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革新心真煩,他煩的不光是總行來了水泥集團調查組,還煩的是這調查組的組長,居然是他最不喜歡或者説最最討厭的調查統計處副處級幹部、有級無職的老孫!
這個老孫就是上次在銀行金融街公寓小區裏險些發現鄭革新的那個中午回家的人。他名叫孫飛龍,只是在國商銀行總行,因其年老而位卑,大家似乎忘卻了他的名字,又沒有職務可尊稱,都只呼其為“老孫”了。他五十多歲,一張慘白的老臉,一身全是毛病:一條腿是瘸的,一隻眼睛是斜的,一天到晚咬文嚼字、處處叫真,本事不大,可卻從不把他這個司機出身的領導放在眼裏。
鄭革新曾經幾次想借銀行搞末位淘汰之機,把這個老東西末位淘汰掉,讓他沒有飯碗,讓他到社會上掙扎去。但是,末位淘汰的材料卻每每都被人事部門退回來,人事部門耐心地告訴他:老孫是當過金融英雄之人,他的眼睛和腿都是在為保護銀行現金,與搶劫銀行儲蓄所的歹徒進行英勇搏鬥時,光榮負傷的。這樣從基層儲蓄所上來的同志,再有怎麼樣的缺點,你鄭革新都得養着!這是國商銀行為以後還可能出現的護行英雄樹立的樣板!
鄭革新沒了折,只好把個老孫做了塵封處理,晾起來:除了不給他工作做、不安排他出差,以有級無職的副處級臊其終老南山之外,還經常以批評的姿態,不時以言相譏。
那老孫也自知以自己傷殘的年老之軀無法到市場經濟的大潮中去闖蕩,更當不了弄潮兒,也只好樂得在國商銀行光拿錢不幹活,任他鄭革新怎麼作臉色,自己就是死賴着不走,準備直接混到退休,把個嗟來之食吃到底了!
但是,鄭革新一走,新分管老孫這攤子工作的副主任、原吳渡副行長的秘書——楊蘭蘭,就把老孫給起封了!
那楊蘭蘭她不到三十歲,圓臉大眼,白裏透粉的臉蛋,豐滿而勻稱的身材,説起話來,還總是嗲聲嗲氣的。她原來在國商銀行荊洲市分行工作,是一名普通的信貸員,由於傍上了原總行信貸管理部的主任——段笑銀,結婚之後户口便進了京。在北京分行工作沒有兩年,老公便墜樓而死,組織上為了照顧她,就調她到總行信貸管理部任了副處長,成為當時總行業務部門裏學歷最低的、年紀最輕的處級幹部。可她幹了沒有幾個月,便又由主持工作副處長的位子上離任,給總行的吳副行長當秘書去了!也該着她楊蘭蘭會作人,在總行期間,雖然她醜陋的英語依然不敢見人,但她的學歷卻已經由大專變為碩士了!而且,她秘書又沒有當了幾個月,吳副行長便感覺秘書之位,委屈了她,為了她的銀行業務不至因離崗日久而荒疏,為了她這個碩士研究生的前途大業計,就直接調她到資產保全部重新作起了銀行業務工作,並且直接任了副主任之職!
此時,春風得意的楊蘭蘭,雖然皮膚恢復了在江南時的細嫩與光澤,依然保持着江南女子的清秀,卻已經發福了,而且,竟然有了雙下頜!她現在自然沒有了在北京分行工作時懷才不遇、受打擊、遭壓制的感覺,已經沒有了一點矜持和保守,完全是一派大膽開拓的知識分子、大領導的勁頭了。到任之後,她逆鄭革新而行,不但認為老孫為人率真、誠懇,給了他工作做,而且最近還把老孫的副處級變為了副處長,這次居然還讓他當了水泥集團調查組的組長!
這回,鄭革新反要聽命於老孫的調查、指示了!沒有辦法,誰讓那老孫一直能夠在總行賴下去,又趕上一個臭味相同的從基層爬上來、又是秘書出身的上司——楊蘭蘭呢!一想起這事來,他鄭革新雖然真是不舒服,但也只得自己調整好自己的心態了:可別讓那老孫犯起渾來,真的給自己找出麻煩來!
