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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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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易門喜歡下寧波菜館,喜歡吃白煮蹄膀。雪菜蟮段。苔菜拖黃魚。柱候大腸羹和芋艿泡飯。最後再來一客家鄉炒年糕。四隻寧波湯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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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萬萬沒有想到,中午時分,從“豫豐樓”裏傳出一種説法:譚雪儔先生之所以便血不止,完全是因為經易門所致。

    這,完全是“莫須有”嘛!完全是“風波亭”嘛!完全是新一輪的“朱皇帝”冤殺新一輪的“李善長”嘛!(明初,朱元灣登基當了皇上,便開始大興冤獄誅殺功臣,僅“李善長”一案,被誅連處死的就達三萬餘人。)完全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嘛!看來這世道真的沒有公理可講了。公理不存,又逞論人心?!哦,星移斗轉,不見血濺黃道;蒼狗白雲,俱是雞肋伯倫。去也罷,留也罷,活也罷,死也罷,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哦,鮮血啊,你哀哀地流。悉悉地流。你流得汩汩。滲透蔑席棕墊。滲透樓板滲透譚家花園這一塊由二百萬年前九江三河簇擁下的泥沙堆疊成的沖積扇平板。還有那乾草。蟲蟻。船板。鹽缸。日曼和麥芽糖。

    這時,憶萱才開始想到一個字:“死”。

    吃過中午飯,律師受經易門之託,來跟她談離婚條件。她説我只想再跟易門最後長談一次。別的,一無所求。只要他願意再跟我見一面,再談一次,我馬上在離婚書上簽字。

    經易門同意見面,但得附加一個條件:談話時,必須要請譚家人到場。他一定要讓譚家人親眼看一看,不管到什麼地步,他經易門都不會揹着譚家人去做任何對不起譚家的事情,他更沒有在背後慫恿這位趙憶萱去大鬧崇善裏。這一點必須要在譚家人面前講清,分明。

    她咬牙同意了他這個條件。她想,譚家人到場也好。這樣,説不定我還可以當面為經易門向譚先生説説情……一想到他們經家人今朝居然也會產生這種去留問題,她心裏就泛起一陣酸酸澀澀的絞痛(一直到這一刻,她還把自己看作是“經家人”)。但到約定的那一刻,經易門卻又不來見面。因為譚家的老太太們突然也得到消息,得知三姨太四姨太趁譚先生病危,跟黃克瑩、還跟別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勾搭在一道,要合夥做啥生意。老太太們馬上去報告老老太太們。都急得不得了。譚家還沒有淪落到連兩個姨太太都養不活、非要靠她們自己出去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特別是跟那種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道)賺飯錢的地步。真是一點面子都不要了。自己的面子不要,連譚家的面於也不要了!譚家前世作了什麼孽啊,居然討進這種樣的女人?!老太太們恨不得馬上衝進這兩個女人房間裏去好好教訓她兩一頓。但老老太太們明白,她們老了,別説是動手,就是動嘴,她們中也沒一個説得過那兩個年輕的姨太太。衝進去,很可能被説癟了出來。灰溜溜沒個下場。於是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只有讓經易門去辦這樁事體最放心。經易門當然不會推辭。此刻,能得到老太太們的信任,他萬分感動。使他對經家的前途又有了一點信心。更加覺得不能輕易地放過了大鬧崇善裏的趙憶萱。他再次從箱子裏翻出那一套純毛藏青制服。強打精神,多吃半碗雞粥,通知趙憶萱,見不見面已無關緊要。趕快在離婚書上簽字。有啥話,簽了字再講。爾後,就急急忙忙乘車去找許家兩姐妹。趙憶萱那天只好獨自坐在約定的那個小花園盡頭,一家揚州菜館兩羊居雅座間裏。這裏“盤樽清潔,座頭雅緻。夾道榆柳,春藏鶯簧,夏發蟬噪,秋冬寒鴉數點,不乏勝景幾何……”默默望着窗外被幾十年後的上海人稱作浙江路九江路的繁華喧囂地段。雖然又黑又瘦的經易門這一刻心裏再次燃起了希望之光,但這個同樣又黑又瘦的女人此刻卻覺得經家氣數已盡,她趙憶萱也走到盡頭了,再活下去,真沒有一點意思了。

