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裏,彷彿在幻境。
我喜歡這一幻境。
幻境是我仍在十七歲的客廳裏,消滅了蜚蠊之後。
眼前是一片朦朧。
「也許我該報答你。」她輕輕的説。
她站在我面前,在朦朧裏,她望着我,望着、望着,解開她的睡袍,袍內呈現的,是直接的一長條裸體。雖然燈光很暗,但暗出瀑布般的無聲與隱現,現出了輪廓、隱出了模糊。
多麼清純的高中女生,她客串了古希臘的Phryne,在陌生中,她成功的用她白嫩的手,熟悉了陌生……
最後,在我喘息過後,她從跪姿站起來,走進卧室,拿回毛巾,先擦試了我、又擦試了一片狼藉。然後,幫我係上睡袍。
我不發一語,也幫她繫上。我十分不捨,因為暗淡中那一線裸體,又迴歸了她自己。
一陣沉默以後,我小聲説:「如果沒有第二隻蜚蠊,」我頓了一下,「我想我該回去了。」
「不知道有沒有,」她也小聲説,「沒有也許就是有、有就是沒有。」
「你好會説出哲學家的話,更會做出哲學家做不出來的事。又是那個Alexander,他去拜訪希臘哲學家Diogenes(狄阿杰尼斯),Diogenes躺在木桶裏,眼裏根本沒有國王,國王Alexander問這哲學家可有效勞之處,哲學家説別擋住我陽光可也。Alexander感慨之下,説了那句話。你一定知道那句話。」
「IfIwerenotAlexander,IwouldbeDiogenes.」
「你真是神童,你什麼都知道。」
「但我不知道你剛才説的我會做出哲學家做不出來的事。什麼事?」
「還是哲學家Diogenes啊,他可以光天化日之下,當街做你剛剛為我做的,多哲學啊!我必須告訴你,被你做,我感到十分光榮。人家是那樣做的哲學家,我是被你做過後,變成哲學家。」
「今晚除了死了一隻來自冰河期的蜚蠊,應該什麼事都沒發生。」
「什麼都是虛擬的?」
「虛擬的。」
「包括你和我。」
「包括我和你。」
「那Alexander怎麼辦?Diogenes怎麼辦?Phryne怎麼辦?」
「都GonewiththeWind。」
「記得Phryne的最後嗎?」
「ShebecamethemistressofthesculptorPraxiteles,whosupposedlyusedherasthemodelforhisCnidianAphrodite.她變成希臘愛與美女神的造型,也就是羅馬的Venus、維納斯。」
「穿着睡袍的?」
「只有在解開時才是吧?」
「你幾歲?你去美國學校念十一年級,該是seveteen?」
「今天是我十七歲生日。」
「你拿到了我的生日禮物。」
「是一種奇怪的拿到,用我的手,而不是用你的手。我覺得挫折,因為,」她搖搖頭,「因為,因為你知道。」
「我是知道。」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我知道。」
「我認為你不知道。」
「我太聰明瞭,我不可能不知道。我和你一樣聰明。所以我知道。」
「説説看,你知道什麼?」
「好吧,説説看,我知道你覺得挫折,因為從我進門到現在,都沒碰過你。我只替你紮上腰帶而已。相對的,你碰到我的部分,可太十七歲了。」
「應該你説得對吧?對十七歲,你做得似乎太少了。」
「別忘了我為十七歲沖走冰河期。」
「也許你帶來的寒冷,比你沖走的多。我覺得我沒有吸引力使你放開你自己。」
「你已經做到了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我一定非常非常喜歡了你,所以,我才那樣無法拒絕。讓你看到我的失控和狼狽。讓你看到那種情況下真的我。」
「你不願讓我看到?」
「那個我跟我太不一致了,你知道,我是一個相當理性的人。而那個我太不理性了。」
「理性那麼重要嗎?」
「不重要的話,現在你已經不在客廳了。」
「那種結果你不喜歡嗎?」
「喜歡,可是,不做也是一種境界。雖然這種境界可能是詭辯。一個故事説,一個窮書生,住在廟裏讀書,和尚勢利眼,對他很怠慢。一天,有大官來了,和尚跑過去拍馬屁,殷勤得很。事後窮書生興師問罪説:『你出家人怎麼這樣勢利眼?對大官你就殷勤得很,對我們你就一點不殷勤。』和尚説:『佛門的看法,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們和尚,殷勤就是不殷勤、不殷勤就是殷勤。』和尚説完,書生啪的一個耳光就打在他臉上,和尚説:『你怎麼打人?』書生説:『書生的看法,和尚你有所不知,我們書生,打人就是不打人、不打人就是打人。』上面這個笑話,不過是個笑話,但它的型模,不無哲理,哲理就在『沒做過的,視為做過;做過的,視為沒做過』。當然,這是一種弔詭式的陳述與自欺,但很有趣,因為它顛覆了人們的認知。」
「所以,你認為的一種境界是雖然沒上牀,也可説上過牀了。是不是?」
