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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她是一個酷愛莫迪里亞尼創作的小女人。她的小臉清瘦,就像莫迪里亞尼在1916年畫的那張"露妮"(Reneelablonde)的臉,或是1917年那張"結領帶的女郎"(Femmea1acravateRotire),或是那張"羅洛蒂"(Lolotte)。不對,"羅治蒂"那張稍胖了一點,她卻是標準的清瘦型的,清瘦而蒼白。

    她酷愛莫迪里亞尼的畫,她家的客廳裏,掛了一幅畫家朋友畫她的速寫像,筆觸不見匠氣、不見俗氣、很成熟,尤其右眼和左眼不在一條直線上,與莫迪里亞尼1915年的"基斯林"(MoiseKisling),或1916年的"史丁像"(ChaimSoutine),屬於同一梯次。當然,她比莫迪里亞尼所有的畫中人物都美得太多了:她的頭不那樣斜、脖子不那樣長、眼睛不那樣核桃,並且在眼睛深處,有一對晶瑩黑亮像六歲小女孩的瞳孔,而莫迪里亞尼的畫像,許多卻有眼無珠。

    所以,可以這麼説:她是一個活的藝術品,一個莫迪里亞尼終生都沒遇到的模特兒。如果莫迪里亞尼遇到了她,遇到了東方美女、中國美女,一定會修正自己的審美觀念,世界藝術便會改寫,莫迪里亞尼的傳記也會改寫,我真的這樣想。

    這小女人留的是中分長髮,兩邊直垂下來,更襯出她長形小臉的清瘦與蒼白。我望着這幅速寫像,望着、望着,一股奇異的反應從我身上湧起。我是信仰開明思想與科學的人,我不信任何玄虛的事。但這幅速寫傳給我的感覺,卻頗有玄虛情味。怪怪的,不像平常欣賞繪畫的那種,望着這幅畫像,總覺得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種宿緣、一種情業、一種未了待了的事似的,我為之心動。我決定不再看她。

    客廳是十分雅緻的,一看就是藝術工作者的手筆,但不是那種邋遢的藝術工作者的。全部的佈置一點也不豪華,可説沒有一樣東西是值錢的,但每樣東西都是有特色的:一片紅磚牆、一方角窗、一座陶擊、一塊幾何圖案的草蓆、一排矮得近地的沙發,處處都現出主人的水準。客廳裏植物特多,是另一種特色,有吊着的葛鬱金、吊着的波斯頓腎蕨蔗……這盆蕨跋類植物養得這麼好,可見是行家。顏類植物對自來水中的漂白粉敏感,必須先將水貯放一天,讓氯氣散掉,才好澆它,這盆蕨類植物,顯然是經過這種體貼手續的。

    這是幢老舊的平房。遲到房裏,地板都要咿啞作響。房子是木質的,更增加了老舊的情調。置身其中,彷彿置身在一條大木船裏,如果把"諾亞方舟"(NoahsArk)現代化、藝術化,我想就該這樣。最不諾亞的,是沒有動物,不過,這樣老舊的房子,天花板上必然有老鼠,地板下必然有蟑螂,所以也不能説沒有動物——如果你從"三度空間"去想像的話。當然動物沒有諾亞齊全,並月,尤其不同的是:諾亞的動物都是一雄一雌的,這座現代方舟的中層,有的卻只是雌性。

    這幢房子本來還不算小,但是左邊新開了一條街,房子碰到都市計劃的側刀,就像一塊魔鬼蛋糕似的,一下子被斜切掉三分之二。被切部分和保留部分之間,新砌了一道紅磚牆,對外對內都一樣,並沒有再加粉飾。因為內外一致,使你覺得牆不再那麼討厭,至少這一道牆不討厭。

