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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問題的問題-2

    股東告辭,丁主任馬上找了秦妙齋去。秦妙齋是——他想——財主的大少爺,他須起碼教少爺明白,他現在是替少爺背了罪名。再説,少爺自稱為文學家,筆底下一定很好,心路也多,必定能替他給全體股東寫封極得體的信。是的,就用全體職工的名義,寫給股東們,一致挽留丁主任。不錯,秦妙齋是個冷血動物;但是,“我走,他也就住不下去了!他還能不賣氣力嗎?”丁主任這樣盤算好,每個字都裹了蜜似的,在門外呼喚:“秦老弟!藝術家!”

    秦妙齋的耳朵豎了起來,龍蝦的腰挺直,他準備參加戰爭。世界上對他冷淡得太久了,他要揮出拳頭打個熱鬧,不管是為誰,和為什麼!“寧自一把火把農場燒得乾乾淨淨,我們也不能退出!”他噴了丁主任一臉唾沫星兒,倒好象農場是他一手創辦起來似的。

    丁主任的臉也增加了血色。他後悔前幾天那樣冷淡了秦妙齋,現在只好一口一個“藝術家”地來贖罪。談過一陣,兩個人親密得很有些象雙生的兄弟。最後,妙齋要立刻發動他的朋友:“我們馬上放哨,一直放到江邊。他們假若真敢派來新主任,我就會教他怎麼來,怎麼滾回去!”同時,他召集了全體職工,在大廳前開會。他登在一塊石頭上,聲色俱厲地演説了四十分鐘。

    妙齋在演説後,成了樹華農場的靈魂。不但丁主任感激,就是職員與工友也都稱讚他:“人家姓秦的實在夠朋友!”

    大家並不是不知道,秦先生並不見得有什麼高明的確切的辦法。不過,鬧風潮是賭氣的事,而妙齋恰好會把大家感情激動起來,大家就沒法不承認他的優越與熱烈了。大家甚至於把他看得比丁主任還重要,因為丁主任雖然是手握實權,而且相當地有辦法,可是他到底是多一半為了自己;人家秦先生呢,根本與農場無關,純粹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樣,秦先生白住房、偷雞蛋,與其他一切小小的罪過,都變成了理所當然的事。他,在大家的眼中,現在完全是個俠腸義膽的可愛可敬的人。

    丁主任有十來天不在農場裏。他在城裏,從股東的太太與小姐那裏下手,要挽回他的頹勢。至於農場,他以為有妙齋在那裏,就必會把大家團結得很堅固,一定不會有內奸,搗他的亂。他把妙齋看成了一座精神堡壘!等到他由城中回來,他並沒對大家公開地説什麼,而只時常和妙齋有説有笑地並肩而行。大家看着他們,心中都得到了安慰,甚至於有的人喊出:“我們勝利了!”

    農場糟到了極度。那喊叫“我們勝利了”的,當然更肆無忌憚,幾乎走路都要模仿螃蟹;那稍微悲觀一些的,總覺得事情並不能這麼容易得到勝利,於是抱着幹一天算一天的態度,而拚命往手中摟東西,好象是説:“滾蛋的時候,就是多拿走一把小鐮刀也是好的!”

    舊曆年是丁主任的一“關”。表面上,他還很鎮定,可是喝了酒便愛發牢騷。“沒關係!”他總是先説這一句,給自己壯起膽氣來。慢慢地,血液循環的速度增加了,他身上會忽然出點汗。想起來了:張太太——張股東的二夫人——那裏的年禮送少了!他楞一會兒,然後,自言自語地説:“人事,都是人事;把關係拉好,什麼問題也沒有!”酒力把他的腦子催得一閃一閃的,忽然想起張三,忽然想起李四,“都是人事問題!”

