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蓮又成了家裏的人。她很少麻煩爸爸。她已經長大成人,比以前懂事多了,也體貼多了。有天早晨,她要寶慶給她買件寬大的衣服。她知道爸爸一向講究衣著,所以特別説明,不要綢子緞子的,只要最便宜,最實惠的布的。
寶慶要她到醫院裏去作產前檢查。起先她不肯,怕醫生髮現她沒結過婚。寶慶懂得醫學常識,跟她説,檢查一下,對孩子有好處。大夫不管閒事,只關心孩子的健康。爸爸這麼熱心,終於打動秀蓮,她上了醫院。儘管她受了那麼多折磨,醫生還是説她健康狀況很好,只是得多活動。
每天吃過午飯,寶慶總督促她出去走走,她不肯。在重慶,誰都認得她。她不樂意在光天化日之下,去拋頭露面,丟人現眼。寶慶也不勉強,但還是提醒她,要聽大夫的意見。於是,每天晚上,等散了戲,爺兒倆在漆黑的街道上散步。在這種時候,寶慶才發現,秀蓮真是大大地變了樣。他們在上海、南京、北平住的時候,晚上散了戲,爺兒倆在街上走,秀蓮蹦蹦跳跳走在前頭,不時拉拉他的手,沒完沒了地提問題。如今她走得很慢,老落在後面,彷彿她沒臉跟他並肩走道兒。怎麼安慰她呢?他挖空心思,想不出道道兒來。“要是能找到孟先生就好了,”他説得挺響,“什麼事他都能給説出個道理來。”
“我什麼也不打算想,”秀蓮悶悶不樂地説,“我一心一意等着快點兒把孩子生下來。最好什麼也不想。”
寶慶無言可對。要是她不打算想,何必勉強她呢。他嗓子眼裏,有什麼東西堵得慌。在昏暗的黑夜裏,他覺得她是個年青純潔的媽媽,肚子裏懷着無罪的孩子。不管孩子的爹是誰,孩子是無辜的。他會象他媽一樣,善良,清白。“爸,您會疼我的孩子嗎?”她突然問,“您會跟疼小寶一樣疼他嗎?”
又象是早先的小秀蓮了,給爸爸出了個難題。
“當然羅,”他哈哈地笑了起來,“孩子都可人疼的。”“爸,您得比疼小寶更疼他,”她説,“他是個私孩子,沒有爹,您得比當爹的還要疼他。”
“那是一定。”他同意了,她為什麼要提起孩子是私生的?為什麼要特別疼她的孩子呢?為什麼他要比當爹的,還要疼這個孩子呢?
過了一個禮拜,秀蓮生了個女兒。五磅重,又紅,又皺巴,活象個百歲老兒。
在秀蓮看來,她是世界上頂頂漂亮,頂頂聰明,頂頂健壯的孩子。她今天的世界,就是這一間卧室,一個小小的嬰兒,睡在她的身邊。
生孩子痛苦不過,但痛苦一旦過去,秀蓮覺得自己簡直得到了新生。極度的痛苦,那一連幾小時折磨她的產鉗,把她的罪孽洗淨了。她贖了罪,如今平靜了。她完成了女人的使命,給人世添了個孩兒。她瞧着可笑的小皺臉兒,緊緊摟住她的小身子。這是她的寶貝,她的骨肉,血管裏流着的,是她的血液。她身上沒有張文的份兒。幸虧是個閨女,不是小子。如果是小子,她就要擔心他會變成張文第二。她是秀蓮的縮影,會長成世界上最最漂亮的姑娘。她從來沒有享受過的愛,她的女兒都會享受到。她要去掙錢,好供孩子上學,不重蹈她的覆轍。在她想象中,女兒已經長大,成了女學生,打學校放學回家,來見她了。也許自個兒也得從頭學起,好教孩子。
她把xx頭塞進孩子嘴裏,一股奶水濺出來,流滿了小紅臉蛋。她又把xx頭往孩子嘴裏塞了塞。飢餓的嘴唇一個勁地吮,把她的奶一口一口吸進去。這就是愛的象徵:她胸膛裏的愛,流入了下一代的嘴。她懂得,從今往後,她的生活就是給與,不能只接受別人的賜予了。一直到死,她的作用就是給與,給與下一代。
二奶奶來照顧她。她有點醉了,很想説幾句話,損損秀蓮。這個沒出息的閨女,生了個女孩,無非是婊子養了個小婊子,一環接一環,沒有個完。要是生了兒子,秀蓮就是作點孽,也還算值。姑娘家,只會惹麻煩。不過,一見秀蓮那脹鼓鼓的奶堵住了孩子的嘴,她一肚子氣都消了。“真有你的,兒呀,”她簡直羨慕起來了,“生了個好樣兒的閨女……菩薩保佑你吧!”
