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了莊家,我就憑着勞工的姿態踉霍桑一直進去。屋子裏仍是冷清清的。屍體已經移去,客堂中的電燈只開了一部分。開門的是那個粗麻子銀林。他果真把驚異的目光向我的身上投射了一下,但同時他也照樣注視着霍桑。可見他的驚異,不一定是因着我的裝束,還含着“怎麼這樣晚再來”的成分。霍桑簡單地説明了來意,聽説莊夫人的胃病服藥後已好了些,便叫他上樓去通報。
我們在燈光暗淡的客堂中約摸等了三四分鐘。愛蓮的屍體雖已安殮抬出,但一想到早晨的情況,還有些凜凜然。一會,我看見一個穿白色條紋細紗衫褲年約十八九歲的少女,珊珊地走進客堂中來。伊的身材矮小,皮膚黝黑,面目也説不上美,尤其是伊的眼睛大小,鼻子也太扁了些。如果伊和死的愛蓮比,無論姿態裝束,簡直都差得很遠。伊就是朱妙香,是愛蓮的姨表妹,早晨因為陪伴伊的姨母,不曾下樓。此刻莊夫人服過藥又睡着了,妙香是代表伊的姨母來接待我們的。
經過了一度簡單的介紹以後,霍桑便説明為着偵察上的必要,要知道一些莊家的家庭情形。來妙譽很乾練——因為愛蓮的殯殮,都是伊料理的,操着杭州的立音,毫不留情地告訴我們一個清楚的輪廓。
莊清夫娶過四個女人,第一個原配姓王就是愛蓮的生母,在愛蓮五歲時就故世了。現在的夫人姓胡,是繼宣,並無生育,妙香倒是伊的嫡親的甥女。清夫的兒子景榮還只五歲,是第二妾李氏所生。那姓於的大姨太也不曾生什麼子女,但那個曾經提及的宋夢花卻是伊名下的乾地。
這一篇家庭細帳已足夠複雜了。要是兇案的成因果真牽涉到這個畸形的家庭,那末霍桑的頭痛的預言,保證是可以應驗的。
霍桑在得到這個輪廓以後,便作進一步的探究。他問道:“朱小姐,據你看,你姨夫家的一般情形怎麼樣?譬如説,大家和睦不和睦?”
這問句已不是簡單的事實問題,而是在徵詢批評和意見了。那女子就也不像先前那麼爽直,而有些顧忌意味了。
伊答道:“霍先生,我是難得到上海來的,不太熟悉。請你原諒。
霍桑説:“我並不是要你指出什麼具體的事實,只要知道些一般的情形夠了。
伊遲疑了一下,才簡單地答道:“震先生,你總也想得到,像姨夫這樣的家,要怎樣上下和睦,當然是不可能的——至多也不過做到一個表該罷了。
霍桑以後的問句,又刺探到這家底內幕的某一角度,結果知道這位胡夫人是個懦弱的女人,在家庭的地位,只擁着個空洞的名義,實際上是退處無權。而真正握實權的,倒是兩位姨太。那二姨太最得寵,顯然是因為生了個兒子的緣故。大姨太也不甘示弱,糊塗的莊清夫也脱不出伊的掌握。這一節談到了來夢花的問題。據來妙香隱約表示,大姨太曾向莊清夫提議過,想把愛蓮配給伊的乾兒子。清夫倒無可無不可,愛蓮表示反對。這宋夢花在一個私立大學讀書,學費一切,好像都是於氏供給的。至於於氏為什麼有這個建議,妙香自然不會知道,但藉此想覬覦些莊清夫的產業,似乎是一個可能的猜測。
霍桑問道:“來夢花跟你表姊的婚事是在什麼時提起的?
妙香説:“我聽説還不到一個月的事。因為夢花要出洋到美國去留學,大阿姨才想趕緊給他訂婚,不料給表姊回絕了。
“那末來夢花本人的意思怎麼樣?
“他好像一直是很喜歡我的表姊的。自從這件婚事破裂以後,他就絕跡不來。
“他們可曾有決裂口角?
“沒有,不過夢花到現在不曾來過,有三個星期光景了。
“他已經去美國了嗎?
朱妙香忽搖搖頭,説:“不,大概還沒有動身。星期五下午我還在永安公司裏看見他。
霍桑的眼珠一轉,接着問道:“星期五?是前天?”
那女子瞧瞧霍桑的臉,點頭道:“是的。他像在買東西。”
“你可曾問他到底幾時前身?
“沒有。那時我正拿了衣料下樓,不曾招呼他。
霍桑把目光移轉到我的臉上,微微點一點頭,好像暗示説:“宋夢花還沒有離開上海,又多一個可能的嫌疑人哩。”這事情真複雜極了。頭緒這樣多,哪一條才能導引到終點呀?
