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每日放了學,王福便在屋中抄字典。我每每點一支煙在旁邊望他抄。有時懷疑起來,是不是我害了學生?書究竟可以這樣教嗎?學也究竟可以這樣學嗎?初時將教書看得嚴重,現在又將學習搞得如此呆板,我於教書,到底要負怎樣的責任?但看看王福抄得日漸其多,便想,還是要教認真,要教誠實,心下於是安靜下來,只是替王福苦。
忽一日,分場來了放映隊。電影在山裏極其稀罕,常要年把才得瞻仰一次。放映隊來,自然便是山裏的節日。一整天學生們都在説這件事,下午放學,路遠的學生便不回去,也不找飯吃,早早去分場佔地位。我估摸隊上老黑他們會來學校歇腳,便從教室扛了兩條長凳回自己屋裏,好請他們來了坐。待回到屋裏,卻發現王福早坐在我的桌前又在抄每日的字典,便説:“王福,你不去佔地位嗎?電影聽説很好呢!”王福不抬頭,説,“不怕的,就抄完了,電影還早。”我説:“也好。你抄着,我整飯來吃,就在我這裏吃。抄完,吃好,去看電影。”王福仍不抬頭,只説着“我不吃”,仍舊抄下去。
老黑他們果然來了,在前面空場便大叫,我急忙過去,見大家都換了新的衣衫,褲線是筆挺的。來娣更是鮮豔,衣褲裁得極俏,將男人沒有的部位繃緊。我笑着説:“來娣,隊上的伙食也叫你偷吃得夠了,有了錢,不要再吃,買些布來做件富餘的衣衫。看你這一身,窮緊得戳眼。”來娣用手扶一扶頭髮,説:“少跟老孃來這一套。男人眼窮,你怎麼也學得賊公雞一樣?今天你們看吧,各隊都得穿出好衣衫,暗中比試呢。你們要還是老孃的兒,都替老孃湊湊威風。”老黑將頭朝後仰起,又將腰大大一弓,頭幾乎衝到地下,狠狠地“呸”了一下。來娣笑着,説:“老杆兒,看看你每天上課的地方。”我領了大家,進到初三班的教室。大家四下看了,都説像狗窩,又一個個擠到桌子後面坐好。老黑説:“老杆兒,來,給咱們上一課。”我説:“誰喊起立呢?”來娣説:“我來。”我就邁出門外,重新進來,來娣大喝一聲“起立”,老黑幾個就擠着站起來,將桌子頂倒。大家一齊笑起來,扶好桌子坐下。我清一清嗓子,説:“好,上課。今天的這課,極重要,大家要用心聽。我先把課文讀一遍。”來娣扶一扶頭髮,看看其他的人,眼睛放出光來,定定地望着我。我一邊在黑板前慢慢走動,一邊豎起一個手指,説:“聽好。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和尚,講故事。講的什麼呢?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和尚講——”老黑他們明白過來,極嚴肅地一齊吼道:“故事。講的什麼呢?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和尚講故事。講的什麼呢?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大家一齊吼着這個循環故事,極有節奏,並且聲音越來越大,有如在山上扛極重的木料,大家隨口編些號子調整步伐,又故意喊得一條山溝嗡嗡響。
鬧過了,我看看天色將晚,就説:“你們快去佔位子。我吃了飯就來。”大家説好,紛紛向分場走去。來娣説:“老黑,你替我佔好位子,我去老杆兒宿舍看看。”大家笑起來,説:“你不是什麼都知道麼?還看什麼?”來娣説:“我去幫老杆兒做做飯嘛。”大家仍在笑,説,“好,要得,做飯是第一步。”便一路唱着走了。