秀蓮生孩子,寶慶作了難。生小寶那會兒,他幫小劉辦過宴席,給孩子洗三。滿月的時候也請了客。這是規矩,寶慶樂意讓鄰居們瞧瞧,他是個富裕體面的老丈人,又是快活的外公。可是,一個沒爸爸的私孩子,怎麼辦呢?他搔了搔腦袋。就是跟二奶奶去商量,也白搭,她一定會幹乾脆脆地説不行。他不願意問秀蓮,怕傷了她的心。他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三天過去了,秀蓮沒作聲,就是想要洗三,也來不及了。到快滿月的時候,他還是拿不定主意。
他仔細察看秀蓮的顏色,看看沒給孩子洗三,她是不是生了氣。看不出她有什麼不高興。相反,她這一向興高采烈。為了多發奶,她吃得很多,臉兒長得又胖,又光潤,恢復了往日的容顏。做母親的快樂,使她看起來容光煥發。她把頭髮挽成髻,象個結了婚的婦人。她所有的時間,都花在照料孩子上。有時候,他聽見她對着孩子唱從前常唱的鼓書,心就得意得怦怦直跳。她真是重慶最可愛的小媽媽。究竟要不要請客,朋友和對頭的不同態度使他下了決心。有的藝人上門來恭喜他,態度顯得很誠懇。他們認為,私生的孩子比結了婚生的更好,因為這證明媽媽很風流。
也有些守舊的老派人物,知道孩子是私生的,從來不提這個。這是為了給寶慶留面子。他們這麼體貼,他心裏熱乎乎的。當然他也明白,他們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已經公開表示過,他們並不贊成私生的孩子。
一些向來跟他作對的人,就難纏了。他們散佈流言蜚語,巴不得找機會刺他一下。他們跑到家裏來,大聲説:“方老闆,恭喜恭喜。聽説秀蓮添了個小閨女,當爸爸的怎麼樣了?”
有這麼幾撥子人,跑來笑話了他一通。之後,寶慶就決定不慶滿月了。幹嗎要請那幫子可惡的傢伙,讓他們笑話?他不覺得有什麼丟人,他們要是饞了,自個兒回家擺宴席去吧!
這麼決定了,可是他心裏很不痛快,覺得對不起秀蓮和孩子。不過她倆誰也沒抱怨。
滿了月,秀蓮回到書場去唱大鼓。
上台前,她問寶慶:“爸,我穿什麼呢?”
“什麼漂亮穿什麼。”他説。她又成了他班子裏的角兒,他很高興。
“爸……”她還想説點什麼,可沒説出來。
“怎麼啦?”寶慶問。
“真怪,我真不知道該穿什麼。我想當女學生,結果生了個私孩子。想逃出書場,倒又回來了。真有意思,不是嗎?”她沒笑,淚珠在她眼裏滾。
寶慶一時找不出話來説,只説了句,“你就想着這是幫我的忙吧。”
她穿了件素淨衣服,臉上只淡淡抹了點脂粉。化裝的時候,她自言自語,“穿件素淨衣裳,給過去的事送葬。”她熱烈地親了親孩子,就到書場去了。
走上台,她決定唱一段悽婉動人的戀愛悲劇。
她使勁敲鼓,歌聲低迴婉轉,眼睛只瞧鼓中央,不看聽眾。她打算一心撲在唱書上,好好幫爸爸一把,只有幫了爸爸,她才活得下去。
她唱着,頭越來越低,悲劇的情節跟她自己的很相彷彿,她不想讓聽眾看見她眼裏的淚。
一曲唱完,她抬起頭來,安詳地看着聽眾,好象是在説,“好吧,現在你們對我怎麼看?”她鞠了個躬,轉身慢慢走進了下場門。
掌聲很熱烈。聽眾瞧着她,迷惑不解。她比以前更豐滿,更漂亮了,可是愁容滿面。她還年青,但已經飽嘗了生活的苦果。
五個月飛快地過去了,秀蓮的孩子還沒個名字。寶慶每天都要仔細打量孩子,一心盼望她確實長得不象她爹,不然就太可怕了。怎麼給她起名字呢,她可以姓張,也可以姓方,不過都不合適。他恨“張”這個姓,因為她爹姓張;方呢,又不是秀蓮的真姓,她本是個養女。結果,大家都管孩子叫“秀蓮的閨女”。
