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芝範是個五十左右的人,走路時雖彎着背,而且一路咳嗽,略略有些老態以外,他的臉色和眼睛神氣都很健旺。他的個子不高,肌肉也比較瘦削,頭髮花白,剪着圓頂頭,也不曾留須。身上穿一件深青舊縐紗的駱駝絨袍子,足上還是舊式的雙梁玄緞面的布底鞋,樸素中顯出端謹大方的模樣。後來我知道他是吳縣鄉下吳塔鎮上做私塾先生的,這種打扮,和他職業的確相稱。
霍桑向他招呼以後,由倪金壽從中介紹了彼此的姓名,便都在小圓桌周圍坐下來。我也就坐在長椅的一端。因着霍桑的詢問,似先着重在死者往史,老人就説明了他和死者的關係,和死者從事摟抱生活以前的景況。
李芝範説道:“麗蘭在鄉下時的小名叫阿寶。伊的父親就是我的內兄,也是在鄉間教書的。麗蘭在七歲時克了娘,九歲時又遭父喪,以後便由我撫養,並且在我私塾裏唸了好幾年書。
“阿寶——麗蘭小時倒很安分,但在十七歲時,因着有一個同鎮的招弟從上海回鄉,才變了卦。據招弟説,伊在什麼工廠裏做工,進帳很不錯。麗蘭聽招弟説得天花亂墜,又看見招弟打扮得像公館人家的小姐模樣,便眼紅起來啦。伊吵着要跟招弟要到上海來。我再三地勸阻,毫無效果,便也只得聽伊。伊一到上海,便不曾回過鄉下去一次。我還以為伊在工廠裏做工,卻不知道伊在幹這個跳舞的玩意兒!到如今到底送了伊的性命!唉!真是犯不着!”他連着嘆了一口氣,又咳了兩聲。
霍桑緩緩問道:“你什麼時候知道伊在幹跳舞的事?”
那老頭兒想了一想,説道:“在前年的秋天,伊寫信到鄉間去,又寄給我五十塊錢,叫我到上海來玩一趟。我到了這裏,才知伊一到上海,並沒有進什麼工廠,就跟着招弟學跳舞的。招弟本來也是在當舞女,做工的話,完全是騙騙我們鄉下人。那時候麗蘭剛交二十歲,被選了什麼舞國皇后,上海的一班輕薄少年都發瘋似地捧伊。伊高興得了不得,因此特地叫我到上海來玩。”
霍桑道:“你從那時一直住到現在嗎?”
李芝範搖搖頭。“不,我過不慣這樣的生活——也許我沒有福氣。那時我住了十天光景,就回鄉下去。這一次伊又帶信叫我到上海來,我還是十一那天到的,到今天已有八天。這裏的房子比以前寬大多了,伊的場面也闊綽得多,可是我總過不慣。我本來打算再過兩三天就要回鄉下去,誰想到昨夜裏會鬧出這一件事來。”
霍桑點着頭,尋思了一下,説道:“現在請你把昨夜的事説一説。”
李芝範道:“我也不大明白。昨夜麗蘭是在外面吃夜飯的——其實這一次我到了這裏八天,只有一次伊在家裏陪我一塊兒吃夜飯。我一個人吃過了夜飯,在這室中看了一張報,又把那些圖畫書翻了一翻,到了十點鐘光景,天下雨了,我就上樓去睡——唉,我的煙嘴還忘記在這裏呢。”他説時他的眼光瞧着書桌邊上的那枚廉價煙嘴。“我的卧室在三層樓,就在金梅的隔室。我睡到牀上不久,便睡着了,直到被槍聲驚醒,才知已過半夜。”
“你怎樣知道這個時間?”
“我聽到了槍聲,還是迷迷糊糊,以為是什麼黃包車胎的爆裂,因為我已聽得過幾次了。可是不多一回,金梅已急促地來敲我的房門。我才爬起來,看看妝台上的小鐘,已是十二點二十分。我就跟着伊下來,一走進這裏,便瞧見麗蘭這個樣子。那時真幾乎把我嚇死!”他説到這裏,語聲有些顫慄,那雙有神的黑眼向死者瞟了一瞟,也漏出驚異的光彩。
霍桑問道:“你可知道你的內侄女昨夜什麼時候回來的?”