    房子被鍘以後,在牆的轉角,居然還劫後餘生了一個小院子。小院子上搭了雨棚,就成了速寫像模特兒的工作間。所謂工作間,也是一間教室,裏面用粗木板搭了架、做了台,上面放着形形色色的陶器和土坯。牆腳是一座小電窯,寒酸得好像正在被大窯燒出的牆上紅磚取笑。在大火裏定型出來的這些紅色隊伍,一定奇怪它們保衞的這塊小天地。它們看到在這塊小天地裏,一個可愛的小女人,在"手拉"出她的作品,也"手拉"出她的學徒。

    陶藝是人類最原始又最創新的藝術,又最綿延不斷。不論時代怎麼變,人類中總有極少數的陶藝工作者,在宇宙輪迴他們的成就。做為陶藝的教學者,本來就不容易大量招收學生,進入今天這種時代裏,當然於今為烈。肯學這行業的人太少了,所以有人來學,都是個別的,個別的開學、個別的結業,不能大量生產學生,一如不能大量生產陶器一樣。每個學生,像每件陶器一樣,都有它獨有的特質,因為是"手拉"的。"手拉"的陶器絕對沒有兩個完全相同,這也就是陶藝之所以成為藝術和它迷人的所在。就因為這樣富於特質,這個地方是私塾,不是學校,也不是訓練班。學校和訓練班教出的任何學生,都有匠氣與俗氣,那是藝術的致命傷。

    正在從客廳研究到這工作間兼教室的時候,方舟中層的一位雌性正在沏茶。我説一位雌性,因為還有一位——速寫像的模特兒——也是這方舟的女主人之一。她們是一對姊妹,同住在這座舊宅中。分工的方式是:姊姊只管自己的卧房,其他客廳、教室、廚房、浴室,都由妹妹管。大概就是這樣管的結果,客廳牆上掛的是妹妹的速寫像而非姊姊的。想到這裏,我又看了這幅速寫像。這時候,她姊姊已經端茶站在我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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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她姊姊把茶放下。"如果這幅畫像都能令閣下看得如此出神,等下她回來,看到她本人,閣下可能會看得發呆成一座大理石塑像了。"女主人之一半開玩笑的説着,請我坐下來。

    我笑了一下。"不會是大理石塑像吧?如果發呆,也是一座陶器土俑。"

    "誰是始作俑者呢?"

    "該是你吧?"

    "我嗎?我可不是做陶器的啊!做陶器的,可別有其人啊!"

    "不錯,你不是做陶器的,可是你是説淘氣的話的。"

    "可是,我不是説着玩的,我真感覺出這幅畫像迷住了你,我早就跟你提過了我家的裝修情況,其中包括了這幅畫像,你記憶之好,天下皆知,你一定不會忘記的。"

    真的跟我提過,真的我沒忘記。那是半個月前的一個下午提的。

    她姊姊是非常優秀的作家,雖然只是大學三年級的學生,卻已是兩本專書的作者了。半個月前,這位作家大學生有些寫作上的問題要問我,我答應見她,她到我家來,談得不錯。她順便談到她的家庭,引起我的興趣。她爸爸做小規模的西藥進口生意,是一個整齊規律的白壁德(Babbitt)型人物。此公對金錢的態度,非常有趣,他對女兒們的教育費用,一分錢也不少出,但當他認為女兒們可以賺錢的時候,他會非常關切他分多少,當然是很斯文的關切,不是惡形惡狀的。照中國舊規矩,子女是要"無私財"的,子女賺到的錢,要原封交給父母,自己如有需用,再回頭向父母要,絕不可以先行扣留,更絕不可以分文不給父母。但是,時代愈來愈變了,變得子女對薪水袋的觀點與父母對同一薪水袋的觀點有了"袋溝"。這種"袋溝",一旦發生在這位作家大學生身上的時候,顯然兩代同吃一驚。有一次,她在一家報社、兼差,第一次領回薪水袋的時候,她拿出三分之二,裝入漂亮的信封,上寫"感謝父母親大人養育之恩",然後,非常興奮的,在午飯過後,偷偷放在爸爸的書桌上,準備奉送三分之二的薪水外,再奉送一項驚喜。不料,晚飯過後,她在自己的書桌上,得到奉送與驚喜的回報——信封回來了,錢不見了,信封上卻有爸爸的讀後感,批以"感謝養育之恩,當然不是一次,請看右上角"。右上角赫然加批了三個大字——"五月份"!