    默坐了兩個小時,她向店家要來文房四寶,想給易門留幾句最後的話。在細細地舐飽舐勻了那支特製“湖江一品”狼毫筆尖之後,卻又久久落不下筆去。是啊。還寫什麼呢?還有什麼可寫呢?做了這麼多年的經夫人,她居然想不起一點自己到底做過點啥。講過點啥。霎時間,頭腦裏一片空白。暈了起來。眼前一片模糊。一片灰濛濛。霧沌沌。想嘔。再想,還有兒子……這便是我唯一的了?兒子怎麼辦?經易門不喜歡這個兒子。曾多次把兒子送回鄉下老家。兒子的確不太爭氣,長得呆裏呆氣,從小就只對各種各樣的舊貨感興趣;只喜歡收集各種各樣的舊貨,只喜歡坐在一叢叢碧綠生青的麥田裏看一隻只金龜蟲。發呆。隨便怎麼勸,怎麼打,也改不過來。為兒子的這點怪毛病,憶萱背地裏不知落過多少眼淚。為此,經易門一直把他放在蘇北鄉下的一個親戚家寄養。但以後怎麼辦?總不能讓他就此做一輩子鄉下小孩啊。

    阿部……她忽然想到這個個子不算矮的東洋人。想到那天,他注視自己、注視十六時那眼神里叫人難堪的熾烈和專注。把兒子託付給他。可能嗎?她遲疑地一抖顫。一滴墨汁便從筆尖掙出,啪地一聲滴落到金黃色的熟宣信箋上,慢慢涸染開,居然成了一隻縮頭蹲伏在枯荷殘梗上的墨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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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問譚宗三,譚雪儔的便血真的跟經易門有關?

    他説,後來查清,這完全是不實之詞。

    我問,當時你就是憑這一點,才辭退經易門的?

    他説,不。不……我辭退經易門跟這個説法毫無關係。

    我再問,你當時是否知道自己辭退經易門,會促成趙憶萱自殺?

    他緩慢地搖了搖頭。但神色中,多少帶出一點歉疚和張惶。

    我問,那你當時到底為什麼死活要辭退經易門?

    他説,説起來也許你不會相信,這正是幾十年來,我一直也在想搞清的謎團。

    我説,這是你自己乾的事,你説不清?

    ……

    沒有回答。

    那你後來怎麼又離開上海,跑到通海地區來當了這麼個偽縣長?我再問。

    ……

    還是沒有回答。

    在押人犯居然敢不回答政府提審人員的問題,這在人民政府治下,是難以想象的,也是絕對不允許的。但那天,譚宗三的確沒回答。現在回想起來,他保持沉默後,便顯得有一點發呆,爾後突然地把上身挺得很直,爾後便茫然地轉過頭去,久久地去注視鐵窗外那久久也不得停歇的小雨小雪。悉窸窣。滴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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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宗三在同濟的同窗好友周存伯那天料到譚宗三近日內會來找他,便趕快到弄堂口五福奎茶葉店裏賒了二兩太平猴魁,又向二樓俞家借了一盆南天竹盆景,並請人仿五代楊凝式的草書,寫了幅立軸掛上。立軸上借用了清末滬上“雕梨鐫棗”最見成效的江陰人纓藝風的一句話:“冷淡生活勝於徵歌選舞多矣”。一位叫張大然的老同學一進門,衝過去就要撕它,還撒着京腔韻白,挖苦存伯:“呀呀呸!爾等豈是冷淡生活的人?不要給我掛羊頭賣狗肉了吧!”

