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事情是昨天發生的。昨天經易門去為譚先生抓藥,隨身還帶了一包特地託人從浦東鄉下取來的灶心土和兩斤柿餅。這是憶萱為譚先生尋來的一個偏方,説是把柿餅用浸濕了的綿紙包起來,拌在炒熱了的灶心土裏,繼續炒到綿紙微微發黃,取出柿子,每天午後服一隻,連服一個月,可望止血。貢獻秘方的那位老先生還説,《黃帝內經》和《金匱要略》裏都講到,陽絡傷則外溢,血外溢則衄血;陰絡傷則內溢,血內溢則後血。譚先生屬“後血”,當是“陰絡傷”,所以得午後服藥。午後陽氣漸消,陰氣漸生。此時服藥,同氣相求,藥力直達病所,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果,也應了“以陰引陽”之義。經易門特別信服中醫。他總覺得,譚先生的病完全是讓那些只曉得“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西醫們耽誤的。
譚府內有自備的“藥房”。中藥房是早先的車庫改的。一平排三間。譚雪儔的父親、譚宗三的大哥、譚老先生譚景琦,一生酷愛汽車。酷愛外國名牌轎車。他在譚家花園裏起碼蓋了五六處這樣的車庫。去哪個洋行談生意,談到後來,很可能一筆生意也沒談成功,卻把對方一輛什麼二手車買了回來。還高興得不行。譚老先生歡喜汽車,卻有個毛病,不管什麼名牌貨,弄回來,他都要把它們重新油漆一遍,都要漆上他歡喜的那種深栗殼色。稍稍再帶一點紅。他要它們跟他廳堂房間裏所有傢俱的顏色一致起來。傢俱的顏色,他也只歡喜偏紅的栗殼色。這是一種產自國內雲南省扎諾佤雨林裏的紅木顏色。不是出產在泰國森林裏的那種紅木。他嫌泰國的顏色大暗太老。油漆時,他親自動手。不用噴槍。用最老式的漆刷子刷。樂趣就在這每一刷子的揮動之中,在每一刷子按捺下去、拖帶開去之際,顏色被顏色覆蓋,顏色被顏色更替,在覆蓋更替改造和被改造的同時,聽得出那一陣陣極細膩極粘稠的吱吱呢呢糾纏絞和混同……這時他會從心底生出一種無法言喻的徹心徹肺的通暢和舒坦……他自認為這方面的技術已經不次於江南造船廠的八級油漆工。有一次,他一位在上海做房地產生意的猶太朋友要回美國去打一場遺產官司,把一輛非常名貴的一九○八年產的福特T型“老爺”車寄放在他這兒。講好只是寄放。他卻忍不住把人家這輛車也漆成了偏紅的栗殼色。他雖然一再告誡自己,這車只是“寄放”,自己無權去改變它;也一再提醒自己,這車極為名貴,往它身上亂塗亂抹,最終要付出極昂貴的代價,而且還會嚴重傷害朋友間的情誼;有一度他索性用一大塊細帆布把整輛車都蓋了起來,讓自己“眼不見為淨”。但最終還是沒能管住自己。熬到最後一天,他還是把人家這部車給漆成了粟殼色,並準備好了一篇很長的勸誡詞,希望這位朋友能從根本上接受他為他所做的這種“改善”。他反覆試讀了好幾遍,自覺起碼有三處,或三處以上,是被自己的説詞打動了的,並摯誠地流下過熱淚。第二天,那位猶太朋友只等輪船一靠碼頭,就迫不及待地來到譚家花園,直奔車庫去看望他久違了,的“小寶貝”;一推門,看到“小寶貝”竟被塗抹成了那般可憐模樣,沒等譚老先生開口宣讀那篇用中英兩種文本寫就的勸誡詞,就哇哇大叫着一頭暈倒在車庫的水門汀地上了。
自建中藥房的設想,產生在譚老先生再度報病危的那天早晨。頭天夜裏,老先生已報過一次病危。為此,雪儔一夜沒能睡好。一早再度傳來病危警報,雪儔便從牀上翻身跳起,紅腫着雙眼,只喝了半小盅獨蔘湯,在濃霧瀰漫中,又急急驅車趕往醫院。剛進樓門,只見平日寬敞幽靜的樓道,此刻忙成了一片。戴着修女帽的白俄護士小姐和戴着金絲邊眼鏡的德國醫生來回穿梭,到處都閃耀着剛從慕尼黑進口的新式醫療器械的冷光。每一扇標上了紅十字的門都在無聲地晃動。大大小小的安瓿(ampoule)紛紛被擊斷。血庫已經告急。最終他被告知搶救沒能奏效。