我與來娣轉到後面,指了我的門口,來娣走進去,在裏面叫道:“咦?你在罰學生麼?”我跟進去,見王福還在抄,燈也未點,便一面點起油燈,一面説:“王福,別抄了。吃飯。”來娣看着王福,説:“這就是王福嗎?好用功,怪不得老杆兒誇你。留了許多功課嗎?”王福不好意思地説:“不是。我在抄老師的字典。”來娣低頭看了,高興地説:“媽的,這是我的字典嘛!”我一面將米在舀出的水裏洗,一面將王福抄字典的緣故講給來娣。來娣聽了,將字典拿起,啪的一下摔在另一隻手上,伸給王福,説:“拿去。我送給你。”王福不説話,看看我,慢慢退開,又蹲下幫我做事。我説:“字典是她送給我的。我送給你,你不要,現在真正的主人來送給你,你就收下。”王福輕輕地説:“我抄。抄記得牢。我爹説既然沒有幫我贏到,將來找機會到省裏去拉糧食,看省裏可買得到。”來娣説:“你爹?王稀——”我將眼睛用力向來娣盯過去,來娣一下將一個臉漲起來,看我一眼,擠過來説:“去去去,我來搞。你們慢得要死。”於是乒乒乓乓地操持,不再説話。
吃過飯,王福將書用布包了,夾在腋下,説是他爹一定來了,要趕快去,便跑走了。我收拾收拾,説:“去看吧。”來娣坐下來,説:“空場上演電影,哪裏也能看,不着急。”我想一想,就慢慢坐到牀上。
油燈昏昏地亮着,我漸漸覺出尷尬,就找話來説。來娣慢慢翻着字典,時時看我一下,眼睛卻比油燈還亮。我忽然想起,急忙高興地説:“歌詞快寫好了呢!”來娣一下轉過來,説:“我還以為你忘了呢!拿來看看。”我起身翻出來寫完的歌詞,遞給來娣,點起一支煙,望着她。來娣快快地看着歌詞,笑着説:“這詞實在不斯文,我真把你看高了!”我吐出一口煙,看它們在油燈前扭來扭去,説:“要什麼斯文?實話實説,唱起來好聽。只怕編曲子的本領是你吹的。”來娣點點頭,忽然説:“副歌呢?”我説:“還要副歌?”來娣看着我:“當然。你現在就寫,兩句就行。前面的曲子我已經有了。”我望望她。來娣很得意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屋裏旋了半圈,又看看我,喝道:“還不快寫!”
我興奮了,在油燈下又看了一遍歌詞。略想一想,寫下幾句,也站起來,喝道:“看你的了!”來娣側身過去,低頭看看,一屁股坐在椅上,將腿叉開到桌子兩旁,用筆嚓嚓地寫。
遠處分場隱隱傳來電影的開場音樂聲,時高時低。山裏放電影頗有些不便,需數人輪番腳踩一個鏈式發電機。踩的人有時累了,電就不穩,喇叭裏聲音於是便怪聲怪氣,將著名唱段歪曲。又使銀幕上令人景仰的英雄動作忽而堅決,忽而猶豫,但一個山溝的人照樣看得有趣。有時踩電的人故意變換頻率,搞些即興的創作,使老片子為大家生出無限快樂。正想着,來娣已經寫完,跳起來叫我看。我試着哼起來,剛有些上口,來娣一把推開我,説:“不要賊公雞似地在嗓子裏嘶嘶,這樣——”便鋭聲高唱起來。
那歌聲確實有些特別,帶些來娣家鄉的音型,切分有些妙,又略呈搖曳,孩子們唱起來,絕對是一首特別的歌。
來娣正起勁地唱第二遍,門卻忽然打開了。老黑一幫人鑽進來,哈哈笑着:“來娣,你又搞些什麼糖衣炮彈?唱得四鄰不安,還能把老杆兒拉下水麼?”我説:“怎麼不看了?”老黑説:“八百年來一回,又是那個片子,還不如到你這裏來吹牛。來娣,你太虧了。五隊的娟子,今天佔了風頭。有人從界那邊街子上給她搞來一條喇叭褲,説是世界上穿的。屁股繃得像開花饅頭,真開了眼。不過也好,你免受刺激。”
來娣不似往常,卻高興地説:“屁股算什麼?老孃的曲子出來了。我教你們,你們都來唱。”大家熱熱鬧鬧地學,不多時,熟悉了,來娣起了一個頭,齊聲吼起來:
一二三四五
初三班真苦
識字過三千
畢業能讀書
五四三二一
初三班爭氣
腦袋在肩上
文章靠自己
又有副歌,轉了一個五度。老黑唱得有些左,來娣狠狠盯他一眼,老黑便不再唱,紅了臉,只用手擊腿。歌畢,大家有些興奮,都説這歌解乏,來娣説:“可惜詞差了一些。”我嘆了,説寫詞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湊合能寫清楚就不錯。平時教學生容易嚴格,正如總場下達生產任務,輪到自己,不由得才同情學生,慢慢思量應該教得快活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