    新年過了,並沒有任何動靜。丁主任的心象一塊石頭落了地。新年沒有過好,必須補充一下;於是一直到燈節,農場中的酒氣牌聲始終沒有斷過。

    燈節後的那麼一天,已是早晨八點,天還沒甚亮。濃厚的黑霧不但把山林都藏起去,而且把低處的東西也籠罩起來,連房屋的窗子都象掛起黑的簾幕。在這大霧之中,有些小小的雨點,有時候飄飄搖搖地象不知落在哪裏好,有時候直滴下來,把霧色加上一些黑暗。農場中的花木全靜靜地低着頭,在霧中立着一團團的黑影。農場裏沒有人起來,夢與霧好象打成了一片。

    大霧之後容易有晴天。在十點鐘左右,霧色變成紅黃,一輪紅血的太陽時時在霧薄的時候露出來,花木葉子上的水點都忽然變成小小的金色的珠子。農場開始有人起牀。秦妙齋第一個起來,在院中繞了一個圈子。正走在大藤蘿架下,他看見石板路上來了三個人。最前面的是一位女的,矮身量,穿着不知有多少衣服,象個油簍似的慢慢往前走,走得很吃力。她的後面是個中年的挑案,挑着一大一小兩隻舊皮箱,和一個相當大的、風格與那位女人相似的鋪蓋卷,挑案的頭上冒着熱汗。最後,是一位高身量的漢子,光着頭,發很長,穿着一身不體面的西服,沒有大衣,他的肩有些向前探着,背微微有點彎。他的手裏拿着箇舊洋磁的洗臉盆。

    秦妙齋以為是他自己的朋友呢,他立在藤蘿架旁,等着和他們打招呼。他們走近了,不相識。他還沒動,要細細看看那個女的,對女的他特別感覺興趣。那個大漢,好象走得不耐煩了,想趕到前邊來,可是石板路很窄,而挑案的擔子又微微的橫着,他不容易趕過來。他想踏着草地繞過來,可是腳已邁出,又收了回去,好象很怕踏損了一兩根青草似的。到了藤架前,女的立定了,無聊地,含怨地,輕嘆了一聲。挑案也立住。大漢先往四下一望,而後擠了過來。這時候,太陽下面的霧正薄得象一片飛煙,把他的眉眼都照得發光。他的眉眼很秀氣,可是象受過多少什麼無情的折磨似的,他的俊秀只是一點殘餘。他的臉上有幾條來早了十年的皺紋。他要把臉盆遞給女人,她沒有接取的意思。她僅“啊”了一聲,把手縮回去。大概她還要誇讚這農場幾句,可是,隨着那聲“啊”,她的喜悦也就收斂回去。陽光又暗了一些,他們的臉上也黯淡了許多。

    那個女的不甚好看。可是,眼睛很奇怪,奇怪得使人沒法不注意她。她的眼老象有甚麼心事——象失戀,損傷了兒女或破產那類的大事——那樣的定着,對着一件東西定視,好久才移開,又去定視另一件東西。眼光移開,她可是彷彿並沒看到什麼。當她注意一個人的時候,那個人總以為她是一見傾心,不忍轉目。可是,當她移開眼光的時節,他又覺得她根本沒有看見他。她使人不安、惶惑,可是也感到有趣。小圓臉,眉眼還端正,可是都平平無奇。只有在她注視你的時候,你才覺得她並不難看,而且很有點熱情。及至她又去對別的人,或別的東西楞起來,你就又有點可憐她,覺得她不是受過什麼重大的刺激,就是天生的有點白痴。

    現在,她扭着點臉,看着秦妙齋。妙齋有點興奮,拿出他自認為最美的姿態,倚在藤架的柱子上,也看着她。“哪個叨?”挑案不耐煩了:“走不走嗎?”

    “明霞,走!”那個男人毫無表情地説。

    “幹什麼的?”妙齋的口氣很不客氣地問他,眼睛還看着明霞。

    “我是這裏的主任。”那個男的一邊説,一邊往裏走。“啊?主任?”妙齋擋住他們的去路。“我們的主任姓丁。”“我姓尤,”那個男的隨手一撥,把妙齋撥開,還往前走,“場長派來的新主任。”

    秦妙齋愕住了,閉了一會兒眼,睜開眼,他象條被打敗了的狗似的,從小道跑進去。他先跑到大廳。“丁,老丁!”他急切地喊。“老丁!”

    丁主任披着棉袍,手裏拿着條冒熱氣的毛巾,一邊擦臉,一邊從樓上走下來。

    “他們派來了新主任!”

    “啊?”丁主任停止了擦臉,“新主任?”

    “集合!集合!教他怎麼來的怎麼滾回去!”妙齋回身想往外跑。

    丁主任扔了毛巾,雙手撩着棉袍,幾步就把妙齋趕上,拉住。“等等!你上樓去,我自有辦法!”