    至於作家大學生的媽媽,實在不該説媽媽,該説姊姊,因為長得太年輕、太漂亮了。母女們走在一起,沒有人相信那是媽媽,當然媽媽更不相信。這位媽媽少女時代很窮,寄人籬下,吃了不少的苦。所以,一朝可能,她便想趕快嫁人,有自己的家。她的婚,就這樣的結得又快又早,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考慮。當然,最後有足夠的時間去後悔——像所有美人一樣。其實,就遇人不淑觀點看,也不算怎麼不淑。丈夫還不失為規矩人,不花天酒地、不把家裏搞得亂七八糟。他除了革丈母孃的命外,別無任何革命氣質,在亂世中明哲保身、安全度甚高,這當然是世俗中理想丈夫的重要條件。談到革丈母孃的命,他做得極為徹底,徹底到結婚二十五年,他家住哪裏,他丈母孃都不知道!當然,丈母孃也花不到他一塊錢。是不是一塊錢的原因使他如此保持距離,我們末便"丈量",不過總是重要的原因吧?

    這幢老舊的平房,是他做公務員時向政府租來的。租金奇廉,所以就久租不退。在這舊宅裏,他一住二十一年。自從都市計劃鍘了這房子,他和大大就搬到新買的公寓去住了。舊宅留給了兩個女兒,理論上是轉租給她們,當然收租的情況頗不穩定,兩個女兒都是大學生,除兼差外,並沒有固定的收人,就房東立場看,當然是失計;但房客是他生的,不是他找的,一切就自當別論了。

    作家大學生的媽媽熱愛藝術。她是室內設計專家,搬到公寓後,她的室內佈置被攝影家照了專輯,登在"當代家庭"雜誌上。她的職業,除做美術設計外,是陶藝教師,自己也做陶器出售。她這一氣質、這一本領,給小女兒很深的影響。小女兒熱愛藝術,在藝術的深度和廣度方面,很快的青出於藍。她自己也做起陶藝教師來,也自己做陶器,不過她不出售,別人要,得像請佛像請關公像一樣的,把她的陶器請走,至於有沒有送香火錢、她姊姊説大概有。托斯卡尼尼(ArturoToscaini)用指揮棒敲一個水電工人的頭,叫工人站好,工人問為什麼,托斯卡尼尼説有音樂的地方就是聖地。顯然的,速寫像的模特兒是以神聖的眼光來看她的藝術品,這一點,她倒滿敬業的。

    作家大學生還告訴我,這位妹妹,本是北一女中的學生,但她不喜歡所喪性靈的學校教育,所以唸完高二就不念了。當時全家反對她,但她不聽,終於自動休了學。她跑到南部鄉下親戚家裏,在竹林和風聲裏獨自住了幾天。她自由自在的活着,她有勇氣這樣做。她飄來飄去,但絕非不良少年,相反的,她程度好得很,她的知識很淵博,這和她的聰明與用功有關,她有兩書架的藏書,書架上從"拓撲學"到拓本,從"板橋雜記"到版畫,從"失樂園"(ParadiseLost)到"兒童的詩園"(ChildsGardonofVerse),幾乎一應俱全。"當然,"作家大學生特別補了一句。"你閣下寫的書,也包括在內。"至於寫作情形,不知道,只知道她常常寫東西,但寫什麼,發表不發表,都不知道。總之,她很神秘,她不太喜歡交朋友。

