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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女子是玩物!”

    “誰説的?”

    “你昨天説的,跟我説的!”

    “我沒有!”

    “昨天你吃糖餅的時候説的,忘了?”

    “是了!我想起來了!原諒我,這幾天過年把腦子都過昏了!天天有那羣討厭的親友請吃酒,沒法子不得不應酬!你看,昨天晚上九點鐘,還被參謀次長拿電話把我約去;一來他是我父親的好友,二來我作着報界的事,怎好得罪他,去罷!大生!那位先生預備的‘桂花翅子’,是又柴又硬,比魚頭還難吃!我要是有那樣的廚子,早把他送警察廳了!”小山串珠般的説,毫沒注意王德的問題。

    朋友到交的熟了以後,即使有一些討厭,也彼此能原諒,王德不喜歡聽小山這套話,然而“參謀次長”與“桂花翅子”兩名詞,覺得陪襯的非常恰當,於是因修辭之妙,而忘了討厭之實。

    “大生!你有新聞稿子沒有?”小山沒等王德説話,又這樣問。

    “沒有!”

    “快寫幾條,不然今天填不上版!”

    “我真沒有可寫的!”

    “隨便寫:城北王老太婆由洋車摔下來,只擦破手掌上一塊皮;一輛汽車碰在一株老樹上,並沒傷人。……誰能刨根問底的要證據。快去寫,不然是個塌台!”小山很急切的,似乎對於他的職務非常負責。

    “造謠生事,我不能作!”王德真不高興了!

    “得了!大生!捧我一場!造謠生事是我一個人的罪,與你無干,你只是得幫幫好朋友!”小山不住的向王德垂着手鞠躬。瘦瘦的身子往前彎着,象一條下完卵的小母黃花魚。

    好話是叫好人作惡的最妙工具,小山要強迫王德,王德許和小山宣戰!然而小山央告王德,什麼事再比拒絕別人央告難過?於是王德無法,寫了半天,只能無中生有的寫了三條。小山看了,不住的誇獎,尤其關於中央公園的一條,特別説好。他拿着筆一一的加以題目,那條關於中央公園的事,他加上一個:

    “遊公園恰遇女妖,過水榭巧逢山怪。”

    聽説因為這個題目,那天的報紙多賣了五百多張。當然那天的賣報的小孩子吆喝着:“看看公園的老妖!”“人們買報原來是看謠言!”王德把婦女問題擱下,又想到新聞紙上來。“到底是報館的錯處呢,還是人們有愛看這種新聞的要求呢?”

    王德越想越不高興,有心辭職不幹,繼而想到李靜告訴過他,凡事應當忍耐,又把心頭的怒氣往下壓。……她的話,她是要作玩物的……不足信!

    王德擔着一切好青年所應有的煩悶,作完了工,無精失採的進城。

    “鳳姑娘!鳳姑娘!”趙四低着頭,眼睛看着自己的腳面,兩隻手直挺挺的貼在身邊,叫一聲鳳姑娘,肘部向外部一動。“四哥,有事嗎?”龍鳳問。

    “鳳姑娘!鳳姑娘!”

    “請説呀。”龍鳳笑了。

    “我説,可是説實話!”

    “不聽實話可聽什麼?”

    “説實話,有時候真捱打!”

    “我不能打你罷?”

    “那麼,我要説啦!”趙四嚥了一口唾沫,自己對自己説:“孃的,見姑娘説不出話來!”

    他以為龍鳳聽不見,其實她是故意裝耳聾。

    “四哥,咱們到屋裏坐下説好不好?”龍鳳就要往屋裏走。“不!不!拉洋車的跑着比走着説的順溜,立着比坐着説的有勁!姑娘你要願意聽,還是站在這裏説,不然我説不明白!”

