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時候,有一個號稱“長樂老”的大臣,叫做馮道,他又字“可道”。這個人在遇到危難的時候,別人着急,他卻自自在在。他很儉樸,一點也沒有大官的架子,他跟僕人們一起吃飯,吃同樣的東西。有的兇狠的將軍們,搶來漂亮女人,送給他,他表面上收下,骨子裏卻把漂亮女人送還她自己的家裏去。在五代的紛亂局面裏,他跟過四個姓的朝代,在十個皇帝手下做過大臣。他的人生觀是“莫為危時便愴神,前程往往有期因”,他永遠是樂觀而機智的。當契丹滅了後晉這個朝代,馮道也跟着跑到契丹的朝廷裏,契丹的皇帝駕馮道説:“你跑來幹嘛?”馮道説:“我們沒有城,也沒有兵,打不過你們,怎麼敢不來?”契丹的皇帝是野蠻人,要把中國人一城一城的殺光,可是自從馮道投降後,契丹的皇帝便放棄了這種野蠻的手法,因為他接受了馮道的巧妙勸説,馮道的智慧太高7,外國頭腦簡單的皇帝,不得不聽他的。
馮道雖然使中國老百姓免於被屠殺,可是歷史上,他卻背上“漢奸”的罪名。歷史家説他不應該伺候那麼多朝代、那麼多皇帝,可是馮道説:“管你什麼人做皇帝呀!只要對老百姓有好處,少殺一點老百姓,我都幹!”馮道活了很久,活到七十三歲,跟孔夫子同年。
馮道是個快樂的聰明人,有一些關於他的笑話。據説有一天,他的學生讀《老子)這部書,一開頭是:
道可道,非常道。
因為“道”是馮道的名,“可道”是馮道的字,他的學生不敢直接叫老師的名字,所以碰到“道”和“可道”,就唸成“不敢説”,而把這兩句老子,念成了:
“不敢説”“不敢説”,非常“不敢説”。這是一個歷史上的笑話,可是卻有許多深遠的意思。為什麼做學生的,竟不敢叫老師的名字呢?老師不是明明叫那個名字嗎?叫那個名字而又不敢説,到底是怎麼回於事呢?
要知道這是怎麼回子事,得先飛象過河,知道另外一門大學問,這門學問叫做“避諱學”。
“諱”是什麼?諱就是“不敢説”,為什麼“不敢説”呢?有的因為顧忌的緣故,有的因為隱匿的緣故,把一個名字或一件事實,知道了卻不説,反倒説成別的,這就叫做“諱”。
為什麼一個名字、一件事實,知道了要不説呢?照中國傳統的高見,是因為説了就是不吉祥或不恭敬或大逆不道,所以才“不敢説”。“不敢説”的意思,用文言文的説法,是“諱言”。是“諱莫如深”,這一類的説法,還有很多。
對一件事實的“諱”,大部分是指隱匿一種真相。比如説,死是一種不可避免的事實,可是古人卻忌諱提到它,認為不吉祥。所以古人説一個長輩快死了,用的表達法是“倘有不諱”。“倘有不諱”的意思翻成白話是:“假若有隱瞞不住的時候”,就是“倘若死的時候”。除了認為不吉祥的意思外,還有一種是指對某種事實的隱瞞。漢朝的大才子司馬相如,在他的(上林賦)裏就有“鄙人固陋,不知忌諱”的話,這裏的諱,就是指對事實的隱瞞。《後漢書》劉陶的傳裏,有“敢吐不時之義於諱言之朝”的紀錄,就是説;他敢在大家都隱瞞不説的朝廷裏説真話。照古代思想家兼政治家晏子的認定,一個國家大家敢説真話,“民無諱言”,才是政治清明的表示。反過來説,若人人都“諱莫如深”,就是政治黑暗的證明。對~個人名字的避諱,在中國有好長久好長久的歷史。這種諱的風俗,起於周朝,盛行於唐朝宋朝。名字上避諱的方法,共有四種花樣:
一、改字棗用另外一個意義相近或聲音相近的字,來代替他想避諱的字。
二、空字棗把要避諱的字空一格。
三、缺筆棗把要避諱的字少寫一筆,認為少寫~筆就恭敬了。
四、用XX來代替;或用某某代替;或用“諱”字代替。避諱的例子,在歷史上可多着啦!
