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當然不能站定。我索性跟在小李的後面,迎着那來人走去。我的心房似有些異樣,但仍保持着鎮靜。我的頭低沉着,我的手插在衣袋裏,握住了那支小手槍,我的步子故意放得緩慢。
我和那來人相隔只有五六步遠了,我隨意地抬頭一瞧,見那身材高大的人,穿着一件深青毛葛長夾袍,頭上棕色的呢帽,帽邊壓得很低,他的眼鏡是淺茶色的,嘴唇上依舊留着短鬚。他的腳上穿一雙尖頭式的紫色皮鞋,他的下頷也果真是方闊的。這個人真是趙伯雄!
那小李既然走在我的前面,當然是要比我先和他接觸。那趙伯雄忽揚一揚手,向小李説:“開門。”
小李站住了呆了一呆,好像一時答不出話。他頓了一頓,才吞吐地説:“門開着。有——有一個朋友在裏面。”
小李的一呆一頓,當然會引起那人的疑心。他也立定了腳步,躊躇了一下。
他問道:“有一個朋友?——姓什麼?”
小季又勉強地回答:“他——他沒有説。他説要找你先生,叫我開了門——他是個穿酉裝的,有些兒黑鬚——”
這個時候我也已走近他的身旁,情勢上不容我留頓,只能繼續前進。我可能退回去通知霍桑嗎?那當然不可能。其實霍桑既然有過內外接應的話,一定也用不着我去通知。當我和他擦身而過的時候,我覺得他的眼角里也在瞧我。我當然不便回瞧他,不過我相信我周身的神經這時已全部緊張,尤其是我的聽覺神經特別敏鋭。
他又繼續問道:“一個人嗎?”
小李好像沒有回答,那回答大概是用頭的動作表示的。
趙伯雄繼續發問:“來了多少時候?”
“才來——不到五分鐘。”這是小李的答話,我揹着臉聽得的。
我不再聽得那人説話,但聽得他的皮鞋腳步加速地前進。我仍和他背道而行,但我的步子和他的步子的速度恰正成了反比例。一會兒他的腳聲已聽不見了。我估量他已轉了彎。我突然旋轉身來,幾乎跟小李撞個滿懷,嚇得他倒退一步。我忙搖搖手,暗示他不要聲張,便用着闊大而輕捷的腳步,一直竄到那轉折處。我立即把身子蹲下,探頭瞧向五五六號的門口。趙伯雄也正僂着身子,把耳朵貼在房門上傾聽。他顯然已懷疑房間裏的朋友不是他的真朋友。他的身子站直了,略略沉吟了一下,他的右手忽而迅速地伸進他的衣袋裏去。我從轉折處望過去,雖有近十碼的距離,那邊的光線也不很亮,但我仍瞧見他的右手從手袋裏拔出來時,已拿着一支黑色的手槍!
他又站直了考量了一下,隨即將左手握在房門鈕上。他的手握住了門鈕以後,好像停留了兩三秒鐘,重又猶豫不決。其實這不是停留,他分明在那裏緩緩旋動,企圖不讓裏面的霍桑發覺他在門外面的行動,以便突如其來地撲進去。
這是個緊張關頭,我當然不能再靜伏了!我放開腳步,直奔過去。我的手槍早也離了衣袋。等我奔到五五六號門口時,趙伯雄已把門開了一半,他的左腳跨進了門口,右腳還在門外,他的執槍的右手,卻停留在將舉未舉的尷尬姿態上,我忙舉起手槍,抵住在他背後的脊骨部分,嘴唇裏同時發出一種低沉而有力的命令。
“別動手!”