    妙齋還要往外走,丁主任連推帶搡,把他推上樓去。而後,把鈕子扣好,穩重莊嚴地走出來。拉開門,正碰上尤主任。滿臉堆笑地,他向尤先生拱手:“歡迎!歡迎!歡迎新主任!這是——”他的手嚮明霞高拱。沒有等尤主任回答,他親熱地説:“主任太太吧?”緊跟着,他對挑案下了命令:“拿到裏邊來嗎!”把夫妻讓進來,看東西放好,他並沒有問多少錢僱來的,而把大小三張錢票交給挑案——正好比僱定的價錢多了五角。

    尤主任想開門見山地問農場的詳情,但是丁務源忙着喊開水,洗臉水;吩咐工友打掃屋子,絲毫不給尤主任説話的機會。把這些忙完,他又把明霞大嫂長大嫂短地叫得震心,一個勁兒和她扯東道西。尤主任幾次要開口,都被明霞給截了回去;乘着丁務源出去那會兒,她責備丈夫:“那些事,幹嗎忙着問,日子長着呢,難道你今天就辦公?”

    第一天一清早,尤主任就穿着工人裝,和工頭把農場每一個角落都檢查到,把一切都記在小本兒上。回來,他催丁主任辦交代。丁主任答應三天之內把一切辦理清楚。明霞又幫了丁務源的忙,把三天改成六天。

    一點合理的錯誤,使人抱恨終身。尤主任——他叫大興——是在英國學園藝的。畢業後便在母校裏作講師。他聰明,強健,肯吃苦。作起“試驗”來,他的大手就象繡花的姑娘的那麼輕巧、準確、敏捷。作起用力的工作來,他又象一頭牛那樣強壯,耐勞。他喜歡在英國,因為他不善應酬,辦事認真,準知道回到祖國必被他所痛恨的虛偽與無聊給毀了。但是,抗戰的喊聲震動了全世界;他回了國。他知道農業的重要,和中國農業的急應改善。他想在一座農場裏,或一間實驗室中,把他的血汗獻給國家。

    回到國內,他想結婚。結婚,在他心中,是一件必然的,合理的事。結了婚,他可以安心地工作,身體好,心裏也清靜。他把戀愛視成一種精力的浪費。結婚就是結婚,結婚可以省去許多麻煩,別的事都是多餘,用不着去操心。於是,有人把明霞介紹給他,他便和她結了婚。這很合理,但是也是個錯誤。

    明霞的家裏有錢。尤大興只要明霞,並沒有看見錢。她不甚好看,大興要的是一個能幫助他的妻子,美不美沒有什麼關係。明霞失過戀,曾經想自殺;但這是她的過去的事,與大興毫不相干。她沒有什麼本領,但在大興想,女人多數是沒有本領的;結婚後,他曾以身作則地去吃苦耐勞,教育她,領導她;只要她不瞎胡鬧,就一切不成問題。他娶了她。

    明霞呢,在結婚之前,頗感到些欣悦。不是因為她得到了理想愛人——大興並沒請她吃過飯,或給她買過鮮花——而是因為大興足以替她雪恥。她以前所愛的人拋棄了她,象隨便把一團廢紙扔在垃圾堆上似的。但是,她現在有了愛人;她又可以仰着臉走路了。

    在結婚後,她的那點欣悦和婚禮時戴的頭紗差不多,永遠收藏起去了。她並不喜歡大興。大興對工作的努力,對金錢的冷淡,對三姑六姨的不客氣,都使她感到苦痛。但是,當有機會夫婦一道走的時候,她還是緊緊地拉着他,象將被溺死的人緊緊抓住一把水草似的。無論如何,他是一面雪恥的旗幟,她不能再把這面旗隨便扔在地上!

    大興的努力、正直、熱誠,使自己到處碰壁。他所接觸到的人,會慢慢很巧妙地把他所最珍視的“科學家”三個字變成一種嘲笑。他們要喝酒去,或是要辦一件不正當的事,就老躲開“科學家”。等到“科學家”天天成為大家開玩笑的用語,大興便不能不帶着太太另找吃飯的地方去!明霞越來越看不起丈夫。起初,她還對他發脾氣,哭鬧一陣。後來,她知道哭鬧是毫無作用的,因為大興似乎沒有感情;她鬧她的氣,他作他的事。當她自己把淚擦乾了,他只看她一眼,而後問一聲:“該作飯了吧?”她至少需要一個熱吻,或幾句熱情的安慰;他至多隻拍拍她的臉蛋。他決不問鬧氣的原因與解決的辦法,而只談他的工作。工作與學問是他的生命,這個生命不許愛情來分潤一點利益。有時候,他也在她發氣的時候,偷偷彈去自己的一顆淚,但是她看得出,這只是怨恨她不幫助他工作,而不是因為愛她,或同情她。只有在她病了的時候,他才真象個有愛心的丈夫,他能象作試驗時那麼細心來看護她。他甚至於坐在牀邊,拉着她的手,給她説故事。但是,他的故事永遠是關於科學的。她不愛聽,也就不感激他。及至醫生説,她的病已不要緊了,他便馬上去工作。醫生是科學家,醫生的話絕對不能有錯誤。他絲毫沒想到病人在沒有完全好了的時候還需要安慰與温存。

