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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由三藩市到天津

    我高興回到祖國來,祖國已不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國家,而是嶄新的,必能領導全世界被壓迫的人民走向光明,自由,與幸福的路途上去的偉大力量!

    第一節由三藩市到天津

    一、舊金山

    到三藩市(舊金山)恰好在雙十節之前,中國城正懸燈結彩,預備慶賀。在我們的僑胞心裏,雙十節是與農曆新年有同等重要的。

    常聽人言:華僑們往往為利害的,家庭的,等等衝突,去打羣架,械鬥。事實上,這已是往日的事了;為尋金而來的僑胞是遠在一八五○年左右;現在,三藩市的中國城是建設在幾條最體面,最衝要的大街上,僑胞們是最守法的公民;械鬥久已不多見。

    可是,在雙十的前夕,這裏發生了鬥爭,打傷了人。這次的起打,不是為了家族的,或私人間利害的衝突,而是政治的。

    青年們和工人們,在雙十前夕,集聚在一堂,掛起金星紅旗,慶祝新中國的誕生。這可招惱了守舊的,反動的人們,就派人來搗亂。紅旗被扯下,繼以鬥毆。

    雙十日晚七時,中國城有很熱鬧的遊行。因為怕再出事,五時左右街上已佈滿警察。可惜,我因有個約會,沒能看到遊行。事後聽説,遊行平安無事;隊伍到孫中山先生銅像前致敬,並由代表們獻劍給蔣介石與李宗仁,由總領事代收。

    全世界已分為兩大營陣,美國的華僑也非例外:一方面懸起紅旗,另一方面獻劍給禍國殃民的匪酋。

    在這裏,我們應當矯正大家常犯的一個錯誤——華僑們都守舊,落後。不,連三藩和紐約,都有高懸紅旗,為新中國歡呼的青年與工人。

    就是在那些隨着隊伍,去獻劍的人們裏,也有不少明知蔣匪昏暴,而看在孫中山先生的面上,不好不去湊湊熱鬧的。另有一些,雖具有愛國的高度熱誠,可是被美國的反共宣傳所惑,於是就很怕“共產”。

    老一輩的僑胞,能讀書的並不多。晚輩們雖受過教育,而讀不到關於中國的英文與華文書籍。英文書很少,華文書來不到。報紙呢(華文的)又多被二陳所控制,信意的造謠。這也就難怪他們對國事不十分清楚了。

    紐約的華僑日報是華文報紙中唯一能報導正確消息的。我們應多供給它資料——特別是文藝與新政府行政的綱領與實施的辦法。此外,也應當把文藝圖書,刊物,多寄去一些。

    二、太平洋上

    十月十三號開船。船上有二十二位回國的留學生。他們每天舉行討論會,討論回到祖國應如何服務,並報告自己專修過的課程,以便交換知識。

    同時,船上另有不少位回國的人,卻終日賭錢,打麻將。

    船上有好幾位財主,都是菲律賓人。他們的服飾,比美國闊少的更華麗。他們的淺薄無知,好玩好笑,比美國商人更俗鄙。他們看不起中國人。

    十八日到檀香山。論花草,天氣,風景,這真是人間的福地。到處都是花。街上,隔不了幾步,便有個賣花人,將梔子,虞美人等香花織成花圈出售;因此,街上也是香的。

    這裏百分之四十八是日本人,中國人只佔百分之二十以上。這裏的經濟命脈卻在英美人手裏。這裏,早有改為美國的第四十九州之議,可是因為東方民族太多了,至今未能實現。好傢伙,若選出日本人或中國人作議員,豈不給美國丟人。

    二十七日到橫濱。由美國軍部組織了參觀團,船上搭客可買票參加,去看東京。

    只有四五個鐘頭,沒有看見什麼。自橫濱到東京,一路上原來都是工業區。現在,只見敗瓦殘屋,並無煙筒;工廠們都被轟炸光了。

    路上,有的人穿着沒有一塊整布的破衣,等候電車。許多婦女,已不穿那花狸狐哨的長衣,代替的是長褲短襖。

    在東京,人們的服裝顯着稍微整齊,而仍掩蔽不住寒傖。女人們仍有穿西服的,可是鞋襪都很破舊。男人們有許多還穿着戰時的軍衣,戴着那最可恨的軍帽——抗戰中,中國的話劇中與圖畫中最習見的那兇暴的象徵。

    日本的小孩兒們,在戰前,不是臉蛋兒紅撲撲的好看麼?現在,他們是面黃肌瘦。被絞死的戰犯只獲一死而已;他們的遺毒餘禍卻殃及後代啊!