    當休學後,大家都以為她不會考大學的時候,她突然以同等學力的資格報了名,隨即在台大哲學系的新生榜中,赫然出現。如今暑假到了,她已經足足唸了一年大學了。

    "不能小看她。"作家大學生最後向我説。"她真是一個極為優秀的小女生。她的潛力莫測,真希望你能認識她。她叫葉葇,,柔軟的柔,上面加個草字頭。"

    葉葇、葉葇,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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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個跟我一樣好的名字。我的名字叫"萬劫",也是兩個字。二十六年前我一出生,浩劫餘生的父親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他用這個名字,給他艱辛的一生做了終點,給我艱辛的一生做了起點。他把我叫做"萬劫",大概意味我在劫難逃吧,但劫數難逃,卻歷萬劫而依然存在,可見劫後餘生的本事,也不在小。也許父親起這個名字,別有更積極的意思,他可能希望他兒子長大後能夠"劫富濟貧"吧,那樣也好。總之,"萬劫"、"萬劫",這是一個響亮的名字。不俗氣、有個性,並且含義深長。如今"葉葇"這名字,也是如此。普通字典裏找不到她名字,她名字藏在古文字典中。看她名字,就想到她來自古典、穿過古典,飄進現代的時空。

    "這名字很古典,"我説。"但也很現代。植物學上有一種葇黃花,是穗狀花的一種,像柳絮等都是。英文叫catkin或ament,葉葇的名字,就是這種意思吧?"

    "你的博學真嚇死人。"作家大學生吃驚了。"我們可沒知道的那麼多,我們叫她小葇,因為她真的蜜蜜柔柔的。很清秀可愛,不過有點怪。也許你會喜歡她,不過我不知道你們該不該認識。人間有一些人,實在不該認識才好,你説呢?"

    "我在我書裏已經説過了。有些人你跟他相見恨晚,有些人你跟他相見恨早,有些人你跟他根本不該相見。你現在的意思,大概是指最後一種。"

    "我沒這個意思,也有這個意思,我覺得小葇真該認識你,可是啊,像小葇這樣的女孩子,認識了你是多麻煩的事!"

    "你説哪一種麻煩?"

    "我也説不出來,只是感覺,只是預感。"

    "那她就不要認識我吧,——讓我來認識她吧。"

    作家大學生笑了。她是敏感的、善解人意的,我想她感覺到我對小葇有了好奇的反應。從作家大學生的眼中,我也感覺到她已知道我知道她有了這種感覺,她暖昧的回了我一笑。最後站起來,告辭了。我送她到門口,她回過頭來,伸出手,同我握手,用會意的眼神輕輕説:"我會打電話給你。"

    半個月後,她電話來了,輕描淡寫的,約我到她家裏看看她瞄畫。"定要來噢!"她特別叮囑了一句,於是,在第二天下午,我就進了這客廳,一眼就看到了速寫像。

    "我覺得,"作家大學生一邊喝茶一邊説。"這張畫像不如她本人好看。"

    "你是説,葉葇比藝術品還藝術品?"

    "可以這麼説。這該怎麼形容呢?這該叫——"

    "該叫藝術的平方吧。何況,葉葇是立體的,畫像是平面的。這不但是平方,甚至該叫藝術的立體幾何了。"

    "藝術已經夠複雜了,你還滾進數學來!"

    "該滾進來的,ArtisI;mathematiciswe.藝術是我,數學是我們。你別忘了這句話。".

    "這是誰的話?"

    "這是我的話。"

    "原來是你造的。"

    "也不盡然。十九世紀克勞代·伯納德(claudeBemard)説ArtisI;Scienceiswe.藝術是我,科學是我們。如今數學滾進藝術裏,藝術就不再掛單了。"

    "在你的書裏,你好像不大談藝術,我想,你的藝術觀點一定與眾不同。"

    "的確與眾不同,因為羣眾的藝術水平是很可疑的。我深信這裏面有百分之多少是騙局。對許多所謂藝術家,我真的懷疑他們是藝術家還是騙子,尤其在繪畫和雕塑方面,更是如此。"

    "對葉葇的作品,你怎麼看呢?你認為她是藝術家呢?還是騙子?"