    周存伯還搬出一大包已然寫了六年還沒最後“殺青”、恐怕永遠也“殺”不了“青”的《中國城市建設史》手稿,連同前幾年蒐集的一箱資料,十幾塊“秦磚漢瓦”贗品和幾具貴州儺戲木殼面具,一一鋪排開,擺出一副依然“苦心做學問”的架勢,只等宗三上門。周存伯大學畢業後跑遍大半中國,北上津門,南下廣州,西南到過昆明,還在香港折騰一年多,前後轉過十來個公司,兩年前才回上海,在楊樹浦一家專門做漁船錨具燈具的小廠改行搞銷售,算是扎牢了腳跟(?)。除了這位周存伯,譚宗三在大學裏還有幾位知己。一個叫陳實,出了大學校門,至少跟四個女人結過婚;現在在《大滬晚報》做夜班編輯。第五個老婆是金城銀行董事室秘書。在董事長面前相當吃得開。因而忙。用陳實自己的話説,“一個禮拜只回來兩趟,還不一定都能留下來跟我過夜。我這守活寡的,真叫苦哇。”但從各種跡象看,他暫時還沒有結第五次婚的打算。箇中原由,據老同學們分析,恐怕跟金城銀行實際控制着《大滬晚報》一半以上的股票有直接關係。還有一個就是上面提到過的張大然了。張兄讀大三時就覺得全體老師中已沒一個能教得了他。決意退學。先在本校實驗室混了兩年,以後到中央商場做紅白傢俱生意。先是幫老闆跑外勤。也就是説,有人打電話來要賣舊傢俱,他上門去看貨論價。生意談成,他拿一成六回扣。假如賣主是他找來的,拿二成四回扣後來一成六的變成了二成一,二成四的變成了三成二。沒過幾年就存下不小一筆鈔票,跳出來自己在霞飛路善鍾路路口也開了一爿紅木傢俱店。這爿店有兩點與眾不同:一,不是一百年前的舊傢俱不過手;二,沒發誓這輩子永不結婚的人,不僱用。因此,店裏所有的店員,從管賬的到看庫房的,全部是光棍。而且全部是四十歲以上的老光棍。他張大然在這裏頭要算是最年輕的了。他認為這種男人(因為經歷了種種心靈創傷而下決心不再成家不再接觸女人的男人),一旦受僱,做事往往特別專心,也特別細緻。大然自己雖然也沒有結婚,卻一直跟房東太太幾位千金中的某一位,過從甚密。這位寶貝女兒,芳齡二八,失學在家。張大然在蘇州河邊恆豐煙草公司後頭一幢石庫門房子裏,還特地為她租了一間帶客廳的廂房,做約會用的“秘窟”。至於,也三十出頭。從各方面的條件來看,已足以在上海娶一個會計師或私人開業醫生家小姐的他,為什麼至今還不正式成家,老同學們的分析是,原因只可能是一個:還不甘心讓自己這輩子就此窩在某位會計師或開業醫生家裏做“贛女婿”。當然更別説去做這種只擁有兩三間出租房的“房太太”的女婿。這叫留住青山只待東風。總之一句話,算來算去,還是目前這樣合算:花較少的一份錢,養一個沒有任何名分、不必負任何責任的“小妾”。

    還有一位,複姓鯫蕘,名半年。他哥哥是譚宗三張大然等人的同班同學。他們一家都生慢性腰子病。他哥哥病故。病故前,託宗三等人“在儘可能的情況下,請分神關照關照我這位天賦極好的兄弟”。於是他們又常和鯫蕘來往。時間一長,關係勝似同窗。鯫蕘家住虹口。父親在復旦當教授。得“慢腰”時,高中還沒有畢業,後來就一直體學在家。自學外語。據説已經學會的有六七國,正在學的有五六國,準備要學的還有三四國。弄堂裏的人真搞不懂他,學那麼多種外國話,做啥?這位鯫蕘老弟,跟張大然一樣,從十九歲起就認定,全上海,乃至全中國都沒有一個人能做得了他老師。徵不狂?狂。豈但是狂,而且是狂到家了。但人家有本錢狂。你不能不讓他狂。那麼多種外語,他全部是自學的。你行嗎?上海灘上,現在是個人都會來兩句“哈羅”“也司”。“雪堂”“吞迪福”。但又有幾個是真拿得起《字林西報》或《密勒氏評論報》的?而人家鯫蕘半年,二十歲那年就為上海商務印書館做過英文校對,校過的最厚的一本書是原版《牛津當現代英語袖珍詞典》。全書八百九十六頁。廿九個印張。拿到的校對費,付了半年的藥費,還為他同樣病休在家的妹妹,從舊貨商店買了一支貨真價實的德國黑管。

    譚宗三找這幾位老同學,只有一個目的,請他們幫他從經易門手裏把譚家接管過來。同時也要他們幫他查清所謂“譚家男人活不過五十二歲”這個“謎”。

    (幾天前,他曾把他們請到國際飯店十四層樓一個法式大菜間裏談過一次。談的也是這兩件事。那天的聚會,是他們畢業十年後的第一次見面,當場還發生了一件相當“有趣”的事。他們很準時地按宗三約定的時間走進鬼峨的玻璃大門,感慨萬千,説笑寒暄,真的是要相擁而泣。在相互一打量後,突然……肅靜了。他們突然發現,十年後再聚,他們中的每一位——除了譚宗三,都成了獨臂人,都失去了一條胳臂。命運怎麼那麼相似……啊……當時的確一片寂靜。壓抑得氣都喘不過來。一片驚愕。也一片悽惶。連國際飯店前廳裏的那些“僕歐”們也都不免一愣——今天怎麼會有這麼多一條胳膊的先生,西裝筆挺地聚到這裏來吃法式大菜?!)

