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秋帆果真帶來了一種消息,雖不能説怎樣新異,但對於案中的一條線索,又加上一種證明。他把許志公主僕派警解送法院裏去後,又曾到鎮上去親自調查過一回。他聽得了我們在汪家裏所得的結果,更深信他所進行的這條線索確有成立的可能。他和我們交換了所調查到的事實,便開始發表他的意見。
他説道:“我現在越發相信沒鎮武的嫌疑不容輕視。剛才我在鎮上,遇見江灣小學的校長蔡春姑。他也是和汪鎮武認識的。昨天他在北街上碰見鎮武,彼此曾立談過幾句。那時候汪鎮武恰巧從傅家出來,氣忿忿地餘怒未息。春航問他發火的原因,鎮武競實言不諱。他説他要找傅祥鱗交涉。
“他曾恨恨地説:‘我知道這沒人格的東西實在沒有膽子見我!今天他故意避開了,但他到底逃不掉。要是他真要娶我的妹妹,我決不和他干休!’
“這是他親口向蔡着防説的。從這句話上誰想,就説兇案是他乾的,不是很近情嗎?”
我把胡秋帆的説話細細地推敲了一回,覺得理由很近情,但還有許多疑點須先加證實。不意我的疑慮,霍桑也同樣地感受到。
他好像代我發問一般地向胡秋帆説:“汪鎮武向這姓察的所説的幾句話,果真很值得注意。以前我們只聽死者的表弟楊伯平一面之詞。他所説的汪鎮武到傅家去尋釁的經過,還是間接地聽鄰居們説的,實際上算不得憑證。現在這蔡着訪的話,比較地直接些,當然可以算憑證了。不過我們辨味這幾句説話的口氣,似乎只有警告恫嚇的意思,不能就算做他行兇的根據。是不是?”
胡秋帆辯道:“不錯。但我們儘可以作進一步的推想。我們知道鎮武是個軍人,習慣於軍隊生活。性情當然比尋常的人剛狠、他起初也許只想警告恫嚇,但從恫嚇而變成事實,只在一轉念間。他或者為着傅祥鱗的避而不見,使他越發惱怒,便定意下這毒手;或是他因着時間的迫促,沒有閒工夫和祥鱗作和平的交涉,便發個狠幹脆地把地刺死。這不是都可能的嗎?”
霍桑靜靜地尋思了一下,方才答道:“你的理論姑且算它成立,但事實方面怎麼樣?”
胡秋帆高興地答道:“那也不難推想。你既然説你確信那一張紫色的信箋是他妹妹玉芙的筆跡,那末我們便可以假定這封信就是鎮武叫玉芙寫的。他把這封信做了誘餌,將傅祥鱗引到那約會的地點,隨後就把祥鱗刺死。事成以後,他又為卸罪起見,就移屍到許志公的門外去。因為祥鱗和志公有仇,江灣鎮上知道的人很多,鎮武就乘機利用。還有那把的刀我們已經鑑定是德國製造的,明明是一種軍用品。這豈非也是一種鐵證?”
這見解黨和我不謀而合,我不免暗暗高興。但剛才我表示以後,霍桑還沒有機會答辯。這時他果然開始辯論了。
霍桑説:“雖然,這裏面還有些説不通。照你的話,這件事是他們兄妹倆通同幹着的。如果這樣,鎮武固然不贊成玉芙和祥鱗的婚約,玉芙本人當然也應贊成悔婚的主張了。但剛才我聽玉芙的口氣,恰巧相反。伊是不贊成伊的哥哥的主張的。伊堅決地要嫁給祥鱗。難道伊當面説謊?好,再退一步,即使我的觀察是錯誤的,伊真和伊的哥哥有同樣的意思,那末退婚的事,現在社會上非常時髦,儘可用正式的手續,原也輕而易舉。他們何必幹這冒險的舉動?這一點豈不是有些説不通?
胡秋帆反辯説:“那末,伊妹妹也許不曾通同,這封信是鎮武用了什麼方法騙出來的。這一來不是合符了嗎?
