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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迷林很好看了:葉已長得比手掌還大一些,厚,深綠,葉緣上鑲着一圈金紅的邊;那最肥美的葉起了些花斑,象一林各色的大花。日光由銀灰的空中透過,使這些花葉的顏色更深厚靜美一些,沒有照眼的光澤,而是使人越看越愛看,越看心中越覺得舒適,好象是看一張舊的圖畫,顏色還很鮮明,可是紙上那層浮光已被年代給減除了去。

    迷林的外邊一天到晚站着許多許多參觀的人。不,不是參觀的,因為他們全閉着眼;鼻子支出多遠,聞着那點濃美的葉味;嘴張着,流涎最短的也有二尺來長。稍微有點風的時候,大家全不轉身,只用脖子追那股小風,以便吸取風中所含着的香味,好象些雨後的蝸牛輕慢的作着項部運動。偶爾落下一片熟透的大葉,大家雖然閉着眼,可是似乎能用鼻子聞到響聲——一片葉子落地的那點響聲——立刻全睜開眼,嘴唇一齊吧唧起來;但是大蠍在他們決定過來拾起那片寶貝之前,總是一團毛似的趕到將它撿起來;四圍一聲怨鬼似的嘆息!

    大蠍調了五百名兵來保護迷林,可是兵們全駐紮在二里以外,因為他們要是離近了迷林,他們便先下手搶劫。但是不能不調來他們,貓國的風俗以收穫迷葉為最重大的事,必須調兵保護;兵們不替任何人保護任何東西是人人知道的,可是不調他們來作不負保護責任的保護是公然污辱將士,大蠍是個漂亮人物,自然不願被人指摘,所以調兵是當然的事,可是安置在二里以外以免兵饞自亂。風稍微大一點,而且是往兵營那面刮,大蠍立刻便令後退半里或一里,以免兵們隨風而至,搶劫一空。兵們為何服從他的命令,還是因為有我在那裏;沒有我,兵早就譁變了。“外國人咳嗽一聲,嚇倒貓國五百兵”是個諺語。

    五百名兵之外,真正保護迷林的是大蠍的二十名家將。這二十位都是深明大義,忠誠可靠的人;但是有時候一高興,也許把大蠍捆起來,而把迷林搶了。到底還是因為我在那裏,他們因此不敢高興,所以能保持着忠誠可靠。

    大蠍真要忙死了:看着家將,不許偷食一片迷葉;看着風向,好下令退兵;看着林外參觀的,以免丟失一個半個的落葉。他現在已經一氣吃到三十片迷葉了。據説,一氣吃過四十片迷葉,便可以三天不睡,可是第四天便要嗚呼哀哉。迷葉這種東西是吃少了有精神而不願幹事;吃多了能幹事而不久便死。大蠍無法,多吃迷葉,明知必死,但是不能因為怕死而少吃;雖然他極怕死,可憐的大蠍!

    我的晚飯減少了。晚上少吃,夜間可以警醒,大蠍以對貓人的方法來對待我了。迷林只仗着我一人保護,所以我得夜間警醒着,所以我得少吃晚飯,功高者受下賞,這又是貓人的邏輯。我把一份飯和傢伙全摔了,第二天我的飯食又照常豐滿了,我現在算知道怎樣對待貓人了,雖然我心中覺得很不安。

    颳了一天的小風,這是我經驗中的第一次。我初到此地的時候,一點風沒有;迷葉變紅的時候,不過偶然有陣小風;繼續的刮一天,這是頭一回。迷葉帶着各種顏色輕輕的擺動,十分好看。大蠍和家將們,在迷林的中心一夜間趕造成一個大木架,至少有四五丈高。這原來是為我預備的。這小風是貓國有名的迷風,迷風一到,天氣便要變了。貓國的節氣只有兩個,上半年是靜季,沒風。下半年是動季,有風也有雨。

