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江畔的隆冬如果沒有了漫山遍野白皚皚的雪,那景緻就跟北京奼紫嫣紅的深秋幾乎沒有多大的區別。在陽光的照射下,厚重的雲層通過折射,把陽光分解出多種色彩,再反射給巍峨的大巴山和靜靜流淌的桃花江,與早已直射而來的金色的陽光相混合,把本來就沒有落去的已被冬天塗抹得多彩的樹葉,塗抹得更加斑斕。山巒因為太陽的逆光,顯得神秘而空靈;桃花江的江水,因為寒冷,顯得越發地湛藍。
桃花江畔的小別墅羣裏,又來了那個矮小的男人,他今天給鬥牛犬帶來了兩塊幾乎沒有啃過的豬棒骨。
他已經從鄰家的小孩子那裏知道了這隻鬥牛犬的名字叫“如意”。
“如意!”他蹲在小別墅鐵柵欄門旁,輕輕地叫一聲。鬥牛犬聽到動靜,“汪”了一聲,便從自己的犬舍裏衝將出來。見了他,便搖搖尾巴不叫了。他把一塊骨頭遞過去,對如意説:“站!”
如意兩隻黑幽幽的大眼睛盯着肉骨頭,顫巍巍地站起來。他又説:“轉!”如意流着口水,乖乖地轉了一個圈。他得意了:“真乖!”把骨頭輕輕放入狗嘴:“這回帶一個好玩的東西出來!”
如意得了肉骨頭,興高采烈地叼住,飛也似地跑回去了。
矮小男人站起來,活動一下自己蹲累了的瘸腿,靜靜地等待着。不一會兒,如意四腿飛快地倒着,得意洋洋的出來了。這次,它給他叼出來的,不是女人的內衣或胸罩,而是一個對半折着的牛皮紙信封。
矮小男人頓感失落,但還是表揚瞭如意:“真乖!連信封都給我了!”他還是把另一塊骨頭給瞭如意。那如意又得了骨頭,立刻興奮異常地跑回家去了。
矮小男人笑笑:“這市場經濟,連狗都會耍手腕糊弄人了!”
他雖然沒有得到自己的愛物,但看信封鼓鼓的,彷彿裏面有東西,便帶了幾分好奇,打開了信封。信封裏面有一個存摺,還有一個小小的筆記本。他打開筆記本,裏面沒有一句話,卻寫滿了數字、日期、公司名和人的姓氏。數字分兩部分,前面一部分總額是四千,後面一部分總額是二千。他沒有怎麼在意,便合上小筆記本,又打開了存摺。這一看存摺不要緊,裏面的數字和姓名不禁讓他吃了一驚:存款餘額十六萬元,户主:路定國!
原來,這鬥牛犬如意的主人竟是股份公司的路總!
同時,他突然回憶起來,原來自己總感覺似曾相識的鬥牛犬如意,正是自己第一次來光照市被淋病困擾時,在醫院看到的那隻正享受醫療服務的狗!可那隻狗的主人是薛美呀?薛美和路定國早已經離婚並且鬧地水火不相容,薛美的狗怎麼會偷出路定國的存摺呢!他到沒有把這存摺與水泥廠的註冊資金聯繫起來,也沒有能夠就此推出水泥廠其實是一個假集體實私營、根本不能夠列入一百户破產企業名單的企業!
其實,這個矮小的男人就是國商銀行總行已經是三下桃花江的老孫。
原來,老孫通過楊蘭蘭找資產保全部韓主任説了情。韓博士後很會作人,給了楊蘭蘭這個面子。於是,老孫就又被總行資產保全部作為反聘人員請回來,協助工作,這為老孫的“討回尊嚴義舉”提供了實施的機會!當然,韓主任並不知道老孫曾經與鄭革新有過過節,一來想那老孫曾經接觸過水泥集團的貸款核銷問題,情況熟悉;二來想那老孫目前是本部最慫、最蠢也應該是最聽話的人員,自己本來就是想對水泥集團的核銷調查走個過場了事,當然,就把老孫確定為赴光照市調查的最為最合適的人選了!於是,老孫的“討回尊嚴義舉”便可以實施了!!
那老孫忍辱負重地在總行資產保全部謀了個位置,正是為了實施他的“討回尊嚴義舉”,還國商銀行一個正義與光明的同時,也想報鄭革新的幾箭之仇,徹底搞清原水泥廠搞的貓膩,掀翻鄭革新!