    “好!四哥請説!”她又笑了一笑。

    這時候才過元宵節,北風已不似冬天那麼刺骨的冷。淡淡的陽光射在北窗上,她才把兩盆開的正好的水仙花,放在窗台上吸些陽光。她一面不住的聞那水仙的香味,一面聽趙四説話。

    “姑娘,你認識城外的老張?”趙四乘着她聞水仙花,看了她一眼,又快快的把眼光收回到自己的腳上。“我知道他,他怎樣?”

    “他,他不是要買你當那不是姑娘們應當當的鐺鐺嗎?”“四哥!什麼是鐺鐺?”

    “巡警管我叫鐺鐺,我不明白什麼意思,所以用他來説一切不好的事。姑娘你聰明,大概明白我的意思!”“啊——我明白了!”龍鳳呆呆的看着水仙花,被風吹的那些花瓣一片一片的顫動,射散着清香。

    “要是明白了,不想辦法,那麼明白他作什麼?”“四哥!你有辦法嗎?”

    “有是有,只是不好出口,你們婦人不許男人説直話!”

    “你拿我當作男人,或是當作我沒在這裏,隨便説!”“好!聽着!”趙四把手活動起來,指手畫腳的説:“是這麼一件事,孫八要買你作小媳婦,老張從中弄鬼!”趙四停住了,幹嗽了兩聲。

    “四哥,説!我不怪你!”龍鳳急切的説。

    “都是老張的主意,賣了你,好叫你父親還清他的債。李應告訴我説,你父親有意把你許給李應,而李應遲疑不決,向我要主意!你父親的心意我一點不知道,我以為你和李應該早早的定規一切,別落於老張的手裏!你看李應怎樣?”

    趙四臉紅的象火燒雲,看着她。奇怪,她不着急,只輕輕的擺弄她的裙縫。“到底女人另有個脾氣,我要是她,不拿大刀去殺老張,我是個王八!”趙四心裏這樣説。“四哥,我不拒絕李應,這是現在我能告訴你的,別的等我想想,四哥,我謝謝你!”

    “好説!我走罷!你自己想想!”趙四往外走,高興異常,今天居然跟個大姑娘説了一套痛快話!

    趙四走後,龍鳳坐在台階上,聽着微風吹動窗上的紙,牆頭小貓撒着嬌嫩而細長的啼喚,看着自己的手指,有時候放在口邊咬一下指甲,一些主意想不出。坐了半天有意無意的立起來,把兩盆水仙搬進屋去。順手撿起一條灰色圍巾披在肩頭,到教會去找李應。

    李應自從和趙四商議以後,心裏象有一塊硬而涼的大石頭,七上八下的滾。他不喜説話,尤其不喜叫別人看破他的心事;可是有時候手裏拿着鉛筆,卻問別人:“我的鉛筆”?有時候告訴別人:“就要上東城”,卻説成:“東城是西城不是”!旁人笑了,他也笑了,跟着一陣臉紅,心裏針刺似的難過。

    他正在預備拿《聖經》到市場去賣,數了幾次也沒數清拿的是多少本。忽然趙四扶着他的肩頭,低聲的説:“鳳姑娘在外面等着你!”

    李應夾着《聖經》和龍鳳往北走,誰也不知往那裏走,也不問往那裏走。

    走到了城北的淨業湖,兩個人找了一塊大青石坐下。

    沒有什麼行人,橋上只有一個巡警走來走去,把佩刀的鏈子擺的譁啷譁啷響。湖內凍着厚冰,幾個小孩穿着冰鞋笑笑嘻嘻的溜冰。兩岸的枯柳一左一右的搖動着長枝,象要躲開那嚴酷的寒風似的。靠岸的冰塊夾着割剩下的黃枯葦,不斷的小麻雀捉住葦幹,一起一伏的擺動他們的小尾巴。太陽已往西去,罩着一層淡黃的霧,斜射着銀灰的冰塊,連成一片寒氣。那小孩的疾馳,那小麻雀的飛落,好象幾個梭兒,在有憂思的人們眼前織成一個愁網。

    兩個人坐了一刻,又立起來沿着湖邊走幾步,因為橋上的巡警不住的用偵探式的眼光射着他與她。

    “鳳姐!”李應先説了話:“這光潔的冰塊頂好作個棺材蓋上我的臭皮骨!”