    早晨我在夢中聽見一片響聲,正在我的小屋外邊。爬出來一看,大蠍在前。二十名家將在後,排成一隊。大蠍的耳上插着一根鷹尾翎,手中拿着一根長木棍。二十名家將手中都拿着一些東西,似乎是樂器。見我出來,他將木棍往地上一戳,二十名家將一齊把樂器舉起。木棍在空中一搖,樂器響了。有的吹,有的打,二十件樂器放出不同的聲音,吹的是誰也沒有和誰調和的趨向,尖的與粗的一樣難聽,而且一樣的拉長,直到家將的眼珠幾乎弩出來,才換一口氣;換氣後再吹,身子前後俯仰了幾次,可是不肯換氣,直到快憋死為止,有兩名居然憋得倒在地上,可是還吹。貓國的音樂是講究聲音長而大的。打的都是象梆子的木器,一勁的打,沒有拍節,沒有停頓。吹的聲音越尖,打的聲音越緊,好象是隨着吹打而喪了命是最痛快而光榮的事。吹打了三通,大蠍的木棍一揚,音樂停止。二十名家將全蹲在地上喘氣。大蠍將耳上的翎毛拔下,很恭敬的向我走來説:“時間已到,請你上台,替神明監視着收迷葉。”我似乎被那陣音樂給催眠過去,或者更正確的説是被震暈了,心中本要笑,可是不由的隨着大蠍走去。他把翎毛插在我的耳上,在前領路,我隨着他,二十名音樂家又在我的後面。到了迷林中心的高架子,大蠍爬上去,向天禱告了一會兒,下面的音樂又作起來。他爬下來,請我上去。我彷彿忘了我是成人,象個貪玩的小孩被一件玩物給迷住,小猴似的爬了上去。大蠍看我上到了最高處,將木棍一揮,二十名音樂家全四下散開,在林邊隔着相當的距離站好,面向着樹。大蠍跑了。好大半天,他帶來不少的兵。他們每個人拿着一根大棍,耳上插着一個鳥毛。走到林外,大隊站住,大蠍往高架上一指,兵們把棍舉起,大概是向我致敬。事後我才明白,我原來是在高架上作大神的代表,來替大蠍——他一定是大神所寵愛的貴人了——保護迷葉,兵們摘葉的時候,若私藏或偷吃一片,大蠍告訴他們,我便會用張手雷霹了他們。張手雷便是那把“藝術”。那二十名音樂家原來便是監視員,有人作弊,便吹打樂器,大蠍聽到音樂便好請我放張手雷。

    敬完了神,大蠍下令叫兵們兩人一組散開,一人上樹去摘,一人在下面等着把摘下來的整理好。離我最近的那些株樹沒有人摘,因為大蠍告訴他們:這些株離大神的代表太近,代表的鼻子一出氣,他們便要癱軟在地上,一輩子不能再起來,所以這必須留着大蠍自己來摘。貓兵似乎也都被大蠍催眠過去,全分頭去工作。大蠍大概又一氣吃了三十片帶花斑的上等迷葉,穿梭似的來回巡視,木棍老預備着往兵們的頭上捶。聽説每次收迷葉,地主必須捶死一兩個貓兵;把死貓兵埋在樹下,來年便可豐收。有時候,地主沒預備好外國人作大神的代表,兵們便把地主埋在樹下,搶了樹葉,把樹刨了都作成軍器——就是木棍;用這種軍器的是貓人視為最厲害的軍隊。

    我大鸚鵡似的在架上拳着身,未免要發笑,我算幹什麼的呢?但是我不願破壞了貓國的風俗,我來是為看他們的一切,不能不逢場作戲,必須加入他們的團體,不管他們的行為是怎樣的可笑。好在有些小風,不至十分熱,況且我還叫大蠍給我送來個我自己編的蓋飯食的草蓋暫當草帽,我總不致被陽光給曬暈過去。

    貓兵與普通的貓人一點分別也沒有,設若他們沒那根木棍與耳上的鳥翎。這木棍與鳥翎自然會使他們比普通人的地位優越,可是在受了大蠍的催眠時,他們大概還比普通人要多受一點苦。象眠後的蠶吃桑葉,不大的工夫,我在上面已能看見原來被密葉遮住的樹幹。再過了一刻,貓兵已全在樹尖上了。較比離我近一些的,全一手摘葉,一手遮着眼,大概是怕看見我而有害於他們的。