這時忽有一串格格的笑聲,直刺我的耳朵。那笑聲只增加了我的興奮。原來發笑的是霍桑。霍桑正站在門口的裏面,因着趙伯雄的個子高闊,把霍桑掩避着,故而我不曾瞧見。
説也可笑,霍桑的手槍也正抵住在趙伯雄的胸口,故而前後夾攻,已使他沒有動彈的可能。不過萬一他或我當真的開槍,槍彈透過了趙伯雄,霍桑或我一定也可能分嘗這流彈餘味。我不能不佩服霍桑的機敏。他分明早已覺察門外有人,等到趙伯雄在外面旋門鈕的時候,霍桑大概已先伏在門後,故而等門一開,他就立刻把趙伯雄控制着,使他沒有發槍的可能。霍桑的笑聲終了以後,便伸出左手,將趙伯雄右手裏的手槍迅速地奪去。
他用一種愉快的聲浪説道:“趙先生——唉,孫先生,請進來。”同時他把自己的手槍也收了回去。
我覺得那趙伯雄並不接受霍桑的邀請,仍不進不出地僵立在門口,幸虧這時候這部分的房間並沒有人出進,否則這種狀態自然會引起意外的紛擾。我把槍口抵着趙伯雄的脊骨,用力向裏面一推,使他不能不移動腳步。我也跟着進去,反手將門關上。我到了裏面,我的手槍仍舊抵住在他的背部。這完全是出於小心起見,因為我覺得趙伯雄的身材比我高出很多,他的肩膊的闊度也像超出霍桑,如果徒手搏鬥,我們兩個人要制服他,也免不掉要有相當的麻煩。霍桑正在察驗那支奪得的手槍的彈囊。
一會,他點點頭説:“正是,這裏還有七顆,子彈口徑是零點四五釐米,那少掉的兩顆,一顆是打王麗蘭的,一顆是你孝敬我的,趙先生,對不對!——唉,你今天是叫孫先生,明天也許會姓李,反正都是化名,我就稱你趙先生吧。好不好?”
我把槍管漸漸移動到了他前面的腰部。我瞧見趙伯雄那雙濃眉底下的可怕的眼睛,發射出一種有殺人可能的兇光,凝視在霍桑臉上。他的嘴唇緊閉着,越顯得他的下頷的方闊。他也和先前的餘甘棠一樣,取着靜默的態度,但他的神氣上卻沒有恐懼的樣子。
霍桑又説道:“趙先生,你能不能坦白些,把你經過的事情自動地解釋一下?還是你一定要到了另一個地點才肯説話?”
趙伯雄依舊沒有説話,卻把嚴冷的目光移轉到我的身上。
霍桑把自己的假須和黑眼鏡除掉了,放在袋裏,一邊説道:“我想你總認識我。敝姓霍,單名一個桑字。這一位是包朗先生,你總也聽得過。我們還是用真面目相見。好不好?”
霍桑舉起右手,好像要給他除掉嘴唇上的假須。趙伯雄忽自動舉起右手,先除了眼鏡,又在自己嘴唇上一揭,那假須立即落在他的手裏。他自動開口了。
他發出一種冷澀的聲浪,説道:“你們是私家偵探?是不是?”
霍桑微微彎一彎腰,臉上露着微笑,卻不答話,眼睛在瞧趙伯雄的皮鞋。
他又説:“你們憑着什麼理由,竟用武器控制我?侵害我的自由?”他順手將眼鏡等向旁邊的桌面上一丟。
霍桑仍帶着笑容説道:“我已説過了啊,就為着那兩粒子彈。一粒子彈你打死了王麗蘭……”
趙伯雄不等霍桑説完,忽發出~聲冷笑,附帶的是他的鼻子裏一聲哼。這一笑一哼,含着一股冷峭的意味,似乎比答語還有力量,竟使霍桑怔了一怔。
霍桑詫異道:“什麼,我説錯了嗎?”
趙伯雄露着一種輕鄙的神氣,自言自語地説:“好一個獨具隻眼的大偵探!”
正在這時候,房門突然推開,倪金壽直闖進來。他手裏也執着手槍,後面還跟着兩個身材魁梧的探員。我覺得我的任務可以告一個段落,便將我的手槍收回了。
霍桑點點頭説:“倪探長,我早飯也沒有吃,五臟殿快鬧翻了。這個人交給你吧——,包朗,你雖吃過粥,可是你的神經緊張了半天,也得休息一下哩。走吧。”
他和我走到門口,他又站住了旋轉頭去向倪金壽説話。
“倪探長,桌子上的那柄手槍,缺少兩顆子彈,你收好了。”他又要走出去的樣子,忽又再度停留。“喂,他身上也許還有第二支槍,你得小心些。”他説完了才首先走出門去。
當我跟他出門口的時候,也回頭瞧一瞧。倪金壽仍把手槍擬注着趙伯雄,兩個探夥早已分立在趙伯雄的左右,一個在開始搜索,另一個已摸出一副光亮的鋼鐲,正要套到趙伯雄的腕上去。趙伯雄卻並沒有抗拒的傾向。
我跟着霍桑離開亞東踏上他的汽車的時候,心中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愉快和松爽,因為這件案子逐步開展,連續着把三個嫌疑人——餘甘棠,陸健笙,趙伯雄——一一收進了法網,這件疑案總可以告一個段落,尤其是這趙伯雄的被拘,使我存在着一種這案子有立即結束的希望。因為這三個人中間,他是嫌疑最大和最兇暴的一個。但瞧他曾開槍襲擊霍桑,也是一個顯然的證據。不料我的得意的情緒,在霍桑方面,卻得不到任何反證。他將汽車開動以後,臉色很沉着,兩隻手把握在司機盤上,眼光注視着前路,臉上的肌肉也冷冰冰地緊張着。我仔細地檢視,卻找不到一絲他內心裏松爽的反應。我禁不住暗暗詫異。因為他這種神態,和我的期望完全是相反的。
一會,我耐不住問道:“霍桑,你看這案子怎麼樣?不是快結束了嗎?”