    那天,這幾位對譚宗三説,他們要回去考慮考慮再給答覆。今天譚宗三來聽迴音。

    十分鐘後,大然、半年和陳實到齊。

    “到底肯不肯幫忙。給一句痛快話。”譚宗三斜靠在豐伯家的那隻舊沙發上,拉長了聲音問。他身後立着存伯父親留下來的幾隻書櫥。書櫥已經很有些年頭了,洋松烤板質地,做工也粗糙。倒是橫七豎八插滿了中西各式版本的書。他喜歡周家的這幾個書櫥。質樸。實在。也非常欣賞自己的這幾位老同學,欣賞他們善於把種種精深的冷靜和理智隱含在淺表的浮躁和趨俗之中。欣賞他們有時由沉默寡言表現出來的精力過剩,能給你一種更可靠的安全感。更欣賞他們只要開口,就能一針見血的鋭利。欣賞他們的蒼白。欣賞他們那一頭名士般的長髮和此時此刻一身中式布褲褂打扮。

    “幫忙麼……當然沒有問題。不過……儂也曉得……阿拉每個人手裏都有一點自己的生意……”這是張大然的聲音。

    “儂不就是那爿傢俱店嘛。關掉。”

    “關掉?儂講得簡單!儂曉得這爿店每年要給我多少進賬?”依然是大然。聲音顯然已提高了兩三度。

    “多少進賬?五十萬?夠(口伐)?我‘夯旁嘟’(全部)補給儂。”

    “補給他五十萬?賺煞伊!”一直還沒開過口的陳實冷不丁斜了大然一眼。他顯然認為大然“五十萬”這個價,開高了。有點“趁人之危”。

    但譚宗三不在乎。此時他着急的只是趕快接管譚家。趕快擺脱經易門。他還明確表示,此“政策”同樣適用於其他各位。只要發生了損失的,報個數來,統賠。統賠後只有一個要求,不許再心掛兩頭。要完完全全、徹徹底底效力於譚家。

    幾個人中最年輕的鯫蕘在椅子上稍有點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體,遲疑地問道:“為啥要撇開那個大名鼎鼎的總管繹易門先生?聽説這位老兄相當能幹。對你們譚家相當忠誠,為啥還要用我們去取代他?”

    “不要跟我談這位經易門。”譚宗三語氣立即變得生硬。“我已經停了他的生意了。”

    “停他的生意?為啥?古有明訓,三軍易得,一將難求。”鯫蕘覺得更不可思議了。

    “為啥為啥。儂哪能那麼多為啥?請儂來是為我做事,不是為經易門做事。問那麼多為啥做啥?”譚宗三已經顯得很不耐煩了。這一向,幾乎所有的親戚朋友熟人都想方設法到他面前來打聽(逼問)為啥一定要撤換經易門。不少人甚至忿忿不平。由於他總在迴避,對這種追問總表現得極為不耐煩,態度一反往常,使局外人都覺得他在“蓄意隱瞞”什麼。於是種種猜疑蜂起。甚至有人編出這樣的荒唐話,説經易門是譚宗三父親的“私生子”。譚宗三怕這位私生的兄弟有朝一日坐大,跟他爭奪遺產,才不顧一切地要把他及早趕出譚門,以“防患於未然”。等等等等。使譚宗三煩不勝煩。

    但,鯫蕘還想追問。存伯馬上站起來,拉住他,輕輕對他説了句什麼,鯫蕘才不作聲了。周存伯對鯫蕘説的那句話,是從柏格森那本著名的《Timeandfreewell》裏引出來的。那句話是:“不要多問。還是靜觀萬象去吧。”

    幾分鐘後,這幾位終於答應進入譚家,幫譚宗三接管譚氏產業。只有陳實吞吞吐吐地又問了一句:“宗三,儂在盛橋不是還有幾位好朋友嗎?那幾位,都是名字後頭帶‘長’,屁股後頭掛槍,用鈔票不必算賬、放個屁都有人捧場的……最起碼身軀完整都有左臂右膀……比我伲這幾個要啥沒啥的‘殘疾人’有噱頭得多……”

