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燈雪亮地打在沙礫上,裸露在地表的礦石紛紛反射出豺狼眼睛般的磷光,我找不到任何參照物,只有天上的星星冷漠地看着我。
一個沒有顏色的世界,一個沒有時間的夜晚。我像一頭在黑夜裏拼命突圍的野獸嗅着血腥向未知的城市狂奔,漫長的黑夜是潛伏在四周蠢蠢欲動的敵人。我看不見前路,只有幽幽散發熒光的指北針指引前行,我生怕一瞬間就會錯失正確的方向,或者一不小心就撞上沙漠中的動物屍體、枯樹,甚至陷進春天裏活動頻繁的流沙。
嘴裏很苦,我知道這是恐懼之下膽汁過度分泌的結果。
蘇陽就躺在我身旁的座椅上,他已在彌留之際,出發前往一百五十公里外的城市前,我在他的頸部用三個枕頭墊了一個“品”字,我還用兩根皮帶把他綁在座椅上以固定身體,我只能做這麼多了。還剩五個半小時了,如果我征服了這段危機四伏的路,征服了深不可測的黑夜,我就贏了。
即使我贏了,蘇陽還得贏,他必須征服頸椎斷裂的巨大痛楚,以及大腦缺血帶來的昏厥,他不能一直這麼深度昏厥下去,這樣的昏迷會加速他的死亡。所以我把車內音響開得巨大,我大聲地唱着我所能唱的所有的歌,我一直呼喚着他的名字,回憶我們一起的美好日子,痛罵他種種不是……
我還強迫他回答腦筋急轉彎以便確認斷裂的頸椎沒讓他窒息,他也知道這一切處境,他努力回應着我,含糊不清地説着“是”或者“不是”。
有一刻,他好像死過去了,我恐懼地拍打他的臉讓他甦醒,他又開始嘔吐,車內散發着一股惡臭,但我不敢打開窗户,初春沙漠的夜裏寒冷得可以把生鐵凍碎,體温急劇下降的他根本承受不了正在黎明前迅速集結的濃霜。
我必須趕在黎明前開出這片死寂的沙漠,或者説我必須和太陽賽跑。只要太陽沒有升起來,蘇陽就有救,就有權利爭奪那百分之十五的生存權。
風,刀子般刮過堅硬生冷的沙礫,車胎壓過碎石的聲音如冷兵器格鬥,窗外的黑色像冰冷的海水包圍着我和蘇陽,那條閃耀着的星河橫亙天際,可是我卻看不見光明,我突然覺得時間消失了,世界也消失了,那一刻很古怪,是一種透骨的真實。
蘇陽艱難地説:“兄弟,放下我吧,我不行了。”
我破口大罵:“操你媽,你他媽怎麼這麼慫,你他媽必須給我活着回北京,我們還要去後海喝酒,去‘唐會’泡妞,再來幾局桌球看我不打你個稀里嘩啦。”
蘇陽好像笑了,他説:“你不知道,我偷偷練着桌球呢,還請了教練的,所以你打不過我。”
我勃然大怒:“就知道你心眼多,你他媽搶我女朋友,等你病好了我就劈了你這個流氓假仗義的東西。”
蘇陽沉默了……
我看不見前方,但隱隱覺得前方有危險,憑直覺猛打方向盤,車體差點翻滾過去,當繞過那個龐然大物的同時我才發現那是一頭死去駱駝的骨架。劇烈的晃動讓蘇陽痛苦地呻吟,里程錶顯示離城市還有六十多公里,我對他説:“再挺一個半小時,我一定讓你躺在醫院手術室裏。”
蘇陽又開始嘔吐不止,這一次嘔吐來得特別奇怪,他幾乎是井噴般把胃裏最後一點東西打在了車窗上,而且夾雜着大量鮮血。我聽人説過,這是最後的徵兆。我越來越濃地聞到死亡的味道,那是一種被燒焦的木頭的味道。我調動着身體最深處的潛能向前狂奔,我要跑過馬上升起的太陽……
奇怪的是,蘇陽突然清醒起來,他舉起手腕把那串水晶摘下來,遞給我,眼神亮亮地看着我,那一刻我發現他的眼睛又恢復到過去的熱烈,像一蓬冬日裏的爐火,他説:“楊一,你把車停下來,你把這個戴上吧。”
“瘋了!你他媽不想活了!相信我,我們馬上就能到達城市。”
蘇陽笑了,他笑得無比奇怪:“兄弟,我過不了這一關的,你停下來,趁我還有一段時間,我要告訴你一個故事,關於卓敏的……”
我奮不顧身向前開着,我根本不想聽他説什麼故事,他看見無法阻攔我,就舉着那串水晶一字一句地述説了,很平靜:
如果誰能夠真正做到欺騙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沒有人能夠做到,包括你、我、卓敏。
比如卓敏,她很想讓你認為她已不愛你了,讓你從此忘掉她,但你們都知道,你們之間永遠會相愛,永遠做不到忘記,無論蘇陽是否戴上了這串水晶。
我告訴你,這串水晶是用來騙你的道具,我和卓敏從來沒有一天成為過戀人,雖然我喜歡她,但她仍然愛着你,她在醫院外的小樹林裏對我説了,她永遠不可能愛上除楊一之外任何一個男人,而且她突然明白,她甚至也沒有真正愛過趙烈,那只是一種少女的崇拜,而不是愛。
她甚至説,她很想嫁給你,想和你一起生孩子。只是她已無法做到了。
我知道你正在想為什麼那天晚上她會抱住我,為什麼她出院後會住在我家裏,為什麼她把手機關掉想盡辦法讓你找不到她——你聽説過ThalassoHemia嗎?這是希臘語,意思是“地中海貧血症”。
一種絕症,死亡率超過癌症,目前還沒有任何辦法徹底克服它。
我被一記巨雷轟破頭顱,我瞠目結舌,搜索着被雷電擊碎得四處散亂的各種線頭。蘇陽慘笑着,抓住我的右手,冰冷如霜刀,他説:“你停下,別枉費心機了,你知道我沒時間了,我要死了!”蘇陽又一次吐了,吐得快斷腸了,額頭與車外的沙礫一樣冰冷……但他精神清晰,眼睛發亮,我知道這是迴光返照:
ThalassoHemia,或者叫溶血性貧血,一般只能存活三至五年,是全世界攻克難度排名第三的絕症。就是説,卓敏快死了。
你知道嗎,那天她説——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你愛的人離開了你,而是你眼睜睜看着你深深愛着的人慢慢死去,你卻無能為力。
所以她一直沒有告訴你真相。
那天醫生把我找去對我説了一切,他説他們也是剛剛發現的,之前只是以為這是較為嚴重的貧血症,根本沒有想到這麼罕見的病居然會出現在這麼漂亮的姑娘身上。醫生還説這種病一般出現在小孩子身上,大概只有百分之零點三的成年人病例。迄今為止,卓敏是中國成人患者第二例。
醫生説理論上還有接近十萬分之一的存活可能,但實際臨牀還達不到這個數字,只有兩種治療的方法:一,換脊髓;二,每兩個月全身換血。上述兩種的費用奇高,而且還不能保證這兩種方法有用。我對醫生説,再多的錢我們也要爭取。
醫生沒有對她隱瞞病情,那天她聽了真相後眼睛發直,足有半天沒有説話,等她能夠説話時,她第一句話就是:如果我死了,楊一怎麼辦?