    她不能瞭解大興,又不能離婚,她只能時時地定睛發呆。

    現在,她又隨着大興來到樹華農場。她已經厭惡了這種搬行李,拿着洗臉盆的流浪生活。她作過小姐,她願有自己的固定的,款式的家庭。她不能不隨着他來。但是既來之則安之,她不願過十天半月又走出去。她不能辨別誰好誰壞,誰是誰非,但是她決定要干涉丈夫的事,不教他再多得罪人。她這次須起碼把丈夫的正直剛硬衝淡一些,使大家看在她的面上原諒了尤大興。她開首便幫忙了丁務源,還想敷衍一切活的東西,就連院中的大鵝,她也想多去喂一喂。尤主任第一個得罪了秦妙齋。秦妙齋沒有權利住在這裏,請出!秦妙齋本沒有任何理由充足的話好説,但是他要反駁。説着説着,他找到了理由:“你為什麼不稱呼我為藝術家呢?”憑這個污辱,他不能搬走!“咱們等着瞧吧,看誰先搬出去!”

    尤主任只知道守法講理是當然的事。雖然回國以後,已經受過多少不近情理的打擊,可是還沒遇見這麼荒唐的事。他動了氣,想請警察把妙齋捉出去。這時候,明霞又幫了妙齋的忙,替他説了許多“不要太忙,他總會順順當當地搬出去”……。

    妙齋和丁務源開了一個秘密會議。妙齋主戰,丁務源主和,但是在妙齋説了許多強硬的話之後,丁務源也同意了主戰。他稱讚妙齋的勇敢,呼他為俠義的藝術家。妙齋感激得幾乎暈了過去。

    事實上,丁務源絕對不想和尤主任打交手戰。在和妙齋談過話之後,他決定使妙齋和尤大興作戰,而他自己充好人。同時,關於他自己的事,他必定先和明霞商議一下,或者請她去辦交涉。他避免與尤主任作正面衝突。見着大興,他永遠擺出使人信任的笑臉,他知道出去另找事作不算難,但是找與農場裏這樣的舒服而收入又高的事就不大容易。他決定用“忍”字對付一切。假若妙齋與工人們把尤主任打了,他便可以利用機會復職。即使一時不能復職,他也會運動明霞和股東太太們,教他作個副主任。他這個副主任早晚會把正主任頂出去,他自信有這個把握,只要他能忍耐。把妙齋與明霞埋伏在農場,他進了城。

    尤主任急切地等着丁務源辦交代,交代了之後,他好通盤地計劃一切。但是,丁務源進了城。他非常着急。拿人一天的錢,他就要作一天的事,他最恨敷衍與慢慢地拖。在他急得要發脾氣的時候,明霞的眼又定住了。半天,她才説話:“丁先生不會騙你,他一兩天就回來,何必這麼着急呢?”

    大興並不因妻的勸告而消了氣,但是也不因生氣而忘了作事。他會把怒氣壓在心裏,而手腳還去忙碌。他首先貼出佈告:大家都要六時半起牀,七時上工。下午一點上工,五時下工。晚間九時半熄燈上門,門不再開。在大廳裏,他貼好:辦公重地,閒人免進。而後,他把寫字枱都搬了來,職員們都在這裏辦事——都在他眼皮底下辦事。辦公室裏不準吸煙,解渴只有白開水。

    命令下過後,他以身作則地,在壁鐘正敲七點的時節,已穿好工人裝,在辦公廳門口等着大家。丁務源的“親兵”都來得相當的早,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毫無本事,而他們的靠山能否復職又無把握,所以他們得暫時低下頭去。他們用按時間作事來遮掩他們的不會作事。有的工人遲到,受了秦妙齋的挑撥,他們故意和新主任搗亂。

