作揖裝內行。不過我的日文課已經開始了,老師是“大三元”的三廚,也是一個跳船的水手,在日本多年,是個道地“老東京”。第一課他教我,日文打炮叫做“塞股死、塞股死”。我學得很快,他認為我的日文頗有前途。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這是我們小學校長告訴我們的。

    事實上我在“大三元”的工作是在廚房裏打雜,從拔雞毛、剝蝦殼,到涮鍋洗灶。什麼水晶雞、松鼠黃魚,在台北烹飪學校學的那一套,這裏全派不上用場。“大三元”的大司務兇如閻羅,連老闆都讓他三分。我的蝦子剝慢了些,他便直起兩隻眼睛罵山門。我當然沒有回嘴,君子能屈能伸,現在我的翅膀羽毛還沒長齊,暫且忍氣吞聲。不過我趁他沒在意,他炒的那盆茄汁蝦仁,其中兩隻最大的蝦子,我手一拈,便下了肚。我現在睡在“大三元”二樓一間貨倉裏,活動空間只有四個榻榻米大。貨倉裏堆滿了蝦米、幹鮑、豆豉、鹹魚、皮蛋,十天下來,我已經被薰陶得香臭不分了。不過東京的房租貴得驚人,比台北起碼高十倍。有這個四個榻榻米的地方睡睡覺,至少目前我已經很滿足了。只是偶爾半夜醒來,會想到台北,想到你們。你呢,阿青,你好嗎?小敏呢?老鼠那個小賊呢?見到師傅就替我問安,我會給他寫信報告的。如果趙無常那批老玻璃問起來,不要告訴他們我在“大三元”打雜,你跟他們説:王小玉在東京抖得很呀!

    祝

    新年快樂

    小玉

    十二月卅日

    又:你不是老笑我做櫻花夢嗎?現在我的夢裏真的有了櫻花了。明年春天,櫻花開的時候,我會穿了和服在櫻花樹下照張相片寄給你。

    給小玉的信

    小玉:

    接到你的信,我們才鬆了一口氣。這幾天我常常跟吳敏説,不知小玉跳船跳上岸沒有,有沒有給日本政府捉了去。我把你的信拿去給吳敏看,他—興奮,便去買一瓶啤酒回來,我們兩人對飲了幾大杯,為你慶祝。我們説,小玉到底是個九尾狐,怎麼就讓他混到東京去了!你信上把東京説成個花花世界,我看你如魚得水,樂不可支的模樣。你快去嚐嚐東京的“沙西米”,下次寫信告訴我們是什麼滋味。前天在西門町你猜我碰到誰?老周!那個胖阿公也聽聞你去了日本,酸溜溜地對我説道:“聽説那個小賣貨賣到日本去了?我看他在東京也賣不出幾文錢!”我漫不經意地答道:“人家那個華僑乾爹接他去了,小玉來信説,乾爹剛帶他去箱概洗過温泉澡呢。”老周嘿嘿冷笑了兩聲,我看他至少也信了一半。

    自從你離開後,我們這個圈子裏,幾經波折,有了很大的變化。咱們安樂鄉正式歇業了。“春申晚報”那個樊仁又寫了兩篇報導,而且愈寫愈明,只差沒把盛公的名字點出來。萬年青董事長為此苦惱不堪,聽説他暗地裏還塞了不少錢,才把那個爛記者的嘴堵住。當然,咱們安樂鄉就開不下去了。師傅最傷心,關門的那天,師傅跟我們幾個人在安樂鄉里喝的酩酊大醉,師傅對我們説道:“兒子們,你們自己飛吧,師傅顧不得你們了。”説着便掉下了兩滴眼淚來,倒是把阿雄仔嚇壞了,拉着師傅的手直叫達達。上個星期我經過安樂鄉的門口,早已換了新主,改名字叫“香妃”,變成個招徠日本人的酒館,聽説有酒女陪酒的。

    我現在在中山北路的“圓桌”當酒保,這是一家高級酒吧,蠻有情調。這裏的顧客也很高級,大多數是來幽會談戀愛的哥兒姐兒,一杯薄荷酒泡一夜。我的薪水還不錯,三千塊一個月,那些哥兒當着女朋友的面,小費給得特別甜。我的工作還算輕鬆,調完酒,便坐着聽錄音機裏翻來覆去的“藍色多瑙河”。我已搬出傅老爺子的家了,傅老爺子遺囑裏把他的房子捐給了靈光育幼院。靈光的院長來把房子收走了。傅老爺子生前在靈光育幼院裏認養了一個殘障兒童,他叫傅天賜,生下來便沒有手的。現在我常去看他,教他用嘴巴寫字。我也去看過麗月姐,可惜她把我們從前那間房租走了,要不然我會搬回錦州街的,我喜歡吃阿巴桑做的魷魚炒酸菜。麗月姐告訴我,你母親知道你跳船上了岸,笑得嘴巴都歪了。她説她在等你接她到東京去呢。我現在住在大龍峒,房租稍微貴了些,不過房間還寬敞,通風也不錯,而且沒有鹹魚臭!

