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政府是專制政府,專制政府的代表人是皇帝。
皇帝是被尊為“天子”的人,“天子”是上天的、老天爺的兒子,來頭極大,大家都怕他。
皇帝的權力很大,大到有時候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有多大。因為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所以,他常常要試試看,看自己的權力到底有多大。所以,他要做很多事,要對付很多人,甚至要代表老百姓,跟“鬼神”和“自然”打交道。關於最後一項,皇帝的權力就顯得很小很小,因為“鬼神”和“自然”並不買他的帳。比如説,天不下雨了,皇帝的表現就是向“鬼神”和“自然”求雨,求呀求的,碰到他運氣好,雨來了,於是老百姓就説皇帝很行;若碰到運氣不好,任憑你怎麼求,雨還是不來,皇帝也無所謂,他還是照樣做他的皇帝——絕不讓你做。
所以,在歷史上,很多人做了皇帝,很多人想做皇帝。因為做皇帝太過痛了,做皇帝權力很大。
皇帝由於權力很大,當他做一件對的事的時候,他會把一件事做得很好很好;當他做一件錯的事的時候,他會把一件事做得很壞很壞。一般傻頭傻腦的小百姓都以為:皇帝的身分,既是上天的兒子,一定有一種“天縱之聖”,有一種天才與聰明,可以把一切事都做得很對。對這種情形,不但傻頭傻腦的小百姓以為如此,就是一些皇帝自己,也以為如此。他們真的以為他們是天才的化身,他們不會做錯市。於是,做呀做的,結果許多錯節竟做出來了!於是,為了使皇帝少做一點錯事,一種制度便慢慢冒出來了,這種制度,叫做“諫官’制度。-“諫”,是一種勸告,“諫官”,是一種專門管勸告皇帝的官。這種官勸告皇帝不要做錯事,勸告皇帝在做一件節前多想想,再想想。他們整天跟在皇帝身邊,到處找皇帝的錯。找到錯以後,便提醒皇帝。
這種諫宮,有許多種。有的叫“拾遺”,意思是把皇帝“遺”忘的東西“拾”起來,免得因遺忘而做錯了事。
唐朝有一個大詩人,叫杜甫,他就做過這種“拾遺”的小官。
“拾遺”真是小官。為什麼要把拾遺設計成小官呢?因為拾遺要給青年人做,青年人有火氣,比較不老油條,看不慣的,就要説出來。一説出來,“諫官”的目的就達到了。因為諫官一類的職務,本來就是有話就要説的官,本來就是張開嘴巴哇哇説話的官。為了使諫官肯説話、敢説話,不怕一切後果和損失,所以給他們的職位,便愈小愈好,一個人做了小官,便不在乎得失,大不了不幹,不幹就不幹,一點也不會有戀棧惋惜的心情。官愈小,便愈敢説話,所以諫官都是小官。
除了“拾遺”以外,還有一種小官叫“補闕”,表示要替皇帝彌補過失;還有一種小官叫“司諫”,表示專門管諫淨的事;還有一種小官叫“正言”,表示向皇帝説正確的話。總之,這~類的小官們,名目很多。不管什麼名目,他們的使命,統統都是向皇帝進忠告;他們的做法,統統都是挑皇帝的錯。
當然,古代傻瓜們挑皇帝的錯,並不止於“諫官”、“拾遺”。“補網”、“司諫”、“正言”這一類小官,一般大臣們,他們也可以勸皇帝。勸得成功,大家都高興;勸得不成功,他一個人倒黴。
就人之常情而論,沒有人喜歡在他做一件事的時候,旁邊插了個多嘴的人來搗蛋,何況這個多嘴的人還是要你給他薪水的。做皇帝的也不例外。做皇帝的有大權力,他本可以把向他多嘴的人殺掉或趕跑,或者按在地上打屁股,但他要忍耐着不這樣做,這種忍耐,的確需要一點功夫。
古代皇帝中愈有忍耐功夫的,愈會被人稱讚,他們接受臣子們勸告,或者雖不接受,但有耐心聽聽,就會被稱為是好皇帝。他們這種作風,就被稱為“納諫”,翻成白話,是接“納”“諫”言;如果皇帝不接受臣子們的勸告,也有~個名詞,叫做“拒諫”,翻成白話,是“拒”絕“諫”言。諫言拒絕多了,或者因為諫言而發脾氣、趕人、打人、殺人,這種皇帝,歷史上就叫做“昏君”,是壞皇帝。
