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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是的,我一輩子忘不了那件事。並不因為他是掌櫃的,也不因為他送來一對豬蹄子。因為呀,他是漢人。不錯,在那年月,某些有房產的漢人寧可叫房子空着,也不肯租給滿人和回民。可是,來京作生意的山東人、山西人,和一般的賣苦力吃飯的漢人,都和我們窮旗兵們誰也離不開誰,穿堂過户。某些有錢有勢的滿人也還看不起漢人與回民,因而對我們這樣與漢人、回民來來往往也不大以為然。不管怎樣吧,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誰也擋不住人民互相友好。

    過了我的三天,就該過年。姑母很不高興。她要買許多東西,而母親在月子裏,不能替她去買。幸而父親在家,她不好意思翻臉,可是眉毛擰得很緊,腮上也時時抽動那麼一下。二姐注意到:火山即快爆發。她趕快去和父親商量。父親決定:把她調撥給姑母,作採購專員。二姐明知這是最不好當的差事,可是無法推卻。

    “半斤高醋,到山西鋪子去打;別心疼鞋;別到小油鹽店去!聽見沒有?”姑母數了半天,才狠心地把錢交給小力笨兼專員。

    醋剛打回來,二姐還沒站穩。“還得去打香油,要小磨香油,懂吧?”姑母又頒佈了旨意。

    是的,姑母不喜歡一下子交出幾吊錢來,一次買幾樣東西。她總覺得一樣一樣地買,每次出錢不多,便很上算。二姐是有耐心的。姑母怎麼支使,她怎麼辦。她一點不怕麻煩,只是十分可憐她的鞋。趕到非買貴一些的東西不可了,姑母便親自出馬。她不願把許多錢交給二姐,同時也不願二姐知道她買那麼貴的東西。她乘院裏沒人的時候,象偷偷溜走的小魚似的溜出去。到街上,她看見什麼都想買,而又都嫌太貴。在人羣裏,她擠來擠去,看看這,看看那,非常冷靜,以免上當。結果,繞了兩三個鐘頭,她什麼也沒買回來。直到除夕了,非買東西不可了,她才帶着二姐一同出征。二姐提着筐子,筐子裏放着各種小瓶小罐。這回,姑母不再冷靜,在一個攤子上就買好幾樣東西,而且買的並不便宜。但是,她最忌諱人家説她的東西買貴了。所以二姐向母親彙報的時候,總是把嘴放在母親的耳朵上,而且用手把嘴遮得嚴嚴的才敢發笑。

    我們的新年過得很簡單。母親還不能下地,二姐被調去作專員,一切都須由父親操持。父親雖是旗兵,可是已經失去二百年前的叱吒風雲的氣勢。假若給他機會,他也會象正翁那樣玩玩靛頦兒,坐坐茶館,賒兩隻燒雞,哼幾句二黃或牌子曲。可是,他沒有機會戴上頂子與花翎。北城外的二三十畝地早已被前人賣掉,只剩下一畝多,排列着幾個墳頭兒。旗下分給的住房,也早被他的先人先典後賣,換了燒鴨子吃。據説,我的曾祖母跟着一位滿族大員到過雲南等遙遠的地方。那位大員得到多少元寶,已無可考查。我的曾祖母的任務大概是攙扶着大員的夫人上轎下轎,並給夫人裝煙倒茶。在我們家裏,對曾祖母的這些任務都不大提起,而只記得我們的房子是她購置的。