那老頭兒搖搖頭。“不知道。伊每夜回家,最早總在半夜,有時甚至全夜不歸。”
“往日裏伊回來的時間,你是知道的嗎?”
“也並不。有時候我偶然醒着,聽得伊開門進來的聲響。如果我在睡熟的當兒,那就聽不見。我已説過,我住在三層樓上,伊的房間在二層樓。”
霍桑點點頭,又問道:“那末,除你以外,那兩個僕人可知道伊昨夜回來的時間?”
李芝範躊躇了一下,答道:“我也不知道。我不曾問過他們。不過據金梅説,伊也沒有聽得麗蘭回來。我們下樓時,大門卻沒有鎖。”
倪金壽忽插口説:“我想那看門的老毛總知道的。要不要叫他馬上進來?”
霍桑搖搖頭。“等一等,我還有幾句話要問李先生。”他摸出紙煙盒來,敬了一支給那老頭兒,自己也燒着了。“李先生,我們為偵查這件案子的真相起見,不能不注意到各方面。現在有一句關於你內侄女的私生活的話,希望你能夠據實答覆。”
李芝範忽把身子抬一抬,謙遜似地答道:“那自然。我所知道的,一定據實奉告。霍先生,你要問什麼事?”
霍桑答非所問似地説道:“據我所知道的,王小姐現在已不做舞女。是嗎?”
“是的,從去年秋天起,伊就退出舞場。”
“看伊這樣的場面,每月的生活費用似乎也相當的大。”
李芝範忙着點頭,應道:“大得很哪!也許要千把塊錢一個月呢!霍先生,不是我眼孔小,在我們鄉下人看來,委實覺得太浪費。我也曾向麗蘭説過幾次,可是有什麼用?”
霍桑點頭道:“那當然。那末,你可知道伊這種費用從哪裏來的?”
這問句把這死者的姑夫難住了。他低垂了目光,像有些兒發窘。他並不是回答不出,只是説不出口,頓了一頓,他終於勉強回答了。
“這個我也不很仔細。一方面伊在做舞女時的收入很大,也許有些積蓄,另一方面——這個——這個——”
“另一方面怎麼樣?”
“有一個姓陸的,似乎每月也供給伊若干。”
“那個華大銀行的經理陸健笙嗎?”
“正是,他似乎還有些別的職司,很有幾個錢。”
“這陸健笙跟你內侄女有什麼樣的關係?”
一層羞窘的神色,又在這老人的臉上顯現了。他倒還像是個舊式文人的典型,至少還懂得羞恥。因為霍桑這一個問句,對於舊式頭腦的親長,的確有些難於回答。他遲疑了一回,才吞吞吐吐地説話。
“這個——這個我很難説。他們在名義上算不得什麼——總算是朋友。”
霍桑只微微點點頭,唇角上卻露出一絲微笑。這一笑分明又加深了那老先生的窘態。老人又向着他的已死的內侄女瞧瞧,搖搖頭嘆氣。
他又説:“霍先生,你總也知道,這樣的朋友,並不在我們數幹年來尊重的五倫之內的。我是極端不贊成的。可是麗蘭年紀大了,究竟不是我的親生女兒,我那裏管得住伊?”
霍桑微微嘆一口氣,作安慰聲道:“那當然不能怪你。其實在這上海地方,像這種方式的所謂朋友,早已普遍地被認作五倫之外的第六倫!”
李芝範連連晃幾晃頭嘆道:“唉,‘放僻邪侈,無不為己!’……上海真是個萬惡的地方!不過在我陳腐的腦筋看來,這樣的朋友,説出口來總有些慚愧。”
霍桑向他瞟了一眼,點頭道:“李先生,你真是個端謹的君子人。……除了這陸健笙以外,可還有別的‘朋友’供給伊?”
“這個我不仔細。不過伊的朋友的確不少。”
“那末,伊是不是還有另外的收入,你也不知道罷?”
“我不知道。我難得到這裏來,現在跟伊也很客氣,關於伊的行徑,當然不便仔細查問伊。”
“不錯,那末伊的許多朋友裏面,你所知道的有幾個?”