    吳敏也找了一份差事,在林森北路凱撒琳西餐廳當服務生。不過近來他很苦惱,他的張先生,那個“刀疤王五”不知怎的,去年聖誕夜,大概多喝了點酒,洗澡的時候,一跤跌在浴缸裏便中了風,半身不遂,現在還躺在馬偕醫院裏。吳敏天天下了班得去服侍他,有一次吳敏拉了我一塊兒去,張先生的樣子完全脱了形,從前那份瀟灑勁兒全不見了,象只泄了氣的氣球,軟趴趴地躺在病牀上,眼睛斜了,嘴巴也歪了,可是脾氣卻變得愈更暴躁,把吳敏罵得團團轉,東也不是,西也不是。離開醫院,我對吳敏説:“小敏,到了這種地步,你還能忍受,還不趁機離開他算了?”吳敏一本正經地對我説道:“這是什麼話?他現在更用得着我,我不能沒有良心,就這樣走開!”我看吳敏也是個苦命人,一個張先生已經夠他受的了,又加上他那個賭鬼老爸。他父親跟他叔叔一家吵翻了,也跑到台北來投靠他。吳敏又要服侍病人,又要照顧父親。也虧他,居然還頂得住,沒有垮下來。

    至於老鼠呢,他的下場我們早就料到了的。老鼠現在在桃園輔育院裏,受感化教育。兩個多禮拜以前,老鼠在國賓飯店,重施故技,伸出他那第三隻手,去扒一個觀光客的鋼筆,誰知這次卻讓國賓的經理逮個正着。我跟吳敏約好了,下個星期天去桃園看他,帶點水果去安慰那個問題少年。這樣關一關,或許把那個小賊的賊性關掉些,也未可知。

    小玉,你的櫻花夢終於安現了,你現在在“大三元”讓鹹魚薰薰,還是划得來的。

    祝

    新春萬事如意

    阿青

    一月十七日

    老鼠來信

    阿青:

    你跟小敏真不夠意思!我關了進來兩個多禮拜了,你們也不來看看我。我在這裏受感化教育,很艱苦哩。感化教育就是教人做好人的意思,天天要念書,還要寫讀書心得。我離開國民小學,就沒有正經看過一本書,哪裏會寫什麼讀書心得?我們天天早上上國文、歷史、民族精神教育,很沒意思,我常常想打瞌睡,又怕老師罵,只好猛掐大腿。今天早上我們的民族精神教育課,老師給我們講岳飛的故事,岳飛就是打金兵那個宋朝大將,你知道嗎?老師説,岳飛的老母用針在岳飛背上刺字——岳飛老母很厲害呢!——老師在黑板上寫了“精忠報國”四個字。有一個混小子問:“精忠”是什麼意思?差勁!連“精忠報國”都沒有看過,火車站的牌子上不是常有這四個字嗎?老師説中國家庭的母教很重要,岳飛了那樣明大義的母親,才會變成民族英雄,所以老師要我們以後聽從母親的教導。那個混小子又起來搗蛋説道:“老師,我阿母是寶鬥裏的妓女,明什麼大義呀!”老師一臉通紅,説不出話來。我們在下面擠眉眨眼,嗤嗤暗笑。下午的職業訓練比較有意思,我選的是染織科,中壢大中華染織廠一個老師傅來教我們。今天剛剛學過配色,很好玩,攪一下一個顏色。老師傅讚我配色配得很準。我問他,日後我出去在染織廠找得到一份工作麼,他説沒問題,只要我努力跟着他學手藝就行了。

    阿青,我們這裏是個強盜窩哩!我不過在旅館裏拿了人家一點東西罷咧,算不了什麼。這裏的混混,做案比我精彩多了。他們真的持槍動杖到人家家裏去打家劫舍呢。有一個竹聯幫的頭頭,因為跟三重的天地幫武鬥,把天地幫一個老麼殺成了重傷。這個小子是個混世魔王,在我們這裏稱老大,手下有一批嘍羅,幫着他耀武揚威,專門欺負人。這個小子橫得很,動不動就豎起眼睛指到人頭上説:老子要你好看!好哥哥,我整天混在這羣強盜裏頭,怎不教人提心吊膽哪!我打定主意,好漢不吃眼前虧。昨天還捱了那個頭頭一頓揍,打得我頭冒金星,我只好賴在地下裝死狗。你們又不在這裏,我一個人能還手麼?有一個傻子不知厲害,頂撞了那個混世魔王幾句,晚上讓他們捉了去,你猜幹什麼?灌了一嘴巴的尿!