鑑於前兩次來,由分行鄭革新接待,自己都吃了虧。這次老孫便學了一次大人物,來了一次微服私訪。他沒有驚動分行鄭革新,而是夜宿庫辛勤的宿舍,白天就悄悄地開始自己的調查了。
他穿了一個肥肥的羽絨服,罩着羽絨服上的大帽子,來無蹤去無影的,他相信光照市沒有一個人會認出他來。老孫這次學聰明瞭,不再單獨考察水泥集團和單獨考察股份公司了,他把兩家企業聯繫起來進行了考察和分析。他拿了一張《CC金融》雜誌的特約通訊員的工作證,是凡與原水泥廠和現在的水泥集團、股份公司有關的企業和單位,他都以進行正面報道的名義,進行採訪,收集儘可能多的材料進行分析、研究。
毛澤東説:“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看來説得真是真理!現在,老孫對水泥集團和股份公司的瞭解幾乎要融會貫通了。
他發現原來水泥集團的業務幾乎是整個轉移到了股份公司的;股份公司資產越滾越大、現金流越來越足的時期,也正是水泥集團貸款越來越多,資產越來越少的時候。而且,現在股份公司的客户幾乎就是原來水泥集團的客户;現在股份公司的技術骨幹也幾乎便是原來水泥集團的熟練技工!水泥集團原來的好地皮、好設備,現在全部屬於了股份公司。而水泥集團呢?只剩下了沒有辦法打發走的百餘名老弱病殘的在崗與退休職工、幾千萬元鉅額負債和一堆破爛資產!
而水泥股份就好像一個從醜陋的蛹中新生的花蝴蝶一般,完全是行了金蟬脱殼之計,去掉水泥集團這個破爛殼之後,得到了重生,變成了一個現金流充足、沒有負債、員工精幹、產品穩定的新企業!而股份公司的新貴,除了土地算作國有股份外,幾乎全部是私營企業、假集體實個人企業、甚至直接就是個人!在大股東里,除了路定國之外,老孫知道還有錢副市長的公子——錢亮亮,還有一個叫向崢嶸的人。
老孫又一次冒險穿過黃草坡、跨過修建一新的鐵鎖橋去了海藻石礦,發現諾大一個藴涵着海藻石的荒山,基本上沒有開採,所謂的海藻石工藝品公司只是山腳下一個十幾個人的小廠子,而且是集設計、雕刻、銷售為一體的。而股份公司是把這個公司作價四千萬元,其中支付現金二千萬元進行收購的!
老孫還冒充投資者,深入海藻石礦所在的吳家村。他聽一位村幹部透露,最初鄉政府向錢亮亮出售海藻石五十年的不限量開採權,只賣了五十萬元!那錢亮亮只辦了一個企業執照,從國商銀行貸了一百萬的款,找了幾個技術工人,零敲碎打了三年,便使他的企業升值為四千萬了!這種資本運營,這種包裝企業再出售的玩法,真的比李澤楷還李澤楷呢!老孫聽了幾乎不知道什麼是憤怒了,只顧睜大有些歪斜的眼睛,連連驚歎:“玩得漂亮!玩得漂亮!”
老孫在擁有海藻石礦的吳家村,還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原來,這吳家村就是總行吳渡大行長的家鄉!
光照市大山裏的村民們與平原老百姓的生活方式不同,他們由於沒有大片的平地,因此沒有完整的村莊;每當大山出現比較大的緩坡,便會聚居幾户人家,在政府的行政管理上,這幾户人家便叫作一個組,就近的若干個組就組成一個行政村。而據説,海藻石礦後面的大山上,便是吳副行長的老家所在地:吳家村五組!
老孫是帶着巨大的好奇心,來找尋吳渡故居的。大山坡上,五組的幾個村民們,此時,正坐在陽光下的石板上,一邊曬太陽一邊閒聊,那副悠閒、自得的神態,一定是被城裏的忙碌的有錢人所羨慕的。
“吳渡的家住在什麼地方?”老孫問。
“就在這裏。”一個穿大紅褂子的村婦説,眼睛打量着老孫,列嘴憨笑着,同時,用一根手指往山坡上指了指。
“不過,人家早就搬城裏去了!一家人早就發大財了!”一個穿藍襯衣的村婦補充道。
“吳渡可是我們這裏出來的大人物!不過,聽説他犯罪了!還要被槍斃呢!”一個穿舊中山裝的瘦老頭插嘴説,他一邊説一邊把手作成槍狀,對着自己的腦殼,“砰”了一聲。
“他家原來的房子呢?”老孫好奇地問。
三個山裏人幾乎同時指了指山坡上的一間茅草屋。
“那茅草屋就是吳副行長的家?”老孫驚詫地問。
“門沒有鎖,我帶你看去!”瘦老頭主動地説,“吳渡的父親早亡,老母都快八十歲了,現在還活着,是前幾年才搬到城裏去的!”
