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腳兩跳爬上樓,可是我撈開門簾時,裏面卻是闃黑的,玉卿嫂不曉得跑到哪裏去了。我走下樓找了一輪也沒見她,我媽她們在客廳裏聊天,客廳門口坐着個倒茶水的小丫頭春喜,晃着頭在打瞌睡。我把她搖醒了,悄悄的問她看見玉卿嫂沒有,她講好一會兒以前恍惚瞧見玉卿嫂往後園子去,大概解溲去了。
外面好黑,風又大,晚上我一個人是不敢到後園子去的。
有一次澆糞的秦麻子半夜裏掉進了糞坑,胖子大娘説是挨鬼推的呢,嚇得秦麻子燒了好多紙錢,可是我要急着找玉卿嫂拿錢來翻本呀!我得抓了那個小丫頭陪着我一起到後園子去,壯壯膽。冬天我們園裏的包穀全剩了枯杆兒,給風吹得悉悉沙沙的,打到我臉上好痛,我們在園子裏兜了一圈,我喉嚨都喊啞了,連鬼都不見一個。急得我直跺腳嘟囔道:“玉卿嫂這個人真是,拿了人家的錢不曉得跑到哪兒去了!”當我們繞到園門那兒的時候,我忽然發現木門的栓子是開了的,那扇門給風吹得吱呀吱呀的發響,我心裏猛然一動,馬上回頭對春喜説道:“你回去吧,我心裏有數了。”春喜一轉背,我就開了園門溜出去了。
外面巷子裏冷冷清清的,大家都躲在屋子裏守歲去了。我在老袁房裏還熱得額頭直冒汗,這時吃這迎面吹來的風一逼,冷得牙齒打戰了。巷子裏總是滑嘰嘰的,一年四季都沒幹的,跑起來踩得嘰喳嘰喳,我怕得心都有點發寒,生怕背後有個什麼東西跟着一樣,嚇得連不敢回頭。我轉過一條巷子口的時候,“嗚——哇——”一聲,大概牆頭有一對貓子在打架,我汗毛都豎了起來,連忙拔腿飛跑,好不容易才跑進那條死弄堂裏,我站在慶生的窗户外面,連氣都喘不過來了。裏面隱隱約約透出蠟燭光來,我墊起腳把窗上的棉紙舐濕了一塊,戳一個小洞,想瞅瞅玉卿嫂到底揹着我出來這裏鬧什麼鬼,然後好闖進去嚇嚇他們。可是當我眯着一隻眼睛往小孔裏一瞧時,一陣心跳比我剛才跑路還要急,捶得我的胸口都有些發疼了。我的腳像生了根似的,動也不會動了。
裏面桌子上的蠟燭跳起一朵高高的火焰,一閃一閃的,桌子上橫放着一個酒瓶和幾碟剩菜,椅背上掛着玉卿嫂那件棗紅滾身,她那雙松花綠的繡花鞋兒卻和慶生的黑布鞋齊垛垛的放在牀前。玉卿嫂和慶生都卧在牀頭上,玉卿嫂只穿了一件小襟,她的髮髻散開了,一大綹烏黑的頭髮跌到胸口上,她仰靠在牀頭,緊箍着慶生的頸子,慶生赤了上身,露出青白瘦瘠的背來,他兩隻手臂好長好細,搭在玉卿嫂的肩上,頭伏在玉卿嫂胸前,整個臉都埋進了她的濃髮裏。他們牀頭燒了一個熊熊的火盆,火光很暗,可是映得這個小房間的四壁昏紅的,連帳子上都反出紅光來。