“還遠。”他的視線依舊注視在街路的前向,語聲也很冷淡。
我詫異説:“還遠?什麼意思?這個人難道還不是正凶嗎?”我見他瞧着駕駛盤不答,好像沒有聽得,我又問道:“那麼,你剛才在五五六號裏可曾搜得什麼?”
他又簡短地答道:“沒有什麼。你別多説,此刻很不容易駕駛。”
他所説的駕駛,當然是指汽車説的。這時恰當午膳時分——下寫字間的時間,街路上的確車如流水。他禁止我發言,好像就憑着多説話會分心肇禍的理由。其實我覺得這明明是託詞。他的駕駛術很精,在喧鬧區域,他一邊駛車,一邊談笑,我經驗得已多。這時他把這個理由不許我發問,當然瞞不過我。奇怪,案子的情勢既然步步順利,霍桑怎麼反而顯得更嚴重緊張呀?
我耐足了性,在路中一路保守靜默。等到汽車駛到愛文路寓所門前,我又暗暗歡喜,料想他到了寓裏,總不能再做緘口的金人。因為他所説的“還遠”兩個字,的確使我感到莫名其妙。
施桂帶着歡喜的面容迎接我們倆到了裏面。蘇媽也早已佈置好餐桌,端上飯來。霍桑放下了帽子,馬上就坐到餐桌上去,又給我當頭澆了一桶冷水。“包朗,快吃飯,有話等一會談。”
孔老夫子“食不言”的格言,霍桑平日是並不遵守的。這時他卻不讓我在吃飯時發話,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呢?難道他果真飢餓已極,口無二用,忙着要吃飯嗎?並不,因為他舉筷以後,只匆匆地吃了一淺碗飯,跟他平日的飯量比較,只夠得上一個倒四折。他放了筷,坐到那隻他常坐的沙發上去。我本來並不很飢,又受了他的影響,飯量當然也大打折扣。當蘇媽進來收拾碗筷的時候,也帶着詫異的面孔,不過伊見了霍桑臉上那種嚴冷的神氣,卻不敢多嘴。一會兒,我們倆都已燒着了紙煙。我的被遏制的疑問終於耐不住了。
“霍桑,這到底是什麼一回事?據我看來,這案子進展得非常順利。你怎麼反而滿臉心事?”
霍桑吐了口煙,瞧着地板答道。“我受不住他的一陣冷笑。”
我忙道:“他的冷笑?你説趙伯雄嗎?”
霍桑點點頭,並不答話。
我又説:“奇怪,他笑一笑,竟使你這樣氣悶。你竟跟他鬥氣?你不是常説當偵探的人,應得把握着理智,不能受感情的支配?現在你因着他的一聲冷笑,竟會如此,那豈不是笑話?”
霍桑皺着雙眉,搖頭説:“你誤會了。他的冷笑,只是我煩惱的誘因,那主因還在案子的本身。……唉,這案子真複雜哪。”
“雖然,現在這案子不是將近結束了嗎?”
“結束?還差得遠呢!”
“我真不懂。這三個嫌疑人既然都已捉住,眼前的工作,只須想一個方法叫他們-一實供——”
霍桑忽把夾着紙煙的右手搖了一搖。“這樣容易?包朗,你別心急。這件案子決不是像你所估量的那麼簡單,至多隻可説完成了一半。須知你所説的三個嫌疑人,也許終於‘只有嫌疑’,那你怎麼能夠馬上結束?”
我放了紙煙,驚異道:“什麼?莫非這三個人都沒有行兇的可能嗎——連那個趙伯雄也沒有可能嗎?”