他被允許去瞻仰父親。父親躺在雪白的牀單下,顯得異常地瘦小。顴骨一下突得很高。半夜裏迴光返照,父親留下一句話。這句話是用派克金筆寫在一張由朵雲軒專門為譚家特製的信箋上的。一共只有九個字:“不要跟儂三叔客氣了”。“三叔”,指譚宗三。譚宗三是譚雪儔的祖父於釐公第五個小妾所生的最小的一個兒子。論年齡,要比雪儔小十七八歲,但論輩份和排行,則是名正言順的“三叔”。所謂的“不要客氣”,是指頭天晚上父親要他接任譚家的當家人時,他婉言推辭過,希望由“三叔”譚宗三來當此任。“不要客氣”,就是要他在這件事情上不要再謙讓推拒。
説實在的,怎麼安排譚宗三,一直是譚家門裏一樁傷透腦筋的事。無論從輩份上講,還是從情理上講,譚景琦之後,的確應該由這位“三少爺”“三公子”“三爺叔”“三老闆”來當家。這也是於釐公臨終時親xx交代過的。他希望景琦之後,譚家能交到宗三手裏。譚家門裏的人都知道,老人最寵愛,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譚宗三。老人拉着長子景琦的手,一再關照,不論在什麼時候都不要疏遠了、更不要怠慢了這位“小阿弟”。景琦在這一點上確實是盡了心,也盡了力。做長兄,更是“慈母嚴父”。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竭盡一切努力來教育訓練這位小阿弟,希望他從各個方面都具備條件,從他手裏把譚家接過去,以告慰老父在天之靈。但這位三弟實在是扶不起的劉阿斗。他不是不聰明,也不是不能幹,但就是不上路。所謂不上路,倒也不是走歪道。比如吃喝嫖賭坑蒙拐騙之類的,倒是一點也不沾,甚至連應該沾的女人都不沾。但……就是不對勁。説不上來什麼地方不對勁。但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把偌大一個譚家家業交到他手裏,實在叫人不放心。
無奈,雪儔就沒有再推讓。雖然覺得有點委屈了“三叔”,但為譚家着想,也只能這樣了。正式當家後的第一個禮拜,他就不顧所有人的反對,立即把父親最好的幾間汽車庫改做了中藥房。並且調集了一大筆鈔票,請幾位大學教授建立了一個譚氏生成養元研究所。他覺得,對於他來説,最要緊的事情,就是盡最大的努力,去找到一種辦法,一種藥方,讓譚家門裏的男人活過五十二歲。做不到這一點,譚家賺再多鈔票,又有啥用呢?譚家的事業越發達,鈔票賺得越多,譚家男人心裏就越痛苦,就越沒有勇氣、沒有興趣把要做的事業繼續做下去。事實上,從祖父於釐公開始,當家人做起事來,已經不像先輩們那樣有一股衝勁了。譚家的事業也逐漸地在萎縮。“五十二歲”這個陰影,越來越重地壓在每一個譚家當家人心上;不趁早解決,總有一大會把譚家徹底壓垮。當然,從孝義上來講,他的確不應該動先父最喜歡的車庫。他完全可以出錢另外買地皮來蓋藥房。同樣一句話:只要他願意,甚至都可以把上海灘上最有名的瓣香廬、五洲、唐拾義等藥房買下來,甚至還可以把杭州赫赫有名的胡慶餘堂買下來。但是,他不,偏偏看中了父親留下來的那些車庫,偏偏要拿它們“開刀”。根本一個意思,就是要破一破這“留下來”三個字裏的晦氣。他還根據經易門的提議,把老樓裏所有房門的朝向統統都改了一個過,把所有的牆壁統統都粉刷了一個過,把所有房間裏的擺設統統都調換一個過,把花園裏每一條為先人所走熟的甬道統統都譭棄了重新鋪上草皮,爾後另砌新道;甚至把所有正對着大門長的大樹、正對着房門砌的煙囱統統移走。統統改動。最後,還忍痛換下大客廳裏由曾曾祖德麟公親筆寫的兩個斗方大字“靜慧”,另請南翔鎮上一個百歲長壽老人寫了“一之”兩字掛上……等等等等……
寬恕我吧。寬恕我吧,仁慈而多難的先人……
但看來,他所有的這些努力(當然還遠不止上面提及的這些),好像並沒有能攘除那必然要降臨的災難……一切的跡象仍然明白無誤地顯示,他仍然不可避免地要步先人的後塵而倒在“五十二歲”這道鬼門關前。