玉卿嫂的樣子好怕人,一臉醉紅,兩個顴骨上,油亮得快發火了,額頭上盡是汗水,把頭髮浸濕了,一縷縷的貼在上面,她的眼睛半睜着,炯炯發光,嘴巴微微張開,喃喃吶吶説些模糊不清的話。忽然間,玉卿嫂好像發了瘋一樣,一口咬在慶生的肩膀上來回的撕扯着,一頭的長髮都跳動起來了。她的手活像兩隻鷹爪摳在慶生青白的背上,深深的掐了進去一樣。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又仰起頭,兩隻手住了慶生的頭髮,把慶生的頭用力撳到她胸上,好像恨不得要將慶生的頭塞進她心口裏去似的,慶生兩隻細長的手臂不停的顫抖着,如同一隻受了重傷的兔子,癱瘓在地上,四條細腿直打戰,顯得十分柔弱無力。當玉卿嫂再次一口咬在他肩上的時候,他忽然拼命的掙扎了一下用力一滾,趴到牀中央,悶聲着呻吟起來,玉卿嫂的嘴角上染上了一抹血痕,慶生的左肩上也流着一道殷血,一滴一滴淌在他青白的肋上。
突然間,玉卿嫂哭了出來。立刻變得無限温柔起來,她小心翼翼的爬到慶生身邊,顫抖抖的一直問道:“怎麼了——?”“怎麼了——?”她將面腮偎在他的背上,慢慢的來回熨帖着,柔得了不得。久不久地就在他受了傷的肩膀上,很輕的親一會兒,然後用一個指頭在那傷口上微微的揉幾下——好體貼的樣子,生怕弄痛了他似的,她不停的嗚咽着,淚珠子閃着燭光一串一串滾到他的背上。
也不曉得過了好久,我的腳都站麻了,頭好昏,呆了一會兒,我回頭跑了回去,上樓蒙起被窩就睡覺,那晚老作怪夢——總夢到慶生的肩膀在淌血。
“到底乾姐弟可不可以睡覺啦?”第二天我在廚房裏吃煎年糕時,把胖子大娘拉到一邊悄悄的問她。她指着我笑道:
“真正在講傻話!那可不成了野鴛鴦了?”她看我怔着眼睛解不過來,又彎了腰在我耳邊鬼鬼祟祟的説道:
“哪,比如説你們玉卿嫂出去和人家睡覺,那麼她和她的野男人就是一對野鴛鴦,懂不懂?”説完她就呱呱呱呱笑了起來——笑得好難看的樣子,討厭!我就是不喜歡把玉卿嫂和慶生叫做“野鴛鴦”。可是——唉!為什麼玉卿嫂要咬慶生的膀子,還咬得那麼兇呢?我老想到慶生的手臂發抖的樣子,抖得好可憐。這兩姐弟真是怪極了,把我弄得好糊塗。
第二天玉卿嫂仍舊換上了黑夾衣,變得文文靜靜的,在客廳裏幫忙照顧煙茶,講起話來還是老樣子——細聲細氣的,再也料不着她會咬人呢!可是自從那一晚以後,我就愈來愈覺得這兩姐弟實在有點不妥了。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我竟覺得像我們桂林七八月的南潤天,燠得人的額頭直想沁汗。
空氣重得很,壓得人要喘氣了,有時我看見他們兩人相對坐着,默默的一句話也沒有,玉卿嫂的眼光一直落在慶生的臉上,胸脯一起一伏的,裏面好像脹了好多氣呼不出來,慶生低着頭,嘴巴閉得緊緊的,手不停的在摳桌子——咯吱咯吱的發着響聲,好像隨時隨地兩個人都會爆發起來似的。
直到元宵那一晚,我才看到他們兩人真的衝突起來了。嚇得我好久都不敢跟玉卿嫂到慶生那兒去。
那一晚玉卿嫂在慶生那裏包湯圓給我吃宵夜,我們吃完晚飯沒有多久就去了。不知道怎麼搞的,那晚他們兩人的話特別少,玉卿嫂在搓米粉,慶生調餡子,我在捏小人兒玩。玉卿嫂的臉是蒼白的,頭髮也沒有攏好,有點凌亂,耳邊那幾縷鬆鬆的垂了下來。在燭光下,我看見玉卿嫂額頭上的皺紋竟成了一條條的黑影,深深的嵌在上面。她的十個手指動得飛快,糯米糰子搓在她手心中,滾得像個小圓球,慶生坐在她對面拿着一雙竹筷用力在盆子裏攪拌着一堆糖泥。他的眼瞼垂得低低的,青白的顴骨上映着兩抹淡黑的睫毛影子,他緊緊的咬着下唇,露出一排白牙來,襯得他嘴唇上那轉青嫩的髭毛愈更明顯了。