    是的,父親的唯一的無憂無慮的事就是每月不必交房租,雖然在六七月下大雨的時候,他還不能不着點急——院牆都是碎磚頭兒砌成的,一遇大雨便塌倒幾處。他沒有嗜好,既不抽煙,也不賭錢,只在過節的時候喝一兩杯酒,還沒有放下酒杯,他便面若重棗。他最愛花草,每到夏季必以極低的價錢買幾棵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五色梅。至於洋麻繩菜與草茉莉等等,則年年自生自長,甚至不用澆水,也到時候就開花。到上班的時候,他便去上班。下了班,他照直地回家。回到家中,他識字不多,所以不去讀書;家中只藏着一張畫匠畫的《王羲之愛鵝》,也並不隨時觀賞,因為每到除夕才找出來掛在牆上,到了正月十九就摘下來①。他只出來進去,劈柴,看看五色梅,或刷一刷米缸。有人跟他説話,他很和氣,低聲地回答兩句。沒人問他什麼,他便老含笑不語,整天無話可説。對人,他頗有禮貌。但在街上走的時候,他總是目不邪視,非到友人們招呼他,他不會趕上前去請安。每當母親叫他去看看親友,他便欣然前往。沒有多大一會兒,他便打道回府。“喲!怎這麼快就回來了?”我母親問。父親便笑那麼一下,然後用布撣子啪啪地撣去鞋上的塵土。一輩子,他沒和任何人打過架,吵過嘴。他比誰都更老實。可是,誰也不大欺負他,他是帶着腰牌的旗兵啊。

    在我十來歲的時候,我總愛刨根問底地問母親:父親是什麼樣子?母親若是高興,便把父親的那些特點告訴給我。我總覺得父親是個很奇怪的旗兵。

    父親把打過我三下的那棵葱扔到房上去,非常高興。從這時候起,一直到他把《王羲之愛鵝》找出來,掛上,他不但老笑着,而且也先開口對大夥兒説話。他幾乎是見人便問:這小子該叫什麼呢?

    研究了再研究,直到除夕給祖先焚化紙錢的時候,才決定了我的官名叫常順,小名叫禿子,暫缺“台甫”。

    在這之外,父親並沒有去買什麼年貨,主要的原因是沒有錢。他可是沒有忽略了神佛,不但請了財神與灶王的紙像,而且請了高香、大小紅燭,和五碗還沒有烙熟的月餅。他也煮了些年飯,用特製的小飯缸盛好,上面擺上幾顆紅棗,並覆上一塊柿餅兒,插上一枝松枝,枝上還懸着幾個小金紙元寶,看起來頗有新年氣象。他簡單地説出心中的喜悦:“咱們吃什麼不吃什麼的都不要緊,可不能委屈了神佛!神佛賞給了我一個老兒子呀!”

    除夕,母親和我很早地就昏昏睡去,似乎對過年不大感興趣。二姐幫着姑母作年菜,姑母一邊工作,一邊叨嘮,主要是對我不滿。“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過年的時候來搗亂,賊禿子!”每逢她罵到滿宮滿調的時候,父親便過來,笑着問問:“姐姐,我幫幫您吧!”

    “你?”姑母打量着他,好象向來不曾相識似的。“你不想想就説話!你想想,你會幹什麼?”

    父親含笑想了想,而後象與佐領或參領告辭那樣,倒退着走出來。

    街上,祭神的花炮逐漸多起來。衚衕裏,每家都在剁餃子餡兒,響成一片。趕到花炮與剁餃子餡的聲響匯合起來,就有如萬馬奔騰,狂潮怒吼。在這一片聲響之上,忽然這裏,忽然那裏,以壓倒一切的聲勢,討債的人敲着門環,啪啪啪啪,象一下子就連門帶門環一齊敲碎,驚心動魄,人人肉跳心驚,連最頑強的大狗也顫抖不已,不敢輕易出聲。這種聲音引起多少低卑的央求,或你死我活的吵鬧,夾雜着婦女與孩子們的哭叫。一些既要臉面,又無辦法的男人們,為躲避這種聲音,便在這諸神下界、祥雲繚繞的夜晚,偷偷地去到城根或城外,默默地結束了這一生。