昨天,經易門走到離藥房還有十來步的地方,抬頭一看,不覺大吃一驚。藥房被十幾二十個穿着白大褂的軍人包圍。一部分軍人已經把譚家藥房裏原先的那些藥工、藥劑師和中醫師隔離起來,對他們挨個登記造冊,查詢;另一部分軍人則從軍車上往下搬成套的醫學化驗器具,並把它們安頓到花園裏的一個大帳篷裏。還有一部分軍人,不僅穿着白大褂,還戴着加大加厚的口罩和膠皮的防護手套,拿着各種型號的吸管、鑷子、工兵鏟,揹着成箱的試管燒杯和空盒,進入譚家花園各個角落提取待驗樣品。毫不例外,他們從經易門身上搜走了那包灶心土,並把那兩斤柿餅也列入了待驗物品的名單之中。事後他才知道,在同一時刻,他們嚴密封鎖了譚家院子裏所有的通道口,命令譚家各色人等,交出他(她)們房間、箱櫃抽屜上的鑰匙,並在原地待命,不得隨意走動。隨後就開始了空前細密的地毯式“大搜查”。逐寸逐尺地進行翻檢。尤其讓譚家人不能容忍的是,他們還搜身,即使是女眷的房間和玉體,也照樣一個都不放過。當然,這是由一部分女醫生(軍人)來做。但這絲毫沒有減免了各位老太太少奶奶小姐丫頭們在心靈肉體上同時經受到的震驚和屈辱。要知道當場有好幾位女眷都忿怒地併發了精神性痙攣症,並不同程度地產生了可怕的重聽重視幻聽幻視和某些自虐症狀(如揪自己的頭髮。掐自己的大腿、摳破自己的臉皮等等)。他們提取譚家門裏所有人的血液樣品和糞便樣品,當然必不可少地,也取了尿樣。還準備在譚家花園裏鑽孔,提取地下水的樣品。後來又開來一輛裝有X光設備的大轎子車,為譚家門裏所有的人透視心肺。這越發使那些女眷們無法忍受。因為在車裏操作X光機的沒有一個是女的。這的確也難怪,在當時,即使找遍全上海,也找不出一個女的X光機操作專員。於是,全體女眷互相圍抱在一起,舉行了二十分鐘象徵性的抗議。最後達成四項協議:一,讓女眷們親自觀看X光機屏幕,以證實,這機器透過內衣所看到的,只能是人的骨頭架子和一些內臟的陰影,絕不會給任何一個好色之徒提供任何聞香掠豔的可能;二,在女眷接受透視時,派女眷中的同人(她們議定由許家兩姐妹)在屏幕旁監管,以防操作員使出“其他伎倆”,竊取不該由他們得到的“畫面”;三,所有不相干的人員,一律迴避,不得靠近X光車(“禁戒線”劃在十五米以外)同時在X光機兩側加設既高又寬的屏蔽板,並用黑紅兩色的布簾把X光車所有的窗户都遮起來,以防有人從車窗外偷窺;四,女眷接受透視時,允許其在現有貼身內衣外,再加穿一件厚絨線衫。這樣,本來只需一個小時便可結束的女眷透視檢查,就整整延續了五小時又四十八分。
事後得知,所有這些軍方人員都是譚宗三邀來的。這次突擊檢查,也是應他的請求而組織的。他想通過這樣一場突擊檢查尋找到雪儔的病源,並設法消除它。他寧可相信譚家面臨的這場劫難只是醫學範疇裏的一個難題。但他錯了。大檢查的結果告訴他,譚家花園裏任何一個人、任何一件物品身上所帶的任何一種病源菌和病源毒,都跟譚雪侍突發的這場危症沒有任何一點關係。核查了中藥房自建立以來為譚雪儔所開出的所有的藥方(絕大多數是保健養生方),結論是:它們無害。對藥房工作人員進行嚴格的政治甄別結果,所得的結論也是:並非真的有益,但確實無害。遍訪外頭那些大醫院裏曾經替譚雪儔看過毛病的醫生,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都説不清潭先生到底為什麼會突然大出血。他的消化系統沒毛病。他的呼吸系統也沒毛病。他的心臟一直跳得非常有力非常有節律。他的血壓、血色素、血糖、血沉。轉氨酶、血小板的指標一直在正常值的上下限之內浮動。沒有結石。從不便秘。很少喝酒。也不抽煙。清早起來總要喝一杯淡鹽水。晚飯總要吃一碗加一點枸杞的麥片粥。中飯板定的,一葷一素一隻湯,再加一湯匙老陳醋。精確測定的三兩半米飯、二千四百卡路里的熱量和六華里的散步,絕對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的出入。唯一的嗜好是,上半天下半天各泡一杯清茶。這清茶也不是隨便從外頭茶葉店裏買來的。經易門到安徽黃山為譚雪儔包了一塊茶園,還專門僱了幾個茶工為雪儔種茶做茶。雪儔只吃這塊茶園裏產的清茶。譚宗三當然不會放過那塊茶園的那幾個茶工,同時又派人去抽查了待運的每一擔茶葉。但查下來,結論還是那兩個字:無害。
他真搞不懂了。
同時,他又要管事房的人向各地和上海譚家有血緣關係的譚姓人家發電報,要他們急告本家依然存活着的男人的最大年齡數,有沒有超過五十二歲的。第二天中午,他所要的調查報告如期送到。報告稱:各地還活着的譚家男人當中,真是沒有超過五十二歲的。