    原來貓人並不是不能幹事,我心中想,假如有個好的領袖,禁止了吃迷葉,這羣人也可以很有用的。假如我把大蠍趕跑,替他作地主,作將領……但這只是空想,我不敢決定什麼,我到底還不深知貓人。我正在這麼想,我看見(因為樹葉稀薄了我很能看清下面)大蠍的木棍照着一個貓兵的頭去了。我知道就是我跳下去不致受傷,也來不及止住他的棍子了;但是我必須跳下去,在我眼中大蠍是比那羣兵還可惡的,就是來不及救那個兵,我也得給大蠍個厲害。我爬到離地兩丈多高的地方,跳了下去。跑過去,那個兵已躺在地上,大蠍正下令,把他埋在地下。一個不深明白他四圍人們的心理的,是往往由善意而有害於人的。我這一跳,在貓兵們以為我是下來放張手雷,我跳在地上,只聽霹咚噗咚四下裏許多兵全掉下樹來,大概跌傷的不在少數,因為四面全悲苦的叫着。我顧不得看他們,便一手捉住大蠍。他呢,也以為我是看他責罰貓兵而來幫助他,因為我這一早晨處處順從着他,他自然的想到我完全是他的爪牙了。我捉住了他,他莫名其妙了,大概他一點也不覺得打死貓兵是不對的事。我問大蠍,“為什麼打死人?”

    “因為那個兵偷吃了一個葉梗。”

    “為吃一個葉梗就可以……”我沒往下説;我又忘了我是在貓人中,和貓人辯理有什麼用呢!我指着四圍的兵説:“捆起他來。”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把大蠍捆起來!”我更清晰的説。還是沒人上前。我心中冷了。設若我真領着這麼一羣兵,我大概永遠不會使他們明白我。他們不敢上前,並不是出於愛護大蠍,而是完全不瞭解我的心意——為那死兵報仇,在他們的心中是萬難想到的。這使我為難了:我若放了大蠍,我必定會被他輕視;我若殺了他,以後我用他的地方正多着呢;無論他怎不好,對於我在火星上——至少是貓國這一部分——所要看的,他一定比這羣兵更有用一些。我假裝鎮靜——問大蠍:“你是願意叫我捆在樹上,眼看着兵們把迷葉都搶走呢?還是願意認罰?”

    兵們聽到我説叫他們搶,立刻全精神起來,立刻就有動手的,我一手抓着大蠍,一腳踢翻了兩個。大家又不動了。大蠍的眼已閉成一道線,我知道他心中怎樣的恨我:他請來的大神的代表,反倒當着兵們把他懲治了,極難堪的事,自然他決不會想到因一節葉梗而殺人是他的過錯。但是他決定不和我較量,他承認了受罰。我問他,兵們替他收迷葉,有什麼報酬。他説,一人給兩片小迷葉。這時候,四圍兵們的耳朵都在腦勺上立起來了,大概是猜想,我將叫大蠍多給他們一些迷葉。我叫他在迷葉收完之後,給他們一頓飯吃,象我每天吃的晚飯。兵們的耳朵都落下去了,卻由嗓子裏出了一點聲音,好象是吃東西噎住了似的,不滿意我的辦法。對於死去那個兵,我叫大蠍賠償他的家小一百個國魂。大蠍也答應了。但是我問了半天,誰知道他的家屬在哪裏?沒有一個人出聲。對於別人有益的事,哪怕是説一句話呢,貓人沒有幫忙的習慣。這是我在貓國又住了幾個月才曉得的。大蠍的一百個國魂因此省下了。

    迷葉收完,天天颳着小風,温度比以前降低了十幾度。灰空中時時浮着些黑雲,可是並沒落雨。動季的開始,是地主們帶着迷葉到城市去的時候了。大蠍心中雖十二分的不滿意我,可是不能不假裝着親善,為是使我好同他一齊到城市去;沒有我,他不會平安的走到那裏:因為保護迷葉,也許丟了他的性命。