吳渡家世居的茅草屋是與其他村民的土石房並排建造的,牆是由木板圍成的,木板雖然拼連得很細緻,但是,在木板與木板的連接處,不少地方還是有縫隙,可以窺到黑乎乎的屋內。屋頂是由胳膊粗的樹幹搭起的架子,再鋪上厚厚的茅草做成的,據説屋頂上的這種茅草是可以擋雨的,不至於使房子在陰雨天成為一個人工的木水缸。房門也是木板的,沒有窗子,一條黑鐵鏈子扣在木牆的門板上,權當門鎖。
瘦老頭摘下黑鐵鏈子,推開搖搖晃晃的破木門,説:“進去看嘛,原來他們就住在這裏!”
老孫隨着瘦老頭低頭躲過低矮的門框,鑽進茅草屋內。茅草房由於沒有窗户,房內非常黑暗,還有一股刺鼻的碳火味兒。屋內,四周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過了好一會兒,人們的瞳孔在黑暗中逐漸放大之後,才看清了茅草屋裏的擺設。
這茅草房裏面,簡直不像一個人住的家,十幾米見方的地面,到處堆滿了東西:有農具、有茅草、有破衣物。屋子的中央,燒着一堆碳火,碳火上面,懸着一口鍋,鍋是用一個足有兩米長的打火鈎掛在房樑上的,這便是吳渡雙親曾經取暖、做飯的地方了。房門口擺放着一個黑糊糊的梯子,梯子通向房頂那只有一米高的閣樓,閣樓上堆滿破爛!
屋子的靠牆處,有一張牀。牀是用很粗糙的木板釘成的,牀上堆着一牀棉被。老孫走上去一摸,一牀又髒、又破、久無人用的棉被下,居然鋪的只有稻草!
看罷,老孫不覺有了感悟,也不覺為人性之不測而感慨起來。想那吳渡,從這樣赤貧的家庭裏走出來,混到總行副行長的高位,已經榮華了整個吳氏家族,尚不能知道滿足,直至要讓一顆子彈了結了自己的人生!是貧窮使其越發貪婪,還是某些不合理的體制唆使其貪婪得心理變態?真是可憐、可嘆!
老孫又問:“其他人家是不是也這樣?”
瘦老頭回答:“他們家最窮!有幾户跟他們家情況差不多的,小娃兒都上不起學!”
一個村婦插嘴道:“我們村幾個窮家的娃兒,都是一個叫佐羅的人幫助交的學費!”
瘦老頭打斷了村婦的話,自作聰明地説:“佐羅?那是電影!現實社會哪裏有叫這個名字的人!聽説有這麼一個組織,他們幫助娃兒們聯繫的學費!”
從吳家村回來,老孫還冒充買地墓地的外地人,去了天堂公園墓地,因為有老百姓告訴他,這裏也是股份公司投資興建的。但是,一個叫洪梅的經理卻告訴他,這裏是市委嚮明書記大公子投資興建的股份制企業,與股份公司沒有一點關係。而後,洪梅還耐心細緻地給老孫講述了死後埋在這裏的種種好處,什麼福廕子孫、什麼滿門興旺,並勸老孫給自己和老伴兒買一個雙人墓穴,承諾可以按照九五折銷售,而且如果帶北京人來購買,還可以給老孫提中介費百分之五,直把個老孫搞得一頭霧水,只得哼哼哧哧地敷衍着,無功而返。
等老孫從天堂公園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天近黃昏,他沒有找個餐館吃飯,卻讓人意想不到地直接進了光照市婦女兒童商場!
他先是可着商場滿處地轉悠,最後終於檔不住其愛物的誘惑,他還是來到了女性內衣專櫃。看看蘭色的文胸,他摸了摸,真想取下來購買,但是,他終於忍住了;聞聞帶香味的內褲,看那薄得透明的面料,他最終還是沒有忍住,把他的愛物毅然取下來,在導購小姐奇異地目光之下,他走到了收款台,準備付款。
雖然“討回尊嚴義舉”讓常人看來,幾近偉大,但是,現在的老孫卻依然是個常人!雖然,他在調查工作上進展順利,但是,他在生活上卻潦倒得很,也沒有半點光輝可言。老婆為着他在光照市鬧出來的醜聞,要與他斷然離婚,使得本來就沒有性生活的老孫,越發沒有女人可碰了。可那老孫卻又是知道嫩女子種種好處的人!