霍桑又換了一個話題,問道:“你的姨夫怎麼樣?譬如他對你的表姊的感情好不好?
朱妙香沉下了頭,有些躊躇。伊説:“那也説不上不好。姨夫一向很寵愛表姊的,什麼事都依順伊。就是二阿姨也不大敢和表姊執拗。不過——不過——”
霍桑忙接嘴道:“不過什麼?
“就是為了這件夢花的婚事,姨夫好像不大高興。因為這件事是大阿姨主張的,姨夫是很聽大阿姨的話的。
妙香説了本一句話,好像趕緊煞住。伊的一雙小眼也忙着向客堂後面瞟了一碟,防有什麼人在偷聽。霍桑也很知趣,不再減住這個題目。他們談到在清夫本人。妙香的口氣中,好像莊清夫的為人有些“霸道”,脱不掉所謂“聞人”的手段,因此外面的人緣並不大好。霍桑又問到八日晚上的經過。妙香仍回答完全沒聽得什麼,和伊告訴汪銀林的一樣。於是霍桑點點頭站起來和我離開莊家。
下一天(十日)早晨報紙送來的時候,我正單獨地在餐室的窗口前進早餐。霍桑一早就去實施他的慣例的清晨户外運動,還沒有回來。我回進了書室,在涼風習習的窗口邊坐下,翻開報紙,看見關於莊愛蓮的新聞,果真佔據了本埠新聞欄的一大部分。內中登着幾張愛蓮的時裝照片,內容相當誇張,大部分敍述伊的學校生活和社交活動;連帶伊的父親莊清夫的往史和家庭狀況,也加以渲染的紀敍。關於兇案部分,説明霍桑也參加偵察,但案情方面,除了我們勘查時所見到聽到的以外,並沒有新的事實披露出來。不過有一點是霍桑所盼望知道的,就是根據法醫呂拯時的檢驗,莊愛蓮被害的時間,大概在八日(星期六)晚間十一時和十二時之間。
丁惠德的盜案,也有簡短的補充,説明惠德已經出險伊的住址和學校名稱也已登了出來。內中還紀述我到醫院裏去的訪問,語氣間似乎對於我有些“殺雞用牛刀”的諷刺。
這兩篇新聞剛才印上我的腦膜,忽聽得叭叭的汽車聲音,霍桑回來了。他的神氣有些疲乏,而且時間上也比平回延遲了些。
我説;“粥已經冷了。怎麼耽擱得這麼久?
霍桑答道:“我的早餐已在汽車中解決——三片面包,兩個醬蛋。”他丟了草帽,用白巾抹他的額汗,隨即坐在那張他慣坐的藤椅上。
我問道:“你好像去得很遠。不是到西區公園去的嗎?
他搖頭説:“不,我沒有上公園去。今天我把駕駛代替了散步和其他運動。’”他緩緩掏出紙煙盒來,又説:“我是為着這兩件案子去調查的。”
“噎,調查哪一方面?”
“我去看法醫呂拯時。他住在林蔭路,地點相當遠。昨夜裏我打過電話,打不通。我怕他一出門又找不着,所以一早去。”他開始擦火柴點煙。
我説:“你是不是還要證實在愛蓮的被害時間?今天報紙上已經登載了。
霍桑點點頭,噴出了一口濃煙。“是的。還有一個要點,我要證實那兇器。”他繼續吸煙。
“兇器?殺死愛蓮的兇器?”
“是的。我們知道丁惠德受了刀傷,莊愛蓮也是給刀刺死的,因此假定這兩案有間接或直接聯結的可能。因着昨夜裏曼蘇去看惠德,這假定已經成立。但兩案的兇器究竟是不是屬於同一把刀,木能不有實際上的證明。昨天呂拯時把報告送到了警署裏去,延擱着沒有轉到我們這裏,所以我不得不親自走一趟。
我説:“你已看見呂法醫?有什麼結果?”
霍桑點頭説:“證實了,據呂拯時察驗傷口的診斷,的確是用一把兩面出口的刀子。
“晤,這樣説,你最初的理解又符合了,像是一個人乾的。”
“可是惠德的手袋是被劫的,大門上又有不同的指印和掌印!……真傷人的腦筋!”他連續地吸吐着紙煙,額紋也刻劃得非常深顯。
我又問:“呂法醫可還有其他發現?”
霍桑説:“他説愛蓮頸喉間的動脈和靜脈都斷報了,所以一着刀就死,喊叫不出。這又證實了我們的假定。
“還有嗎?”
“我又到青海路去拜訪計曼蘇的又執程楚石。”
我提振了些精神。“腥,計曼蘇的話可實在?”