    迷葉全曬乾,打成了大包。兵丁們兩人一組搬運一包,二人輪流着把包兒頂在頭上。大蠍在前,由四個兵丁把他抬起,他的脊背平平的放在四個貓頭之上,另有兩個高身量的兵託着他的腳,還有一名在後面撐住他的脖子,這種旅行的方法在貓國是最體面的,假如不是最舒服的。二十名家將全拿着樂器,在兵丁們的左右,兵丁如有不守規則的,比如説用手指挖破葉包,為聞聞迷味,便隨時奏樂報告大蠍。什麼東西要在貓國裏存在必須得有用處,音樂也是如此,音樂家是兼作偵探的。

    我的地位是在大隊的中間,以便前後照應。大蠍也給我預備了七個人;我情願在地上跑,不貪圖這份優待。大蠍一定不肯,引經據典的給我説明:皇帝有抬人二十一,諸王十五,貴人七……這是古代的遺風,身分的表示,不能,也不許,破壞的。我還是不幹。“貴人地上走,”大蠍引用諺語了:“祖先出了醜。”我告訴他我的祖先決不因此而出了醜。他幾乎要哭了,又引了西句詩:“仰面吃迷葉,平身作貴人。”“滾你們貴人的蛋!”我想不起相當的詩句,只這麼不客氣的回答。大蠍嘆了一口氣,心中一定把我快罵化了,可是口中沒敢罵出來。

    排隊就費了兩點多鐘的工夫,大蠍躺平又下來,前後七次,貓兵們始終排不齊;貓兵現在準知道我不完全幫忙大蠍,大蠍自然不敢再用木棍打裂他們的貓頭,所以任憑大蠍怎麼咒罵他們,他們反正是不往直裏排列。大蠍投降了,下令前進,不管隊伍怎樣的亂了。

    剛要起程,空中飛來幾隻白尾鷹,大蠍又跳下來,下令:出門遇鷹大不祥,明日再走!我把手槍拿出來了,“不走的便永遠不要走了!”大蠍的臉都氣綠了,幹張了幾張嘴,一句話沒説出來。他知道與我辯駁是無益的,同時他知道犯着忌諱出行是多麼危險的事。他費了十幾分鍾才又爬到貓頭上去,渾身顫抖着。大隊算是往前挪動了。不知道是被我氣得躺不穩了,還是抬的人故意和他開玩笑,走了不大的工夫,大蠍滾下來好幾次。但是滾下來,立刻又爬上去,大蠍對於祖先的遺風是極負保存之責的。

    沿路上凡是有能寫字的地方,樹皮上,石頭上,破牆上,全寫上了大白字:歡迎大蠍,大蠍是盡力國食的偉人,大蠍的兵士執着正義之棍,有大蠍才能有今年的豐收……這原來都是大蠍預先派人寫好給他自己看的。經過了幾個小村莊,村人們全背倚破牆坐着,軍隊在他們眼前走過,他們全閉着眼連看也不看。設若他們是怕兵呢,為何不躲開?不怕呢,為何又不敢睜眼看?我弄不清楚。及至細一看,我才明白過來,這些原來是村莊歡迎大蠍的代表,因為他們的頭上的細灰毛裏隱隱綽綽的也寫着白字,每人頭上一個字,幾個人合起來成一句“歡迎大蠍”等等字樣。因為這也是大蠍事先派人給他們寫好的,所以白色已經殘退不甚清楚了。雖然他們全閉着眼,可是大蠍還真事似的向他們點頭,表示致謝的意思。這些村莊是都歸大蠍保護的。村莊裏的破爛污濁,與村人們的瘦,髒,沒有精神,可以證明他們的保護人保護了他們沒有。我更恨大蠍了。

    要是我獨自走,大概有半天的工夫總可以走到貓城了。和貓兵們走路最足以練習忍耐性的。貓人本來可以走得很快,但是貓人當了兵便不會快走了,因為上陣時快走是自找速死,所以貓兵們全是以穩慢見長,慢慢的上陣,遇見敵人的時候再快快的——後退。