    "陶藝是比較具體而有規範的藝術,它不像抽象畫、抽象雕塑,它很難行騙。所以,在這方面想行騙也不太成。並且,女人要行騙不必假手於藝術,幾滴眼淚就夠了。"

    "你看,你又來了。你對女人的成見,真不可救藥!我請問你,你到底怎麼解釋女人與藝術?"

    "Therearebuttwoboonsinlife:theloveofartandheartoflove.人生有二幸:藝術的愛與愛的藝術。我想,藝術的愛和愛的藝術,就是全部答案了。一個優秀女人一生中,所追求的藝術應該不外這兩種。"

    這時候,電話響了。作家大學生跑去接了,又回來坐下。她説:"本來小葇説今晚一同與我吃晚飯的,剛才來電話説有別的事,不回來了。這説明了一件事,就是今天好像不是你們該認識的日子。"

    "噢,"我內心一陣失望,但很快就平復下來。"沒想到今天原來是這樣的大日子,其實,我已經認識了她。"

    "你認識了她?"

    "認識一個人,不一定直接從她本人啊,從她的客廳裏、從她的工作間裏、從她的畫像裏,你就可以認識啊。"

    "喚,我還不知道你是大偵探。"

    "我是大偵探,你信不信?要不要我背一段給你聽?一葉葇,安徽當塗人,1950年7月25日生,台北市復興幼稚園畢業、復興小學、初中畢業、北一女中高二卒業,身高一六七、體重四十四……夠不夠,要不要再説?"

    "天啊!"作家大學生把右手模在頭上,驚叫起來。"你真的是大偵探!你真的是!你怎麼會知道那麼多?你怎麼可以知道那麼多?你還知道什麼?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你不肯告訴我的。"

    作家大學生臉一沉。看着我,半天不説話。她用眼睛搜索我的眼睛,像要搜出我究竟知道多少?我的表情也轉成嚴肅,從我嚴肅的表情裏,我想她真的以為我是無所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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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離開方舟後第二天,作家大學生出了意外——出了車禍,住到醫院裏。她右腿上了石膏,一段長時間,是下不了病牀了。我一直不知道這個消息,直到三個星期後的一天,一個記者順便同我談起,我才知道。我去看她一次,她正在睡覺,我就出來了。我寄了幾本書給她,附上一信:

    作家大學生:

    別説我不來看你吧,當有一天,我可以向你描繪出病房的窗簾簾左下角有一個小洞的時候,你就知道"文化大偵探"來過了。寄上一些書給你,其中有一本我的新作——"藍色魔鬼島",這書還沒出裝訂廠,就給查禁沒收了。幸虧我過去碰到此類手段已多,故已預為搶藏N冊,特分一冊給你。別忘了説要打斷雙腿的比我大一百歲的美國幽默作家無異沒有腿,你目前有一條腿,我盼望我有四條腿,可以離開這個"藍色魔鬼島",但他們仍舊不讓我出去,不但不讓出去,並且還設計要我進去。你等着看吧!

    欲求離鄉背井而不可得的寫

    1970年7月4日

    "藍色魔鬼島"被查禁是意料中事,這是我被查禁的第十三本書,其實不看內容,光看書名就犯了天條。獨夫蔣介石被共產黨趕到台灣"島"上,從他的特務機關藍衣社到他的國民黨黨旗全是"藍色"的,禍國殃民的他和他的黨羽又與"魔鬼"無異,組合起來不正是"藍色魔鬼島"的書名嗎?