他呆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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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易門順從地交出灶心土和兩斤柿餅,看到院子裏一片亂嘈嘈的景象,猶豫了一會兒,便恭敬地走上前去,向那羣軍人聲明自己是譚家門裏的總管,願意協助他們對譚家進行全面檢查。一個被譚宗三請來臨時負責此次行動的虹口警備司令部少校軍醫(大概是北方人),露出一絲神秘古怪的微笑,眯起眼睛,打量了經易門一會兒,操着生硬的上海話,説道:“儂就是頂頂有名的經大總管啊。好好好。請到那兒等着編號。抽血驗大小便。”“我……我想……我可以幫你們一點兒忙……”經易門則用生硬的北方話再次請求。“不用。我看您老還是乖乖地一邊兒待着去的好。”少校軍醫有點不耐煩了。而且他還不許經易門進自己的寫字間“待着去”,非讓經易門跟那一班賬房先生茶房僕役司機花工丫環老媽子一起在外頭太陽地裏站着。十幾分鍾後,經易門得知,現場並不是沒有譚家管事房的人在幫忙。譚宗三委派東管事房一個叫顧雨鄉的年輕賬房先生協助那幫子軍人檢查譚家。“這……這實在有點不像話了嘛。經先生是總管。假使真的需要有人出來協助軍方辦事,也應該由他牽這個頭。顧雨鄉……顧雨鄉這隻野路子算啥東西?!三老闆也太不給經先生面子了!”院子裏,太陽底下,那一幫子譚家的賬房先生茶房僕役司機花工丫環老媽子紛紛忿忿不平。竊竊私語聲蜂起。
經易門此時臉色蒼白。他當然不會去應和這種“嘈雜”。並且為了讓軍方人士明白,他不僅沒有參與制造這一點正在譚家花園裏生成的“騷亂”,而且論他的身份地位和修養水平,他根本也瞧不上這種不會起任何實際作用的“騷亂”。於是他有意微閉雙眼,挺直身軀,倒背起雙手,獨自站在一棵玉蘭樹下,跟那一大羣正在對他表示極大同情的人,始終保持着大約五六米、甚至七八米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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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完血,驗完大小便,到了下班的時間,譚家(譚宗三)沒有按歷來的規矩,派小汽車送他回家。一直到這時候,經易門還保持着表面的平靜。但他心裏已然覺出,大廈將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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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大門口。大門口擠了一大堆人。説是要換工牌號。在譚家做生活的人,都領有一塊工牌號,憑工牌出入大門。登記造冊。這原是經易門立下的規矩。但一小時前,進駐譚家的醫療分隊奉三先生之命,從即刻起,更換新工牌號。這絕對又是個“新花招”。分明是要向所有的人表示,他經易門在譚家已徹底不算數了。好嘛。蠻好嘛……經易門竭力控制住自己潮動起來的心緒,去隊尾排隊等候。此舉在既長又彎的隊伍裏立刻引發了一陣更強烈的憐憫和不滿。人們紛紛讓出自己佔先的位置,真心誠意地讓經易門先辦手續。經易門當然不願在這種情況下領眾人的這份情。因為這很可能會造成一種嚴重的誤會:他經易門據此在向軍方、向三先生示威,顯示自己內心的不服和不滿。於是他拼命暗示那些動了真情的下屬,不要這樣做。千萬不要再這樣做了。但漸漸狂熱起來的下人們卻越做越認真,叫喊聲也越來越響,不少人甚至上前來拉經易門,有的還此起彼伏地向發放工牌號的軍人小組大叫:“讓經先生先領!讓經先生先領!”叫聲驚動了正在別處忙碌的軍人。他們大步趕來。美式的軍用皮靴聲整齊而響亮。經易門實在忍耐不住了,終於變聲作色漲紅臉,不僅用力推了離他最近的一個小丫頭一把,而且還揪住一位平時最聽他話的老賬房先生的領口,對眾人大喊:“識相點。請大家識相點!不許再吵了!”