    下午一點多了,天上雖有些黑雲,太陽的熱力還是很強,貓兵們的嘴都張得很寬,身上的細毛都被汗粘住,我沒有見過這樣不體面的一羣兵。遠處有一片迷林,大蠍下令繞道穿着林走。我以為這是他體諒兵丁們,到林中可以休息一會兒。及至快到了樹林,他滾下來和我商議,我願意幫助他搶這片迷林不願意。“搶得一些迷葉還不十分重要,給兵們一些作戰的練習是很有益的事。”大蠍説。沒回答他,我先看了看兵們,一個個的嘴全閉上了,似乎一點疲乏的樣子也沒有了;隨走隨搶是貓兵們的正當事業,我想。我也看出來:大蠍與他的兵必定都極恨我,假如我攔阻他們搶劫。雖然我那把手槍可以抵得住他們,但是他們要安心害我,我是防不勝防的。況且貓人互相劫奪是他們視為合理的事,就是我不因個人的危臉而捨棄正義,誰又來欣賞我的行為呢?我知道我是已經受了貓人的傳染,我的勇氣往往為謀自己的安全而減少了。我告訴大蠍隨意辦吧,這已經是退步的表示了,哪知我一退步,他就立刻緊了一板,他問我是否願意領首去搶呢?對於這一點我沒有遲疑的拒絕了。你們搶你們的,我不反對,也不加入,我這樣跟他説。

    兵們似乎由一往樹林這邊走便已嗅出搶奪的味兒來,不等大蠍下令,已經把葉包全放下,拿好木棍,有幾個已經跑出去了。我也沒看見大蠍這樣勇敢過,他雖然不親自去搶,可是他的神色是非常的嚴厲,毫無恐懼,眼睛瞪圓,頭上的細毛全豎立起來。他的木棍一揮,兵們一聲喊,全撲過迷林去。到了迷林,大家繞着林飛跑,好象都犯了瘋病。我想,這大概是往外誘林中的看護人。跑了三圈,林中不見動靜,大蠍笑了,兵們又是一聲喊,全闖入林裏去。

    林中也是一聲喊,大蠍的眼不那麼圓了,眨巴了幾下。他的兵退出來,木棍全撒了手,雙手捂着腦勺,狼嚎鬼叫的往回跑:“有外國人!有外國人!”大家一齊喊。大蠍似乎不信,可是不那麼勇敢了,自言自語的説:“有外國人?我知道這裏一定沒有外國人!”他正這麼説着。林中有人追出來了。大蠍慌了:“真有外國人!”林中出來不少的貓兵。為首的是兩個高個子,遍體白毛的人,手中拿着一條發亮的棍子。這兩個一定是外國人了,我心中想;外國人是會用化學制造與鐵相似的東西的。我心中也有點不安,假如大蠍請求我去抵擋那兩個白人,我又當怎辦?我知道他們手中發亮的東西是什麼?搶人家的迷林雖不是我的主意,可是我到底是大蠍的保護人;看着他們打敗而不救他,至少也有失我的身分,我將來在貓國的一切還要依賴着他。“快去擋住!”大蠍向我説,“快去擋住!”

    我知道這是義不容辭的,我顧不得思慮,拿好手槍走過去。出我意料之外,那兩個白貓見我出來,不再往前進了。大蠍也趕過來,我知道這不能有危險了。“講和!講和!”大蠍在我身後低聲的説。我有些發糊塗:為什麼不叫我和他們打呢?講和?怎樣講呢?事情到頭往往不象理想的那麼難,我正發糊塗。那兩個白人説了話:“罰你六包迷葉。歸我們三個人用!”我看了看,只有兩個白人。怎麼説三個呢?大蠍在後面低聲的催我:“和他們講講!”我講什麼呢?傻子似的我也説了聲:“罰你六包迷葉。歸我們三個人用!”兩個白人聽我説了這句,笑着點了點頭,似乎非常的滿意。我更莫名其妙了。大蠍嘆了口氣。分付搬過六包迷葉來。六包搬到,兩個白人很客氣的請我先挑兩包。我這才明白。原來三個人是連我算在內的。我自然很客氣的請他們先挑。他們隨便的拿了四包交給他們的貓兵,而後向我説:“我們的迷葉也就收完。我們城裏再見。”我也傻子似的説了聲:“城裏再見。”他們走回林裏去了。

    我心中怎麼想怎麼糊塗。這是什麼把戲呢?