李芝範又遲疑地説:“這個我也説不出什麼。我到上海的那天,看見有兩個穿西裝的少年跟麗蘭在這裏吵嘴。一個年紀輕些,據説姓餘。另外一個個子高一些,這幾天常在這裏出進,可是我不知道他的姓名。”
霍桑立起身來,走到書桌前面,又將抽屜拉開,從抽屜裏拿出剛才發見的幾張男子照片。李芝範跟着霍桑走近書桌。他一瞧見抽屜的內容,彷彿怔了一怔。
他作驚訝聲道:“唉,這裏有這許多錢!麗蘭真糊塗,錢竟會隨便放在抽屜裏。”
霍桑不答,但把那幾張照片給李芝範瞧。李芝範瞧了一瞧,便抽出兩張半身西裝的來。
他指着一張説:“這個就是姓餘的。”又指一張二英寸的小照片。“這個就是這幾天常在這裏出進的,個子高些的一個。”
我湊近去瞧,那姓餘的年紀只二十左右,面貌很漂亮,還有較小的一張,年事較大,下頜方闊,一雙眼睛特別有神。
霍桑點點頭,就把這兩張照片放在胸口袋裏,其餘的重新放在抽屜裏,將抽屜關好。
霍桑向李芝範説:“李先生,現在你可以回樓上去歇一歇罷。關於昨夜的事,我想先問問這裏的僕人們。如果有什麼借重你的地方,再來請教。我想你總不會討厭。”
李芝範急忙答道:“這算什麼話?麗蘭死得這樣慘,只要能夠給伊伸冤,我的能力辦得到,什麼事我都肯做。
霍桑鞠了一個躬。“謝謝你。”接着他就目送那老人彎着揹帶着咳嗽踱出去。
倪金壽立起來問道:“可要把那老毛叫進來?他在外面門房裏。”
霍桑道:“不,你先把那個女僕叫來。”
倪金壽應了一聲,剛才走出會客室的門,那李芝範忽又退回進來。
他説道:“霍先生,對不起,我真粗心,我的煙嘴又忘了。”他走到書桌面前,從桌邊上拿起了那枚假象牙煙嘴,重新鞠個躬走出去。
我向霍桑説道:“我剛才就猜想這煙嘴不像是兇手遺留的。因為兇手走進來行刺,決不會這樣從從容容地銜着紙煙。”
霍桑只點點頭,似乎也贊成我的見解。
我又説:“剛才你從煙嘴上推測它的主人的個性,省儉而謹慎,現在看來,的確是符合的。”
霍桑似乎沒有聽得我這句欣賞他的推斷力的話。他忽自言自語地答覆我的先前的見解。
他説:“其實那兇手也用不着走到這裏面來。”
我驚異地問道:“何以見得?”
“要是槍彈的致命的理論能夠成立的話,據我估量,那開槍的人實在用不着進來。”他的視線直注射着外面的短牆。
我又問道:“你可是説兇手是從短牆外面開槍嗎?”
“是啊,窗外的小天井中並無足印,但這小天井只有八九尺寬,兇手靠在短牆外面,從牆上的短鐵柵中間發槍,這女子坐在這裏,就僅有被打中的可能。不過一槍便中要害,那人的發槍技術確很熟練。”
我覺得霍桑的理解在事實上的確可能,但我忽然想起了進門時瞧見的地板上的泥足印,便將我繪好的足印圖片授給霍桑。
我説道:“那末,這甲乙兩個人的足印又怎樣解釋?那一出一進的痕跡,顯然是有兩個男人在伊回來後從外面進來過的。”
霍桑在圖上看了一看,把圖紙放入袋中。他答道:“原是啊。這一點眼前真覺得無從解釋——”
霍桑的意見還沒有發表完畢,倪金壽已領了那女僕金梅走進來了。
金梅的年紀約有二十六七,穿一件黑毛葛的旗袍,做工也很勻貼。腳上一雙玄緞鞋和一雙灰色的絲襪,委實不像人家的僕役。從這女僕裝飾的相當奢侈上,也可瞧見死者生活的富麗。伊的頭髮也經過電燙,皮膚白嫩,面貌也很端正,尤其是那一雙眼睛,伶俐中似乎帶些狡猾。伊走進來後,在地毯角上站住了,兩隻眼睛先瞧瞧伊的死主人。接着便在霍桑和我兩個人的身上打轉,臉上卻毫無表示。我瞧伊那種鎮靜的神態,料知伊決不是初出茅廬的女僕。
霍桑向伊點點頭,婉聲問道:“你是金梅?”
