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連上着課都想到慶生,我們算術老師在黑板上畫着好多根樹幹在講什麼鬼植樹問題:十棵樹,九個空,二十棵樹,十九個空——講得我的頭直髮昏,我懶得聽,我一直想着昨天我和慶生下棋——實在有趣!他要吃我的車時,有意跟我説:“留神啊,少爺,我要吃車啦。”我連忙把棋子搶在手中,笑着和他打賴,他也紅着臉笑了起來,露出一嘴齊垛垛的牙齒,我真奇怪他嘴上那鬚毛為什麼那麼細那麼軟呢?
連豎不起來的,我忽然起了一個怪念頭:要是我能摸一摸慶生的軟鬚鬍,一定很舒服的——想着想着我忍不住發笑了,坐在我旁邊的唐道懿掏了我大腿一把問道:“瘋啦?好好的怎麼笑起來了?”我用肘子拐了他一下瞪着他道:“噓!莫吵,人家在想黑板上的題目呢!”
下午三點多鐘就放了學,回到家門口,我連大門都不進就把書包撂給老曾催他回:“去,去,去告訴太太聽,我去姑婆那裏去了,吃夜飯才回來。”只有去姑婆家,我媽才頂通融,反正姑婆記性又不好,我哪天去,她也記不得那麼多,所以説去她那裏,最妥當。我心裏頭老早打好主意了:先請慶生到高升去看日戲,然後再帶他去哈盛強吃馬肉米粉。我身上帶了一塊光洋,八個東毫,早上剛從撲滿裏拿出來的。光洋是去年的壓歲錢,東毫是年三十夜和老袁他們擲骰子贏來的。
我走到慶生房子門口,大門是虛掩着的,我推了進去,看見他臉朝着外面,蜷在牀上睡午覺,我輕腳輕手走到他頭邊,他睡得好甜。連不曉得我來了。我蹲了下來,仔細瞧了他一陣子,他睡着的樣子好像比昨天還要好看似的。好光潤的額頭,一大綹頭髮彎彎的滑在上面,薄薄的嘴唇閉得緊緊的,我看到他鼻孔微微的翕動着,睡得好斯文,一點也不像我們家那批男傭人,個個睡起來“呼啦呼啦”的,嘴巴歪得難看死了。真是不知怎麼回事,我一看見他嘴唇上那轉柔得發軟的青鬍鬚就喜得難耐,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他嘴上的軟毛毛,一陣癢癢麻麻的感覺刺得我笑了起來,他一個翻身爬了起來,抓住了我的手,兩隻眼睛一直愣愣發呆,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哈哈,我在耍你的軟鬍鬚呢?”我笑着告訴他,突的他的臉又開始紅了起來——紅、紅、紅從頸脖一直到耳根子去了。
“哪,哪,哪,莫怕羞了,”我把他拉下牀來一面催他道:
“快點換衣服,我請你去看戲,然後我們去上小館。”他遲疑了半天,吞吞吐吐,還説什麼又不説了似的,後來終於説道:
“我想我們還是不要出去的好,少爺!——”
“不行!”我急得頓腳嚷道:“人家特地把壓歲錢帶來請你的,喏,你看!”我把一塊光洋掏出來亮給他看,一面拉着他就跑出門口了。
進了戲院我找到了劉老闆告訴他説我請一個朋友來看戲要他給兩個好位子給我們,我有意掏出四個東毫來給他,他連忙塞進我袋子裏一疊聲嚷着:“這個使不得,容少爺,你來看戲哪還用買票,請還請不來呢!”説着他就帶我們到第三排去了。
慶生坐了下來,一直睜着眼睛東張西望,好像鄉巴佬進城看見了什麼新鮮事兒一樣。
“難道你以前從來沒來過這裏看戲?”我問他道,他咬着下唇笑着搖頭,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我詫異得不得了,我到過高升好多次,連我自己都數不清了呢。我連忙稱能的教起他戲經來——我告訴他哪句戲好,哪句戲壞,這戲院子有些什麼角色,各人的形容又是怎麼樣的,講得我津津有味。
這天的戲是“樊江關”,演樊梨花的是一個叫金燕飛的二流旦角,這個女孩兒我在後台看過幾次,年紀不過十七八歲,畫眉眼、瓜子臉,刁精刁怪的,是一個很叫人憐的女娃子。我聽露凝香説因為她嗓子不太好,所以只能唱些刀馬旦的戲。這天她穿了一身的武打裝束,頭上兩管野雞毛顫抖抖的,一雙上挑的畫眉眼左顧右盼,好俊俏的模樣。
慶生看得入了神,一對眼睛盯着台上連沒有轉過。
“喂,你喜不喜歡台上這個姑娘?”我湊到他耳邊向他打趣道。他倏地轉過頭來愕然望着我,像個受了驚的小兔兒似的,一雙眸子溜溜轉,過了一會兒,他乾咳了幾聲,沒有答話,突然轉過頭去,一臉別得紫脹,我看見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來了。我嚇了一大跳,連忙不敢出聲了。
看完戲,我就請慶生到過哈盛強去吃馬肉米粉,我們各人吃了五碟,我要請客,他一定不肯,爭了半天,到底還是他付了錢。我們走出來時看着天時還早,我就讓他牽着手慢慢蕩街蕩回去。我和他一路上聊了好多話,原來他早沒了爹孃,靠一個遠房舅舅過活,後來他得了癆病,人家把他逼了出來,幸虧遇着他玉姐才接濟了他。
“你怎麼自己不打工呢?”我問他道。
他有點不好意思答道:
“玉姐説我體子虛,不讓我做工。”
我問了他好多事情,他總説玉姐講要他這樣,玉姐講要他那樣,我覺得真奇怪,這大個人了,怎麼玉卿嫂一徑要管着他像小孩兒似的呢。
走到我們後園門口我和他分手時,我又問他道:
“你喜不喜歡看戲?”他笑着點了點頭。
“那以後你常常到學校門口來接我,我帶你一同去。”
他囁囁嚅嚅的説:
“恐怕——恐怕玉姐不喜歡呢。”
唉!又是玉姐。
我一進到房中就跑到玉卿嫂面前嚷着説道:
“喂,你猜今天我跟慶生玩些什麼?”
她放下毛線答説不知道。
“告訴你吧!我們今天去高升看戲來,金燕飛的——”我興高采烈的正想説給她聽,哪曉得她連沒答腔,竟低下頭織她的毛線去了。我心裏好不自在,用力踢了她的絨線球——
嘟囔道:
“這算什麼?人家興興頭頭的,你又來潑冷水了。”
她仍舊低着頭淡淡的答道:
“戲院子那種地方不好,你以後不要和慶生去。”她的聲音冷冰冰的——她從來沒對我這樣説過話呢。以前我去看戲,她知道了沒説什麼,為什麼和她乾弟弟去她就偏不高興了呢?
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