    1949年,獨夫蔣介石被共產黨趕到台灣的時候,有兩三百萬大陸人,跟他或被迫跟他同來這個島上,我的父母身在其中,當時我十四歲,沒有選擇權,也一起來了。對一個從十四歲成長的少年,那真是漫漫長夜,從初中到高中,從大學到軍隊,到處那是藍色統治下的白色恐怖,令人窒息。人們都走了屈從的、逃避的、同流合污的順民之路,我卻不甘如此。我把人生設定了一個主軸,那個主軸就是我要做一個偉大的知識分子,博學多聞、特立獨行,並且要經世致用,有利國家和人民。我從在北京念小學時候,就受了左派書刊的鼓舞,加深了這一懷抱。但我因為好學深思,思想上並不像左派那樣褊狹。十四歲到台灣,我脱離了大陸的狂飆,卻坐困在海島的高壓,從中學而大學,我一直在這一主軸上鍛鍊我自己、期勉我自己。我遭遇了許多困難的經驗,其中最大的,是我缺乏真正使我五體投地的師承與榜樣;而在同輩中,我又因自己過分超羣而變得難以向朋友學到什麼;而與我同行的女朋友們,也都"中道崩殂"、勞燕分飛;再加上早年的窮困,使我在這一主軸上,做得非常孤獨而吃力。直到我歷經軍隊、辦刊物等鮮明的轉捩點以後,我才慢慢更能熟練的做一個異端、孤獨的異端。我深知自處之道,並且知道為這一主軸所必須付的代價。沒有白髮前輩、沒有黑頭朋友、沒有紅顏知己,我都不以為異,在這一主軸上,我清楚知道只有靠自己,也只有自己一個人走下去。我走下去的方式其實只有一種,就是以言論沖決網羅。我開始寫文章、寫書,前後四年,直到官方封了我的雜誌、禁了我的著作為止。可是,官方動手究竟太遲了,當他們判定我必須出局的時候,我已經盜了無數次壘了——對這個島,我已經為思想上的灌輸工作打下基礎。當"紐約時報"(TheNdwYorkTime)登出我是這個島的firebrand的時候,官方除了報復,已經沒有任何法子了。

    這個政府控制了三十一家報紙,也就是全部的報紙,它不服異己辦報。它所控制的報紙,可以毫無忌憚的造謠生事,誹謗官方所要鬥臭或打擊的人。想告它誹謗嗎?絕對沒有成功的希望,因為法院又是官方控制的。我就告過兩家,可是法院連傳都不傳他們,就判他們無罪。所以,同他們在新聞上和法律上纏鬥,異己絕無希望,除了嘔氣以外,一無所得。當德國的艾德諾(Adenauer),在納粹勢力如日中天的時候、在全國人都向納粹低眉俯首的時候,他曾表現了"雖千萬人,吾住矣"的氣概,但換得的,卻是被極權政府整得灰頭土臉——法庭上誣陷他詐欺背信、監獄中折磨他夜不安枕、名譽被破壞、財產被沒收、自由無緣、家庭破碎。他當時在新聞上和法律上若與納粹纏鬥,絕無希望,他只有在監獄中等待、在修道院的玫瑰花叢中等待,等待有朝一日,海晏河清。他六十八歲時候,集中營主管對他説:"好啦,請你不要自殺,只有你老是給我惹麻煩。您老六十八歲了,總之,也活不了太久了。"可笑這集中營主管狗眼看人低,他沒想到這老囚犯活了下來,並且在一黨獨大垮台後,以清白之身,出任西德總理,一做十四年,從七十三歲做到八十七歲,成了有史以來,最難能可貴的也最堅苦卓絕的一個偉大身教。一般人只看到他七十三歲到八十七歲的十四年"走老運",卻忽略廠他五十七歲到七十二歲的十五年困頓生涯。這十五年的困頓中,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坐看自己的敵人張牙舞爪、坐看自己的生命垂垂老去,但是他甘願犧牲一切,他就是不要同他看不起的政權合作。這種清白記錄,使他在灰頭土臉時候,幹不成地方首長;卻使他在揚眉吐氣時候,幹上了國家總理!當然艾德諾不是我,我也不是艾德諾,但是獨自一人,挺身與暴政相抗,不對一黨獨大低頭的大丈夫作風,則是一樣的。我的家中有一個小鏡框,中有艾德諾人像,我喜歡看到他,他給我一種鼓舞與信念。不過,按照艾德諾的標準,我大年輕了,我還有監獄一關要面對。監獄的陰影,對我説來,是愈來愈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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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來自白山黑水的祖國,到了玉山濁水的島上,雖然島是祖國的一部分、我是祖國的一部分,但因政治的緣故,我只能侷限在千分之三的中國領土上做戰士,雖然在比例上,我的努力會因島的狹小而使自己"與之偕小",限制了軀殼,但努力的精神和成果並不受它限制,也限制不了,就像《湖濱散記》(Walden)的作者梭羅(Thoreau)坐牢的時候,他説他"從不曾想到我是給關起來了,高牆實在等於浪費材料……他們根本不知道如何對付我……他們總以為我唯一目的是想站到牆外面。每在我沉思的時候,看守那種緊張樣子,真教人好笑。他們那裏知道才一轉身,我就毫無阻擋的跟着出去了……。梭羅當然不會小説中穿牆透壁的功夫,他這種來去自如,是指觀念上的解脱,觀念上"從不曾想到我是給關起來了"。他雖然身在斗室之內,但卻心在六合之外,神遊四海、志馳八方,就像拉夫瑞斯(Richardlovelace)在牢裏寫詩給情人所描寫的一樣。