二奶奶從來不管這個孩子,她認為,她只能愛她的外孫小寶一個人。她對寶慶已經作出讓步,對秀蓮總算過得去,這也就夠了。
寶慶這才明白,為什麼秀蓮要他加倍疼愛她的孩子。不過他知道,要是讓人家看出來他偏心,家裏就會鬧得天翻地覆。秀蓮的孩子是私孩子,只能當私孩子養着。“我明白,”他告訴秀蓮他不能特別照應她的孩子時,她這麼説,“我自己心裏也很亂。有的時候,我疼她疼得要命,有的時候,又恨不能把她扔到窗户外頭去。”
一個月以後,琴珠回來找活幹。她丈夫把所有的錢都花光了,他倆準備離婚。
離婚,她才不在乎呢。她搖搖頭,又笑了笑,挺了挺高聳的胸脯。“我愛唱書,”她喊着,“所以我就回來了!”琴珠非常羨慕秀蓮的孩子。“你真走運,寶貝兒。”她跪在地板上,撫弄着娃娃粉紅色的腳趾頭。“我就是生不出來,你到底還有個孩子。有個親生的孩子,比世界上所有的錢加起來還強。”
秀蓮點了點頭。她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真是又想笑,又想哭。她只是緊緊地把孩子摟在懷裏,感激地笑了。
八年抗戰結束,日本投降了。這個時候,秀蓮的孩子已經學會走路了。重慶市民通宵狂歡,連塞不飽肚皮的大學教授和窮公務員,都參加了慶祝活動。人人都高喊“中國萬歲!”為國家流過血,除了破衣爛衫和空空的肚皮之外,一無所有的傷兵,也這樣叫喊。軍官們在衣服外面套上軍裝,把勳章打磨得鋥亮,在大街上耀武揚威。其實呢,他們之中有的人,根本沒靠近過前線。
普通市民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抗戰八年,過的是半飢半飽的日子,現在勝利了,可是他們連買杯酒慶祝勝利,都拿不出錢來。只有空喊口號不用花錢,於是他們就喊了又喊,一會兒參加這股遊行隊伍,一會兒又參加那一股。
寶慶守在家裏,他不想加入慶祝勝利的行列。他低頭坐着,想着八年來發生的一切。失去了最親愛的大哥;最心愛的女兒,又讓個土匪給糟蹋了,如今有了孩子;頂要好的朋友坐了牢。天下太平了,孟良會不會放出來呢?
寶慶嘆了口氣,又笑了一笑。總得活下去。很快就可以和戰前一樣生活,從北平到南京,愛到哪兒到哪兒,哪兒有人愛聽大鼓,就到哪兒去。是呀,還得上路。賣藝能掙錢,不管花開花落,唱你的就是了。不管是和平,還是打仗,賣你的藝,就有錢可掙。賣藝倒也能寬寬裕裕過日子。
要做的事太多了。想辦個曲藝社,沒搞成;曲藝學校也還沒影兒。總有一天,這些事都得好好辦一辦。
幾天以後,方家開始收拾行裝。寶慶出門買船票。一夜之間,船票猛漲,有了賣黑市票的。他們當初來重慶時,也是這個樣子。他用了一天工夫去送禮,求人情,討價還價,最後把現錢差不多花光了,才在一隻船的甲板上,弄到了幾個空位子。兩天以後就開船。
寶慶變得年青起來,精力充沛,勁頭十足。要復員了,他興奮得坐不住,睡不着。回下江去,他的一切,都跟來的時候差不多。行李不比來時多,頂寶貴的東西,就是三絃和鼓了。只有家裏的人口增添了。失去了親愛的大哥,添了兩個外孫,還多了個小劉。
滿心歡喜之餘,他想起了那些運氣不如他的同行,比如唐家。他去問他們,願不願意跟他一道走。本來犯不着去找他們,不過大家都是同行,把他們留在陪都,錢又不多,未免不忍心。可是寶慶去約他們的時候,唐四爺倒搖了搖頭。他樂意留下。重慶的大煙土跌了價,琴珠哪怕不唱書,也能掙大筆的錢,養活倆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