霍桑丟了煙尾,答道:“眼前我們要研究的,已不是可能問題,而是事實問題。老實説,在事實上我卻沒有把握。那有什麼用?”
我覺得霍桑的話太含糊而且太突兀,真使我想象不出。可是這時我的發問的機會又被阻擾,電話的鈴聲響了。霍桑忙站起來接話。這電話的結果,似乎並不曾加重他的煩悶。因為他回到沙發上去時,他的臉上的肌肉好像比先前鬆弛了些。
他自動地告訴我説:“這是秦墨齋打來的。他説白醫官已從真茹回來。一兩個鐘頭以內,便可報告我剖驗的結果。”
他的説話剛完,門鈴又接着響動,不多一回,施桂已領了姜安娜進來。
伊已換了一件純藍色的印度綢旗袍,手裏提着的一隻手夾,也同樣是藍色的,嘴唇和麪頰上的紅色,也已減除了不少火氣。
伊走進辦公室時,向霍桑和我都彎着些腰,點點頭,臉上帶着不很自然的微笑,代替了先前的那股虛驕之氣。
我暗忖早晨時霍桑所給予的教訓,想不到竟會有這樣迅速的收穫。霍桑和我當然也站起來跟伊招呼。大家坐定以後,伊的稱呼措詞也加上了禮貌的外套。
伊説道:“霍先生,包先生,這件事很勞你們的神。你們總已到麗蘭家裏去察勘過了吧?可已得到什麼線索?”
霍桑答道:“線索已有幾條,又已捉住了兩個人。不過我正要跟你談一談。你來得正好。”
我聽霍桑的語氣,分明不願把我們剛才到伊寓裏去敲門的一回事説破,伊當然也不會知道敲門的人就是霍桑。
姜安娜問道:“霍先生,我本來有些意思要告訴你。現在你既然實地察勘了一回,又已有了幾條線索,那麼不妨説出來合一合。”
霍桑點點頭道:“我想先聽聽你的意思。姜小姐,你想這件事是什麼人乾的?”
姜安娜略略遲疑了一下。“我看那小余很有可疑。”
“小余?餘甘棠嗎?你有什麼理由?”
“他最近跟麗蘭鬧翻了。起初他們是火一般熱的。最近麗蘭交識了一個姓趙的,那小余便鬧着酷勁,曾向麗蘭説過許多可怕的話,麗蘭都曾告訴我。現在麗蘭突然間被人打死,我不能不疑心他。霍先生,你對這個人可曾查明什麼?他的行動上也有行兇的可能嗎?”
霍桑點頭道:“有的,他在行動上確有可疑的地方。現在他已被押在警署裏。”
安娜驚喜地説:“唉,那好極。這個人太沒良心。麗蘭起先迷戀着他,待他非常好。他一翻臉便會這樣,那簡直太可惡。霍先生,他已招認了沒有?”
霍桑搖頭道:“還沒有。你可知道麗蘭和小余相交已有多少個時候?”
“那是今年春天相識的——大概總有三四個月了吧?”
“你説他們本來是火一般熱,那麼,麗蘭為什麼現在又會拋棄他而另外交識姓趙的?”
那女子抬起目光向霍桑和我兩個人轉了一轉,便垂下了些,好像有些躊躇,又像有些害羞。“這個我不知道。我也有些奇怪,那姓趙的我見過幾次,人品既然不及小余,又不像有——”
“有什麼?
“有——有——錢。”伊的頭更低沉了。
伊雖是這樣一個相當墮落的女子,竟也會有這種表示,不能不使我相信孟子所説:“羞惡之心人皆有之”的話,的確有着心理根據。
霍桑又道:“那麼,麗蘭對於那姓趙的關係究竟到了怎樣的程度?你知道嗎?”
安娜搖頭道:“不知道。麗蘭對於那姓趙的從不曾跟我細談過。我只知道他們的交識還是最近的事。”
霍桑頓了一頓,又突然問道:“你想這姓趙的會不會打死麗蘭?”
姜安娜怔了一怔,抬起頭來,驚異地問道:“他嗎?我不知道。我想他不會吧?因為他們倆交識還不久,感情上當然還很熱,而且麗蘭和小余鬧翻,就為的是他。他怎麼會打死伊?”
霍桑點頭道:“是的,這的確是一個矛盾。不過事實上他的嫌疑比小余更重。”
“奇怪。霍先生,你已見過這姓趙的嗎?”