小丫頭跌跌撞撞一下摔倒在地。老賬房先生被揪得一口氣憋住,嘴唇皮發紫。經易門自己則渾身僵直。張口結舌。面對這樣一個局面,眾人才開始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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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輪車載着經易門,繞辣菲德路呂班路上的法國花園,整整轉了三大圈。三次都看見馬路對過的克萊門公寓那一片(六個?八個?)褚紅色的尖頂。三次踏過經家門口,經易門都沒有叫停。他沒有心思回家,但又不能不回家。大廈將傾。大廈將傾啊。最近,譚宗三召開譚氏集團公司董事會,事先不僅沒有跟他商量,正式開會時又不通知他參加;連召集東西兩管事房全體管事議事,都不請他。硬檔梆子。明擺着是在甩掉我經易門麼!消息一經核實,不僅經易門為之駭異(想不到這位同齡人下手這麼快,這麼狠),整個譚府上下也被震驚。譚府因此亂成一團。賬房先生自動封存賬冊。管事遇事不敢發佈指令。走廊裏再也聽不到腳步聲。耳房裏再也聽不到交頭接耳私語聲。連郵差送來匯單都沒人去蓋章簽收,不知道收下鈔票該到誰那兒去人賬。煎藥的因此煎穿了藥罐頭。斬肉的因此斬掉了手指頭。花匠因此錯把鬱金香當成了馬蘭頭。奶媽喂錯了囡囡頭。老媽子則抱錯了大小姐房間裏的鴨絨枕頭。整個譚府立時三刻就像一條失控的大船,只見有上下翻飛的鷗掠烏在船後相隨,卻不見船頭在浪尖上高高邀遊。而讓經易門最傷痛的還是,譚先生譚雪侍此時此刻的態度。他原以為,不管怎樣,譚先生是一定會出面為他説一句公道話的,會戳力在三先生面前挽留他。但看樣子,好像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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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易門冤枉譚雪儔了。譚雪儔曾排了全力為經易門爭取過。他十分虛弱地在牀上扭動。喘息。打着重重的嗝噎。問譚宗三,哪能(怎麼)可以這樣……哪能(怎麼)可以這樣?
譚宗三手拿一根中短長度的白色藤條(認真地纏進了好幾股彩色的細皮條),身穿一套麂皮獵裝(散發着極濃重的來蘇爾和福爾馬林氣味),腳登一雙翻毛長筒皮靴(帶一個笨重的大方頭),一面用那根柔韌的藤條輕輕拍打大理石壁爐架上那座象牙裸女,藉此保持自己應有的鎮定;一面卻忍不住四下裏睃視,流露出他那種永遠無法抑制的好奇心。
譚府幾經搬遷,曾經的一個原址是明弘治嘉靖年間上海名士陸深的一座“別業”,“頗有竹樹泉石之勝”。當地人叫它“四季別墅”。多年來,後堂東西兩棵大柱上一直留着一副前代名家張電親筆題贈的楹聯:“步玉登金,十八人中唐學士;升堂人室,三千門下魯諸生”。雪儔當家後,非常屬意這副楹聯,想盡辦法把它們搬進了他房間,當寶貝那樣供着。而譚宗三卻一直希望他把這副楹聯處理掉(不少人喜歡到廣東路江西路上的老古董店裏淘這種舊貨),另掛兩幅歐洲的畫。比如恩斯特·凱爾希納(EmstKirchner)的人物或木刻,或者索性掛兩幅保爾·塞尚(PaulCezann)的靜物風景。這位年輕的三叔非常喜歡這兩位畫家的畫,尤其喜歡凱爾希納一九一三年畫的布板油畫《街頭五女子》。女人們(有錢的闊太太?滄桑的老妓?)裹一身帶狐皮領的大氅,殭屍般地戳立在街邊,呆呆地審視櫥窗裏那昂貴的皮貨。她們的外形被故意誇張,畫得很瘦,很變形,像鳥爪,又像是釘在地上的枯樁,表情陰冷粗魯,暗綠的基調反襯着她們臉色的蒼白。背景上則擠滿了亂糟糟的人羣。每個角落都顯示出前世的墮落,又都隱現着今世的邪惡。