漢朝第一個皇帝,是流氓出身的漢高祖,他的名字叫“劉邦”。為了避“邦”字的諱,很多書都把“邦”字改成“國”字。例如,把(論語)中“何必去父母之邦”改成“何必去父母之國”,把孔夫子的話都改了。漢朝又有一個皇帝,叫漢明帝,名字叫“劉莊”。為了避他的諱,一個有名的人叫做“莊光”的,硬給改名叫“嚴光”了。任光是明帝父親光武帝的好朋友,光武做了皇帝,可是莊光卻不拍他馬屁,仍舊在鄉下釣他的魚。光武帝特別把他拉到皇宮裏去,要他住在一起,他也不肯。光武帝因此怪他“咄咄逼人”棗因為每個人都要買皇帝的帳的,可是莊光卻不買,弄得皇帝心裏有被欺負的感覺。莊光萬萬沒想到,他的名字,竟限後來的皇帝“衝突”起來,並且不得他的同意,把姓都給改了,他要是知道,真會很生氣。好在“莊嚴”、“莊嚴”,“莊”字和“嚴”字也差不了好多,嚴光就嚴光吧!漢朝的皇帝不但要避諱,皇后也要避諱。例如漢高祖的太太目後,是一個最殘忍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呂雉”。“雉”是一種叫“野雞”的動物。因為皇后用了這個“雉”字,就不許“野雞”再用了,從此以後,“野雞”就叫“野雞”,再也不叫“雉”了。
唐朝時候,為避第二個皇帝叫“李世民”的諱,許多當時的人的名字,都給硬改了:如“王世充”,硬改為“王充”;如“李世責”,硬改為“李責”。你説被改名的人倒黴不倒黴?他們的名字,好好的攔腰被抽去了一塊,真好像亞當被抽去肋骨一般。唐朝的花樣還多着呢!唐朝還有一種避諱的花樣是:如果你要做官,而這官的名稱,有一個字跟你老子或老子的老子一樣,你就沒希望了,你就不能幹了。例如説:你爺爺的名字裏若有一個“安”字,那麼陝西長安縣的縣長,你就不能做了;
又如你爸爸的名字裏若有一個“軍”字,那麼你這一輩子就不能做將軍。如果你實在想做官,同時心裏想:你們怎麼知道我爸爸、我爺爺叫什麼名字,乾脆不告訴你們,我先把縣長將軍做了再説。如果你這樣,可以,可是千萬不能讓別人查出來。若有一天被查出來,那你不但要從縣長或將軍寶座上被趕下來,還要捉到法院,判一年徒刑,教你知道厲害!唐朝又有一個人叫賈曾,他被派當了“中書舍人”一種官,他的父親正好叫“賈忠”,他怕“忠”字踉“中”字一樣,犯了忌諱,若徒刑一年,怎吃得消?所以他請求不做這個官算了。後來,經專家審定的結果,認為“忠”、“中”可不算是一個字,這個官可以做,於是賈曾才放心了。
唐朝又有一個人,是短命的詩人李賀,他的爸爸叫“李晉肅”。當時就有老夫子們指出,李賀這個小子,一輩子都不可考“進土”,因為“晉”、“進”同一個聲音,李賀該避他父親的諱!有一個古人叫田登,他做一個州官。他大概是一個老夫子,看到皇帝們的諱來諱去,怪過癮的,因此他也想找個對象諱地一諱。正好正月十五號燈節到了,燈節時候習慣,是準點燈三天。可是田登認為“燈”字觸犯了他的名字“登”,於是貼布告,只説“放火三日”而不説“點燈三日”。後來老百姓諷刺他,造7一句話,叫做“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清朝初年,一個“衝冠一怒為紅顏”的將軍吳三桂,他在中國西南稱王,為了避諱,特地把西南的“桂林”,改為“建林”。又因為他那被李自成殺掉的父親叫“吳襄”,所以也得找個地方來做避諱的對象。找來找去,找到個湖北的襄陽,於是就飛綴直奔襄陽,改名叫漢南府。
清朝因為是滿洲人統治中國,滿洲人在中國歷史上,是所謂“夷”、“狄”、“胡虜”,這些稱呼,都有輕視的意思的。到了滿洲人做皇帝,這種輕視,自然不能再來了,所以古書的字,都一一改了。像“夷”字改成了“彝”字,“狄”字改成了“敵”字,“虜”字改成了“滷”字,都是避諱的例子。