    父親獨自包着素餡的餃子。他相當緊張。除夕要包素餡餃子是我家的傳統,既為供佛,也省豬肉。供佛的作品必須精巧,要個兒姣小,而且在邊緣上捏出花兒來,美觀而結實——把餃子煮破了是不吉祥的。他越緊張,餃子越不聽話,有的形似小船,有的象小老鼠,有的不管多麼用力也還張着嘴。

    除了技術不高,這恐怕也與“心不在焉”有點關係。他心中惦念着大女兒。他雖自己也是寅吃卯糧,可是的確知道這個事實,因而不敢不算計每一個錢的用途,免得在三節叫債主子敲碎門環子。而正翁夫婦與多甫呢,卻以為賒到如白揀,絕對不考慮怎麼還債。若是有人願意把北海的白塔賒給他們,他們也毫不遲疑地接受。他想不明白,他們有什麼妙策闖過年關,也就極不放心自己的大女兒。

    母親被鄰近的一陣敲門巨響驚醒。她並沒有睡實在了,心中也七上八下地惦記着大女兒。可是,她打不起精神來和父親談論此事,只説了聲:你也睡吧!

    除夕守歲,徹夜不眠,是多少輩子所必遵守的老規矩。父親對母親的建議感到驚異。他嗯了一聲,照舊包餃子,並且找了個小錢,擦乾淨,放在一個餃子裏,以便測驗誰的運氣好——得到這個餃子的,若不誤把小錢吞下去,便會終年順利!他決定要守歲,叫油燈、小鐵爐、佛前的香火,都通宵不斷。他有了老兒子,有了指望,必須叫燈火都旺旺的,氣象崢嶸,吉祥如意!他還去把大綠瓦盆搬進來,以便儲存髒水,過了“破五”①再往外倒。在又包了一個象老鼠的餃子之後,他拿起皇曆,看清楚財神、喜神的方位,以便明天清早出了屋門便面對着他們走。他又高興起來,以為只要自己省吃儉用,再加上神佛的保佑,就必定會一順百順,四季平安!

    夜半,街上的花炮更多起來,鋪户開始祭神。父親又笑了。他不大曉得雲南是在東邊,還是在北邊,更不知道英國是緊鄰着美國呢,還是離雲南不遠。只要聽到北京有花炮咚咚地響着,他便覺得天下太平,皆大歡喜。

    二姐撅着嘴進來,手上捧着兩塊重陽花糕,淚在眼圈兒裏。她並不惱幫了姑母這麼好幾天,連點壓歲錢也沒得到。可是,接到兩塊由重陽放到除夕的古老的花糕,她冒了火!她剛要往地上扔,就被父親攔住。“那不好,二妞!”父親接過來那兩塊古色古香的點心,放在桌上。“二妞,別哭,別哭!那不吉祥!”二姐忍住了淚。

    父親掏出幾百錢來,交給二姐:“等小李過來,買點糖豆什麼的,當作雜拌吧!”他知道小李今夜必定賣到天發亮,許多買不起正規雜拌兒的孩子都在等着他。

    不大會兒,小李果然過來了。二姐剛要往外走,姑母開開了屋門:“二妞,剛才,剛才我給你的……餵了狗吧!來,過來!”她塞到二姐手中一張新紅錢票,然後口邦的一聲關上了門。二姐出去,買了些糖豆大酸棗兒,和兩串冰糖葫蘆。回來,先問姑母:“姑姑,您不吃一串葫蘆嗎?白海棠的!”姑母回答了聲:“睡覺嘍!明年見!”

    父親看出來,若是叫姑母這麼結束了今年,大概明年的一開頭準會順利不了。他趕緊走過去,在門外吞吞吐吐地問:“姐姐!不跟我、二妞,玩會兒牌嗎?”

    “你們存多少錢哪?”姑母問。

    “賭鐵蠶豆的!”

    姑母哈哈地笑起來,笑完了一陣,叱的一聲,吹滅了燈!

    父親回來,低聲地説:我把她招笑了,大概明天不至於鬧翻了天啦!