我又不禁暗暗地點頭。胡秋帆的另一個見解,竟再度地和我不謀而合,我瞧瞧霍桑,他低沉著頭。他雖不一定已給説服,至少他的思想已有些遊移,因為他不曾立即抗辯。
霍桑頓了一頓,才改了語調説:“那末,汪鎮武昨天什麼時候離去這裏,現在已是一個重要問題了。”’
胡秋帆把眼鏡推上一些,興奮地點著頭。“霍先生,這一點我也想到。剛才我已經派李巡長到車站上去探聽,有沒有人瞧見他上車往上海去。他是穿軍裝的人,人家容易往目。我想總可以查明白。還有迎月橋的地點,我也準備親自去查勘一下。
胡秋帆説到這裏,忽有人從辦公室的門外接嘴。“區長,你不必去了。我已到那裏去瞧過一回哩。
那個帶着得意聲浪踱進來的就是胖巡官陸樵竺。陸樵竺單獨地在外面“調查”,可見他的工作一定很積極。這時候他的聲音姿態都顯示他也帶來了什麼消息。陸樵竺坐定以後,胡秋帆又先把他剛才發表的事實和意見,約略地説了一遍,接着便問陸樵竺在迎月橋勘驗的結果。
陸樵竺翹翹他的大拇指,説:“這條石橋本是江灣鎮上的古代建築物之一。橋面很闊,四面的風景又很好。石欄是樓花的,遊人們可以坐息。那裏的地點非常靜僻,在夏天的晚上,常常有少年男女們在那裏乘涼密談。這地方確是一個很好的幽會地點。所以我剛才一看信箋上的語句,便深信這地點確有犯案的可能。可是我到了那裏,仔細查驗了一回,並不見什麼跡象。死者並不曾流血,血跡當然不容易找到。但僑魂下的泥地上面,也沒有爭鬥的跡象。連皮鞋和橡皮套鞋的足印也找不到一個。好像昨夜裏下雨以後,那橋上還沒有人經過哩。
霍桑問道:“這條橋諒必是不能通汽車的。但橋的附近可有汽車路?
陸樵竺答道:“汽車路離橋很遠,但立在橋面上遠望,也可以瞧得見汽車的來往。”他頓一頓,點點頭,忽似想起了什麼。“唉,説起汽車,我已經去調查過三輛——一輛是賽馬場的,一輛是電報局的毛局長的,還有一輛是鎮上孫律師的——可是都沒有鄧祿普車胎。
霍桑點點頭。“唔,那末你在橋近邊的汽車路上有沒有找到可疑的車跡?
陸樵竺搖頭説:“車輪痕跡是有的,不過太雜亂,瞧不清楚。所以汽車的問題也不能從那裏證明。
胡秋帆尋思道:“我想約會的地點雖在迎月橋,但犯案處不一定就在橋邊。汪鎮武儘可預計死者必須經過的地點,悄悄地伏着,等到祥激經過,便乘他不備下手。那一刀又是非常猛烈的,祥城一定也來不及抵抗。所以爭鬥的跡象,事實上原是很難找的。
那胖子的肥頭晃了一晃。
他説:“據我看,汪鎮武的嫌疑還不能夠成立。”’
胡秋帆忽旋轉頭來,呆住了瞧他。胡秋帆本是陸樵竺的直屬長官,現在陸樵竺竟公然反對他的見解,他當然有些不大愉快。但是陸樵竺的急性率直的脾氣,他一定也素來知道,故而他只皺了皺眉,並沒有什麼不滿的表示。
他問道:“你説汪鎮武的嫌疑不能成立,有什麼理由?
陸樵竺答道:“我瞧傅祥鱗的屍體,所以在許志公的門前發現,一定是有特殊作用的。最顯見的,就是移屍嫁禍。但汪鎮武和許志公並無宿怨,為什麼要去害他?