兩個人這樣坐着半天都不講一句話,有時外面劈哩叭喇響起一陣爆仗聲,兩人才不約而同一齊抬起頭往窗外看去。當他們收回眼光的時候,玉卿嫂的眼睛馬上像老鷹一樣罩了下來,慶生想避都避不及了,慌得左右亂竄,趕忙將臉扭過去,脖子上暴起青筋來。有一次當她的目光又掃過來的時候,慶生的手忽然抖了起來,手中的一隻筷子“叭!”的一聲竟折斷了。他陡然站起將手裏那半截往桌上用力一砸,匆匆的轉身到廚房去,斷筷子一下子跳了起來,落到玉卿嫂胸上,玉卿嫂的臉立刻轉得鐵青,手裏的糯米糰子一鬆,崩成了兩半滾到地上去。她的目光馬上也跟着慶生的背影追了過去,她沒有講話,可是嘴角一直牽動着。
慶生沒有吃湯圓,他講他吃不下去,玉卿嫂只叫了他一聲,看他不吃,就和我吃起來了。慶生在房裏踱來踱去,兩手一直插在褲子口袋裏,我們吃完湯圓時,外面爆仗聲愈來愈密,大概十字街那邊的提燈會已經開始了。我聽老曾講,高升戲院那些戲子佬全體出動,紮了好些台閣,扮着一出一出的戲參加遊行呢。如意珠扮蜘蛛精,金燕飛扮蚌殼精,熱鬧得了不得。
慶生踱到窗口,立在那兒,呆呆的看一會兒外面天上映着的紅火。玉卿嫂一直凝視着他的背影,眨都不眨一下,也在出神。慶生突然轉過身來,當他一接觸到玉卿嫂的眼光,青白的臉上立刻慢慢的湧上血色來了,他的額頭髮出了汗光,嘴唇抖動了半天,最後用力迸出聲音沙啞的説道:
“我要出去一下子!”
玉卿嫂怔着眼睛望着他,好像沒有聽懂他的話似的,半晌才徐徐站起身來,低低的説道:
“不要出去。”她的聲音又冷又重,聽起來好怕人。
“我要去!”慶生顫抖抖的喊道。
“不要——”玉卿嫂又緩緩的説道,聲音更冷更重了。
慶生緊握着拳頭,手背上的青筋都現了出來,他遲疑了好一會兒,額頭上的汗珠都沁出來了。突地他走到牆壁將牀壁上掛着的棉襖取下來,慌慌忙忙的穿上身去,玉卿嫂趕快走過去一把揪住慶生的袖子問道:
“你要到哪兒去?”她的聲音也開始抖起來了。
慶生扭過頭去,嘴巴閉得緊緊的沒有出聲,她的耳根子脹得緋紅。
“不、不——你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不要出去,聽我的話,不要離開我,不要——”
玉卿嫂喘吁吁的還沒有説完,慶生用力一掙,玉卿嫂打了一個踉蹌,退後兩步,鬆了手。慶生趕忙頭也不回就跑了出去,玉卿嫂站在門邊伸着手,嘴巴張開好大,一直喘着氣,一張臉比紙還要慘白。隔了好一會兒,她才轉過身來,走到桌子旁邊呆呆的坐了下來,我站在旁邊也讓他們嚇傻了,這時我才走過去推推玉卿嫂的肩膀問她道:
“你怎麼啦?”
玉卿嫂抬起頭望着我勉強笑道:
“我沒有怎樣,少爺,你乖,讓我歇一歇,我就同你回家去。”
她的眼睛裏滾着閃亮的淚珠子,我看見她託着頭倚在桌子上的樣子,憔悴得了不得,一下子好像老了許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