“見過了,他還曾開槍打我。”
姜安娜又浮現出驚惶的神氣。“哎喲!我很抱歉!你沒有受傷嗎?”
霍桑搖搖頭。“沒有,這個人現在也捉住了。”
姜安娜道:“那好極。霍先生,我並沒有成見,只要捉住那個真兇,給麗蘭伸冤,同時也讓我們當舞女的有一個保障就行。我疑心小余,也只是我的猜想罷了。”
霍桑道:“那麼,除了這兩個人以外,你想還有沒有其他可疑的人?”
姜安娜注視着地板,似在竭力思索,一時間又像沒有頭緒。
我禁不住自動地給伊一個提示。我説道:“那個陸健笙怎麼樣了他會不會打死麗蘭?”
安娜抬起頭來瞧着我,答道:“陸健笙?陸經理嗎?我不知道。”伊頓了一頓,又説:“麗蘭跟小余的關係,向來是瞞着陸經理的。伊自以為很秘密,莫非現在已給他看破——”
霍桑忽向我搖一搖頭,自顧自提出新的問題。“姜小姐,你可知道麗蘭有個表兄,叫李守琦?
安娜呆了一呆,點頭道:“知道的。他不單是麗蘭的表兄,而且還是伊的未婚夫。”
霍桑本來把背心靠着椅背,坐得很舒適的,這時他突然挺直了身子,眼光也閃動了一下。這是個新的情報,我也不能不有些驚奇。不過如果再牽引開去,我不能不承認霍桑所説的案情複雜,當真也“言之有因”了。
霍桑仍用鎮靜的聲音,説道:“囑,他是麗蘭的未婚夫?你能不能説得詳細些?”
姜安娜道:“據麗蘭告訴我,這李守琦是伊的姑夫的兒子,他們從小就在一起的。霍先生,你總知道麗蘭是伊的姑夫李芝範撫養長大的,因此伊從小就許配給守琦。自從麗蘭到上海以後,伊的眼光自然轉變了。那李守琦是當小學教員的,每月只掙二三十塊錢,在麗蘭眼裏,自然再看不上。”
霍桑見安娜停頓着不説,便接續伊的語氣,説道:“因此麗蘭就主張退婚。對不對?”
安娜點頭道:“對,不過這件事至今沒有辦妥。前年秋天,伊的姑夫和他的兒子到上海來,就要麗蘭回去成親。麗蘭當然不肯,伊還提出退婚的意思,情願承認些損失費。守琦也不答應,這件事就擱僵了。去年也有朋友們勸麗蘭提起法律訴訟,麗蘭卻有些不好意思,故而至今延擱着。霍先生,你的意思,難道説這件事李守琦也有關係嗎?”
霍桑又把身子靠着椅背,兩手抱着右膝,停着目光,深思似地答道:“還難説,也許有的。因為這李守琦最近又到過上海,和麗蘭談過一談。這回事你可知道嗎?”
安娜搖頭道:“不知道。他幾時來的?”
“前天十七日中飯時到的,在麗蘭家裏住了一夜。據説是昨天十八日一清早回蘇州的。”
“有這事?麗蘭怎麼不告訴我?”
霍桑又問道:“你在什麼時候最後瞧見麗蘭?”
安娜立即答道:“昨天下午——兩點鐘光景,我到伊家裏去,邀伊去看明星照片展覽會,伊不答應。那時伊不曾提起這件事。”
“伊可曾對你説什麼話,或有什麼異常的表示?”
“我覺得伊好像有什麼心事。伊躺在沙發上吸紙煙,告訴我有些頭痛,説話也不多。我也曾問過伊,伊不説什麼。所以我不曾坐定,就回出來。”
霍桑點了點頭,放下了右腿,立起來説道:“姜小姐,這件事很複雜,案子裏嫌疑的人很多,現在我還決不定是誰。我總盡我的力。如果能夠解決,馬上會通知你。”
姜安娜也領會到霍桑已有送客的意思,便也把擱在膝上的藍皮手夾拿在手裏,盈盈地站起來。“好,謝謝霍先生。”
伊又向我們點點頭,正要回身走出門口,霍桑又喚住伊。
他道:“姜小姐,還有一句話。你可知道麗蘭的錢,有那幾個來源?”