中國歷史上最早的“拒諫”傳説,是殷朝的比干的故事,比干因為勸皇帝,皇帝氣起來了,下命令挖掉他的心,當時的皇帝叫商紂,所以以後一提到“拒諫”的壞皇帝,大家就説商紂考第一(有一次,漢朝的高祖被大臣周昌罵做商紂,可是他沒生氣,他沒生氣,就表示他不是商紂)。中國最有名的“納諫”例子,是皇帝唐太宗和諫官魏徵。魏徵在唐太宗生氣的時候,也不怕,也要勸他,在這種“緊要關頭”(緊要關頭是指有的皇帝就要因忍耐不住而趕人、打人、殺人的關頭),唐太宗卻常常把氣按住,不生了。唐太宗和魏徵之間,常常有一些有味兒的故事:
有一次,唐太宗要到南山去,都準備好了,剛要出發,魏徵來了,唐太宗立刻裝做沒事的樣子,因為他知道魏徵是反對他去南山的。但是魏徵很直爽,他問:“聽説皇上要去南山,怎麼沒走呢?”唐太宗説:“本來是要走的,因為怕你生氣,所以決定不走了。”
又有一次,唐太宗正在玩一隻鳥,正好魏徵進來了,唐太宗怕給魏徵看到他在玩,不好意思,趕忙把鳥藏在胸前的衣服裏。魏徵説了一大堆話才走,唐太宗趕緊把衣服解開,可是鳥已經悶死了。
關於魏徵的故事,後代的人都很嚮往。有一天,元朝的英宗踉大臣拜住説:“我們這個時代,可還有像唐朝魏徵那樣敢説話的人嗎?”拜住回答説:“什麼樣的皇帝,才有什麼樣的大臣。一個圓的盤子,水放進去,是圓的;一個方的杯子,水放進去,是方的。因為唐太宗有度量肯‘納諫’,所以魏徵才敢説真話、才肯説真話。”元英宗聽了,報以為然。所以,還是皇帝重要,碰到一個壞皇帝,你亂多嘴,脖子不挨刀,那才怪!
有一部古書,它是中國的(十三經)之一,叫機記),裏面有一段話,是告訴做臣子該如何動皇帝的。(禮記)説:
對皇帝,你要勸他;他不聽,再勸他,再勸不聽,第三次勸他。第三次勸他他還不聽,你就逃掉算了;但是對你的爸爸媽媽,你的態度就要不同了。對父母,你要勸他;他不聽,再勸他;再勸不聽,第三次勸他。第三次勸他他還不聽,你不能逃掉,你要哭哭啼啼的跟着他,到他聽了你的話為止。
《禮記》這一段指示,其實許多古人都沒聽它。古人中有的勸皇帝,勸一次皇帝不聽,就嚇得不敢再勸了;有的勸三次不聽,他還是要勸,甚至要哭哭啼啼起來。
宋朝光宗的時候,他忽然不想上朝了。可是大臣們去請他,請得沒法,他只好出來,走到門口,忽然皇后把他攔住,説:“天好冷啊!我們喝酒去嘛!”皇帝一聽,就又不朝前走了。這時候,有一個大臣叫傳良的,立刻跑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拉住皇帝的衣服,不讓他回去喝酒。皇后氣起來了,大罵説:“你是不是要找死?”傳良聽了,立刻哭哭啼啼的説:“君臣如同父子,兒子勸父親不聽,一定要哭哭啼啼的跟着他!”
這個故事,説明了古代勸皇帝的人,並沒有一定的中央標準局勸法,並不如機記晰要求的,勸三次不聽,就逃掉。
有些古代的鉅子們,他們勸皇帝,常常採取激烈的法子。有的拉皇帝衣服;有的拉皇帝的馬;有的要表演自殺;有的拚命磕頭,磕得滿臉是血。有的皇帝對勸他的人很討厭,為了怕人勸他做某件事,乾脆在做某件事之前,先來個聲明,聲明的文字常常是——
有諫即死,無赦!(翻成白話是“不要勸我呀!誰勸我我就宰誰,絕不饒他!”)
敢有諫者,斬!(翻成白話是:“誰敢勸我,我砍誰的腦袋!”)
做皇帝的,本以為這樣“有言在先”,應該不再有人多嘴了,應該把那些長舌頭的男士們嚇唬住了,這樣一來,應該少去不少麻煩了。可是呀,沒用,還是沒用,還是有一些敢死隊前來衝鋒,來把脖子朝皇帝的刀下塞。例如楚國的莊王,説了誰諫就殺誰的,可是蘇縱還是要去勸他;又如晉國的靈公,也説了誰諫就殺誰的,可是孫息還是要去勸他。做皇帝的,簡直氣得沒法。
有些大臣看到皇帝做錯事,勸他不聽,常常要用無賴的方法去阻止。漢朝光武帝本來要出去玩玩的,剛上車,大臣申屠剛勸他不要去,申屠剛的理由是:天下還沒平定,你皇帝大人怎麼好去玩?光武帝不聽,下令開車,申屠剛見皇帝不聽,立刻趴在地上,把頭塞在車輪子裏,意思是説:“你要不聽我的,我就不要活了!你乾脆用車把我壓死算了!你壓呀!你壓呀!”這麼一來,光武皇帝服了,只好不去玩了。
宋朝徽宗的時候,有一次大臣陳禾向皇帝説話,皇帝聽得不耐煩,氣得站起來了,陳未立刻跑過去,拉住皇帝的衣服,説;“請聽我講完。”皇帝不聽,硬是要走,陳示非要他聽,硬是拉住不放,結果裂帛一聲,皇帝的衣服被撕破了,皇帝大罵:“你看,你把我衣服弄破了!”陳木説:“你為了不聽我的話,不在乎衣服;我為了使你聽我的話,也不在乎腦袋!”