    龍鳳嘆了一口氣,把圍巾緊了一緊,回頭看着那戀戀不忍辭去大地的斜陽。

    他們又不説了,忽然兩個人的中間,插入兩隻大手,捉着他們的手腕。兩個人驚的都把頭向中間轉過來,那兩隻大手鬆開了,後面哈哈的笑起來。

    “四哥!別這麼鬧!”李應半怒的説。

    “好兄弟!嚇死,不比蓋上大冰塊痛快!”

    三個人又坐下,那橋上的巡警走過來。

    “警爺!”趙四説:“我們是救世軍出來賣《聖經》的,拿我們當拐帶婦女看,可是小鷂子拿刺蝟,錯睜了眼!”

    龍鳳怕巡警怒了,趕快立起來向巡警解説,並且把李應拿着的《聖經》給他看。巡警握着刀柄,皮鞋擦着地皮慢慢的走開。

    “四哥!”龍鳳對趙四説:“你怎麼對巡警那麼説話,他要是怒了呢!”

    “發怒!警爺永遠不會!他們是軟的欺,硬的怕,你不拍他,他就麻你!他們不管闊人街上拉屎,單管窮人家裏燒香!不用説這個,你們兩個到底怎樣!”

    “只有一條路,死!”李應説。

    “不準説死,死了再想活可就太難了!跑!跑是好的法子!”

    “往那裏跑,怎麼跑,有跑的錢沒有!”龍鳳問。“去求龍軍官,你父親!你們要跑,他定有主意,他能甘心賣你——他的親女兒——嗎?”

    “我不能跑,我跑了我的姐姐怎辦?”李應問。趙四手捧着頭,想了半天,立起來一陣風似的向南跑去,跑出好遠,回頭説了一聲:“明天會上見!”

    趙四自己颳了一陣風,激烈而慌促的把自己吹到李應姑母的家。風要是四方相激,往往成裹着惡鬼的旋風。人要是慌急,從心裏提出一股熱氣,也似旋風似的亂舞。於是趙四在門外耍開了旋風。趙姑母門上的黑白臉的門神,雖然他的靈應,有些含糊其詞,可是全身武裝到底有些威風。趙四看了他們一眼,上前握定門環在門神的腮上當當的打起來,打的門神乾生氣一聲也不言語。

    “慢打!慢打!”趙姑母嚷:“報喪的也不至這麼急啊!”

    趙姑母看見趙四的服裝,心裏有些發慌,怕趙四是明夥強盜。趙四看她也慌了,少年婦女是花枝招展的可怕,老年婦女是紅眼皴皮的可怕。不論怎樣,反正見婦女不好説話!“找誰?説!”

    “老太太,這裏有一位小老太太姓李的嗎?”趙四又冒着不怕三冬冷氣,永象灶上蒸鍋似的熱汗。

    “胡説!我的侄女是大姑娘!什麼小老太太!啊!”

    “‘老太太’不是比‘大姑娘’尊貴?我是謙恭!”“你是那裏來的野小子,你給我走。不然,我叫巡警,拿你到衙門去!”老婦人一抖手,把街門邦的一聲關上,一邊嘮叨,一邊往裏走。

    趙四不灰心,坐在石階上等着,萬一李靜出來呢?太陽已經落下去,一陣陣的冷風吹來的炒栗子的香味,引的趙四有些餓的慌。不走!堅持到底!院裏炒菜的響聲,婦女的説話,聽的真真的,只是她不出來。

    黑影裏匆匆的走過一個人來,一腳踹在趙四身上。“什麼?”

    “什麼!肉台階比地氈還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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