    父女二人一邊兒吃着糖豆兒,一邊兒閒談。

    “大年初六,得接大姐回來。”二姐説。

    “對!”

    “給她什麼吃呢?公公婆婆挑着樣兒吃,大姐可什麼也吃不着!”

    父親沒出聲。他真願意給大女兒弄些好吃的,可是……“小弟弟滿月,又得……”二姐也不願往下説了。

    父親本想既節約又快樂地度過除夕,可是無論怎樣也快樂不起來了。他不敢懷疑大清朝的一統江山能否億萬斯年。可是,即使大清皇帝能夠永遠穩坐金鑾寶殿,他的兒子能夠補上缺,也當上旗兵,又怎麼樣呢?生兒子是最大的喜事,可是也會變成最發愁的事!

    “小弟弟長大了啊,”二姐口中含着個鐵蠶豆,想説幾句漂亮的話,叫父親高興起來。“至小也得來個驍騎校,五品頂戴,跟大姐夫一樣!”

    “那又怎麼樣呢?”父親並沒高興起來。

    “要不,就叫他念多多的書,去趕考,中個進士!”

    “誰供給得起呢?”父親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了。“乾脆,叫他去學手藝!跟福海二哥似的!”二姐自己也納悶,今天晚上為什麼想起這麼多主意,或者是糖豆與鐵蠶豆發生了什麼作用。

    “咱們旗人,但分①能夠不學手藝,就不學!”父女一直談到早晨三點,始終沒給小弟弟想出出路來。二姐把糖葫蘆吃罷,一歪,便睡着了。父親把一副缺了一張“虎頭”的骨牌②找出來,獨自給老兒子算命。初一,頭一個來拜年的自然是福海二哥。他剛剛磕完頭,父親就提出給我辦滿月的困難。二哥出了個不輕易出的主意:“您拜年去的時候,就手兒辭一辭吧!”

    父親坐在炕沿上,捧着一杯茶,好大半天説不出話來。他知道,二哥出的是好主意。可是,那麼辦實在對不起老兒子!一個增光耀祖的兒子,怎可以沒辦過滿月呢?

    “您看,就是挨家挨户去辭,也總還有攔不住的。咱們旗人喜歡這一套!”二哥笑了笑。“不過,那可就好辦了。反正咱們先説了不辦滿月,那麼,非來不可的就沒話可説了;咱們清茶恭候,他們也挑不了眼!”

    “那也不能清茶恭候!”父親皺着眉頭兒説。

    “就是説!好歹地弄點東西吃吃,他們不能挑剔,咱們也總算給小弟弟辦了滿月!”

    父親連連點頭,臉上有了笑容:“對!對!老二,你説的對!”倒彷彿好歹地弄點東西吃吃,就不用花一個錢似的。“二妞,拿套褲!老二,走!我也拜年去!”

    “您忙什麼呀?”

    “早點告訴了親友,心裏踏實!”

    二姐找出父親的那條棗紅緞子套褲。套褲比二姐大着兩歲,可並不顯着太舊,因為只在拜年與賀喜時才穿用。初六,大姐回來了,我們並沒有給她到便宜坊叫個什錦火鍋或蘇式盒子。母親的眼睛總跟着大姐,彷彿既看不夠她,又對不起她。大姐説出心腹話來:“奶奶,別老看着我,我不爭吃什麼!只要能夠好好地睡睡覺,歇歇我的腿,我就唸佛!”説的時候,她的嘴唇有點顫動,可不敢落淚,她不願為傾瀉自己的委屈而在孃家哭哭啼啼,衝散新春的吉祥氣兒。到初九,她便回了婆家。走到一陣風颳來的時候,才落了兩點淚,好歸罪於沙土迷了她的眼睛。