    尤主任忍耐地等着。等大家都來齊,他並沒發脾氣,也沒説閒話。開門見山地,他分配了工作,他記不清大家的姓名,但是他的眼睛會看,誰是有經驗的工人,誰是混飯吃的。對混飯吃的,他打算一律撤換,但在沒有撤換之前,他也給他們活兒作——“今天,你不能白吃農場的飯,”他心裏説。“你們三位,”他指定三個工人,“去把葡萄枝子全剪了。不打枝子,下一季沒法結葡萄。限兩天打完。”“怎麼打?”一個工人故意為難。

    “我會告訴你們!我領着你們去作!”然後,他給有經驗的工人全分配了工作,“你們三位給果木們塗灰水,該剝皮的剝皮,該刻傷的刻傷,回來我細告訴你們。限三天作完。你們二位去給菜蔬上肥。你們三位去給該分根的花草分根……”然後,輪到那些混飯吃的:“你們二位挑沙子,你們倆挑水,你們二位去收拾牛羊圈……”

    混飯吃的都撅了嘴。這些事,他們能作,可是多麼費力氣,多麼骯髒呢!他們往四下裏找,找不到他們的救主丁務源的胖而發光的臉。他們禱告:“快回來呀!我們已經成了苦力!”

    那些有經驗的工人,知道新主任所吩咐的事都是應當作的。雖然他所提出的辦法,有和他們的經驗不甚相同的地方,可是人家一定是內行。及至尤主任同他們一齊下手工作,他們看出來,人家不但是內行,而且極高明。凡是動手的,尤主任的大手是那麼準確,敏捷。凡是要説出道理的地方,尤主任三言五語説得那麼簡單,有理。從本事上看,從良心上説,他們無從,也不應當,反對他。假若他們還願學一些新本事,新知識的話,他們應該拜尤主任為師。但是,他們的良心已被丁務源給蝕盡。他們的手還記得白板的光滑,他們的口還咂摸着大麯酒的香味;他們恨惡鐮刀與大剪,恨惡院中與山上的新鮮而寒冷的空氣。

    現在,他們可是不能不工作,因為尤主任老在他們的身旁。他由葡萄架跑到果園,由花畦跑到菜園,好象工作是最可愛的事。他不叱喝人,也不着急,但是他的話並不客氣,老是一針見血地使他們在反感之中又有點佩服。他們不能偷閒,尤主任的眼與腳是同樣快的:他們剛要放下活兒,他就忽然來到,問他們怠工的理由。他們答不出。要開水嗎?開水早送到了。熱騰騰的一大桶。要吸口煙嗎?有一定的時間。他們毫無辦法。

    他們只好低着頭工作,心中憋着一股怨氣。他們白天不能偷閒,晚間還想照老法,去檢幾個雞蛋什麼的。可是主任把混飯的人們安排好,輪流值夜班。“一摸雞鴨的襠兒,我就曉得正要下蛋,或是不久就快下蛋了。一天該收多少蛋,我心中大概有個數目,你們值夜,夜間丟失了蛋,你們負責!”

    尤主任這樣交派下去。好了,連這條小路也被封鎖了!

    過了幾天,農場裏一切差不多都上了軌道。工人們到底容易感化。他們一方面恨尤主任,一方面又敬佩他。及至大家的生活有了條理,他們不由地減少了恨惡,而增加了敬佩。他們曉得他們應當這樣工作,這樣生活。漸漸地,他們由工作和學習上得到些愉快,一種與牌酒場中不同的,健康的愉快。

    尤主任答應下,三個月後,一律可以加薪,假若大家老按着現在這樣去努力。他也聲明:大家能努力,他就可以多作些研究工作,這種工作是有益於民族國家的。大家聽到民族國家的字樣,不期然而然都受了感動。他們也願意多學習一點技術,尤主任答應下給他們每星期開兩次晚班,由他主講園藝的問題。他也開始給大家籌備一間遊藝室,使大家得到些正當的娛樂。大家的心中,象院中的花草似的,漸漸發出一點有生氣的香味。

    不過,向上的路是極難走的。理智上的崇高的決定,往往被一點點浮淺的低卑的感情所破壞。情感是極容易發酒瘋的東西。有一天,尤大興把秦妙齋鎖在了大門外邊。九點半鎖門,尤主任絕不寬限。妙齋把場內的雞鵝牛羊全吵醒了,門還是沒有開。他從藤架的木柱上,象猴子似的爬了進來,碰破了腿,一瘸一點的,他摸到了大廳,也上了鎖。他一直喊到半夜,才把明霞喊動了心,把他放進來。