但是,有了上次被抓的經歷,現在的老孫,確是斷不敢貿然再去嫖了。於是,依然長着常人肉身的老孫,積憋成疾,除了開始手淫之外,竟由於偶遇鬥牛犬如意得了女人內衣、內褲,又染上了精神病的一種——戀物癖!!到光照市的日子裏,他除了從鬥牛犬如意那裏以肉骨頭換得自己的愛物之外,偶而,他還忍不住要到商店裏,購上一件女人那種薄如輕紗的內褲用以自慰。
此時,拿了女人內褲的老孫,心裏獲得了病態的滿足。
忽然,老孫同志感覺自己的身後有一股異香,他尋着異香回頭看去,卻突然看見身後出現了一個美女!老孫原本想欣賞一下美女,可定一定神,卻突然嚇得差點癱在地上!原來,身後邊的美女不是別人,竟是娜娜!
娜娜異常得驚詫,眼睛都睜圓了:“您是孫處長嗎?!”
老孫尷尬得只恨沒有地縫可鑽:“我是!你都不認識我了?”
“您怎麼又來了?”
老孫跟娜娜説了實話:“我又被反聘回資產保全部了!”
“您又來出差?”
“是呀,我還是為水泥集團核銷的事情來的!”
娜娜詫異了:“您怎麼沒有去分行?怎麼在這裏?”
老孫哼哼兩聲,支吾着撒謊:“我剛來,想先幫家裏的老婆子賣一件內衣!”
娜娜笑了:“您對您愛人可真好!”娜娜説罷,見老孫的一雙老手緊緊地纂着女人的內褲,感覺出了不自然,自己不覺倒紅臉了。
老孫剛為自己的行為找到台階,一個方頭方臉、胖墩墩的小夥子走上來,笑着和他打招呼:“孫處長,咱們又碰上啦!”
老孫驚詫了一下,而後會心地笑了:“牛有本,是你!你準又是來看娜娜的!”
牛有本被老孫搞了一個大紅臉,尷尬地支吾着:“我到股份公司來了!順便看看娜娜!”
其實,牛有本此次是借公休假的機會專程來光照市的。一來看娜娜;二來,他還有一個秘密的目的,就是想悄悄地核實一下股份公司的情況。因為,一個叫“心有不平”之人寫的檢舉股份公司企圖欺詐上市的材料已經送到了他所在的處,而他作為該股份公司上市的經辦人,本着對企業負責的精神,他還是想先掌握一些第一手的材料,雖然現在領導上並沒有給他正式佈置調查任務!
三個曾經一起工作,而後又各奔東西的人,現在卻又奇蹟般地相聚了!他們在一起吃了一頓難得的午飯。飯後,老孫獨自走了,牛有本自然不會放棄送娜娜回家的機會。
桃花江畔,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隔着一尺的肩距,慢慢地走着。望着桃花江清澈的綠水,牛有本真想把自己在情詩裏的苦澀化為現在的一句話,就是對娜娜説:“我愛你!你接受我嗎?”
他想,即便説了之後,娜娜拒絕他也行呀!因為,他憋悶得太久了,有時他感覺這種等待,比遭受拒絕還難受!但是,心性很弱的他卻始終沒有把話説出口,話每每到了嘴邊,又每每被他嚥了回去。
其實,娜娜望着眼前樹木上片片的綠葉,真想説:“你可別再給我寫詩了!我們就作朋友吧!我們也只能夠作朋友的!”但是,話一出口就變了樣!她輕輕地問:“你這次來,主要是做什麼?真是來股份公司的?”
牛有本違心地點點頭:“我感覺股份公司有欺詐上市的嫌疑!”
娜娜沉了沉,認真地問:“在新單位裏,你是不是有權力阻止股份公司上市?”
牛有本談起業務,就輕鬆了:“這就像銀行放貸款一樣,經辦人員是第一關!我説好的項目,不一定就能夠審批上市;我説差的項目,如果上級再翻盤批准上市,可能性也很小!”
娜娜的眼睛突然亮了:“我這裏有一份股份公司企圖欺詐上市的材料!”
牛有本也興奮了:“我就是需要最基層、最真實情況!”
等牛有本站在娜娜家的小樓之下,拿到娜娜從家裏取來的材料時,他不覺吃了一驚:娜娜交給他的材料和他收到的“心有不平”的檢舉材料一模一樣,只是多了一份原水泥廠六千萬長期投資的明細帳複印件!
“你從哪裏弄來的?!”牛有本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