    在這裏,我最不滿意的地方,是他們把我歸成“慣竊類”,你説難不難聽?每個星期三,有個師範大學社會系的研究生來找我談話,他説他在研究台灣青少年的慣竊問題。他問東問西,挖我的材料。他問我為什麼喜歡偷東西,我説我看見人家的東西,喜歡就拿來玩玩。他説拿人家的東西就算偷竊,我説光拿東西不拿錢,算不算偷竊?那個研究生唔唔呃呃答不上來,給我考倒了。我跟他説,我有一次拿了人家一個皮夾,裏面有幾十塊美金,我看見沒有別的東西,那個皮夾也沒意思,便又放回那個人的口袋裏去了。那個研究生把我説的話都記了下來,他説我是個極有意思的特殊個案,他説我的心理有問題,他要建輔育院給我心理治療。去他孃的,我的心好好的,治療個鳥。

    阿青,我的百寶箱呢?你千萬要替我好好收藏起來,不要讓別人發現,把我的寶貝偷走了。你來看我的時候,拿支鋼筆來給我玩玩。不要拿那幾支好鋼筆,拿那支舊的藍色犀飛利就夠了。這裏的人很可怕,好東西不能露白。好哥哥,你到底什麼時候來呢?你們再不來看我,我要悶死啦。

    祝

    新春愉快

    老鼠

    一月廿一日

    又:聚寶盆的盧司務今天來看我,還帶了一隻薰雞來給我打牙祭。盧司務這個人很講請義呢。我請他把這封信帶出去寄給你。聽説這裏寄信要檢查,講這裏的壞話不行的。前天有兩個小子想逃跑,給抓了回來帶上了腳鐐。兩個小子走路左一拐右一拐活象兩隻螃蟹。

    小玉來信

    阿青:

    很久沒有跟你寫信,實在太忙,忙得連屁都沒空放。這一個月我們“大三元”生意好得出奇,天天滿座。日本人真奇怪,放着“沙西米”不去吃,偏偏全家跑來吃我們的中華料理。老闆笑得合不攏嘴,只是苦了我們廚房裏的人,天天夜裏磨到一兩點,倒上牀已是精疲力盡。哪裏還提得動筆寫信?而且有一點空,我便去幹要緊的事。我已經開始在尋找我父親的下落了。第一步我打電話到資生堂上查問,他們的職員裏頭有沒有一個叫中島正雄的人,是歸籍日方的台灣人。資生堂光是在東京便有幾十個經銷處。我一個個去問,倒是在淺草查到一個叫中島正雄的職員,不過那個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沒有資格做我的老爸,而且是大阪人。我又到東京華僑的林氏宗親會去查過,有林武雄、林勝雄、林金雄,偏他孃的,就是沒有林正雄。我去找了一本電話簿來,先從新宿區查起,把電話簿上那些中島正雄的地址都抄下來。光是新宿就有二十七個中島正雄,我又不能打電話去問人家在台灣有沒有一個私生子,這件事這麼複雜微妙,我的日本話才學了一個月哪裏講得清楚,就算講得清楚,人家在電話也不會認野仔呀。這個月來,一有空,我便按着地址去找中島正雄。東京的街道門牌號碼亂得可怕,我在新宿那些大街小巷裏橫衝直闖,象在迷宮裏打轉轉。到昨天為止,才查過十個中島正雄,各式各樣的中島正雄都有。一個是整型醫生,一個是賣假髮義乳的,一個電器行的經理,有一個跑出來,麻面兔唇,又瞎了一隻眼睛,象個惡鬼,我嚇的拔足飛奔。要是我老爸真的生成那付德性,我寧願不認他!