    由尤主任的解説,大家已經曉得妙齋沒有住在這裏的權利,而嚴守紀律又是合理的生活的基礎。大家知道這個,可是在感情上,他們覺得妙齋是老友,而尤主任是新來的,管着他們的人。他們一想到妙齋,就想起前些日子的自由舒適,他們不由地動了氣,覺得尤主任不近人情。他們——地來慰問妙齋,妙齋便乘機煽動,把尤大興形容得不象人。“打算自自在在地活着,非把那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打出去不可!”他咬着牙對他們講。“不過,我不便多講,怕你們沒有膽子!你們等着瞧吧,等我的腿好了,我獨自管教他一頓,教你們看看!”

    他們的怒氣被激起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留神去找尤大興的破綻,好藉口打他。

    尤主任在大家的神色上,看出來情勢不對,可是他的心裏自知無病,絕對不怕他們。他甚至於想到,大家滿可以毫無理由地打擊他,驅逐他,可是他決不退縮,妥協。科學的方法與法律的生活,是建設新中國的必經的途徑。假若他為這兩件事而被打,好吧,他願作了殉道者。

    一天,老劉值夜。尤主任在就寢以前,去到院中查看,他看見老劉私自藏起兩個雞蛋。他不能睜着一隻眼,閉着一隻眼地敷衍。他過去詢問。

    老劉笑了:“這兩個是給尤太太的!”

    “尤太太?”大興彷彿不曉得明霞就是尤太太。他楞住了。及至想清楚了,他象飛也似的跑回屋中。

    明霞正要就寢。平平的黃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坐在牀沿上,定睛看着對面的壁上——那裏什麼也沒有。

    “明霞!”大興喘着氣叫,“明霞,你偷雞蛋?”她極慢地把眼光從壁上收回,先看看自己拖鞋尖的繡花,而後才看丈夫。

    “你偷雞蛋?”

    “啊!”她的聲音很微弱,可是一種微弱的反抗。“為什麼?”大興的臉上發燒。

    “你呀,到處得罪人,我不能跟你一樣!我為你才偷雞蛋!”她的臉上微微發出點光。

    “為我?”

    “為你!”她的小圓臉更亮了些,象是很得意。“你對他們太嚴,一草一木都不許私自動。他們要打你呢!為了你,我和他們一樣地去拿東西,好教他們恨你而不恨我。他們不恨我,我才能為你説好話,不是嗎?自己想想看!我已經攢了三十個大雞蛋了!”她得意地從牀下拉出一個小筐來。尤大興立不住了。臉上忽然由紅而白。摸到一個凳子,坐下,手在膝上微顫。他坐了半夜,沒出一聲。

    第二天一清早,院裏外貼上標語,都是妙齋編寫的。“打倒無恥的尤大興!”“擁護丁主任復職!”“驅逐偷雞蛋的壞蛋!”“打倒法西斯的走狗!”“消滅不尊重藝術的魔鬼!”……大家罷了工,要求尤大興當眾承認偷蛋的罪過,而後辭職,否則以武力對待。

    大興並沒有絲毫懼意,他準備和大家談判。明霞扯住了他。乘機會,她溜出去,把屋門倒鎖上。

    “你幹嗎?”大興在屋裏喊,“開開!”

    她一聲沒出,跑下樓去。

    丁務源由城裏回來了,已把副主任弄到手。“喝!”他走到石板路上,看見剪了枝的葡萄,與塗了白灰的果樹,“把葡萄剪得這麼苦。連根刨出來好不好!樹也擦了粉,硬是要得!”進了大門,他看到了標語。他的腳踵上象忽然安了彈簧,一步催着一步地往院中走,輕巧,迅速;心中也跳得輕快,好受;口裏將一個標語按照着二黃戲的格式哼唧着。這是他所希望的,居然實現了!“沒想到能這麼快!妙齋有兩下子!得好好的請他喝兩杯!”他口中唱着標語,心中還這麼念道。