    姑母從初六起就到各處去玩牌,並且頗為順利,贏了好幾次。因此,我們的新年在物質上雖然貧乏,可是精神上頗為煥發。在元宵節晚上,她居然主動地帶着二姐去看燈,並且到後門①西邊的城隍廟觀賞五官往外冒火的火判兒。她這幾天似乎頗重視二姐,大概是因為二姐在除夕沒有拒絕兩塊古老花糕的賞賜。那可能是一種試探,看看二姐到底是否真老實,真聽話。假若二姐拒絕了,那便是表示不承認姑母在這個院子裏的霸權,一定會受到懲罰。

    我們屋裏,連湯圓也沒買一個。我們必須節約,好在我滿月的那天招待攔而攔不住的親友。

    到了那天,果然來了幾位賀喜的人。頭一位是多甫大姐夫。他的臉瘦了一些,因為從初一到十九,他忙得幾乎沒法兒形容。他逛遍所有的廟會。在初二,他到財神廟借了元寶,並且確信自己十分虔誠,今年必能發點財。在白雲觀,他用銅錢打了橋洞裏坐着的老道,並且用小棍兒敲了敲放生的老豬的脊背,看它會叫喚不會。在廠甸,他買了風箏與大串的山裏紅。在大鐘寺,他喝了豆汁,還參加了沒白沒票的抓彩,得回手指甲大小的一塊芝麻糖。各廟會中的練把式的、説相聲的、唱竹板書的、變戲法兒的……都得到他的賞錢,被藝人們稱為財神爺。只在白雲觀外的跑馬場上,他沒有一顯身手,因為他既沒有駿馬,即使有駿馬他也不會騎。他可是在入城之際,僱了一匹大黑驢,項掛銅鈴,跑的相當快,博得遊人的喝彩。他非常得意,乃至一失神,黑驢落荒而逃,把他留在沙土窩兒裏。在十四、十五、十六,他連着三晚上去看東單西四鼓樓前的紗燈、牛角燈、冰燈、麥芽龍燈;並趕到內務府大臣的門外,去欣賞燃放花盒,把洋縐馬褂上燒了個窟窿。

    他來賀喜,主要地是為向一切人等彙報遊玩的心得,傳播知識。他跟我母親、二姐講説,她們都搭不上茬兒。所以,他只好過來啓發我:小弟弟,快快地長大,我帶你玩去!咱們旗人,別的不行,要講吃喝玩樂,你記住吧,天下第一!

    父親幾次要問多甫,怎麼闖過了年關,可是話到嘴邊上又咽回去。一來二去,倒由多甫自己説出來:把房契押了出去,所以過了個肥年。父親聽了,不住地皺眉。在父親和一般的老成持重的旗人們看來,自己必須住着自己的房子,才能根深蒂固,永遠住在北京。因作官而發了點財的人呢,“吃瓦片”①是最穩當可靠的。以正翁與多甫的收入來説,若是能夠勤儉持家,早就應該有了幾處小房,月月取租錢。可是,他們把房契押了出去!多甫看父親皺眉,不能不稍加解釋:您放心,沒錯兒,押出去房契,可不就是賣房!俸銀一下來,就把它拿回來!

    “那好!好!”父親口中這麼説,心中可十分懷疑他們能否再看到自己的房契。

    多甫見話不投機,而且看出並沒有吃一頓酒席的希望,就三晃兩晃不見了。

    大舅媽又犯喘,福海二哥去上班,只有大舅來坐了一會兒。大家十分懇切地留他吃飯,他堅決不肯。可是,他來賀喜到底發生了點作用。姑母看到這樣清鍋冷灶,早想發脾氣,可是大舅以參領的身分,到她屋中拜訪,她又有了笑容。大舅走後,她質問父親:為什麼不早對我説呢?三兩五兩銀子,我還拿得出來!這麼冷冷清清的,不大象話呀!父親只搭訕着嘻嘻了一陣,心裏説:好傢伙,用你的銀子辦滿月,我的老兒子會叫你給罵化了!