    由參觀團的男女領導員(日本人)口中,聽到他們沒有糖和香蕉吃——因為他們丟失了台灣!其實,他們所缺乏的並不止糖與香蕉。他們之所以對中國人單單提到此二者,倒許是為了不忘情台灣吧?

    三十一日到馬尼拉。這地方真熱。

    大戰中打沉了的船還在海里卧着,四圍安着標幟,以免行船不慎,撞了上去。

    岸上的西班牙時代所建築的教堂,及其他建築物,還是一片瓦礫。有城牆的老城完全打光。新城正在建設,還很空曠,看來有點大而無當。

    本不想下船,因為第一,船上有冷氣設備,比岸上舒服。第二,聽説菲律賓人不喜歡中國人;税吏們對下船的華人要搜檢每一個衣袋,以防走私。第三,菲律賓正要選舉總統,到處有械鬥,受點誤傷,才不上算。

    可是,我終於下了船。

    在城中與郊外轉了一圈,我聽到一些值得記下來的事:前兩天由台灣運來的大批的金銀。這消息使我理會到,蔣介石雖在表面上要死守台灣,可是依然不肯把他的金銀分給士兵,而運到國外來。據説,菲律賓並沒有什麼工業;那麼,蔣自己的與他的走狗的財富,便可以投資在菲律賓,到台灣不能站腳的時候,便到菲律賓來作財閥了。依最近的消息,我這猜測是相當正確的。可是,我在前面説過,菲律賓人並不喜歡中國人。其原因大概是因為中國人的經營能力強,招起菲律賓人的忌妒。那麼,假若蔣匪與他的匪幫都到菲律賓去投資,剝削菲人,大概菲人會起來反抗的。一旦菲人起來反抗,那些在菲的僑胞便會吃掛誤官司。蔣匪真是不祥之物啊!

    舟離日本,遇上台風。離馬尼拉,再遇颱風。兩次颱風,把我的腿又搞壞。到香港——十一月四日——我已寸步難行。

    三、香港

    下船好幾天了,我還覺得牀像是在搖晃。海上的顛簸使我的坐骨神經痛復發了,到現在幾乎還無法行走。香港大學又在山上,每次出門都給我帶來極大的痛苦。

    我在此地已呆了十天,仍不知何時才能回到北京。此地有許多人等船北上,所以很難搞到船票。看來,我還得再呆上一段時間,我沒法從這裏游回家去。

    兩個多星期了,可我仍搞不到去北方的船票。在這期間,病痛卻一天天加劇,我已根本無法行走。一位英國朋友正努力幫我搞一張到天津的船票,但我實在懷疑他是否能行,這裏有成千上萬的人等着離開香港。

    等船,一等就是二十四天。

    在這二十四天裏,我看見了天津幫,山東幫,廣東幫的商人們,在搶購搶賣搶運各色的貨物。室內室外,連街上,入耳的言語都是生意經。他們慶幸雖然離棄了上海天津青島,而在香港又找到了投機者的樂園。

    遇見了兩三位英國人,他們都穩穩當當的説:非承認新中國不可了。談到香港的將來,他們便微笑不言了。

    一位美國商人告訴我:“我並不愁暫時沒有生意;可慮的倒是將來中外貿易的路線!假若路線是‘北’路,我可就真完了!”

    我可也看見了到廣州去慰勞解放軍的青年男女們。他們都告訴我:“他們的確有紀律,有本事,有新的氣象!我們還想再去!”