伊也點點頭。“是的。”
“在這裏已有多少時候?”
“到這個月底,恰巧九個月。”
“那末,你在王小姐退出舞場以後才來服侍伊的。是嗎?”
“是的。那時伊剛搬到這裏來,我就被薦來服侍她。”
“你可是介紹所裏薦來的?”
金梅搖搖頭。“不,是胡小姐薦我來的——胡玲玲小姐。”
“唔,胡玲玲?可是光明舞廳的胡玲玲.新近給人打死的嗎?”
“是的,上月裏給人打死在汽車中。”
“好,現在你把昨夜的事情仔細説一遍。”
霍桑和倪金壽又坐在圓桌旁邊的皮墊椅上。倪金壽拿出了他的記事冊。霍桑卻緩緩摸出紙煙盒來。金梅立在他們面前。我也恢復了長椅一端的原座。
金梅的眼光又向死者一瞥,開始説道:“王小姐在昨天傍晚六點半光景出去的——”
霍桑突然剪住伊問道:“一個人出去的?”
“不,又是陸經理用汽車來接伊去的。”
“又是?那末,這位陸經理可是天天來接伊的嗎?”
金梅有些遲疑的樣子。“雖不是天天,十天中總有五六次。”
霍桑已燒着了紙煙,點點頭。“説下去。”
金梅繼續説道:“王小姐出外以後,在什麼時候回來,我也不知道。我侍候姑老爺——李老爺吃過了夜飯,就同吳媽一起吃夜飯。吃過夜飯,我就到樓上去,因為我有一件新做的襯衣袖子太長,自己去修改一下。”
霍桑又問道:“你上樓時樓下的情形怎樣?”
“李老爺在這會客室裏看報。吳媽在廚房裏洗襪子。老毛卻沒有吃夜飯就出去看戲的。”
霍桑的眼光一閃,噴了一口煙,略略驚異地問道:“看戲?看什麼戲?”
“聽説是京戲。我不大仔細。”
“好,你上樓時在什麼時候?”
“約在八點半。我上樓以後,便不會再下樓來。那件襯衣做了一個多鐘頭就完工了。那時我有些兒倦,就上牀睡了。我上牀不久,還沒有睡着,聽得李老爺也進他的房去。以後,我睡得很熟,一直到半夜後,才被槍聲驚醒。那槍聲在半夜聽得,響得厲害,我不由的不立刻從牀上跳起來——”
霍桑又插口説:“你只聽得一聲槍響嗎?或是還有其他聲音,譬如喊叫等類?”
金梅躊躇地答道:“沒有。我被那槍聲驚醒以後,不曾聽得過第二次,也沒有別的聲音。但在我醒的以前有沒有其他槍聲,我不能説。”
霍桑又點點頭。“你從牀上起來以後又怎麼樣?”
“我馬上披了一件衣裳,就去敲隔壁李老爺的門。他也驚醒了。他開了門,我就陪着他下樓來。我們一走進這會客室,便瞧見王小姐這種可怕的樣子。”伊的視線又一度接觸那屍體。
霍桑從嘴裏拿下了紙煙,問道:“那時候這會客室的門開着,還是關着?”
“開着。因為我記得一走下樓梯,便瞧見這裏的燈光照在外面的甬道中。”
“這窗呢?”他用手向書桌面前的鋼條窗指了一指。
“也開着,還是這個樣子。”
“好,以後怎麼樣?”
“李老爺着了慌,説要打電話報告警署。我也沒有主意。那時看門的老毛也披了一件衣裳從外面進來。他站在正門口,忽而大聲呼叫。”
“呼叫什麼?”
“他喊着‘腳印!腳印!’我跟着李老爺回到外面甬道中,瞧見老毛已把正門口的電燈開亮,正指着門裏面地板上的泥腳印發怔。李老爺叫老毛進來。他先搖搖頭不肯,接着他回進門房中去拿了幾塊鋪板,鋪蓋在足印上面,才從木板上小心地一步一步走進來。”
倪金壽本來拿了記事冊在默默地記寫,聽到這裏,彷彿已耐不住靜默。他停了筆自言自語地説:“奇怪,這老毛怎麼會把這泥腳印看得這樣重要?”