因為,現在的鄭革新已經不是革命戰士鄭革新了!現在的鄭革新也不是總行領導鄭革新了!那時候的他,雖然不富裕,但是卻坦坦蕩蕩的,半夜睡覺不怕鬼叫門!但是,現在他,卻已經有了自己的死穴!!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鄭革新正準備摸進薛美桃花江畔的小別墅再苟且、陶醉一番的時候,卻在房間外面聽到了路、薛的吵架聲。
這一聽不要緊,可把個鄭大行長嚇出一身冷汗來!
原來,水泥廠徹頭徹尾地是一個私營企業!路、薛二人起家時那十六萬元註冊資金本竟是子無虛有的!那十六萬元是路定國把十六元的存摺加工、修改,硬是造假造出來的!而且,兩人都指責對方私藏了存摺,而且竟都聲稱那張偽造的存摺和一個重要的本子丟了!
看來,自己是被薛美的金錢與妖豔給騙了!
他源源不斷提供資金支持的所謂高新技術優質企業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私人的騙子企業!是他鄭革新用銀行的錢,把一對大騙子,造就成了富翁和款婆!是他鄭革新用國有資產,把他們雙雙養育成了紅色資本家!
這底細如果泄露出去,黨多年對他的培養就要毀之一旦了!但是,他更明白的是,黨多年的培養毀之一旦最多丟掉烏紗帽,可如果深究下去,自己的身家姓命還有可能不保呢!因為,這些年,他和薛美把一條緊身褲子穿得太牢靠了:經他的手,從薛美那裏拿來和送出去的現金,恐怕也要有個三千多萬!一旦東窗事發,桃花江畔的刑場,恐怕就是他自己的葬身之地了!
“桃花江畔的刑場,會是自己的葬身之地嗎?”鄭革新的心裏自此有了一個陰影。
但是,鄭革新還是穩定住了自己的情緒,趁路、薛繼續爭吵的時候,悄悄地溜走了。他當然不甘束手就擒,他當然要做困獸鬥!因為,他明白,九十年代國商銀行的貸款企業比水泥廠更爛的還有的是,總行每年核銷呆壞帳幾百億元,原來經他手批准核銷貸款的企業就數也數不過來了。他用一點心,把水泥集團的銀行貸款趕快核銷掉,趕緊擦乾淨自己的屎屁股,恐怕也沒有什麼難的!他了解國商銀行不良資產的糜爛情況,他也知道總行領導的業務水平如何,尤其又正逢嚮明書記搞“百千萬工程”的天賜良機,因此,依勢就勢,他鄭革新有這個信心和把握,度過水泥集團貸款核銷這道坎去!
這不前不久,他從錢亮亮那裏得到了消息,同樣讓鄭革新也害怕的存摺和小筆記本不就失而復得了嗎?
鄭革新與薛美開着各自的車,一前一後地準時出發,準備趕到光照市機場,迎接總行孫組長一行。走了沒有多遠,機場路上卻堵起了車!
鄭革新不耐煩地下車查看,原來路的一側路面上,有幾個大坑,於是,公路的上下道便成了單行線!被交通警示標圍起的大坑旁,維修工人們一邊罵罵咧咧地説水泥質量不好,一邊在修整着坑邊緣上的硬水泥,準備用新水泥對路面進行填平補齊。
鄭、薛排了半天隊,趕到飛機場的時候,所接的航班卻早已經抵達了!
鄭、薛左等不見孫組長,右等不見調查組。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了,已經流逝了一百二十分鐘!鄭革新只好再次打電話回總行,再次落實孫組長的行蹤。總行依然肯定地答覆,調查組已經準時出發了。
鄭革新再把電話打給分行辦公室胡主任,看老孫是否自己到了。胡主任卻説沒有接到過總行及老孫已經到來或改變行程的任何電話通知。
鄭革新與薛美只好望着遠處滾滾而去的桃花江水,嘆口氣。其實,他們心裏都有一個共同的聲音:“摔死了,不來才好呢!只怕是我們還沒有這個幸運!”