    雖然在藍色統治下的白色恐怖,使台灣小島活像一座監獄,但真實的監獄,畢競還是具體得多、狹小得多,因此,我清楚感到我不能免於到那個具體而狹小的地方,我早有心理準備。海明威(HemingWay)那篇《殺人者》(Thekiller)描寫等他們來殺他的那個老安德森(Anderson),他坦然面對不能免的死亡處境;而我呢,也坦然面對不能免的被捕處境,隨時等他們到來。

    在藍色統治下的白色恐怖裏,做為異端,最好就是你一個,因此,我就把住所遠離了市區,遷到了山上。

    像隱士一樣,我喜歡在山上,討厭山下的紅塵。除非有特別的事,我是很少下山的。朋友們知道我這種隱士的性格,他們也不輕易找我。我雖是一個戰鬥的人,但我對人際很厭倦,我認為現代技術的統治,已使人愈來愈軟弱,使個人抵抗政府與環境的能力愈來愈小,所以個人就變得不可靠也不可愛。"我認識人愈多,我愈喜歡狗。"這句巴斯噶(BlaisePascal)的名言,是我最欣賞的。戴高樂(CharlesdeGaulle)也欣賞這句話,大概強者在歷經萬劫以後,都會如此洞徹人際。但這並非説自己要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而是仍舊努力、不灰心、不停止;仍舊要説自己的、寫自己的、表現自己的。

    在山上,我孤獨而有效率的生活着。戴高樂在做第五共和總統前,他住在巴黎郊外最後的一幢房子裏,保持自我,遠離羣眾的吵鬧,但他並非遁世,而是在培養浩然之氣——大丈夫的浩然之氣、"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的浩然之氣。戴高樂是我最欣賞的法國人,他給我平地上突起一座山的感覺。而陽明山,正是這樣——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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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陽明山本來叫"草山",它在二十多年前,被一個喜歡改名的獨夫蔣介石給改成這種名字。我不喜歡原始的地名這樣被污染,但污染已久,已經很少人知道它原叫"草山"了。約定俗成以後,我只好把陽明山加以特別解釋。四百六十多年前,明朝王陽明曾被專制腐敗的政權迫害過,他在牢裏的時候,曾寫"深夜黠鼠忽登牀"的詩句,陽明山對於我,顯然只有這種受難的意義,並沒有喜歡改名的獨夫蔣介石所説哲學的意義。——這些不學無知的獨夫,他們還提倡王陽明的哲學哪!我想,思想家應該在遺囑中來一條但書,嚴格規定什麼樣的人,禁止他們提倡他的哲學,免得使思想家死後哭笑不得。我很少同情古人,但我真的同情起王陽明來。