譚宗三後來便把他那敏感的手指尖停放在探女冰涼的腳面上,輕輕地摩挲、悉心地體會她腳面上的那種冰涼和滑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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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挽留住經易門,這幾天裏,譚雪儔已不止一次把譚宗三請到自己病牀跟前長談。這一次又談了整整三個鐘頭。據説談到最後,譚宗三用力抽了那座裸女雕像一藤條,憤然離去。依然只丟下一句話:留我就不留經易門;留經易門就不留我。譚雪儔向着譚宗三的背影,拼足全身最後一點力氣叫了聲:宗三啊宗三,做人做事總歸要講點道理,講點良心啊!我促譚家人不可以這樣對待經家人的!罪過啊……作孽!隨着這一聲拚力的嘶喊,又有半盆鮮血從他後身嘩嘩地噴射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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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從大庫房背後那棵串香槐老樹頂上慢慢西斜。
3↑
血。鮮紅的血。熱辣辣的血。清水一樣的血。三月桃花般的血。焦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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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經易門自然睡不着。吃晚飯時,只勉強吃了一小碗皮蛋肉末粥。一根鮮黃的香蕉也只咬了兩口。第二天,在樓上莫名其妙地轉了半天,下意識中,總以為(總盼着)譚家會派人來向他解釋剛發生的這一切“誤會”。但一直等到下午,連一個電話也沒有。後來來了個人,是盛橋鎮的茶房老倪,報告了兩位姨太太偷着過江去找黃克瑩的事。經易門一聽又激動了,立即讓憶萱拿衣服來,要去譚家花園向譚先生和三先生報告。憶萱勸他不要去。憶萱的意思是,譚家已經把我們當作一件穿得不想再穿的舊衣裳那樣,損了出來。假使説真還有點志氣,我們就不要再管他譚家的事了。也不能再管了。憶萱還沒把話講完,他就火冒三丈,臉漲得通通紅,跳起來,逼衝過去,連聲斥問,啥人沒有志氣?啥人沒有志氣?憶萱再不作聲。他嗝噎了一下,也覺得自己未免有些失態,便長喘了幾口氣,苦笑着搖了搖頭,回自己房間去了。爾後,聽見憶萱在門外低聲啜泣。再過一會兒,啜泣聲消失。樓裏十分地安靜下來。又過了一會兒,憶萱出門,把兒子經十六也帶走了。樓裏更加安靜,甚至靜得可怕。一直到該操心晚飯了,憶萱還沒回來。經易門越發煩躁不安,就叫了輛三輪車,説是要到崇善裏去。
崇善裏在閘北。有一條臭河浜。有一幢老式的弄堂房子。這是譚家、也是經家的“老窠’。當年,經老老先生跟譚老老先生從鄉下到上海來學生意,就住在崇善裏。譚老老先生和譚老老夫人在崇善裏落腳的時間不長,沒住幾天,就被上海總商會的一個朋友接走了,但年輕的經老老先生和更加年輕的經老老夫人卻一直在崇善裏住了下來。一直住到有一天,譚老老先生對經老老先生説,我幫儂在公共租界裏頂一套公寓房。一切費用全歸我出。儂搬出來吧。這樣,在朋友中間,我臉上也好看點。經老老先生卻不肯搬。又過了一些年,經家積的錢也買得起小洋房了,經老老先生還是不肯搬出崇善裏。而且揚言:只要經家不離開上海,不離開譚家,經家的後代就不許搬出崇善裏。為什麼?老人家覺得譚家是從崇善裏開始發起來的。崇善裏是譚家的一塊風水寶地。一條龍脈。經家人有責任為譚家守牢這條“龍脈”,報答譚家的恩情。經易門小時候不懂事,説道:“啥龍脈?一條臭河浜!”就為這句話,老人家衝過來,甩開大巴掌,咣咣咣咣,一連四五個耳光,直打得這個唯一的嫡親孫子鼻子耳朵牙齒一起流血。還逼他在譚家祖宗牌位前跪了三天三夜。從此以後,老人家就常説:“能夠為譚家守牢這條龍脈的,才是我經家真子孫。”
一直等到譚老先生病重。抬進醫院。四個氧氣瓶圍上來。身上插進八根管子。腦子還清楚,知道這一次進得來,出不去。他趕快派人四出去為經家買房子。地段要幽靜。房子要像樣。獨門獨户整幢小樓。只要合適,價錢再高也不怕。最後定的就是辣菲德路這幢英國鄉村別墅式小洋樓。然後把經易門和他的父親經老先生叫到病榻前,説了兩件事:-,我把雪儔和譚家都託給你父子兩個;二,你們要看得起我,就請搬到辣菲德路去住。譚經兩家相交幾十年,現在,我要跟你們分手了。這幢房子就算我送給你們的分手禮。我只能為你們做這點事了。經家父子兩當時真想跪下來,抱牢譚老先生大哭一場。經家父子當場答應了譚老先生的請求。但實際上,他們沒有搬。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應該離開崇善裏。