鄭革新與薛美兩輛轎車一前一後地打道回府了,此時,那段維修的路有一部分已經可以順利通行了,他們才得以順利通過。但是,他們在險峻的山道上才走了沒有一會兒,鄭革新的手機卻突然響了,一個女人惡聲惡氣地叫起來:“鄭行長嗎?你認識一個姓孫的瘸子嗎?”
鄭革新趕緊在路邊停車,用他的車載電話叫住走在前面的薛美,見薛美的大紅色寶馬車開始掉頭了,他才對着一直沒有掛斷的手機問:“是北京來的嗎?”
惡女人回答:“他們吃飯不給錢喏!”鄭革新在手機裏還可以清楚地聽到吵吵嚷嚷的聲音。
鄭革新問:“他們在什麼地方?”他明白,那孫組長一定是跟飯館的老闆娘“認真”起來了。
“機場旁邊!綠洲飯館。”惡女人回答。
鄭革新馬上招呼掉頭回來的薛美,兩人又重新殺奔光照市機場,找到了機場旁邊的‘綠洲’飯館。剛走到大‘綠洲’飯館那不大的門前,就聽到裏面一片吵吵嚷嚷的聲音:
“信譽!信譽!信譽是經商中最重要的事情。”一個男人蒼老的有點神經制的聲音,“明明問好是五元一碗的魔芋粉,怎麼一收錢,就變成十五元了呢!”
“一直就是十五元!就得給十五元,要麼,別想出門。”一個女人野蠻的聲音。
“對,就得給十五元,要麼,別想出門。”一個本地男人的聲音,語調也很野蠻。
“我不在乎這十五元,我在乎的是信譽!信譽!原來怎麼説,現在就應該怎麼做!”
“中國沒有信譽,銀行跟我説可以給貸款,可吃了飯,還又沒有了呢!我就更不知道什麼叫信譽了!”女人野蠻的聲音又響起來。
“快進去,那孫組長遇上麻煩了!”薛美邊説,邊率先推開了‘綠洲’飯館那不大的破舊之門。
只見在不大的餐廳中央站着瘸腿的老孫,此時,他的一隻白瘦的老手插在腰間,另一隻老手,像在大學講台上一樣地比劃着,吐沫星子四濺,神經兮兮地講道:“你們光照市有沒有説理、有沒有討説法的地方嗎?”
一個髒瘦男人走上前來,站在老孫的對面,與老孫站了個臉對臉,很是無賴地説:“你的電話不是已經打過了嗎?沒有啥子用的,沒人能夠救你!這裏,我們這些老百姓就是法!”
鄭革新一時倒忍不住了,張開大嗓門,對那老闆娘叫道:“你們怎麼欺負外地人!”他這一叫,嚇着了老闆娘,卻惹腦了髒瘦男人,他索性一把揪住了老孫的脖領子。
薛美趕緊走過來:“高老大,你怎麼跑這裏鬧來了!快鬆手!”
高老大就是在桃花樓賓館前敲詐庫辛勤的那個髒瘦男人,早年在水泥廠當過攪拌工,後來,水泥場效益不行了,他就毅然辭職,流竄於社會三教九流之間,打、砸、搶、偷無所不為。平日裏,他也沒有少為薛美賣命,也沒有少拿薛美的好處。見薛美這樣問,便自知這幾個外地人是國商銀行的了,於是,便裂開嘴,乾笑了幾聲:“他??”
小鬼見閻王,自然什麼問題都不是問題了,哪裏的中國人都是重人情輕原則的!結果,誰也沒有在小飯館賣這個單,事情便了了。
在信譽與刁蠻的戰爭中,孫組長自然是感覺大獲全勝。以至於一上薛美的大紅色寶馬轎車,依舊高興的他,竟把他們一行晚到光照市的原因,直接自我曝了光:原來,孫組長在機場突然犯了老毛病,拉了肚子,這個老同志在衞生間一蹲就蹲了一多小時,結果耽誤了飛機的航班,只好改乘下一個航班的飛機飛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