    王陽明和我不同的是,他是先坐了牢,再跟朋友分離的,而我卻先跟朋友分離,才準備坐牢的,因為藍色統治下的白色恐怖裏,一個人的坐牢,使他親人和朋友軟弱的可能,遠比堅強多。別説什麼"真金不怕火煉"了,不煉倒也更好。一般人大脆弱了,是純金是包金是鍍金,若一一全靠火煉來考驗真假和純度,是太殘忍、太強人所難的事。最好的發展,還是不煉他們。沒有火煉,漂亮的人一定更多,漂亮的事也會不少。也許有人會提出異議,説不煉他們,那麼漂亮的人中,豈不羼了假?答案是:羼了假也沒什麼關係。很多人沒遭到火煉,他們會漂亮下去,就算是鍍金的還是很漂亮啊!雖然只是金玉其外,但在這金粉世界裏,冒充久了,也就弄假成真。很多漂亮的事,都是弄假成真的。如果不避免火煉,硬要煉他們,他們就會原形畢現,一點殘餘的金色都沒有了。這就是説,他們變成赤裸的市井小人了。這時候,自己會被逼得除了痛苦的割斷戈登結(CordianKnot)外,別無他法。對入獄的人説來,入獄的確給親人、朋友一次火煉,這是很"不道德"的事。因此,我要特別在這方面準備,準備得愈使他們跟我不相干,愈好。親人、朋友的關係,是一幅已完成的繪畫,不要想再變動它;愈變動,愈失掉本來的和諧、均衡與基調。

    在太平盛世里長大的人,不會了解這種看法的實際意義。這種人沒有飽更憂患,他們的道德觀念是完整的,沒有裂縫的像一個雞蛋。但是亂世是什麼世界呢?亂世是到處是石頭的世界,雞蛋在石頭裏滾動,結果必然是安有完卵。這種人一旦破滅,反倒無法適應這個世界。只有像我這種先把世道人心打折扣接受的人,才會在"百尺竿頭站腳,千層浪裏翻身"。所以,既然在藍色統治下的白色恐怖裏,坐牢的陰影愈來愈逼近了,我決定跟朋友愈來愈疏遠了。我反鎖房門,孤獨的整理文件與稿件,不想見任何人了。有幾個朋友來找過我,我在門眼裏看到是誰,可是我沒開門。朋友們知道我的怪癖,他們知道我知道誰來了,只是不開門而已,他們一點也不見怪。晉朝王羲之的兒子王徽之在大雪初停的月色裏,忽然想起朋友戴逵,當晚坐了小船便去找這朋友,走了一晚,到了戴逵家門口,就轉身回去,人家問他為什麼,他説:"我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這種瀟灑,一千五百年後,被新時代的戴逵反過來強加在朋友身上了,我使他們想見也見不到我了。

    我想,對朋友説來,我是一個死過很多次的人才更好。十字架上的那位傳説死過一次就復活了,復活是多麼好的感覺。我覺得要給人死廠的感覺,再給人復活的感覺,兩者要交替推出,如能這樣,自我的修練和與人的關係,將會不斷的變得新鮮而進取。我假設我已埋在一座陽明山的大墳裏,朋友來看我,只是上墳而已;朋友也不妨以這種心情上山一遊——我想這些吃閉門羹的傢伙裏,一定有人欣欣悟及如此,或恨恨頓覺如此,這樣他們才不覺得掃興。掃墓的人是不會掃興的,不是嗎?難道他還希望墓門開開,死人來接客助興嗎?

    這樣幽明異路的一想、一假設,我對他們,一點也沒有歉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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