後來譚老先生就死了。有一晚上,突然開過來兩輛大卡車(老式道奇),還有十幾輛老虎塌車。領頭的一輛道奇車駕駛室裏坐着身上還帶着重孝、剛做了譚家當家人的譚雪儔。在譚雪儔指揮下,一大幫腳伕扛夫不問三七二十一,也不顧經老先生的阻攔,就把經家從崇善裏搬到了辣菲德路。譚雪儔歉疚地對經老先生説,阿爸臨嚥氣前,交代我一定要這樣做。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對不住儂了。否則,將來我到閻羅王面前,真沒辦法向我阿爸交待。經家雖然搬進了辣菲德路新居,但並沒有賣掉崇善裏的老宅。不僅沒有賣,相反地,還花了老大一筆錢,把它徹底翻修了一遍。説是“翻修”,其實是完全按照老樣子,再造了一個。所有的柱子都漆了黑漆。所有的房門上都掛一幅大紅底子五彩絲繡綢帷簾。每一幅帷簾中央,又都用黑絲線繡上一個極醒目、極莊重的魏碑體大字:“譚”。又請來最有名的莆田石匠,用最好的泰山石為譚、經兩家的祖宗,刻了兩個跟真人一樣高大的石像,供奉在老宅堂屋中央的一個高台上。這兩個石人都古裝打扮。一個身着二品朝服。一個分明布衣穿戴。着朝服的慈眉善目,手捧朝笏,仰視皇天,雖潛龍勿亢,猶志在綱維。布衣打扮的,低眉垂目,躬身作揖,真正是至柔而動,至靜方德。經易門還物色了一對潔身自好、一輩子吃素、無兒無女無任何牽掛的老夫妻來看守這幢老宅,命他兩日遂地撞鐘擊鼓唸經,敬禮膜拜,日遂地叫這老宅香火線繞鐘磬不斷。
那天三輪車踏進崇善裏,大色已全暗。弄堂不算短,彎彎曲曲,還叉出不少支岔。兩旁一式的本地房子,低矮老舊。從排門板板縫裏漏出的燈光,比較昏黃。崇善裏幾十年不變,一直到解放後許久,才有城建隊來挖去路面上的石卵子,統統鋪上水門汀(水泥)。同時又越來越鬧猛擁擠。不斷有人搬出去(身份地位經濟狀況發生變化的人),但搬進來的人更多。各種各樣的小店也開進來。細細一看,真是大餅攤頭老虎灶。煙紙店後頭伸出夾竹桃。空場上,聽評書。油煎臭豆腐乾味道實在好。前樓阿公跑單幫。後樓阿孃全日全夜叉完麻將還要軋姘頭。
快要走到老宅門口,經易門覺出,老宅裏出事了。因為石庫門式的大黑門前洶洶地聚起了一大幫人,神色況且一律都那麼驚惶,三三兩兩地在嗡嗡議論。急忙下車去推開老宅的門,便看到那一對老夫妻張惶失惜地站在頭道天井裏,正一籌莫展着;一見經易門,如獲大赦般撲了過來,倉皇得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只是指着後院的方向,對經易門連連跺腳。經易門正迨抬腿進二道門,卻聽見一陣又一陣碎摧了瓷器傢伙的乒哩乓啷聲從二道門裏傳出。經易門急趨上前,只見憶萱臉色青白,高挽袖管,從後院的一間間房間裏搬出種種瓷的玻璃的琺琅的料器的器件,用力往那鋪在天井中央的大方青磚上砸。還有那個並不怎麼聰明的兒子也在起勁地為她做着“幫兇”。看樣子他們已經忙了好大一會兒工夫了。天井裏到處都躺着他們兩忙碌的成果——碎碴片。憑着依稀的暮色和各房窗欞間透出的電燈光,可以細辨出,已然變成碎片了的,有那對青花雲龍捧壽福字撣瓶、乾坤六合雙龍戲珠瓶、還有那隻松竹梅盤節酒尊、巴山出水飛獅罐、有那口暗姜芽海水花壇和甜白酒盅,還有那套黃地閃青駕鳳穿寶盤、紫金地閃黃梅花盆、素鑲堆花香爐……最叫經易門心痛的是那一盆料器蟠桃樹和那個浮梁吳十九的牡丹甌。這牡丹甌,外面燒上了穿花蓮託、八寶荷花、魚耍娃娃、貫龍篆遍地真言字、折枝四季西番蓮寶相花,裏邊還燒上了海水如意、雲邊香草人物故事、竹葉靈芝壽意。而這位吳十九先生和雕竹濮仲謙、螺鋼姜千里、銅爐張鳴歧、紫砂時大彬等人均為當時齊名海內外的工藝聖手。他們的東西,不説是件件價值連城,也可説只只都能拿來換地換房子換股票的。當然,經易門絕對不會用它們去做這種敗家的事。因為這裏的每一件東西都藴含着經家、特別是譚家三代人的心血。
三代人的心血啊。
再一看,那一個個掛在房門上的譚字繡綢門簾也全部被她娘兩個扯了下來。他們還往那兩個石人身上潑黑漆。譚老老先生用過的那個紅白木雕花牀架於被抬出來摜在天井裏。而譚老老夫人用過的那隻馬桶箱,在用碌磚拼命砸過以後,也被摜在了旁邊的陰溝裏。
哦……
夫人,哦,憶萱,你瘋了嗎?真的瘋了嗎?!!你覺得譚家對不起我經易門,也不能這樣做啊。經易門心裏一陣痙攣,濁血和熱痰頓時都湧了上來,當即一個踉蹌,兩眼一黑金星四濺,雙膝一軟,便暈倒在地;醒過來後掙出的第一句話就是:“憶萱,你這樣做,不是要逼我去死嘛?!”