    好容易,我得到一張船票!

    不像是上船,而像一羣豬入圈。碼頭上的大門不開,而只在大門中的小門開了一道縫。於是,旅客,腳行,千百件行李,都要由這縫子裏鑽進去。嚷啊,擠啊,查票啊,亂成一團。“樂園”嗎?哼,這才真露出殖民地的本色。花錢買票,而須變成豬!這是英國輪船公司的船啊!

    擠進了門,印度巡警檢查行李。給錢,放行。不出錢,等着吧,那黑大的手把一切東西都翻亂,連箱子再也關不上。

    一上船,税關再檢查。還得遞包袱!

    呸!好腐臭的“香”港!

    四、天津

    二十八日夜裏開船。船小(二千多噸),浪急,許多人暈船。為避免遭遇蔣家的炮艦,船繞行台灣外邊,不敢直入海峽。過了上海,風越來越冷,空中飛着雪花。許多旅客是睡在甲板上,其苦可知。

    十二月六日到仁川,旅客一律不準登岸,怕攜有共產黨宣傳品,到岸上去散放。美國防共的潮浪走得好遠啊,從三藩市一直走到朝鮮!

    九日晨船到大沽口。海河中有許多冰塊,空中落着雪。離開華北已是十四年,忽然看到冰雪,與河岸上的黃土地,我的淚就不能不在眼中轉了。

    因為潮水不夠,行了一程,船便停在河中,直到下午一點才又開動;到天津碼頭已是掌燈的時候了。

    税關上的人們來了。一點也不像菲律賓和香港的税吏們,他們連船上的一碗茶也不肯喝。我心裏説:中國的確革新了!

    我的腿不方便,又有幾件行李,怎麼下船呢?幸而馬耳先生也在船上,他奮勇當先的先下去,告訴我:“你在這裏等我,我有辦法!”還有一位上海的商人,和一位原在復旦,現在要入革大的女青年,也過來打招呼:“你在這裏等,我們先下去看看。”

    茶房卻比我還急:“沒有人來接嗎?你的腿能走嗎?我看,你還是先下去,先下去!我給你搬行李!”經過這麼三勸五勸,我把行李交給他,獨自慢慢扭下來;還好,在人羣中,我只跌了“一”跤。

    檢查行李是在大倉房裏,因為滿地積雪,不便露天行事。行李,一行行的擺齊,絲毫不亂;税務人員依次檢查。檢查得極認真。換錢——旅客帶着的外鈔必須在此換兑人民券——也是依次而進,秩序井然。誰説中國人不會守秩序!有了新社會,才會有新社會的秩序呀!

    又遇上了馬耳和那兩位青年。他們扶我坐在衣箱上,然後去找市政府的交際員。找到了,兩位壯實,温和,滿臉笑容的青年。他們領我去換錢,而後代我佈置一切。同時,他們把我介紹給在場的工作人員,大家輪流着抽空兒過來和我握手,並問幾句美國的情形。啊,我是剛入了國門,卻感到家一樣的温暖!在抗戰中,不論我在哪裏,“招待”我的總是國民黨的特務。他們給我的是恐怖與壓迫,他們使我覺得我是個小賊。現在,我才又還原為人,在人的社會里活着。

    檢查完,交際員們替我招呼腳行,搬運行李,一同到交際處的招待所去。到那裏,已是夜間十點半鐘;可是,滾熱的菜飯還等着我呢。

    沒能細看天津,一來是腿不能走,二來是急於上北京。

    但是,在短短的兩天裏,我已感覺到天津已非舊時的天津;因為中國已非舊時的中國。更有滋味的是未到新中國的新天津之前,我看見了那漸次變為法西斯的美國,徬徨歧路的菲律賓,被軍事佔領的日本,與殖民地的香港。從三藩市到天津,即是從法西斯到新民主主義,中間夾着這二者所激起的潮浪與衝突。我高興回到祖國來,祖國已不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國家,而是嶄新的,必能領導全世界被壓迫的人民走向光明,和平,自由,與幸福的路途上去的偉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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