    昨天我們公休,我出去跑了一整天。今年東京大雪,街上的雪泥有一尺厚,行走起來,非常不方便,鞋子裏滲進雪水,凍得兩隻腳又僵又痛。我跑了三家中島正雄,都是日本人。到了傍晚的時候,有一家中島正雄,居然是中國人!一剎那,我的心差不多跳到嘴裏來。等我問清楚,那個中島正雄竟是個滿洲旗人,從天津來的。他姓金,有六十歲的模樣,人很體面文雅,家裏的陳設也很講究。他知道我是從台灣來的,很高興,邀我進去喝了一杯茶,談了一會兒天。出到外面,大雪紛飛,新宿那些成千上萬的霓虹燈,在雪花裏眨得熱鬧得很,我站在街心,那一刻真是感到人海茫茫。那晚我去了新宿歌舞伎町的桐壺,那是新宿最有名的一家gaybar。

    東京據説有上百家的“安樂鄉”,光是新宿歌舞伎町就有十二家。澀谷、六本木,也有好多好多。東京的青春鳥可厲害着哪,滿街亂飛,他們是不怕警察的。在酒吧裏又跳舞又親嘴,什麼都來。新宿也有一個新公園,叫御苑,比咱們的新公園可要大十倍哩,那些青春鳥在裏面捉起迷藏來也比咱們野得多。阿青,比起這些東洋鳥兒來,咱們幾個人算是很規矩的了。桐壺比咱們安樂鄉大概要大兩三倍,燈光很新潮,週末擠得滿滿的,還可以跳舞。可是昨天是星期一,又下大雪,酒吧裏寥寥落落只有十來個人,而且也沒有久待。我一個人暖了一壺清酒,在桐壺泡了一夜,酒吧裏有一架落地唱機一直放着森進一的歌。森進一是日本現在最紅的男歌星,這裏gaybar的人都很迷他,他的歌唱得人心酸酸。到了半夜我醉得差不多了,有一個灰西裝的中年日本人過來跟我搭訕,他咕嚕咕嚕講了一通,我也不懂。他發覺我是支那人,便拿出紙來跟我寫漢字,他問我為什麼看起來這樣哀愁。我説:“煞比四呢!煞比西呢!”這句話也是“大三元”的三廚教我的,意思就是:“寂寞啊!寂寞啊!”那個中年日本人便把我帶了回去,他住在上野,好遠好遠,坐地下車還要轉兩次。

    阿青,我會繼續尋找下去,找完了新宿的中島正雄,就找淺草、澀谷、上野,一直找下去。東京找完了,等我攢了點錢,便到橫濱、大阪,名古屋去。我要找遍日本每一寸土地,如果果然象傅老爺子説的,上天可憐我,總有一天,我會把我老爸逮住。你猜我找到他,第一件事我要幹什麼?我要把那個野郎的xx巴狠狠咬一口,問問他為什麼無端端地生出我這個野種來,害我一生一世受苦受難。

    老鼠給關進感化院,我確實沒感到意外。關關也好,也許把他關好了。吳敏自作孽,不必可憐他。我那個華僑乾爹林茂雄,我並沒有去找人家。我在這裏聽説林茂雄在日本華僑界很有地位,很受尊敬。我在台灣的時候,他對我非常好,很看重我,説我懂事體貼比他親生兒子強百倍。如果我現在去找他,會使他感到為難,我不想那樣做,我要他在心中對我永遠保持一個好印象。我跟林祥雖然相處很短,可是阿青,那卻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幾天。

    祝好

    小玉

    二月一日

    又:我突然想了起來,還有十天就要過舊曆年了,我要託你一件事,請你到信義路劉家鴨莊替我買兩隻鴨餅(錢以後還給你)大年初一到三重鎮給我母親送去,我老母最愛吃劉家鴨莊的鴨餅了,過年的進候,喜歡蒸了鴨餅過酒,喝五加皮。

    2

    除夕這天,寒流突然來襲,入夜時分,温度愈降愈低,空氣凜冽,沒有風也是寒惻惻的。我到了館前路新公園的正門口,遠遠地便看見博物館前石階上立了一個人,白髮白鬚,穿了一襲玄色的長袍,在向我招手。

    “小蒼鷹——”新公園的老園丁郭老向我呼喚道。

    “郭公公好。”我趕忙快步迎了上去,向郭老請安道。

    “好久沒見着你了,阿青,”郭老感嘆道,“今夜你終於又飛回來了。”

    “是啊,”我笑答道,“今晚是大年夜,我特地趕回咱們這個老窩裏來跟大家一塊兒守歲呢。”

    “唉——”郭老摸了一摸他胸前那掛白鬍須,“我早就料到了的,你們這羣鳥兒,一隻一隻還不是都飛回來了。我聽説你們幾個人又鬧着開了一個酒館子,叫什麼來着?”