胡秋帆説:“我以為移屍的舉動,目的只在卸除兇手本身的罪,不一定有陷害的作用。他只希望他的卸罪的企圖能夠圓滿成立,害人不害人是另一問題,他當然顧不到了。
我對於這一點本也同意,但我記得了霍桑的批評,陸樵竺的説話也不能輕視。我期望着他的進一步的見解。他的不服從的態度,這時又不禁在他的詞色上流露出來。他又把他的肥滿的圓顱晃了幾晃,便短兵相接似地繼續駁法。
他説:“如果照你的説法,他也太耐煩了!他是個軍人,軍人的脾氣大半是乾脆爽快的,犯了法也不會拖泥帶水地作卸罪的打算。還有一點,這件案子中還關涉一輛汽車,霍先生也早已承認了。假使是汪鎮武乾的,一時間他又哪裏來的汽車?
胡秋帆自然不肯馬上服輸。他又辯道:“這個也容易説明。這案中也許根本沒有汽車。許家籬外的汽車輪的痕跡,只是偶然的巧合罷了。
陸樵竺仍署着嘴唇,連連搖頭。他摸摸自己面頰上的厚肉,似乎要繼續辯駁,忽見那個穿黑制服的李巡長走進來回復。
他向胡秋帆報告。“我問過車站的王站長。他説昨天午後六點四十五分的一班火車,確有一個頎長的穿黃色軍裝少年軍官附車往上海去。這個人的身材面貌,我也問過,的確是那個汪鎮武。
這消息又助長了陸樵竺的辯駁資料。他在那巡長退出去以後,竟拉著調子唱起來。
他似譏似諷地説:“我早知道他是沒有關係的。現在怎麼樣?他既然在傍晚時就上上海去了,怎麼再會在這裏幹殺人的勾當?他不會有分身術罷?”
胡秋帆似乎耐不住了,兩隻眼睛近乎圓睜。論理,理論上的辯難原不應分什麼階級,不過陸樵竺的態度太使人難受,胡區長的反應也未免過火。
胡區長況下了面孔,冷冷地説:“我認為他這舉動無非是掩人耳目。江灣到上海有多少距離?汽車和黃包車只須幾分鐘都可以到達。他六點鐘到了上海以後,難道不能在九點鐘再悄悄地迴轉來?……樵竺,你別固執!我覺得這個人不能輕縱。現在我得想一個方法,把他追回來才是。
他説完了站起來,悻悻地走出辦公室去二僵局在“不歡而散”的狀態下解除了。霍桑也立起身來,打一個阿欠。
他向我説:“包朗,我要出去散一散步哩。
五分鐘後,辦公室中冷清清地只剩我和陸樵竺二人。先前的一番熱烈的議論,無結果地消散了。
我燒了一支煙,默默地尋念。這種疑難的案子,偵查時若能羣策羣力,能否水落石出,還是一個疑問。現在的_光景,彼此似乎鬧起意見來了。這豈不可惜?人類本是感情動物,有時候因着先人的成見,動了感情,理智力便會失卻駕馭。於是大家便拋棄了是非,意氣用事,兩不相下;事實的結果,也就可想而知。這固然是一般人類的弱點,但我國人犯這種通病的更多。所以大而政治,小而社會團體,合作的精神,至今還沒有建立起來。我對於這案子自信毫無成見,只須理論不偏,合乎情理,不拘哪一個人説的,我都可以接受採納。那胡秋帆的推想本來很近情的。可是他因着被陸樵竺一駁,似乎覺得喪失了他的長官的面子,分明已動了意氣。陸樵竺的勤奮勇敢固然可取,但他的措詞和態度也有加以修正的必要。現在因著彼此修養上的欠缺,形成了一種“私而忘公”的尷尬局面,用一句外交詞令,那委實是非常遺憾的。
陸樵竺也靠住了沙發的背,摸出一支紙煙,一邊吸着,一邊也默默地沉思。一會,他向我笑了一笑。他似乎已覺察了我心中的感想。
他説:“包先生,你用不着詫異。這是我們區長的脾氣。有時候他嘴裏雖不佩服,心裏卻一樣會承認的。等到他自己碰鼻子不能轉彎的時候,他自然會走回頭路。”他吸了一口煙。“我只着眼在事實,不管什麼權勢和地位。我自信我的眼光瞧到了焦點,我也決不讓人!