    剛一進院子,他便被包圍了。他的“親兵”都喜歡得幾乎要落淚。其餘的人也都象看見了久別的手足,拉他的,扯他的,拍他肩膀的,亂成一團;大家的手都要摸一摸他,他的衣服好象是活菩薩的袍子似的,挨一挨便是功德。他們的口一齊張開,想把冤屈一下子都傾瀉出來。他只聽見一片聲音,而辨不出任何字來。他的頭向每一個人點一點,眼中的慈祥的光兒射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他的胖而熱的手指挨一挨這個,碰一碰那個。他感激大家,又愛護大家,他的態度既極大方,又極親熱。他的臉上發着光,而眼中微微發濕。“要得!”“好!”“嘔!”“他媽拉個巴子!”他隨着大家臉上的表情,變換這些字眼兒。最後,他向大家一舉手,大家忽然安靜了。“朋友們,我得先休息一會兒,小一會兒;然後咱們再詳談。

    不要着急生氣,咱們都有辦法,絕對不成問題!”“請丁主任先歇歇!讓開路!別再説!讓丁主任休息去!”大家紛紛喊叫。有的還戀戀不捨地跟着他,有的立定看着他的背影,連連點頭讚歎。

    丁務源進了大廳,想先去看妙齋。可是,明霞在門旁等着他呢。

    “丁先生!”她輕輕地,而是急切地,叫,“丁先生!”“尤太太!這些日子好嗎?要得!”

    “丁先生!”她的小手揉着條很小的,花紅柳綠的手帕。“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放心!尤太太!沒事!沒事!來!請坐!”他指定了一張椅子。

    明霞象作錯了事的小女孩似的,乖乖地坐下,小手還用力揉那條手帕。

    “先別説話,等我想一想!”丁務源揹着手,在屋中沉穩而有風度地走了幾步。“事情相當的嚴重,可是咱們自有辦法,”他又走了幾步,摸着臉蛋,深思細想。

    明霞沉不住氣了,立起來,迫着他問:“他們真要打大興嗎?”

    “真的!”丁副主任斬釘截鐵地回答。

    “那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明霞把手帕團成一個小團,用它擦了擦鼻窪與嘴角。

    “有辦法!”丁務源大大方方地坐下。“你坐下,聽我告訴你,尤太太!咱們不提誰好誰歹,誰是誰非,咱們先解決這件事,是不是?”

    明霞又乖乖地坐下,連聲説“對!對!”

    “尤太太看這麼辦好不好?”

    “你的主意總是好的!”

    “這麼辦:交代不必再辦,從今天起請尤主任把事情還全交給我辦,他不必再分心。”

    “好!他一向太愛管事!”

    “就是呀!教他給場長寫信,就説他有點病,請我代理。”“他沒有病,又不愛説謊!”

    “在外邊混事,沒有不扯謊的!為他自己的好處,他這回非説謊不可!”

    “嘔!好吧!”

    “要得!請我代理兩個月,再教他辭職,有頭有臉地走出去,面子上好看!”

    明霞立起來:“他得辭職嗎?”

    “他非走不可!”

    “那,”

    “尤太太,聽我説!”丁務源也立起來。“兩個月,你們照常支薪,還住在這裏,他可以從容地去找事。兩個月之中,六十天工夫,還找不到事嗎?”

    “又得搬走?”明霞對自己説,淚慢慢地流下來。楞了半天,她忽然吸了一吸鼻子,用盡力量地説:“好!就是這麼辦啦!”她跑上樓去。

    開開門一看,她的腿軟了,坐在了地板上。尤大興已把行李打好,拿着洗面盆,在牀沿上坐着呢。

    沉默了好久,他一手把明霞攙起來,“對不起你,霞!咱們走吧!”

    院中沒有一個人,大家都忙着殺雞宰鴨,歡宴丁主任,沒工夫再注意別的。自己挑着行李,尤大興低着頭向外走。他不敢看那些花草樹木——那會教他落淚。明霞不知穿了多少衣服,一手提着那一小筐雞蛋,一手揉着眼淚,慢慢地在後面走。

    樹華農場恢復了舊態,每個人都感到滿意。丁主任在空閒的時候,到院中一小塊一小塊地往下撕那些各種顏色的標語,好把尤大興完全忘掉。不久,丁主任把妙齋交給保長帶走,而以一萬五千元把空房租給別人,房租先付,一次付清。到了夏天,葡萄與各種果樹全比上年多結了三倍的果實,彷彿只有它們還記得尤大興的培植與愛護似的。果子結得越多,農場也不知怎麼越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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