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我公然地每天推着輪椅帶她四處散步,醫生和護士們都説我倆真的很幸福。我也覺得我倆無比幸福,她的臉色一天天紅潤起來,比任何時候都漂亮。
我給她編造了很多這段時間的故事,我説蘇陽為了參加巴黎—達喀爾比賽去了非洲考察路段,我説蘇陽撿到一根犀牛角説回來可以給她做梳子用,我還説蘇陽在非洲歷險差點被獅子吃掉了……每當這時,她就驚魂未定地詢問我更多的細節,我就繪聲繪色地把已知的自然常識進行發揮:“幸好碰到的是獅子,要是碰到會爬樹的獵豹,就沒命了。”她最後總會説:“菩薩保佑,蘇陽不會出事的。”
我發現蘇陽根本沒有告訴她寶寶被撞死的事,所以我也編造了很多寶寶的細節,我甚至故作感嘆地説:“春天來了,小狗也發情了,寶寶前天晚上一夜未歸,回來時筋疲力盡的樣子,樓下那家母狗的主人上來敲門找我算賬……”她就“咯咯”直笑,説寶寶全是被我教壞的。
她一度對醫療費產生懷疑,我不屑地對她説:“女人就是女人,知道我們參加越野拉力賽得了多少獎金嗎,六位數;知道有家石油贊助商下一步準備給我們多少錢嗎,七位數。那房子我準備賣了再換套大的,你不是喜歡多生孩子嗎,我得去買一套四居室了,還可以給你安排一間專用的衣帽間,你是我一輩子的掌上明‘豬’……”
她於是就很高興,點着頭説:“我一直相信我的楊一能行的。”
我懷疑警察是不是已經把我忘了,或者那天他們接到電話後根本沒有去農場。半個月來,我在醫院大搖大擺地照顧卓敏,有時候太晚了就以家屬身份睡在病房裏照顧她。我躺在旁邊的一張行軍牀上,給她講故事,拉着她的手入睡,聽到她迷迷糊糊地説着夢話……我早上推她去花園散步,傍晚帶她去看西山低緩的峯巒,我串通護士們編造説她的病情正一天天飛快好轉。可能是精神療法,這段時間她的身體果真恢復得很好。醫生專門找我去談過一次,他神采奕奕地説:“難道這女孩子身上真要出現醫學奇蹟?!”
週末那天,她仰起頭對我説:“我想回家看看寶寶。”
我就説:“它神出鬼沒,白天不歸家,半夜才神神秘秘來撓家門,弄得我經常睡不好覺。再下去得給它配一把家門鑰匙了。”
但她堅持要回去看它:“你這麼多天沒回家了,不怕把它餓死。”
我説:“怎麼可能,昨天趁你午覺時我剛回去過。”
她狐疑地看着我,我堅定地點點頭,又想了想,就決定開車帶她去樓後那片白楊林。
她閉上眼睛呼吸着白楊林雨後的空氣,忽然笑着問我還記不記得以前在這裏劃石頭剪刀布的事情。我説:“當初你太會耍賴了,每次都不認賬,但每次我都能贏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你第一把總是出剪子,第二把出布。”
她生氣地説我這一輩子都在欺負她,然後我就帶她去那棵樹,看當初刻下的肉麻的——“我愛卓敏”,她哆嗦地摸着已經模糊不清的字,一臉無法自拔,然後説:“其實那年我們過生日回家時,我是假裝睡着,我就是想讓你揹着我……”
我説那讓我再揹你一次,她乖乖地趴在我背上,我就這樣一步一步走着,和她一起數着白楊樹,她突然嗤嗤笑了:“我第一次經過這裏時就數過它們整好九十六棵,所以你當然要輸給我。”我作勢打着她的屁股,她又開始叫“抓流氓”……
“我想翻跟頭,看現在能翻多少個,這些年把功全都還給老師了,不過我至少還能翻二十個吧。”説着就掙着要下地,我嚴肅地制止她。
她開始詢問寶寶的蹤跡,我説可能正跟哪隻小母狗廝混呢,她漸漸走到那棵埋葬寶寶的白楊樹下,我就大呼小叫地指着另一棵白楊樹説:“你看,這就是寶寶剛剛撒過尿的地方,一股臊味。”她皺着眉頭聞了聞,説沒聞出來,一會兒又驚呼:“對,這就是它的味兒……”
我不想讓她看見“寶寶之墓”那幾個小字,我們正在如此浪漫的回憶中,我不想告訴她寶寶的遭遇,這樣的打擊對她太沉重。
我也不敢帶她回家,隱隱害怕警察已經悄悄在家門口布點,一回去就會被按在地下銬起來。我神經過敏地看見遠處陽台有人影晃動,就匆匆強制她上車:“天很涼,這次別讓醫生再罵我。”她很不情願,依依不捨地跟我上車,一直看着樓上那間房子……這段時間我完全不去想投案自首的事情,與卓敏的幸福越短暫,我就希望時間越長久,我甚至遺忘了半個月前發生的那件殘忍的搏殺,認為那件事情與我毫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