我作贊同聲道:“這就是科學態度,也就是我們中國人眼前最需要的一種東西。我很佩服你的識力。但你既然不贊成胡區長的推想,那你一定有更確切的見解。是不是?
陸樵竺的眼珠骨溜溜轉了幾轉,向我含笑地點點頭,彷彿一個藝術家遇到了知音。
他起勁地説:“我還是保持着先前的推想。不過現在我比較地更有把握了。
“唔,可就是你所説的‘一箭雙鵰’的推想?
“是啊。包先生,你總知道我這推想不是憑空而發的。我相信那移屍的一回事,除了兇手本身卸罪以外,一定還有更深的作用。假使有一個男子,也同樣愛上了汪玉芙,對於這傅許二人,當然同樣都是情敵。現在他殺了一個,害了一個,以便獨享他的所愛,豈不是‘一箭雙鵰’?”
“那末,你想除了傅許二人,這玉芙還有第三個情人?”
“自然!不過我疑信汪玉芙還有第三個情人,也不是我神經過敏。我們已知道許傅兩人的爭奪玉芙,結果是傅勝許敗。你可知道這勝敗的原因?我是知道的。那就是錢!錢!
他説到這裏,又不覺眉飛色舞起來。他的肥頭在搖晃;他的那隻翹着大拇指的右手揮動得很急;他的口沫也細雨般地亂飛。其實我也應得負責的。我覺得他所以如此忘形,實在是受了我的暗示的激勵。因為我聽得出神,“不知不覺地微微點着頭,表示贊同。他就像演説家贏得了滿座鼓掌似地特別高興起來。
一會,他又説:“我們到汪家去見玉芙時,我看了伊的家庭狀況,和伊的裝束態度,都顯出伊是一個愛慕虛榮而力有未透的女子。試想一個愛虛榮而抱拜金主義的女子,哪裏會有真的愛情?即使能發生愛情,這愛情的重心既在金錢,又怎能保得住堅久不變?”
他的宏論又停一停,眼睜睜向我瞧着,好像一個演説家到了一句緊要的關節,便故意地頓住了,等聽眾們拍手。可惜!這一回他失望了!我保持冷靜的態度,並不表示什麼、連不自覺的點頭動作也因戒嚴而取消了。可是他的興致仍不因此衰減。
他繼續説:“這樣的女子,如果遇到一個金錢比祥鱗更多,供給比樣做更殷勤些的男子,那末伊的愛情的移轉一定也不成什麼問題。我看見伊的書室中,掛着不少男子的肖照,有幾張是很華貴漂亮的。現在的一般女子把男朋友的照片作為堂而皇之的裝飾品,原已不足為奇,但我卻不能不把這點綴的照片做我的推想的證據。
唔,他的推想的根據是照片。這不會太空泛嗎?他對於玉芙如此地深惡痛疾,説得一文不值,不會也含着幾分報復性質嗎?因這一來,他也同樣有些感情用事。我先前恭維他的科學態度,多少得打一個折扣。
我問道:“你除了照片以外,可還有別的實證?”
陸樵竺答道:“我曾往郵局裏去探問過。伊乎日來往的信札很多;這也足以助證我的推想。我已囑咐郵局裏的辦事員,設法截留伊的信件。如果能夠弄到幾封,那自然就有實際的把握。
“伊平日在鎮上的名譽怎麼樣?你總有所風聞罷?”
“伊的交際很廣,男女不拘。伊和男子們同遊同行,素來是不避人家的。這一點已儘夠做鄉人們的談論資料。我現在很想更緻密些查查伊已往的歷史。伊是在上海女子師範畢業的,又在南翔當過教員。若能到這兩個地方去——”他説了這句,突然倒過瞼去,高聲呼叫。“姚探長,是不是這案子有什麼新的發展?——唉,你的神氣太嚴重了!到底有什麼結果?大概有什麼驚人消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