霍桑放下了紙煙,搖頭説:“完全是子虛的。那裏老先生既沒有害病,計曼蘇昨天早晨也根本不曾去過。
“唉,他果真是説謊!
“這一點本不值得驚異。我早料他是撒謊,不過求證是我們應有的步驟。”
“哪未曼蘇昨天清平時受阻,直到離了莊家才去的地方,真是同濟醫院?”
霍桑吐出了一口濃煙。“我想如此。”他略一沉吟,又説:“從他的撒謊和神情慌張上看,我們可以確信這兩件事情不僅有直接關係,而且關係得非常密切。”他沉默地吸煙,鼻樑間的線紋更深刻化了。
我説:“兩個女子一死一傷,這計曼蘇卻是鈎引這兩案的環子。他既是一箇中心人物,我們能不能就把他拘起來,向他徹底地問一問?”
霍桑搖頭説:“還不能_一來,缺乏物證;二來,其他的線路的偵查還沒有達到終點。輕舉妄動,那未免太不聰敏。”
“霍桑,你説的其他線路,可是指申壯飛?”
“嗜,還有來夢花。”
我想起了昨夜朱妙香的説話,點頭説:“不錯。據汪銀林的調查,宋夢花已經在上星期動身出國,可是朱妙香在大前天還瞧見他在上海。這的確是一個疑問。”
霍桑説:“就為這一點,我剛才又曾到晴川路去轉了一轉。”
“怎麼樣?你可曾看見夢花?”
“沒有。我看見他的母親。據伊説,夢花是在上星期三動身的,但沒有人送他上船,無從證實。”
“那末他的母親也幫他説謊?”
“這倒不像。我説出了有人在上星期五還在上海見過夢花,那老婦人也懷疑起來。聽伊的口氣,夢花也不大安分。他在外面的行動,伊大半不知道。”
“你想夢花會不會假託出洋,實際上仍留在上海?”
“這是很可能的。現在他的母親正在設法找尋他。”
我默唸這個人沒有下落,的確又是一條待解決的問題。而且申壯飛的蹤跡至今不明,也不能不加註意。不過就這三個人分別推想,計曼蘇似乎比較更切近重要些。
十點鐘光景,汪銀林從總署裏來了一個電話,報告那手皮袋已有着落,請我們去商量。那袋的代價並不大,卻是這兩件兇案上的重要物證,因着它的發見,使這兩案發生了急劇的轉變。
我們到總署時,汪探長在他的辦公室中等候。他的神氣出我意外地並不太興奮,反有些頹喪意味。我們坐定以後,汪銀盃開始表示他的煩悶。
他説:“霍先生,莊清夫已有電報給署長,好像要用什麼壓力。申壯飛還沒有下落。我拿到了他的照片,在車站和輪船埠頭都派了人,可是都沒有消息。真麻煩!
霍桑慰藉似地説:“別急躁。我看一天之隔,局勢已有相當進展,不能不算順利。包朗兄昨夜裏的任務也有不小的收穫。何況你不是説那隻丁惠德的手袋已有了着落了嗎?”
於是汪銀林簡單地説明半小時前接到北區分署的報告,一個探夥秦巧生,昨夜裏在閩行路小押店裏查明瞭一支金尖墨水筆。押店裏店員認識那當筆的人叫江北阿三,是這押店的常川顧客。阿三是拉黃包車的,這種筆不像是他自己的東西,有些來歷不明。所以當秦巧生去調查時,店員就指出了阿三的住所。直到一天早晨,巧生才找到阿三,又搜出了那隻皮袋,袋中有丁惠德的名片,才知這些東西和前天的通州路劫案有關。
銀林作結論説:“我已經通知北區分署,叫他們將阿三押到總署裏來,大概不久就可以到。但包先生昨夜裏發現了些什麼?可是計曼蘇有什麼可疑行動?”
霍桑就將計曼蘇到同濟醫院裏去看丁惠德,又證明他昨天早晨不曾到青海路去看程楚石的事説了一遍。銀林想了一想,神氣上果真興奮了些。
他説:“這樣一來,這兩件案子不但是偶然的關係,簡直像是一出三角戀愛的把戲哩。”
霍桑應道:“是的,我怕不止三角,也許是多角的。”
銀林沉吟着説:“對,那申壯飛固然可疑,但現在看起來,這個計曼蘇似乎更覺顯然。我想單憑這兩點,就不妨把他拘進來問問。”
霍桑説:“還有哩。宋夢花也和莊愛蓮有過一回糾葛。現在我們知道他並不曾出洋,大前天星期五還在上海。”
泛探長驚異地説;“什麼?他還在上海?他的媽明明説夢花已經動身到美國去了啊。
霍共又解説昨夜我們和來妙香的會談和這天清早霍桑到宋家去的經過。這一番話又使汪探長的兩條濃黑的眉毛緊鎖攏來。
他困惑地説:“這真是越弄越模糊了!眼前有三個嫌疑人物,不知道哪一個是真兇!