那天你在小樹林時,我倆正在爭吵究竟對不對你説實情,我希望你知道真相,她堅持不讓你知道,她又一次説了,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你愛的人離開了你,而是你眼睜睜看着你深深愛着的人慢慢死去,你卻無能為力。“楊一已經為了我累得不成人形了,他愛我,這樣的打擊對他而言甚至超過了我,一個人承受總好過兩個人面對……”她甚至不同意積極治療的方法,她不願花費數十萬甚至上百萬,卻沒什麼存活希望。
她説她只有回西藏了,但又不想讓老阿媽痛苦,她説她明天就自殺因為她不想看到自己慢慢消瘦死去的樣子。她最後説她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但感謝我,至少還有我能夠在她死前陪伴,然後你就出現了……
我們第二天就轉到另一家中外合資醫院,臨行前我們交代任何人不能對你説出真實情況,包括燕子。
那家醫院認為像她這種情況不適合換脊髓,只能每兩個月換一次血,所以她大部分時間就住在我家裏。
她每天都好想見你,但她卻要我指天發下毒誓——絕不對你提及關於她的一個字。我發了毒誓,否則就頭斷血流不得好死……現在我馬上就要下地獄了,所以也無所謂了,我覺得你有權利知道這一切。
因為我確知你們互相愛着。
車突然被一塊石頭彈起,蘇陽噴出一口鮮亮的血,過度的説話已讓他氣若游絲,他要求我馬上停下:“我沒有時間了,讓我説完,兄弟,你能不能讓我死得好受一點。”我對他憤怒地大叫:“蘇陽你他媽給我聽着,你不會死的,我不會讓你死的,現在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我們馬上就到醫院了……”
蘇陽慘笑一下,絕望地搖搖頭,我抬頭向前方望去,恐怖地看見遠方天際已出現一抹亮色。我從來沒有這樣害怕太陽昇起過,代表生命代表希望的太陽在這個時候卻成為催命的圖像。
楊一,我知道你恨我,我要讓你恨我,你越恨我,就越快忘記卓敏,如果你不知道她的死亡甚至你蔑視她的死亡,你也就不會有痛苦了——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一個你愛的人突然離開了你,而是你深深愛着一個人,眼睜睜看着她慢慢死去,卻無能為力。
我承認我喜歡她,但她不喜歡我,我本來想承擔慢慢看着她死去的痛苦,因為我們是好兄弟。
但是,我馬上就要死了,剛才我突然想明白了,你有責任知道她的病情,你必須在她走之前一直陪着她。如果讓她一個人慢慢地等死,這對一個女人太殘酷了。她為你做到所能做的一切,而你為她做的並不多,所以這一次你必須做到。
對不起,剩下的痛苦只能由你一個人面對,我走了。我死了之後也就沒有那麼痛苦了,看來老天一切都安排好了,老天對我不薄。
對不起,我不能再提供她治病的錢了,我把車已經賣了,我準備把那間廣告公司賣出去,我能為她和你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對不起,我其實好想和你繼續當兄弟,一起喝酒,一起打桌球,一起去“殺人吧”,我還想和你再打一架……你得好好對待卓敏,她是個好姑娘,她值得我們這些爺們去珍惜,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珍惜……我把水晶給你戴上去,它屬於你……
我發現蘇陽在我懷裏迅速冷卻着,我發現他的手頹敗地向下滑落,抬頭望去,遠處的天際正在發亮,一個鮮紅的小亮點正在低矮的雲層中呼之欲出。我發瘋似的踩着油門,我要趕在它跳出來之前飛到醫院。只要太陽沒有完全升起,蘇陽就不會死。
這時,它好像掙了一掙,突然從雲層中跳出,太陽昇起,光線刺透我的身體,大地一片金色,我的眼睛被照耀得就像流血,突然聽到蘇陽在我懷裏長長地“呃——”打了一聲嗝,像把體內所有的真氣完全散出!
他死了,他就死在太陽昇起的時候,死在我的懷裏,迅速冷卻。
陽光打在我臉上,照出我一臉猙獰,世界在我眼中終於變成鐵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