金梅忽自動地回答。“他大概已經知道王小姐已被人打死。因為李老爺走進來的時候,曾驚惶地亂叫:‘哎喲!誰打死伊的?誰打死伊的?’老毛一定在外面聽得了。”
霍桑並不下什麼批評,只催促金梅説下去。
金梅繼續道:“老毛向這室中望了一望,便主張先打電話通報陸經理。李老爺也贊成的。就由我打電話到他的公館裏去,陸經理還沒有回家。我就説不如再通知王小姐的好朋友姜安娜小姐,不料伊也不在快樂舞場裏。我們的意思,想找一個可以作主的人來,再想辦法。因為李老爺難得來的,像個客人。他也不很熟悉王小姐的情形,故而不肯出什麼主張。後來我們商量了一下,就差老毛出去找陸經理跟姜小姐,直到天已亮了,老毛方才陪了姜小姐到這裏來。接着陸經理也從揚子旅社完了雀局回家,知道了這個消息,就先打電話到這裏來詢問。我將王小姐被槍殺的事告訴了他,他説由他去報告警署。但他自己至今還不曾來過。”金梅説完了又把目光瞧瞧伊的已死的主人,旋又注視着那條白地藍花的厚地毯,以等待其他的問句。
霍桑又問道:“姜小姐到了這裏做過什麼事?”
“伊一瞧見王小姐那個模樣,眼眶裏包滿了眼淚,分明很悲傷。伊向我們問明瞭經過的情形,便説這件事很蹊蹺,一定要查個明白。”
“唉,伊説很蹊蹺?伊可有什麼表示?”
金梅的眼角彷彿向霍桑和金壽瞅了一瞅。伊躊躇了一下,方才側過了頭回答。
“沒有,只説要去請一個姓霍的偵探來查究這一件事——”
倪金壽忽又停了鉛筆,插嘴道:“這一位就是霍桑先生,全國聞名的大偵——”
霍桑皺着眉峯揮一揮手,阻止倪金壽的不必要的介紹。
他繼續問道:“姜小姐當真沒有什麼表示嗎?”
金梅略略向霍桑瞧瞧,仍低垂着頭,吞吐地説:“沒有。”
倪金壽似乎覺察到這女僕的態度不很自然。據我的經驗,也瞧得出伊明明隱藏着什麼。
倪金壽説:“你小心着!你如果想在我們面前弄什麼乖巧,那你要自己討苦吃啦!我勸你還是實説的好。”
那女僕的頭好像重得厲害,依然抬不起來。霍桑的有力的眼光仍毫不轉瞬地注視着伊。伊雖不仰視,但一定也感覺到這兩道嚴肅的眼光,正在向伊作無形的進攻。但伊的神態仍很寧靜,並沒有什麼戰慄恐懼的表示。
倪金壽又催促着説:“你如果不肯在這裏説,那末,只好讓你到警署裏去説了!”
霍桑仍婉聲説;“你如果有什麼顧忌,我們可以給你保證。你不用害怕。”
金梅才低聲答道:“不是這個。伊説——其實姜小姐也只是隨便猜猜,算不得準。最好你們自己去問伊,我不願意搬嘴。”
霍桑説;“這不是搬嘴的話。你所瞧見和聽見的,應當完完全全告訴我們。這是你對於法律的義務。
伊頓了一頓,才説:“姜小姐説——這件事也許是——餘少爺乾的。”
倪金壽的眼光一閃,瞧瞧霍桑,似表示這案子已有了一線曙光。霍桑卻並不理會他,只伸手從衣袋中摸出剛才放進去的兩張照片來。他抽出較大的一張,豎了起來給金梅瞧。
“是這個人嗎?”
金梅略略抬起些目光,在照片上瞧了一瞧,便點點頭。
霍桑道:“他叫什麼?”
“甘棠——餘甘棠。”
霍桑將照片重新放入衣袋中。“唉,姜小姐説你的主人是這餘甘棠打死的?那末,伊可曾説什麼理由?”