我微笑。「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如果今天晚上我沒有那樣為你做,你回到房裏後,會自己做嗎?」
「會。」
「為什麼會?」
「因為我今天晚上見到了你,這麼漂亮可愛的十七歲,我會因想你而自己做。」
「你會為我而做?」
「會。」
「我高興我能使你那樣。」
迷亂慢慢退去,我彷彿醒,至少是半醒了。整個的夢境像是預知、是防止、是以欲止欲、恰像那「歡喜佛原理」,用你的獻身,來換取我方向上的正確。難道你比他們更聰明,你是預知的精靈,你預知我見過你後,一定那樣因你而做,所以,你先做了我,在似幻似真的夢境中做了我,你享有了我的全程與畢露,用柔細的手。你獻出了柔細的手。
「柔細的手,它除了為男人『性服務』,也寫中國字嗎?你們美國學校的。」
「會偷偷寫,並且用鋼筆。」
「中國字在英文裏總是用Chinesecharacters,表示中國字有它的特色。你用鋼筆,鋼筆和中國毛筆一樣,也寫出它的特色。我好好奇,可以看到你用鋼筆寫的中國字嗎?」
「真的要看嗎?」她眼睛一亮。「我想我會給你看。也許,這是你看到最後的十七歲的人的鋼筆字,我們不流行用鋼筆了。」
「我能理解,所以我才那麼好奇。」
「今天下午,正好寫了幾行,算是一首詩吧。我去拿來給你看。」
她從裏面走出來,拿着一張淺灰的紙。那麼娟秀的中國字——
全部忘掉
也許我知道太多,
我問我怎麼知道。
當我一夢醒來,
我會全部忘掉。
也許我知道太多,
誰問我怎麼知道。
當我問你是誰,
你會全部忘掉。
也許我知道太多,
別問我怎麼知道。
當我不是我,你不是你,
上帝,對不起,我們都會忘掉。
「我不想做任何讚美。」我故意冷冷的説。「我只用一個鏡框,把它掛在我家牆上。」
她驚喜的笑起來。「可是、可是,」她有點急,「可是,這張紙好像沒説送給你。」
「這張紙的確沒説,可是上帝説了。上帝説:『愛你的鄰居,把那張紙給他。』」
她在笑,在有點無奈的笑。「那你要掛在你家那裏?」
「我嗎?要問牆上的十個釘子才知道。」
「真令人感動。」她低了頭,再抬起來,假裝自言自語:「看來寫一首太少了。為什麼不再寫九首?」
我笑起來。「你們美國人真有幽默感。你的詩是悲愴的,但你能借幽默鬆動一點悲愴,又多麼可愛、多麼高段的哲學!這叫什麼?叫『悲欣交集』,是公元前八百年希臘詩人靈感下的smilingthroughhertears,純粹的悲哀並不完整,要欣喜隨着它。」
「包括死亡?」
「包括死亡。」
「包括離別?」
「包括離別。」
「你真是有特別觀點的哲學家。」
「我是。」
「也許明天,就在八個小時以後,『當我不是我,你不是你……我們都會忘掉。』忘掉了這一晚上,忘掉我做過的、你被我做過的一切。你還『欣喜』嗎?」
「我會『欣喜』我不會忘掉。」
「可是我也許會,我十七歲,是最健忘的年紀。」
「你會很冒險。」
「為什麼?」
「因為在你忘掉我的前一分鐘,我會先忘掉你。」
「怎麼可以這樣?我的手,為你那樣過。」
「它會永遠記得你,可是我會先一分鐘忘掉。」
「為什麼它記得我?」
「因為它知道你忘不掉它。」
「忘掉你,卻只記得它,合理嗎?」
「不合理。」
「那我可以想到它的時候,到這房子裏,看它、只看它嗎?」
「可以,你可以完全陌生我,單獨喜歡它。」
「聽來就很有趣。」
「當然有趣,因為一個漂亮的美國學校高中女生得了色情狂。
「我色情狂?」
「你色情狂。」
「為什麼説我色情狂?」
「因為你只想那勃起的局部,卻忘了勃起的全身。」
「你説你全身都在勃起?」
「當然,我生氣勃勃、也野心勃勃,我勃得很呢。」
「那我不忘記你了。看到你,可以看到那麼多勃。」
「那你更色情狂了,並且是大號的。」
「你的話,也會令我勃,我會勃然大怒。」
兩人笑起來。
「你説得對,」她恢復了不笑的自己,「借幽默鬆動一點悲愴。但是,不論我們怎麼保有笑容,我們都不笑掉悲愴,悲愴只能忘掉,不能笑掉。」
「真的如此嗎?也許我們能做到記得,卻笑着假裝忘掉。」
「也許,」十七歲猶豫了一下,「有一天你看到我,我就是那種假裝。」
「當十七歲,你的真相就是你的假裝。」
「很欣賞你這樣提醒我。真相與假裝難道沒有合一的時候嗎?」
「有的,有許多時候,但不太確定。唯一確定的是你握住它的時候,你看到我無法假裝的真相,我看到你——」我停了。
「看到我什麼?」
「看到你的真相就是假裝。真相是你不到十八歲,假裝你已經十八歲。」
她有點急了。
「是不是十八歲,不那麼關鍵。你知道真的答案,請告訴我。請你説出來。」
「真相是你喜歡它,假裝是你顯得很冷靜。」
靜靜的聽了,沉默了一下,點點頭,她笑起來。「你絕對不知道我笑什麼。」
「我知道。」
「你説説看。」
「你點了點頭,我知道你的bodylanguage,你在説:真的我喜歡它,我承認,我是十七歲的色情狂。」
兩人大笑起來。
接着,一片模糊出現,我的幻境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