此外,還有一些避諱的例子,也很有趣:、孔夫子是中國人最尊敬的大偶像,所以關於他的避諱,也就更精采。孔夫子的名字叫“孔丘”,宋朝時候,政府下命令,凡是讀書讀到“丘”字的時候,都不準念成“丘”字,該念成“某”字,才算尊敬,同時還得用紅筆在“丘”字上圈一個圈(所以你看書的時候,要帶一支紅筆,才不違法)。又在清朝的時候,由政府會議決定:凡是天下姓“丘”的,從此以後,都要加個耳字旁,改姓“邱”字,並且不許發音為“邱”,要讀成“七”字。於是,天下姓“丘”的,從此改姓“邱”了。到了今天,有姓“丘”的,又有姓“邱”的,原因就是有的改了,有的又改回原來的“丘”字了。
還有些避諱的原因,是因為家族的緣故。例如中國最有名的史學家,《史記》一書的作者司馬遷,他因為他的父親叫“司馬談”,所以在他寫的《史記》裏,把跟他父親名字相同的人,都不得同意,一律改了個名兒。例如“張孟談”,改為“張孟同”;“趙談”,改為“趙同”。後來《後漢書)的作者范曄也跟他學,因為范曄的父親叫“範泰”,所以在(後漢書》裏,叫“郭泰”的,竟人不知鬼不覺的變為“郭太”了;叫“鄭秦”的,也變為“鄭太”了。
又如唐朝的詩人杜甫,父親的名字叫“杜閒”,為了避“閒”字的諱,杜甫寫了一輩子的詩,卻沒在詩中用過“閒”字。
又如“宋朝”的老蘇家諱“序”字,所以蘇洵不寫“序”字。碰到寫“序”的地方,改成“引”字;蘇轉也跟着不用“序”字,他以“敍”字來代替。今天一本書中,在序的地方有人用“序”字,有人用“小引”、“引言”或“敍”字,就是由於被老蘇家的家諱暗擺一道的緣故。
避諱有的也不全是為了尊敬,有的因為厭惡或懷恨,這是例外的諱,也構成了避一避的理由。例如唐朝的肅宗最恨叛變的將軍安祿山,所以,凡是郡縣中有“安”字的,他都給改了,比如“安定”改變“保定”;“安化”改為“順化”;“安靜”改為“保靜”,都是由於同一個理由。
明朝的世宗最恨“夷狄”,竟恨到不願意看“夷狄”這兩個字的程度,你説恨得多厲害!所以凡是寫到“夷狄”這兩個字的時候,都要寫得特別小,愈小愈好,因為寫得小了,皇帝才高興。
清朝時候一個人叫“王國鈞”,考試成績很好,正要被派個官兒做,可是被西太后見到了他的名字,不見到不要緊,一見到太后就氣起來,太后説:“王國鈞”三個字的音,正好是“亡國君”,是指亡國的皇帝,這種人,這種名字,還能要他做官嗎?於是,可憐的“王國鈞”,由於他爸爸沒把他的名字起好,竟鬧得斷送了前程。
這些都是因為厭惡或懷恨的緣故,造成的心理忌諱。
避諱這套想起來實在沒有什麼道理的習慣,在世界上,可説是中國獨有的壞習慣,自找麻煩的壞習慣。我們再反看外國,外國正好和中國相反,洋鬼子們覺得,尊敬一個人,最好的尊敬法子,不是不敢提他的名字,而是偏偏要提他。
洋鬼子尊敬華盛頓,特別把美國國都叫做“華盛頓”,大家你叫我叫老頭子叫小孩子叫,絲毫沒有覺得該“避”什麼“諱”,同時覺得,這是對華盛頓最大的恭敬和紀念。
洋鬼子尊敬一個人,常常把自己兒子的名字,起名跟他所尊敬的人一樣,在中國人看起來,這簡直大逆不道!例如你姓張,你尊敬孔夫子、孔丘,而把自己的兒子叫“張丘”,你這樣做,若在中國古代,不捱揍才怪;不但捱揍,並且還要坐牢呢!那時候的“張丘”,不但不能叫“張丘”,恐怕得叫“張囚”了,不,不對,也不能叫“張囚”,因為“囚”與“丘”同一個聲音,要避諱!
中國在走入二十世紀以後,慢慢的,也學會了用一個尊敬的人的名字了,也慢慢知道這並不是不可以的事了。“中山縣”、“立煌縣”、“羅斯福路”、“麥克阿瑟公路”等等,都是這種轉變的證明。時代畢竟是進步的,中國也不知不覺的在進步。在進步過程中,一切落伍的;日習慣,都必須被拋棄。在沒有忌諱的新時代裏,一切;日的忌諱,都將是歷史的陳跡。讓我們瞭解它,可是不要再復興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