    “安樂鄉。”

    “哦,安樂鄉,聽説一樣也關掉了。”

    “本來生意還不錯的,”我説道,“後來有人去搗蛋。”

    “總是這樣的,”郭老搖着頭笑道,“楊胖子不死心,他十年前開那個‘桃源春’,開頭還不是轟轟烈烈,轉眼就關了門。這些年來,此起彼落,也有過好幾家,什麼香檳、白夜、六福堂,開了關、關了開,最後全部了無蹤跡。可是咱們這個老窩還在這裏,等着那羣倦鳥投林,回來休息。風險總是難免的,宵禁什麼的,只要熬過一陣,也就雨過天青了。小蒼鷹,進去吧,他們都聚在蓮花池畔那裏了。”郭老朝我揮了一揮手滿臉慈詳地笑道。

    我進到公園裏,蓮花池那一端,石階上,果然人影幢幢,遠遠便傳來一陣陣人語喧笑了。我們師傅新公園總教頭楊金海仍舊領袖羣雄,在那兒指揮若定。他穿了一件茶色緞面起暗團花的棉短襖,頭戴黑紫羔方帽,脖子上圍了一條寶藍長圍巾,一端懸在胸前,一端掛在身後,他那原本富泰的身軀裹着棉祆,愈更碩大了。他在台階上,氣勢凌人地來回巡邏,口裏不停地吆喝着,圍巾前後飄然。楊教頭身前身後都跟了兩個孩子,大概都是剛飛進園內的嫩腳色,讓楊教頭指揮得團團轉。原始人阿雄仔緊跟在楊教頭左側,亦步亦趨。他兜一件紅黑相間花呢短縷,頭上罩了一頂西洋紅喇叭形的絨線帽,帽頂一個雞卵大的紫絨球,他的身量好象愈更龐大了昂頭挺胸,顧盼自得地跟着師傅在台階上巡來巡去,腦後帽頂上那顆紫絨球歡欣地上下跳躍着。

    “師傅。”我踏上台階,向新公園的總教頭楊金海師傅俯身一拜行禮道,楊教頭佇了腳,朝我上下打量了一下,卻沒有應聲。

    “師傅。”我清了一下喉嚨又叫道,“阿青向師傅請安。”

    “你是對我説話麼?”楊教頭又朝我瞥了一眼,冷笑道,“我以為你們早就不認識我這個師傅了呢!”

    “師傅説的什麼活!”我趕忙賠笑道,“這陣子我在中山北路‘圓桌’上班,天天弄到晚上一兩點,實在忙不過來,所以沒有來看師傅。今晚休假,特別趕來這兒跟師傅拜個早年。”我雙手合抱作揖。

    “哦,也難怪,都飛到高枝兒上去了,”楊教頭又哼了一下,“別人我也不理論,我只怪吳敏那個孩子,算我白疼了他!”

    “請師傅不要錯怪小敏,”我連忙解説道,“小敏那個張先生又進了醫院,這次更兇,動都不能動了,小敏一步都離不開,扶上扶下,全靠他。小敏今夜還特別要我帶口信來跟師傅請罪,他説連明天大年初一他都沒法去跟師傅拜年了。”我從夾克口袋裏掏出了一隻紅蠟紙包住的小盒子來,裏面是一根鑲着藍珠子的鍍銀領帶夾,是吳敏託我買的,“這點小禮物是小敏要我帶給師傅的。”

    “唔,”楊教頭接過那隻小盒子,臉上的顏色才緩和了下來,語氣也鬆動多了,“我説嘛,吳敏看來也不象個沒良心的孩子。”

    楊教頭捧着那隻小盒子,肥胖滾圓的臉上終於露了一絲笑容來。

    “阿青。”原始人阿雄仔蹭過來,張開兩隻巨臂將我一把環抱住。

    “曖呀,”我給阿雄仔砸得一身發痛,“輕些,輕些,阿雄仔,我的骨頭要斷了!”我笑着叫道。

    阿雄仔放開我,呵呵地笑着,雙手將我滿頭滿臉亂摸一陣。我在他那寬大的胸膛上捶了一拳,笑道:

    “怎麼樣,阿雄仔,你這頂帽子標緻得很呀!”

    阿雄仔伸手到腦後揪住那顆紫絨球,洋洋得意地説道:

    “達達買給我的!”

    我從另外一隻夾克口袋裏摸一隻塑膠袋的巧克力糖來,巧克力包着金的銀的,五顏六色的錫紙,我擎到阿雄仔臉上搖晃了一下,逗他道:

    “阿雄仔,叫我一聲哥哥,這袋巧克力糖就送給你。”

    “哥哥、哥哥。”阿雄仔叫着,卻一把將那袋巧克力糖攫走了。

    “達達——糖糖——”阿雄仔高舉着那袋五顏六色的巧克力糖歡呼道。

    “下流東西!”楊教頭喝斥道,“還有臉在這裏獻寶呢!”