    這一年,春天來的較早。在我滿月的前幾天,北京已經刮過兩三次大風。是的,北京的春風似乎不是把春天送來,而是狂暴地要把春天吹跑。在那年月,人們只知道砍樹,不曉得栽樹,慢慢的山成了禿山,地成了光地。從前,就連我們的小小的墳地上也有三五株柏樹,可是到我父親這一輩,這已經變為傳説了。北邊的禿山擋不住來自塞外的狂風,北京的城牆,雖然那麼堅厚,也擋不住它。寒風,卷着黃沙,鬼哭神號地吹來,天昏地昏,日月無光。青天變成黃天,降落着黃沙。地上,含有馬尿驢糞的黑土與雞毛蒜皮一齊得意地飛向天空。半空中,黑黃上下,漸漸混合,結成一片深灰的沙霧,遮住陽光。太陽所在的地方,黃中透出紅來,象凝固了的血塊。

    風來了,鋪户外的沖天牌樓唧唧吱吱地亂響,布幌子吹碎,帶來不知多少裏外的馬嘶牛鳴。大樹把梢頭低得不能再低,乾枝子與幹槐豆紛紛降落,樹杈上的鴉巢七零八散。甬路與便道上所有的灰土似乎都飛起來,對面不見人。不能不出門的人們,象魚在驚濤駭浪中掙扎,順着風走的身不自主地向前飛奔;逆着風走的兩腿向前,而身子後退。他們的身上、臉上落滿了黑土,象剛由地下鑽出來;發紅的眼睛不斷流出淚來,給鼻子兩旁衝出兩條小泥溝。

    那在屋中的苦人們,覺得山牆在搖動,屋瓦被揭開,不知哪一會兒就連房帶人一齊被刮到什麼地方去。風從四面八方吹進來,把一點點暖氣都排擠出去,水缸裏白天就凍了冰。桌上、炕上,落滿了腥臭的灰土,連正在熬開了的豆汁,也中間翻着白浪,而鍋邊上是黑黑的一圈。

    一會兒,風從高空呼嘯而去;一會兒,又擦着地皮襲來,擊撞着院牆,呼隆呼隆地亂響,把院中的破紙與乾草葉兒颳得不知上哪裏去才好。一陣風過去,大家一齊吐一口氣,心由高處落回原位。可是,風又來了,使人感到眩暈。天、地,連皇城的紅牆與金鑾寶殿似乎都在顫抖。太陽失去光彩,北京變成任憑飛沙走右橫行無忌的場所。狂風和日落,大家都盼着那不象樣子的太陽及早落下去。傍晚,果然靜寂下來。大樹的枝條又都直起來,雖然還時時輕擺,可顯着輕鬆高興。院裏比剛剛掃過還更乾淨,破紙什麼的都不知去向,只偶然有那麼一兩片藏在牆角里。窗楞上堆着些小小的墳頭兒,土極幹極細。窗台上這裏厚些,那裏薄些,堆着一片片的淺黃色細土,象沙灘在水退之後,留下水溜的痕跡。大家心中安定了一些,都盼望明天沒有一點兒風。可是,誰知道準怎麼樣呢!那時候,沒有天氣預報啊。

    要不怎麼説,我的福氣不小呢!我滿月的那一天,不但沒有風,而且青天上來了北歸較早的大雁。雖然是不多的幾隻,可是清亮的鳴聲使大家都跑到院中,抬着頭指指點點,並且念道着:“七九河開,八九雁來”,都很興奮。大家也附帶着發現,台階的磚縫裏露出一小叢嫩綠的香蒿葉兒來。二姐馬上要脱去大棉襖,被母親喝止住:“不許脱!春捂秋凍!”

    正在這時候,來了一輛咯噔咯噔響的轎車,在我們的門外停住。緊跟着,一陣比雁聲更清亮的笑聲,由門外一直進到院中。大家都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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