然後,經易門居然打了趙憶萱。
40
當天晚上,經易門把全家老小全部召齊到他房間裏,説了下面一段話:“今天憶萱和十六做出這種事,實在讓我無法向兩家的祖宗交代,也沒有辦法向譚先生交代。現在只有一條路好走。要麼我離開這個家,要麼她離開這個家。只有這樣,才好向譚家有所交代。這樁事,由憶萱自己決定。由她來選。到底是我走,還是她走。”
經易門話音剛一落地,全家老小就哭作一團,嚎叫着一起跪下來為夫人求情。只有身材頎長而又精瘦幹黑的趙憶萱緊握雙拳。呆立不動。臉色鐵青。渾身顫慄。鼻翼急促地歙動,眼前呈現的卻只有一片空白。
41
住在四川北路的日本人阿部,討厭一大清早就有人來撳他家的門鈴,特別是在今朝這種雨夾雪的天氣裏,他更不希望有人一早來打擾。這種陰冷的天氣,又潮濕,他需要花更長的時間用力去注視小花園裏那一棵海棠樹。看雨水雪水從正在泛青的樹皮上慢慢往下蠕動。想象所有的花骨朵肥糯糯地膨脹。樹葉花花花花。這是他自定養生功的最重要的一節。一般人只知道他靠出租虹口一帶的弄堂房子過日子,其實不然。在中國這幾十年,他真正用心所在是收集古董。阿部心裏的“中國古董”,分兩類。一是普通意義上的古董,也就是一般玩家所喜好的瓶爐青銅紅木玉石陶瓷碑版字畫等等;另一類,則是阿部所認定的中國古董中真正的精粹——養生之道,是陰陽五行六淫八綱三焦四診十二經絡終日乾乾為汝逐於大明之上為汝人於遙冥之門善集造化而頜超聖凡、是六千零四十單八卷佛經三十又三章中庸五千餘言道德經都説不到窮處極處了處的大道反覆。他仔細地分辨過,這個中國,從明毅宗朱由儉之後,經二百六十七年大清皇統,甲午甲申兩次海戰,所剩下還真正值點錢的,也就這兩種“古董”了。阿部特別讚賞當年出任中國海關總税務司一要職的英人赫德在上海一次宴談中,對中國軍界耆老嚴幾道説的一番話。這個嚴幾道十五歲就應募為海軍生,是中國最早一所海軍學校的學員;後在建威艦上實習,遍航台澎星馬呂宋文萊,當然還有日本國。後又被派往英國海軍大學深造;歸國後,合肥李文忠(鴻章)為治海軍在天津特設製造局,他便去那兒做了主督課,前後達二十餘年。用這位老先生自己的話説,“(海)軍中將校,大率非同硯席,即吾生徒”。自是一個很了不得的角色。赫德與此公的那番談話,就是從中國海軍談起的。甲午海戰失敗之後,中國國內同聲氣責備海軍無能,甚囂塵上。赫德認為,此事,不能“徒苛於海軍”,“海軍之於人國,猶樹之有花,必其根干支條,堅實繁茂,而與風日水土有相得之宜而後花見焉;由花而實,樹之年壽亦經彌長。”故而對於海軍“當於根本求之,徒苛於海軍,未見其益也。”他曾把這一段話一式兩份抄呈東京軍部海軍大臣、南京國防部海軍部長,僅供參考。三個月後,東京方面很客氣地給了個回函,雖説只是寥寥數言,但確實表示了某種程度的謝意;而寄往南京方面去的,卻一直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阿部自己玩中國古董,但最看不起的卻正是漢族人中玩古董的那一類。他最為這個號稱“泱泱大國”的大陸版塊擔憂的也是這一點:玩事兒的太多。自以為灑脱從容,其實,完全是致眾人於疏理“根本”!幾十年後,早已回到日本的阿部在東京帝國大學圖書資料館報刊室的有關縮影資料片上看到自稱進入“新時期”的中國再度興起收藏熱古董熱時,年逾九旬的他,居然一陣心絞痛幾乎不支,只得忙掙扎着移步至窗前,定睛注視樓前那棵支幹如鐵。嫩苞如蟻的山梨樹。意守住五心,氣歸人丹田,走湧泉而匯百會,通督任二脈,默唸《性命圭旨》中的“陀羅門啓真如出,圓覺海中光慧日;靈山會上説真言,滿舌蓮花萬丈佛”,漸漸懈怠了自己,方復歸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