    “好了好了,不要搞了!那是兩回事。”張大然忙向陳實遞去一個很嚴厲的眼色,並推了他一把,並斬釘截鐵地喊道:“就這樣吧就這樣吧。成交。”大然早有志於進入譚家這塊天地施展自己。既然賠償問題已得到超值解決,當然不願再夜長夢多,節外生枝。而這四人中,有此“野心”的另一人,便是周存伯。這位存伯兄和他們幾位還不太一樣。他更坎坷,他從出生生的那一天起,就獨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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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獨臂人。

    (我在出孃胎時就不老實,先伸出來的是一隻皺皺巴巴的小手和一條皺皺巴巴的小胳膊。大概是想先摸摸外頭這世界的底牌,再作其它打算。但沒想到這一“摸”,差一點沒要了我親孃和我自己這兩條命。由於這隻小手和小胳膊的作梗,連着折騰兩天兩夜,我親孃也沒能把我身體的其他部分掙出體外。到最後我親孃連哼哼的力氣都沒有了。接生婆實在沒辦法,乾脆拿起一把生了鏽的大剪刀,咯嚓咯嚓,把我那條孤零零耷拉在外頭、已經變得冰冷青紫了的小細胳膊剪斷了。這才順出我來。看我像一團血淋淋的小肉鼠,完全死過去;這才用一塊破布包一包,隨手往牆跟前一扔。這一扔一墩不要緊,卻把我憋在心裏幾百年的一口氣墩了出來,我這才哇地一聲拼命嘶喊。後雖經接生婆慌不迭抬起,但無論如何,胳膊是永遠地只剩下這一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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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知道黃克瑩又要去會譚宗三。我側着身,站在樓梯口,像一條斜貼在門框上的陰影那樣,悄悄打量着她。暮春季節。上海馬路上穿裙子的女人還不多。而黃克瑩每逢要去會譚宗三,必定要換上那條深色曳地長裙。(這的確讓我不免要想起五代著名詞家牛嶠的兩句詞:“吳王宮裏色偏深,一簇纖條萬簍金”。)換上一雙白回力球鞋。一件寬寬大大的灰色開司米套衫。她會提前幾分鐘在淮海路茂名路路口的國泰電影院門口等着他。他們常常要到離這兒不遠的“紅房子”或“小天鵝”去吃點心。一面吃,一面聽新新公司“XHHC”玻璃電台播出的滑稽戲。譚宗三喜歡聽滑稽戲,更喜歡看滑稽戲。不太喜歡看滑稽戲的她,陪他一起笑。他笑起來前俯後仰。她微紅臉,總還要抿着一點嘴。她喜歡看他因為她的早到而猛然間流露出來的那副驚喜樣。這種驚喜,她知道不是裝的。是壓抑不住的。他的這種“驚喜”,就像一種電擊,常使她的心卜卜亂跳。而且教她感動。她感動的是,他居然能為她如此“驚喜”。她常常懷念這種“亂跳”。期盼這種“亂跳”。跟別的男人在一起,她不會產生這麼強烈的“亂跳”。她還喜歡聞他從襯衫領口裏悠悠散發出來的那股氣息。有時這股氣息叫她頭暈。她會強忍不住地想靠過去,接近他一點,再接近他一點,以至完全消解了自己,求得徹底的融入。當然她會及時清醒,把握適度;併為自己一時的迷亂而表現某種羞澀。她知道他很喜歡看她“羞澀”。這時的他會表現得特別的大度,沉穩,但又掩飾不住內心的某種驕傲;驕傲之餘又會產生一種不安。因為自己能惹起她如此一份羞澀而驕傲;但又看到她為此不安而不安。這時他會問:“你……你還要點什麼不要?”這時的她會趕緊恢復平靜,然後笑一聲嬌嗔道:“你已經問過我好幾遍了。還要問?!”他便歉然地一笑,説:“哦,對不起。”