姜安娜停了腳步,呆了一呆。“錢的來源?自然是陸經理啊。我知道小余是不會化錢的,麗蘭反而常給他做衣服。那個姓趙的也不像有錢。”
霍桑點點頭。“好,我知道了。再會。”
姜安娜咯咯的皮鞋聲剛才走出大門,我還來不及開口跟霍桑討論這新發展的案情,那施桂忽又領進了兩個人來。一個是倪金壽的助手許三,後面一個就是餘甘棠。
這兩個人來得有些突兀,但霍桑卻並無詫異之色,仍有禮貌地招待他們坐下。
許三説:“霍先生,這傢伙吵着要見你——已經有一個多鐘頭了。他説他情願自己供出來,不過要跟你説,所以他一定要見你。我們當然不答應他。直到倪探長回了警廳,才叫我陪了他來。”
霍桑把眼光瞧到餘甘棠身上。餘甘棠雖説已經坐下,實際上他的臀部只擱在椅子的一角,上身完全挺直,眼睛裏也露出一種期望和急切的光彩。
霍桑問道:“餘先生,你要見我有什麼事?”
那少年忙着答道:“霍先生,你叫我甘棠好了,不敢當。我——我有話要跟你説。”
霍桑微笑着應道:“可是關係這件兇案的話?你在警廳裏為什麼不肯説?”
餘甘棠向許三瞅了一眼,才道:“我不願意跟他們説。他們口口聲聲説我打死麗蘭,簡直是誣陷我!他們都是——都是些——”
霍桑預料到這少年以下的措詞,也許會使旁邊的那位探員感覺難堪,忙搶着説道:“你要跟我説什麼?快説,別另生枝節。”
餘甘棠直截答道:“我要告訴你,我不是兇手,我不曾打死王麗蘭。打死伊的是趙伯雄!”他説這幾句話的時候,聲音很堅決,臉上也有相稱的表示。
霍桑毫無驚異的神氣,仍淡淡地説:“你這話諒必是真的。不過你得分開講:第一,你先解釋你自己不是兇手。”
餘甘棠的神氣似乎振作了些,點點頭,很興奮地應道:“好。我來説明白。麗蘭向來是愛我的,我也愛伊——”
這時我忽覺有些兒肉麻,有一句按捺不住的話,直從我的心坎中上升,終於衝破了我的喉關吐出來。
“愛你?愛伊?這是什麼樣的愛?你在大學裏研究的,大概是戀愛專科,這是你新創立的戀愛哲學吧!”
餘甘棠的熱情,好像一塊熾紅的炭陡然間落在水缸裏。他只向我瞥了一瞥,沒有勇氣向我注視,便低沉了頭靜默着。
霍桑微笑着説道:“這原不成其為愛。不過現在我們為明瞭案情起見,只好讓這個‘愛’字暫時受些侮辱。甘棠兄,説下去。”
餘甘棠繼續説話的時候,已把他的熱情遏制着,聲音也低弱得多了,而且他在竭力地避免這個“愛”字。
他説道:“我們本來很相好,就因着這個趙伯雄的緣故,伊才冷淡我。我約伊去玩,伊總是推辭。有一次我約伊春電影,伊説頭痛不去,可是就在那天,我在電影院裏瞧見伊和趙伯雄在一起。後來我在伊家裏碰見這姓趙的,大家就吵起來,麗蘭卻幫他説話。我曾尾隨這傢伙的蹤跡,才知道他住在亞東七七四號。在十七日那天,有朋友告訴我,上夜裏瞧見麗蘭到亞東七樓七七四號裏去。經我在十七夜間到旅館中去調查以後,果真確實。昨天早晨,我打電話去問麗蘭,伊也老實承認。我當真曾向伊説過幾句恐嚇的話,剛才警廳裏那姓倪的所説關於我的一切行動,的確都是事實,我用不着抵賴。、不過我對於麗蘭,只想嚇伊一嚇,讓伊斷絕那姓趙的。我並沒有打死伊的意思——這是絕對沒有的。因為我知道伊雖然這樣子浪漫,伊的心還是——還是——一屬於我的。”
霍桑唇角上露着微笑,好像在笑他避忌這個“愛”字,的確用着十二分的力量。他仍淡淡地問道:“你既然沒有打死伊的意思,為什麼向你的朋友宋元麒去借手槍?”
餘甘棠急忙答道:“這不是要打死麗蘭,老實説,我要找那姓趙的算帳。我到伊家裏去探聽,也為的是他。我覺得我和他勢不兩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