霍桑仍寧靜地説;“晤,説不定還有第四第五個人哩。”
汪銀林用手拍拍他的額角,詛咒地説:“唉!這些所慣摩登今年真是太不向上,正正經經的事關着不幹,專鬧出些牽絲扳藤的事來,教我們頭痛!真可惡!真討厭!
泛探長的牢騷還不曾發泄到“盡情傾吐”的高度,來了一個打岔,那北區分署的探員秦巧生已押着江北河三來了。
阿三是個瘦子,穿一套藍布的杉褲,年齡在四十上下,黃皮臉上長着粗粒的痘搬,光頭沒發,一雙圓黑的眼睛裏射出畏懼的光彩。那個高個子黑雲紗長衫白紡綢捲袖口的秦巧生,遞上了移解的公文和一隻手袋,又向汪探長報告他的偵查的經過。他的語氣間頗有些賣功自誇。可是沒銀林並不給他什麼褒獎,但點了點頭,就把公文略略一瞥,擱在一旁,急忙拿起那手袋來察看。
那袋是黑級皮的,約有八英寸闊,十英寸高,袋口上鑲着鎳質的鉗子,相當玲規精緻。汪銀林旋開了鈕子,向袋中看着,拿出了一支綠色自來水筆,一張電影説明書,一隻鍍金的粉企,一段唇膏和幾張名片,就隨手把袋丟在他的辦公桌上。
他把伯人的目光瞧着那車伕,問道:“你是搶來的,是不是?
阿三睜大了圓眼,亂搖着兩手,喘息地説;“哎喲!天燒得!……冤枉的1冤枉的2我不曾搶!槍是犯法的!……先生,我不曾搶-…-我更不曾殺人!先生!冤枉的!
這個人在北區署裏顯然已受過某種壓力,這時圍着汪探長的眼光和聲調的威脅,便造成這個神經性的現象。霍桑是最詛咒警務和司法人員慣例的問供方式的——尤其是對於一般勞動階級。他站在保障人權的立場上,不知已發表過多少次抗議和呼籲,可是“人微言輕”,效果等於零,連多年相處而時常給予助力的汪探長,也不曾收得規勸告誡的成效。這時他分明動了些肝火,把嚴冷的眼光向汪銀林瞥了一瞥,又舉起手來揮一揮,顯然是不客氣地阻止他再問。
他婉聲向阿三説:“喂,你不用害怕。沒有人冤枉你。你只要老實説明這皮袋究竟是怎樣得到的,我們決不難為你。”
阿三的反應很使我滿意。他的眼光從汪銀林臉上移到我的朋友臉上時,恐懼色彩已消釋了一半。他答話時的聲音和眼光也安寧了些。
他説:“先生,我説的本是老實話,可是——他們——他們——”他的眼光又膽怯地向那個押解的素巧生瞟了一瞟。“他們不相信——他們硬説我是搶來的,還説我——”
霍桑阻止他説:“好,現在你但説明白怎樣得到這袋的就行”
阿三連連點頭道、“好,好,先生,我早已説過,這袋我是在通州路和嶽州路轉角的陰溝邊拾起來的。別説我不曾搶,更不曾殺人,連誰丟掉的也不知道。要不然,我準會還給那個人——”
汪銀林報復似地説:“你説得好堂皇I不知道誰丟的,你可以把它藏起來?是不是?”
阿三又受了一次威嚇,他的頭頓好像又短了一寸。霍桑就再度解圍。
他説:“那末你在什麼時候拾到的?”
阿三説:“在昨天早晨,天還沒有充足。先生,我前天做夜班,在馬路上蕩了一夜,沒有做幾角錢生意。我盪到通州路轉角,停下來歇一歇,忽然看見車槓下面有個黑色的東西,拾起來一看,是一隻女子用的皮袋。我還等了一會,沒有人來找,我才帶了去交班。”
“袋裏還有些什麼?”霍桑指一指桌面,又補一句。“除了這些東西以外。
阿三説:“還有一張五元鈔票,六個雙角,十幾個銅板——我都花掉了。
霍桑沉吟了一下,又説:“照理,你拾得了東西,應得送到警察局去,不能就算做自有。你怎麼還拿了筆去當錢?”
阿三舔舔他的嘴唇,答道:“先生,我實在太窮了,前夜的生意又不好,我才——一我才——”他羞窘地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