    ……哦,是的。這樣的傍晚。這樣的清涼。走在拉都路東正教大教堂鬼峨的陰影裏頭。一起感受肅穆和聖潔,一起感受藍色的大圓頂和大圓頂背後燦爛輝煌的火燒雲。感受三輪車上響起一陣清脆的鈴擋聲。這樣一種由由衷產生的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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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今天黃克瑩在換裙子時,卻顯得有點心煩意亂。無論如何也搭不上身後那個搭扣。那雙回力球鞋,前天就洗淨晾出,並仔細上過白粉,居然到今天還沒有幹。還在鞋幫上發現了一塊不小的遺漏,沒擦到白粉。小鏡子呢?妮妮,儂把我新買的那甲小圓鏡又拖到啥地方去了?還有那兩隻“烏龜殼”呢?她忿怒。她把五斗櫥全翻亂,並把那隻專門用來存放內衣內褲和文胸的抽屜(她居然有那麼多精美的內衣內褲和各式各樣的文胸)一下全倒在大牀上。許家兩姐妹非要她在見譚宗三時使用那種“烏龜殼”似的“硬殼文胸”。她兩堅定地認為,黃克瑩的胸圍不夠標準。必須有所補正。她兩親自為她縫製這種“烏龜殼”。親自來量她胸圍尺寸。強迫她解開外衣。當時羞惱得她真想一把推開她兩,再狠狠地踢她們幾腳。不要以為我不會踢人。更不要以為蛇不上牆。兔子不咬人。駱駝頭上不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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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該説,回上海後,一切事情都如預謀的那樣正常。譚宗三並沒有覺出箇中有什麼“陰謀”。他從來沒有問過她,你怎麼突然回上海來了、怎麼那麼巧就找到我了、你不做工靠什麼過日子、你怎麼知道每禮拜四的下午我板定有空、又怎麼知道在所有的西菜中,我只對那道不加奶油的俄式“紅菜湯”情有獨鍾。一定還要再掰一塊羅宋麪包蘸蘸。而在盛橋,我兩並沒有一道吃過西萊。盛橋鎮上也沒有一家正正式式的西餐館……等等等等。不。他什麼都沒有問。也不想問。每次會面,他依然顯得那樣的興奮,繾綣悱惻;總不待分手,就搶先提出下一次的見面時間。即便當時沒預定,第二天下午(一般在三點半左右)也總會來電話補約。他總好像看不夠她。有一次居然還欣然一笑道,你這次回上海後長高了。居然還拉着她跟他比身高。一隻手握得那麼緊。胳臂貼着胳臂。肩頭挨着肩頭。以至全部的體温和心跳都傳達,都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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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黃克瑩説不清從什麼時候起,一想到要去見譚宗三,便會莫名其妙地煩惱;又從什麼時候起,一見譚宗三,還會“內疚”。她是個聰明人,又是個過來人,當然懂得許家兩姐妹所要她做的,無非就是“誘餌”那一類的東西。高價“誘餌”。她原想,管它什麼誘二誘三,只要自己最後能得到譚宗三就可以了。但一旦實行起來便發覺,作為別人釣鈎上的“誘餌”去見譚宗三,那滋味,實在跟不做“誘餌”時大相徑庭。而最讓她忍受不了的是,每次約會回來,必須要向她兩詳盡報告經過情況。(這是在盛橋付錢時就講妥的)特別是那位四姨太,追問得格外詳細,恨不得連當天譚宗三為她點什麼菜要什麼酒戴什麼領帶穿什麼襪子鞋子,怎麼請她坐怎麼對她笑……統統都要問個底朝天。特別不能忍受的是,每次都要問,今朝他碰過儂摸過儂(口伐)?提出過要跟儂去旅館裏開房間(口伐)?分手時給過儂多少鈔票什麼樣的金銀首飾?等等等等,有一次,黃克瑩實在忍無可忍,便咬牙起身反法:

    “譚太太,能不能稍微客氣點?儂真把我當成長三堂子半開門了?不要拿錯醬油瓶(口伐)!”

    “哎哎哎哎……黃小姐,儂哪能可以這樣講話?我們是有約在先,而且……而且,為了儂這點辛苦和尷尬,我們也是預付了鈔票的。”許同梅沒料到黃克瑩會這麼跟她頂嘴。立即擺出一副“老闆娘”的姿勢,側轉身,一邊反駁,一邊還白了黃克瑩一眼。