    我陪着楊教頭,在台階上來回地走了兩趟,一邊向他報告各人的近況。

    “小玉那個狐狸精,在東京混得怎麼樣了?”楊教頭問起小玉道。

    “小玉在新宿的gaybar裏紅得很呀!”我笑道,“他天天在吃‘沙西米’呢。”

    “這個小屄養的!”楊教頭笑罵了一句,卻讚道:“還是那個小狐狸行!”

    我又淡起我去桃園輔育院去探望老鼠來,老鼠向我哭訴,他在裏面給那些小流氓欺負得很慘,不過提到染織訓練,老鼠又破涕為笑,喜孜孜地談起他的學習心得來。他説染織科的老師傅,對他大加賞識,拿他的作品在班上示範。

    “老鼠伸出雙手給我看,他的十個指裏裏都滲了顏色進去,紅紅綠綠,洗也洗不掉。”

    “那個小賊麼?”楊教頭鼻子眼裏哼了一聲,“依我的脾氣,早該把他那雙賊爪子剁掉了!”

    除夕夜,大家回到公園這個老窩裏來團拜似的,大部分的人都在寒流裏飛了回來,在蓮花池的台階上,擠成了一團,互相呵噓取暖。我們從鼻子嘴巴里噴出來的熱氣,在寒流中,化成了一道道的白霧。蓮花池的四周,增加了幾盞柱燈,把三水街那羣小麼兒身上大紅大紫的太空衣,照得愈更鮮明。那羣小麼兒仍舊三五成羣,勾肩搭背,示威似的在台階上來回地踏走着。花仔不唱“三聲無奈”了,興致勃勃地又在唱起“望春風”來。趙無常愈來愈沒落,披着一件黑色的舊風衣,萎靡的縮在一角。他那些陳舊的故事,講過許多遍,連他自己也無精打采,聽的人也就興趣索然。老龜xx的下流動作,激起了公憤,遭到大家的排斥,已經不敢上台階了,只有躲在黑暗裏遠遠的一角,幹瞅着。聚寶盆的盧司務盧胖子,仍舊笑得象尊歡喜佛一般,在選擇一塊最精瘦的排骨。宵禁解除後,藝術大師又恢復了他的“百子圖”的鉅作,最近的一個模特兒,又是一個三重鎮來的野娃兒,據説非常原始,完全可以代替給送去火燒島上的那頭鐵牛。開始還踟躕,後來終於忍耐不住,幾個膽怯大學生,也鼓起勇氣,步上了蓮花池畔的石階,幾個充員士兵最後也趕來了,於是老年的、中年的、少年的、社會地位高尚的、社會地位卑下的、多情的、無情的、痛苦的、快樂的,種種不同的差異區別,在這個寒流來臨的除夕夜,在這沒有月亮卻是滿天星斗的燦爛夜空下,在新公園蓮花池畔我們這個與外面世界隔絕的隱密王國裏,突然間通通泯滅消逝。我們平等地立在蓮花池的台階上,象元宵節的走馬燈一般,開始一個跟着一個,互相踏着彼此的影子,不管是天真無邪,或是滄桑墮落,我們的腳印,都在我們這個王國裏,在蓮花池畔的台階上留下一頁不可抹滅的歷史。

    正當大家循着規律繞着池子行走時,突然間,隊伍裏起了騷動。原來剛剛消息傳來,八德路盛公館裏,我們那位年高望重的宿耆萬年青電影公司董事長盛公要開一個年夜“派對”,慶祝新年,“派對”晚上十點開始,於是掀起了一陣嗡嗡營營充滿了興奮期待交頭接耳的隱語。最先走下台階呼嘯而去的是那羣穿着大紅大紫太空衣的三水街小麼兒,不一會兒,幾個大學生也消悄地溜了下去,於是一個又一個,一羣又一羣,離開了蓮花池,到公園外,乘上摩托車計程車私家小汽車,象一羣夜裏的蝙蝠,往同一個地點,八德路盛公館飛奔投去。