像這類當作紀念品,當作一種鼓勵和象徵的事,宋徽宗是有根據的。漢朝成帝的時候,一個叫朱雲的,本是陝西地方的一個小官,但他要求見皇帝。在大庭廣眾之間,皇帝接見了他。朱雲説:“現在朝廷的大臣,都是站着職位吃白飯、不管事的,都不能幫皇帝的忙,我請求皇帝給我一把劍,殺個壞大臣,好給這些人一點警告。”皇帝一聽,氣起來了,説:“這個小官,居然在朝廷上侮辱大臣,殺掉他!”於是左右的人跑來抓朱雲,朱雲用手攀住宮殿的欄杆,死不肯放,別人用力一拉,結果連堅固的欄杆都給弄斷了。朱雲大叫説:“我這回可跟比干等忠臣一起到地下去雲遊了,只不知道你們可怎麼辦!”這時候,將軍叫辛慶忌的,立刻跑到皇帝前面,磕起頭來,他説:“這個小官太直爽了,如果他的話説得對,不該殺他;如果説得不對,我們應該包容他。我願意以一條老命,來為朱雲爭取他的命!”話説完了,辛慶忌就梆梆梆梆磕起頭來,磕個沒完,磕得滿頭是血。於是,皇帝氣消了,説算了。後來木匠要來換欄杆,皇帝説:“不要換了,補一補就好了!就讓它那個樣子,作為一種鼓勵、一種象徵。”
還有一種情形,表面上,皇帝准許鉅子可以有話直説,原因卻不是由於皇帝度量大,而是伯外國人知道了,不好看。明朝仁宗時候,大臣戈謙勸他不聽,旁邊有人拍皇帝馬屁,知道皇帝討厭戈謙,特進馬屁要求把戈謙趕走,皇帝同意了。這時候,一名叫楊士奇的,立刻勸皇帝説:“現在外國人來朝見皇帝的很多,這件事著傳到外國去,洋鬼子們就要説我們沒有度量、沒有自由了,這是不好的。”於是皇帝就算了。
另外一種情形,皇帝寬大是為了怕歷史,怕歷史家記他的不好。宋朝的太祖趙匡風,喜歡打鳥(那時候沒有獵槍,用的是彈引。有一天,玩得高興,左右報告説,有大臣為了急事來求見,皇帝叫人把這個大臣叫進來聽報告,聽了半天,只是普通的事情。宋太祖氣了,他問:“為什麼這種普通的事現在來報告?”那大臣答説:“我認為這種事並不普通,至少比打鳥還重要!”’皇帝更氣了,立刻拿傢伙打這大臣的嘴,結果門牙兩顆,打掉在地下。那個大臣一句話也不説,只是彎下腰來,把門牙撿起,往口袋裏一放。皇帝奇怪了,問他説:“你檢門牙,是不是要到法院告我?”那大臣説:“我怎麼敢告皇帝?這件事,自然會有歷史家去寫!”皇帝一聽,笑起來了,下令送這大臣許多錢,表示抱歉。
歷史上關於臣子勸皇帝的故事,很多很多。為勸皇帝而挨刀流血的,也很多很多。可是一些不要命的臣子們,還是要一個接一個,勸個沒完。宋朝一位做過諫官的,叫做范仲淹,他曾有過“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名言,他還做過一篇《靈烏賦》,高叫作為知識分子的人,要——
寧鳴而死,
不默而生!
表示一個人只有為“鳴”不計一切,才算是一個人。一個人要寧肯為“鳴”而死,也不要因沉默而活。在中國歷史上,向皇帝諫淨的人,理由並不見得正確,目標也不見得遠大,但是他們的基本精神則是一致的,那基本精神就是:
看到壞的,我要説;
不讓我説,不可以!
(附記)有人拿諫諍事實與制度,來比擬言論自由的事實與制度,這是比擬不倫的。諫諍與言論自由是兩回事。甚至諫諍的精神,和爭取言論自由的精神比起來,也不相類。言論自由的本質是:我有權利説我高興説的,説的內容也許是罵你、也許是挖苦你、也許是尋你開心、也許是勸你,隨我高興,我的地位是和你平等的;諫諍就不一樣,諫諍是我低一級,低好幾級,以這種不平等的身分,小心翼翼地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