    “鈔票……”對方一提到“鈔票”,黃克瑩真有點上火了,真想立即從抽屜裏扔出那一大疊鈔票,請這“位滾蛋。我黃克瑩是“窮”,但不缺你這點鈔票。我黃克瑩是個“弱女子”,但離了你二位,照樣能在上海養活我自己和我的女兒。説不定活得還更自在!不過……趕走這兩位不難,但趕走她兩以後,我真的就能活得更自在?真的能叫自己從此抬起頭鬆口氣?恐怕未必……黃克瑩在激忿的顫慄中,一次又一次地猶豫。最叫她擔心的是,最近一次會面時,不知道為什麼,譚宗三的神情已不像前兩次那樣明朗,爽快。好像有所覺察似的。提出下一次見面的時間,也好像有點勉強。這可不是件小事。在沒有搞清他發生這些微細變化的真實原因前,她的確不能再給自己增加麻煩,再去得罪譚家門裏的任何一個人,再給自己增加“敵人”。於是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緩和下氣色,慢慢地坐下,強扮出一絲笑容,説:“不過嘛……譚太太,儂也不能拼命追問那種問題……儂總要留點面子讓我自己去做人。我伲畢竟都是女人……”

    “女人?女人又怎麼了?我的黃家大小姐,我伲預付儂鈔票,不是為了跟儂來討論女人到底應該怎麼做人的。我伲付儂這筆鈔票,就是要搞清楚我譚家這位三先生是不是已經摸過儂碰過儂跟儂開過房間完完全全離不開儂了,就是要儂向我伲提供這方面的情況。不要白板搭煞假天真了。你我都是過來人,應該懂得這道理:天上不會平白無故落大餅的!不管儂是男人,還是女人!”許同梅居然越説越氣忿,越説越收束不住,一時間指手畫腳,而且滔滔不絕。幸虧三姨太許同蘭趕緊站起來打圓場,温熱地拉着黃克瑩同樣氣冰涼了的小手,綿綿地説道:“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姐妹,講得那麼難聽做啥麼。一點面子和身份都不要了?兩個人都給我消消氣。不許再講下去哉。”

    後來黃克瑩細細地回味,在三姨太當時從容向她悠來勸戒的一瞥中,真還藴藉許多的疼愛和慫恿,叫那一刻被四姨太數落得幾乎已無地自容的她,心尖實實地湧起一絲酸澀的熱辣和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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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克瑩許多的不安和敏感,有一點是準確的,那就是:譚宗三對她和許家兩姐妹之間的那一點“陰謀詭計”,的確有所“覺察”了;應該説,遠不止是一點“覺察”,而是“全般知情”“瞭然在心”。

    譚宗三是怎麼知道的?

    經易門向他報告的。而且是早就向他報告了的。在黃克瑩跟蹤到上海跟他第一次見面之前,經易門就詳細警告了他。經易門早就派人暗中在監視兩個姨太太。這個“早”,應該説早到兩位答應嫁給譚雪儔的那一天。也就是説,從那天起,經易門就安排人開始監視這姐妹兩。從一開始,經易門就料定這姐妹兩不會是“好東西”。按經易門的觀點,一個好女人,好東西,是絕對不肯姐妹兩同時嫁給一個男人,不會願意跟同一個男人睡覺的。

    譚宗三既然早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和黃克瑩來往?還要裝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樣子,跟黃克瑩玩一場老貓白相小老鼠的遊戲?不是。譚宗三不是一個不會作假的人。但在這件事上,他的確沒做假。每一次他都真心地約會黃克瑩。説實話,譚宗三根本就沒把這三個女人之間的這點“謀劃”當一回事。他覺得,這不就是兩位姨太太看見雪儔病重了,為自己今後的生計想,想在譚家花園之外做一點生意、賺一點外快、為自己多找一條生路,才攝弄了黃克瑩來牽制他這個新繼位的譚家當家人,以便到某個關鍵時刻,能為她兩刮一點“枕頭風”。鋪個“下台階”。架設個“應聲筒”。純粹是女人的一點“小玩鬧”“小心眼兒”嘛。

    譚宗三歷來認為,女人耍小心眼,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應看作“女人”這一題文中“應有之義”。中國,千百年來,所有的大心眼,都輪不到女人耍,也不讓她們耍。也就這麼一點“餘興”留給了她們。如果連這都不讓她們耍,中國女人真一點活頭都沒有了。那的確也未免有點太殘忍了。就算讓這兩位姨太太計謀得呈,到譚家花園以外的地方去開成了兩爿小店小廠(她們能開成多大規模?)又能怎麼樣?況且是她們在這場“計謀”中,把黃克瑩又送到了他跟前。這段日子以來,他想念黃克瑩。真的很想她。現在她又回到了他眼前,看她跟兩位姨太太攪在一作堆,一本正經跟他玩點小心眼兒,着實也相當有趣哩。有什麼不好呢?嘖!