    “小萬、小趙、金旺喜、賴文雄。”楊教頭好象軍隊裏點名似的唱道。

    “來了,師傅。”幾個年輕的聲音一齊答應。

    於是新公園裏的總教頭楊金海楊師傅,最後也步下了台階,前呼後擁,團團圍着幾個十六七歲的子弟兵,由超級巨人原始人阿雄仔押後,一隊新的楊家將浩浩蕩蕩,邁出新公園外。

    頃刻間,蓮花池畔倏地沉寂下來,那一片台階石欄,竟變得無限空曠。我一個人繞着那空寂的蓮花池走了兩週,我的腳步聲,在空階上橐、橐、橐,一聲聲清脆地迴響着。我發覺幾個月沒有來,蓮花池連最後幾片蓮葉也枯殘消失了,定定的一池水裏,映着滿天亮晶晶的星火。我不禁驀然一驚,算算自從去年五月裏那個異常晴朗的下午,我讓父親逐出了家門,在台北的街頭流浪到半夜,最後終於跨入了新公園,我們這個王國裏來,前後也不過九個多月,但我感到那已經恍惚是發生在前一世的事情,那樣遙遠,那樣邈茫。我記得那個五月的夜裏,月亮是紅的,我進到公園裏來,心中充滿了懼畏、恐怖、緊張,又有一點莫名的奮亢,我餓得飢腸轆轆,頭在發暈,全身一直抖着爬上台階鑽進池中那個八角亭閣裏,躲藏起來。

    忽然間,橐、橐、橐,蓮花池的另一端石階上也響起了一陣孤獨的腳步聲,一個高大瘦長的身影朝我踱了過來,他穿着一件深色的長大衣,大衣角飄飄地拂揚着。

    “阿青,”王夔龍走了過來,向我招呼道。在夜裏,王夔龍那雙深坑的眼睛又如同原始森林中的磷光般,碧灼灼地燃燒起來。

    “王先生。”我驚喜地叫道。

    “我心裏想,今晚會在這裏見到你,阿青。”王夔龍説道。他的聲音有一種説不出的激奮。

    “王先生,真的,我也在等候你。”我説,剛才其他的人都離開蓮花池去赴盛公的“派對”,也有人邀我一起去,我回絕了,當時我不明白為什麼要一個人留在這裏,冥冥中,我只覺得我在等一個人。現在我知道,我在等候王夔龍,我們黑暗王國裏那則神話中的龍子。

    “好極了。”王夔龍説道,“今夜是除夕,我們兩人應該聚一聚,剛才這裏人多,我等了好一會兒才進來的。”

    “是的,剛才好熱鬧,大家都來了。盛公家裏開‘年夜派對’,他們都去盛公館守歲去了。”

    “小金寶呢,王先生。”我問道,我聽説最近小金寶已經走路了,還是有點瘸,可是可以穿鞋子了。有人常看見王夔龍帶着小金寶去上館子。

    “下午我把他送到桃園去了,”王夔龍笑道,“小金寶有一個姨婆住在桃園,是他唯一的親戚,把他接去吃年夜飯。”

    我跟王夔龍兩個人並肩齊步,在台階上繞着蓮花池行走起來,我們兩人的腳步聲,響徹了整個台階。

    “我在傅伯的墓上,種了一些花樹。”王夔龍説道。

    “難怪!”我叫道,“前個禮拜我去替傅老爺子上墳,看見他的墓上種滿了杜鵑和龍柏,原來是王先生種的。”

    “那些杜鵑都是深紅色的,還有一兩個月就要開了,不過那幾棵龍柏還要等好幾年才長得高呢。”

    我們兩人步到台階的中央,王夔龍卻停了下來,他仰起他那顆黑髮蓬鬆的頭,望着夜空,半晌喃喃自語道:

    “就象今夜這樣,那天晚上,也是滿天的星火——”他的聲音漸漸激昂起來,“十年前,十年前那個除夕,夜就是這個時刻,差不多半夜十二點,滿天滿天裏的星星——”

    “就在這兒,”他指了一指他腳下那塊水泥台階,“他就站在你那裏,”他又指了一指我的腳下。

    “‘阿鳳,’我對他説,‘跟我回去吧,我是來接你回家去過年的。’我哄他、我求他、我威逼他,他只是搖頭,他只是笑,而且笑得那般怪異,最後他近乎憂傷地笑着對我説道:‘龍子,我不能跟你回去了。我要跟他走——’他指了一指他身邊一個酒臭薰人的糟老頭子,‘他要給我五十塊錢,五十塊壓歲錢呢!’他又按着他的胸口奇怪地笑道:‘你要這個麼?’他欺身上前笑道:‘你要我這個麼!’我的那一柄刀,正正的插進了他的胸口,插在他的心上頭——”

    王夔龍蹲了下去,一雙釘耙般瘦骨梭梭的手,滿地摸索。

    “阿鳳的血,滾燙的,流得一地,就流在這裏。我把他抱在懷裏,他那雙垂死的眼睛,望着我,一點怨毒也沒有,竟然還露着歉然和無奈的神情。他那雙大大的,痛得在跳躍似的眼睛,跟了我一輩子,無論到哪裏,我總看得到他那雙痛得發黑的眼睛。那天晚上,我記得我坐在台階上狂叫:火!火!火!我看見滿天的星火都紛紛掉了下來,落在蓮花池裏,在熊熊地燃燒——”