“沒有,伊只説要去看你。”
倪金壽瞧着霍桑問道:“這姓姜的女子已來看過你嗎?”
霍桑道:“見過的,在你打電話給我以前。伊只叫我馬上到這裏來察勘,絕不曾發表什麼意見。不過伊曾答應我,別的話再細談。”
倪金壽點點頭。“那也好,我們停一回儘可以直接問伊。”
霍桑不答。他的眼光依舊注射在那女僕臉上。
他又説:“金梅,據你看,姜小姐這句話究竟有沒有意思?”
金梅又遲疑了一下。伊的右手在玩弄那件毛葛旗袍的腰部以下的鈕釦,一會兒解開,一會兒又鈕上。
“我説不出什麼。我不知道。”
霍桑將紙煙湊到那隻銀質盤花的煙灰盆口邊,彈去了些煙灰。他的態度仍很從容。不過倪金壽的神態已有顯著的不同。他的臉兒沉下了,眼睛裏冒着怒火,分明在憎惡這女僕的狡猾。
他大聲説:“霍先生,我們不必虛費什麼口舌。伊既然不肯老實説,我們就帶着伊走罷。”他隨即立起身來,兩手叉住了腰。
他這一種示威姿態,的確有些小小的收穫。因為金梅的眼光向倪探長一瞥,伊先前那種看似不可搖撼的鎮靜態度,顯然已打了一個折扣。
霍桑排解似地揮一揮手,仍温柔地説:“倪探長,請坐下。我想金梅不是傻子,決不會傻得‘敬酒不吃吃罰酒’。……金梅,你不要慌。現在你可把所知道的實實在在地告訴我,那便沒有你的事。我問你,這餘甘棠是你主人的朋友。是嗎?”
金梅起初只點點頭,頓了一頓,忽又自動地補充説:“我想姜小姐的話,也只是隨便猜想罷了。”
霍桑應道:“對。伊的話當然不能就算數。現在你先回答我。我想他們倆的交情一定不錯。他也一定常在這裏過夜的。對不對?”
“不是常常的。陸經理不在的時候,王小姐才留他住在這裏。”
“那末,陸經理總是常住在這裏的。我瞧見這長椅底下那雙男拖鞋,和壁角里的那根鑲金頭的司的克,大概都是陸經理的東西。”
我本坐在長椅的一端,長椅底下的拖鞋,我倒不曾瞧見。我低頭瞧瞧,果然有一雙醬色絲絨的軟底男拖鞋,和一雙粉紅絲絨條子胡展式的女拖鞋。那根司的克就直立在書架旁邊的壁角。
金梅點頭道:“是的。不過陸經理也不常住,一星期至多一兩次。”
霍桑噴了一口煙,點頭説:“唔,我明白了。我猜想近來這姓餘的跟你主人總有什麼事情不大合意。對不對。”
那女子又像經過了一度考慮。“他們倆曾吵過嘴。”
這句話一出,倪金壽的臉色也跟着變動了。他分明抱着高度的希望,希望這案子的秘密會立即揭露。我也得老實承認,我和他有着同樣的傾向。不過霍桑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示。
他只順着伊的語氣問道:“吵過嘴?在幾時?”
金梅道:“吵過好幾次。最後一次,就在李姑老爺到這裏的一天。”
“唉,那末到今天已有八九天了。他以後可曾來過?”
金梅的嘴唇動了一動,好像要説什麼,但終於忍住了,只垂着目光搖了搖頭。
霍桑道:“他沒來過嗎?好,你總知道他們的爭吵,為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也許——”
“也許什麼?”
“為着那個趙伯雄。”
“趙伯雄?”霍桑説時又急忙伸手到衣袋裏去。他拿出第二張二英寸的小照片來。“是不是這個人?”’
那女子的眼睛抬了一抬,又點點頭。
霍桑一邊把照片收回胸口袋裏,一邊説道:“我猜想這趙伯雄又是你主人的朋友,大概也常在這裏出進。因着陸經理不是天天住在這裏,你主人也僅有機會留這趙伯雄在這裏過夜。對不對?”
金梅搖頭説:“不,他不曾在這裏住過,不過在這裏進出得很多。這還是最近半個月的事。昨天夜裏他也來過。”
倪金壽的頭突然一昂,分明又耐不住了。他放了筆問道:“這趙伯雄昨夜也來過嗎?什麼時候?”