    讓譚宗三感到意外、吃驚,又勾起他深度不安的,仍是那個經易門。經易門找他報告此事的那一天,正是譚宗三在譚家門裏,召集全體有關人員,正式宣佈免去經易門總管一職的日子。那是一個憂心忡忡的日子,估計可能會引發混亂。周存伯張大然他們事先設想了幾種方案,以防經易門和經家班子人當天可能製造出某種大震盪大風波大崩潰……“豫豐樓”秘書班子奉命廿四小時值班。各寫字間電燈通宵長明。甚至還報備了警備司令部地方治安八處和市警察局經濟保安六處,請他們必要時做必要的出動。同樣要特別説明的是,譚宗三長這麼大還沒獨立處理過這一類突發事件。所以當他看到經易門黑着臉大步踏進門檻來時,真的很緊張,本能地做出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去抓電話。想報警。呆了一會兒。看到經易門的憔悴。經易門的黑瘦。惶惶的苦笑和拘謹地入座,才明白,自己的反應確實“過分”,才放下電話,等着這位“前總管”做慷慨激昂的“申辯”。但意外的是,經易門隻字未提自己的“委屈”,只報告那三個女人的事。報告完,不動聲色地禮節性地問了聲,還有啥別的事體嗎?見譚宗三無甚吩咐,便又説了聲,那我走了。爾後轉過身,果不其然就照直走了。用經家人那種特有的走路方式,一肩高一肩低地僵直地踽踽走去。左手手心裏依然緊攥着那塊雪白的男用手絹。

    他到底沒為自己、為經家的三代人作任何一點辯解。申訴。哀求和排遣。居然能如此。好你個“經易門”!!

    後來經易門發現譚宗三繼續在和黃克瑩來往,又來找譚宗三。(那天正是趙憶萱出事的日子。)經易門這一次顯得異常地頑強。硬就是坐着不走。反覆申述,在譚家目前這個非常時期,如果不有效地遏制許家兩姐妹的越規舉動,繼續讓她倆無節制地和黃克瑩來往,將造成難以設想的後果。一穴潰,而大堤崩。後患無窮……後患無窮啊……他失色地連連唸叨。前俯着上身,尖聳起雙肩,兩眼直勾勾看着譚宗三,烏黑的眼圈越發顯得烏黑,尖突的顴骨也越發顯得尖突。本來稀少的頭髮,這幾天越發稀疏了。過一會兒,他又非常懇切地對譚宗三説,黃克瑩還有位表哥在上海。據查,她跟這位表哥之間,也曾有過點不乾不淨的事。如果需要,我可以負責進一步核實。這一天,因為趙憶萱出事,譚宗三的心情本來就很不好。經易門説了這半天話,又一句不提自己這位可憐的夫人,連一點(哪怕半點)應有的恍惚和沉悶都看不出來。(唯一能看出一點變化來的,就是把白手絹換成純黑色的了。)譚宗三更不願聽他往下説。不知趣的經易門偏偏又拿黃克瑩跟她表哥的那點“臭”事來刺激譚宗三,使譚宗三心煩意亂至極,更加討厭他,於是暴跳起來,大聲叫喊:經易門,啥人在譚家門裏當家?是儂?還是我?經易門嚇呆了,忙喃喃,當然是儂三叔……儂三叔……譚宗三冷笑道,在儂面前,我講話算數嗎?經易門忙答,當然算數當然算數。譚宗三接過經易門的話頭,立即拍案而起,叫道,好,既然算數,我現在請儂滾出去!儂滾(口伐)?!

    滾?滾?滾?滾……

    經易門完完全全呆住了。他張口結舌。一動不動。臉色灰白。經家三代人在譚家門裏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侮辱!三代人啊!!今朝……今朝……突然間,他像一架關節僵直的機器人,嘎嘎生響地抖顫着伸展開身子,臉色由灰白陡然漲成肝紫,窄而高突的額頭就像冷庫裏一面光淨的水泥牆,霎時間凝出一大片豆粒大的汗珠;同時慢慢抬起手,向譚宗三伸去,眼睛辣辣地冒光。在一旁守候多時的周存伯張大然以為他要跟譚宗三拼命,剛想上前攔阻。經易門卻用力撥開搶先介入的張大然,踉踉蹌蹌向譚宗三顛躦了一步,那手頹然落下,臉色再度發灰,爾後……爾後……他突然雙膝一軟,撲通一聲,便跪在了譚宗三面前,喃喃道,我經家人是為了啥?我經家人是為了啥?到底是為了啥?為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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