    我也蹲了下去,面對着王夔龍,他的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變得一種近乎狂喜的興奮,時而悲痛欲絕,飲泣起來。又一次,我在新公園蓮花池的台階上,在十年後一個除夕夜裏,從頭到尾最完整的複習一遍,我們新公園蓮花池畔黑暗王國裏龍子和阿鳳,那個野鳳凰、那個不死鳥的那一則古老的神話傳説。

    這一次跟我頭一次聽到王夔龍敍述這則故事的時候,完全不同,頭一次那種恐懼、困惑都沒有了。我靜靜地聽着,等他説完,情緒平靜下來,兩人默然相對了片刻,我伸出手去,跟他那隻瘦骨梭梭的手重重地握了一下。

    “再見,阿青。”王夔龍立起身跟我道別。

    “再見,王先生。”我也笑着向他揮了一揮手。

    我離開蓮花池之前,踅到池中那個八角亭閣中去。我一踏進那間亭閣內,靠窗的長凳上,突然一個人影坐了起來,啊的驚叫一聲,我走過去,藉着從窗外射進來的燈光,發覺原來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本來大概躺在凳子上正在睡覺,我進去把他驚醒了,嚇得全身發抖,縮在一角直打戰。我發現他躺卧的地方,正是我第一次進到公園來,躲在池中亭閣內,睡卧的那張長凳。

    “別害怕,小弟,”我坐到他身邊,笑着安慰他道,“我把你嚇着了。”

    我發覺那個孩子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藍布外衣,一臉凍得發白,他剃着小平頭,尖尖的下巴,一雙眼睛驚惶得亂躲。

    “你叫什麼名字,小弟?”我問他道,我用手拍了一拍他的肩膀,他好象觸電一般,猛地一跳。

    “羅——平——”他的聲音細小得幾乎聽不見了,他的牙齒上下打磕。

    “今夜有寒流,這個地方睡不得的,要凍壞了。”我説道。

    “你有地方去麼?”我又問他。

    羅平搖了一搖頭。

    “那麼,我帶你回家吧,”我説道,“今晚你可以住在我那裏。”

    羅平惶惑地望着我,不知所措。

    “你莫怕,”我又安慰他道,“我住在大龍峒,只有我一個人。我那裏很好,比你一個人睡在這裏好得多,我們走。”

    我站了起來,羅平才遲疑跟着我立起了身。我們走出亭閣外,走下蓮花池的台階,往新公園的大門口走去。迎面一陣冷風,砭骨的寒意,直往人的體內鑽去。我看見羅平走在我身邊,雙手插在褲袋裏,頸脖縮起。我停了下,將圍在我自己頸子上,那條傅衞留下來的厚絨圍巾解下,替羅平圍上,在他脖子上繞了兩圈。

    “你家在哪裏?”我們走到館前路上,我問他道。

    “鶯歌。”他答道,他的聲音大了一些,牙齒也不再打戰了。

    “大年夜,你不在家裏,跑出來做什麼呢?”

    羅平垂下頭去,沒有作聲。

    “我家裏有吃剩下的半碗雞湯,回去我熱給你喝吧,”我將手搭在他的肩上,説道,“你一定餓得發昏了,對不對?”

    羅平偏過頭來,點了兩下,咧開嘴笑了。我們轉到忠孝西路上,台北市萬家燈火,人們都在這寒流侵襲的大年夜,躲在温暖的家中,與家人團圓守歲去了。路上行人絕跡,只有幾輛計程車及公共汽車,載了一些客人急急在趕路。此起彼落,遠遠近近,爆竹聲不斷地響着。我帶着羅平,到公共汽車站去趕乘最後一班車。我們在路上愈走愈冷,我便向羅平提議道:

    “我們一齊跑步吧,羅平。”

    “好的。”羅平笑應道,他把掉在胸前的一端圍巾甩到背後去。

    我跟羅平兩人,肩並肩,在忠孝西路了無人跡的人行道上,放步跑了下去。我突然記了起來,從前在學校裏,軍訓出操,我是我們小班的班長,我們在操場上練習跑步總是由我帶頭叫口令的。在一片噼噼啪啪的爆竹聲中,我領着羅平,兩人迎着寒流,在那條長長的忠孝路上,一面跑,我嘴裏一面叫着:

    一二

    一二

    一二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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