“七點半光景。”
倪金壽似乎因着既已奪得了發話的機會,不肯再放鬆一步。他索性擱住了記事冊和筆,繼續發問。“他來做什麼?”
金梅道:“自然是來找王小姐。他聽得王小姐不在,很發火。他好像要找伊為難的樣子,模樣兒很可疑。”
霍桑的眼光閃了一閃,又恢復了發話地位,連連點頭説:“對,對,他有這樣的事,那當然是很可疑的。不過我們還得言歸正傳,先把這餘甘棠跟你主人爭吵的原因弄一弄明白。他們怎樣爭吵起來的?”
霍桑雖然設法把話題重新牽進了港口,卻又引起了金梅的躊躇。伊頓一頓,才説:“我不知道究竟為什麼緣故。”
“你剛才不是説為了趙伯雄嗎?”
“這是——這是我的猜想。”
“好,就説説你的猜想也不妨。”
伊吞吐地説。“那一天——那就是李姑老爺來的一天,趙伯雄在這室中跟王小姐談話。餘少爺忽然來了,兩個人就吵起來。後來幸虧李老爺從樓上下來,方才把餘少爺解勸出去,從那天以後。餘少爺不曾來過。”
霍桑道:“這餘少爺跟趙伯雄鬧嗎?”
“是的。”
“你剛才説他和王小姐吵嘴啊。”
“他先和趙伯雄鬧,後來又和王小姐吵。”
“這倒奇怪。為什麼?”
“因為——因為王小姐好像幫姓趙的説話。”伊又向伊的死主人瞧了一瞧。
“唔,你總聽得他們鬧的時候説些什麼罷?”
“我不仔細——我不在旁邊。”
霍桑緩緩把煙尾丟到了圓桌上的銀質煙灰盒裏去。他的眼光在掠過桌面上的那兩隻酒杯的時候,忽而作一度小小的停頓,似在欣賞玻璃杯上鐫刻的花紋。
他突然問道:“餘少爺也喝酒嗎?”
金梅也抬頭向桌上的酒杯瞥了一眼,搖頭説:“他不喝酒。……那趙伯雄倒喝。”
“喔,你怎麼知道的?”
“我好幾次瞧見趙伯雄跟王小姐一塊兒喝酒。”
我對於金梅的心事已有相當的瞭解。伊的口氣分明要把嫌疑歸在趙伯雄身上,同時又竭力給餘甘棠洗刷。其實只聽伊對於這兩個人的不同的稱呼,便可洞燭伊的心理上的愛憎。但伊為什麼如此呢?
我不禁插口説;“王小姐在他們倆爭鬧時既然幫趙伯雄説話,分明伊對於姓趙的感情,比姓餘的更密切。那末,這姓趙的昨晚上為什麼又有要找伊為難的樣子?”
金梅只向我斜睨了一下,低垂了頭,目光凝視着地毯,不理會我。
倪金壽也贊附我的見解,接續説:“對!這有些説不通。金梅,你説啊。”
伊簡單地回答:“我不知道。”
霍桑對於我和倪金壽的問句似乎不感興趣。他仍自顧自地繼續問道:“金梅,昨天餘甘棠到底來過沒有?”
伊仍搖搖頭説:“沒有。”伊依舊在看着地毯上的圖畫。
霍桑注視着伊,語氣也加重了些。“你要説實話才好。”
金梅勉強道:“我不知道。”
“那才對。餘甘棠昨天也許來過,不過你沒有知道。對嗎?……好,餘甘棠做什麼生意的?”
“他不做生意。他在江南大學裏讀書。”
“唔,一個大學生!”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暗暗嘆氣。接着他忽似想起了一個新的話題。“唉,我忘記了,昨夜裏你跟李老爺聽得了槍聲下樓的時候,那個老媽子怎麼樣?”
金梅答道:“伊還在房裏沒有出來。”
“伊也住在三層樓上嗎?”
“不,伊睡在樓下,在廚房後面。”
“伊難道不會聽得槍聲?”
“伊説沒有聽得,直得老毛出去找陸經理跟姜小姐以後,我才進吳媽的房裏去叫醒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