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大雨,這麼早的春天就下這麼暴烈的雨非常罕見,大雨機槍子彈般把沙漠濺出一排排水幕,隔着車窗也能嗅到雨點打到地面彈起的土腥味。我把車速降低,壓着後面兩輛車的速度不讓他們過於靠前。
蘇陽拿着路書給我通報着:“前面一百二十公里有個營地,有加油站,如果要抄近路的話可以切過北邊那條二級公路,然後轉向西邊,應該可以節約四十公里距離。”我大聲回應:“我記得那條路附近有一條幹涸的河牀,但開礦的原因把地面變得很鬆散,説不準會不會陷下去。”
狗子在對講機裏説了一大通,但由於雨天信號太差,“噼裏啪啦”聽不清楚,好像他説他贊同抄近路因為他的車減震出了點問題。我猛打方向盤,向北邊那條二級公路切去。
翻過公路,才發現情況非常險惡,那條幹涸的河牀在暴雨沖刷下極為鬆散。幾年前這裏還有很多小煤礦,由於下令撤消亂採亂開,現在變得一片死寂,不時有小型泥石流從河岸瀉下來,我小心地尋找着更為合理的路徑,識別着那些看似安全實則下面隱藏陷阱的浮沙……狗子在後面大喊大叫,我拿起對講機忍不住對他大罵:“再叫就弄死你,跟着我的應急燈指示走。”
這是一場難以預計後果的征途,我們不能停下來,因為如果停下,暴雨和正在暴雨驅使下暗中活動的流沙就會把我們捲入萬劫不復之地……糟糕的是,不到十米的能見度卻使我們很難找到穿越河牀的正確出口,我們只有憑着直覺前行,用鼻子去嗅出通往營地的途徑。
二十分鐘過去了,我開始絕望,再下去我們的油都將耗盡,然後無異等死。
一種古怪的幸運,雨突然停了,天邊出現一抹妖冶的彩虹,照亮了遠處一個通向出口的緩坡,我們全體轟上二擋,耳膜聽到一陣皮帶磨擦着輪軸的刺耳聲音,車前車後是一片片被揚捲起來的昏黃的沙子,然後奮力駛出那條河牀。路面豁然開朗,加速,大聲按着喇叭,在對講機裏唱着歌慶祝……
蘇陽突然説:“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當初你為什麼一定要救我,那樣對你很危險,五百公里的無人區……”
我沒有回答,其實它像刻於硬盤一樣存在於我的大腦:
那個“瘋狂西夏之旅”,太陽昇起,太陽落下……
比賽進行到倒數第三天時窗外一切景物失去了影子,這提醒着我這時太陽已直射頭頂。這是越野賽一天中最為透支的時刻,我轟着油門穿過丹巴境內那座最可怕的虎愁峽,發現一輛進口神風越野車四輪朝天,泥石流沖刷下來的石頭埋葬了車體的二分之一。
那就是蘇陽,我從車號斷定車裏的一定是那個眼神熱烈、喜歡在車載電台裏大聲講段子和唱情歌的北京小夥。我用車載對講喊叫,但無人應答,等我找到一棵枯樹借馬達的力量用羊角鈎把幾乎像被捏扁了的可樂罐一樣的車拖拉出來時,發現蘇陽的副駕駛已經死亡,而蘇陽的肋骨扎進他的肺葉,他已處於重度休克中,我翻開他的眼皮檢查,他的眼睛混濁無力,瞳孔無限放大……
我必須拉着一個死人和一個半活人穿越這個長達五百公里的無人區,但下午時分,我也遇到了泥石流,對講機毫無信號,汽油消耗殆盡。夕陽西下,氣温驟降,我坐在佈滿青石的千百年來幾無人跡的古老河灘上,感到蘇陽的身體和那些石頭一起慢慢變冷。有一刻我甚至感到蘇陽的心臟已停止跳動——感謝菩空樹大師,他總是製造出一些古怪但神奇的油膏渡人於苦海。我突然想起菩空樹塞給我的一種被稱為“金剛油”的辛辣東西,我粗暴地把它灌入蘇陽口中,然後他就回光返照般地甦醒,又休克,又甦醒……直到營救車開到。
——這是我和蘇陽認識的開頭,卻成為記憶的結尾,現在的蘇陽與我距離最近,我們卻互為敵人,這世上有沒有兄弟之間永遠的情分?我不知道,所以我嘴角繼續掛着冰碴般冷漠的笑:
“回憶是人生最可怕的HI藥,少HI點,對身體不好。”我對他説,他有點尷尬,扭頭看着車外。
車道平穩,陽光燦爛,蘇陽解開了安全帶,昏昏睡去……我也很睏乏,半個小時前的奮力掙扎消耗掉我很多體力,大雨之後的空氣讓血液濃度增加,自我意識降低,我正準備點支煙——一股大力隨着巨響從車尾傳來,我覺得整個車被巨手撕扯了一樣失去平衡,輪胎根本抓不住濕滑的地面,然後我和蘇陽隨着車向河牀下面墜滑,電光火石,一切如夢……
我覺得翻滾了一個世紀的時間……從河沿到河牀的絕對高度並不大但坡度很陡,車翻了幾個滾,最終仰翻在河牀上。我在車廂裏看了全部逆轉的世界,感覺世界從這個角度觀察很新穎。搖了搖頭知道沒出大問題,然後爬出車,把蘇陽拖出來,拍打他的臉。
他的嘴角有一絲血跡,很輕微,然後他醒來,對我笑笑,説:“追尾了嗎?是狗子這雜種嗎,丫怎麼總是犯這種低級錯誤。”狗子裹着一道煙從河沿跑下來,看蘇陽沒事,他卻哭了。
我把蘇陽的眼底翻開檢查了一下,瞳孔無異狀,嘴裏流血是因為翻滾時他咬着了嘴,除了腦子有輕微的眩暈,他沒有問題。謝天謝地,蘇陽看着我,又笑笑:“楊一,我知道絕對沒有錯看你,你又救了我。”
我並不認為我救了蘇陽,我對這次事故感到吃驚,因為它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我不理解狗子居然會在平緩筆直的河邊公路上追尾,也不能接受當時我居然沒有及時閃開。可能因為我太累了。
這不是一次好的旅程,原裝美國進口的鋼製保險槓在車尾被撞掉了三分之一,這足以證明狗子在那一撞前完全失去控制。幸好車後部的一個備用輪胎緩衝了大部分力量,否則沒有系安全帶的蘇陽將直接被撞斷頸椎。
我們的行程到此結束,車隊最具競技水準的三輛車壞了兩輛,只有等天亮後前往最近的城市維修。那天晚上我們在營地骯髒簡陋的飯桌上吃飯時,我終於主動對蘇陽説了第一句話:“我對下個月的比賽很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