    直到我到了貓城以後,與外國人打聽,才明白了其中的曲折。貓國人是打不過外人的。他們唯一的希望是外國人們自己打起來。立志自強需要極大的努力,貓人太精明,不肯這樣傻賣力氣。所以只求大神叫外國人互相殘殺,貓人好得個機會轉弱為強,或者應説,得個機會看別國與他們自己一樣的弱了。外國人明白這個,他們在貓國裏的利害衝突是時時有的。但是他們決不肯互相攻擊讓貓國得着便宜。他們看得清清楚楚,他們自己起了紛爭是硬對硬的。就是打勝了的也要受很大的損失;反之,他們若是聯合起來一同欺侮貓國,便可以毫無損失的得到很大好處。不但國際間的政策是如此,就是在貓國作事的個人也守着這個條件。保護迷林是外國人的好職業。但是大家約定:只負替地主抵抗貓國的人。遇到雙方都有外國人保護的時候,雙方便誰也不準侵犯誰;有不守這個條件的,便由雙方的保護人商議懲罰地主或為首的人。這樣,既能避免外國人與外國人因貓國人的事而起爭執,又能使保護人的地位優越,不致受了貓國人的利用。

    為保護人設想這是不錯的辦法。從貓國人看呢?我不由的代大蠍們抱不平了。可是繼而一想:大蠍們甘心忍受這個,甘心不自強,甘心請求外人打自己家的人。又是誰的過錯呢?有同等的豪橫氣的才能彼此重視,貓國人根本失了人味。難怪他們受別人這樣的戲弄。我為這件事心中不痛快了好幾天。

    往回説:大蠍受了罰,又鄭重其事的上了貓頭,一點羞愧的神氣沒有,倒好似他自己戰勝了似的。他只向我説,假如我不願要那兩包迷葉——他知道我不大喜歡吃它——他情願出二十個國魂買回去。我準知道這包迷葉至少也值三百國魂,可是我沒説賣,也沒説不賣,我只是不屑於理他,我連哼一聲也沒哼。

    太陽平西了,看見了貓城。

    一眼看見貓城,不知道為什麼我心中形成了一句話:這個文明快要滅絕!我並不曉得貓國文明的一切;在迷林所得的那點經驗只足以引起我的好奇心,使我要看個水落石出,我心目中的貓國文明決不是個慘劇的穿插與佈景;我是希望看清一個文明的底藴,從而多得一些對人生的經驗。文明與民族是可以滅絕的,我們地球上人類史中的記載也不都是玫瑰色的。讀歷史設若能使我們落淚,那麼,眼前擺着一片要斷氣的文明,是何等傷心的事!

    將快死去的人還有個迴光返照,將快壽終的文明不必是全無喧囂熱鬧的。一個文明的滅絕是比一個人的死亡更不自覺的;好似是創造之程已把那毀滅的手指按在文明的頭上,好的——就是將死的國中總也有幾個好人罷——壞的,全要同歸於盡。那幾個好的人也許覺出呼吸的緊促,也許已經預備好了絕命書,但是,這幾個人的悲吟與那自促死亡的哀樂比起來,好似幾個殘蟬反抗着狂猛的秋風。

    貓國是熱鬧的,在這熱鬧景象中我看見那毀滅的手指,似乎將要剝盡人們的皮肉,使這貓城成個白骨的堆積場。

    啊!貓城真熱鬧!城的構造,在我的經驗中,是世上最簡單的。無所謂街衢,因為除了一列一眼看不到邊的房屋,其餘的全是街——或者應當説是空場。看見兵營便可以想象到貓城了:極大的一片空場,中間一排缺乏色彩的房子,房子的外面都是人,這便是貓城。人真多。説不清他們都幹什麼呢。沒有一個直着走道的,沒有一個不阻礙着別人的去路的。好在街是寬的,人人是由直着走,漸漸改成橫着走,一擁一擁,設若拿那列房子作堤,人們便和海潮的激盪差不很多。我還不知道他們的房子有門牌沒有。假如有的話,一個人設若要由五號走到十號去,他須橫着走出——至少是三里吧,出了門便被人們擠橫了,隨着潮水下去;幸而遇見潮水改了方向,他便被大家擠回來。他要是走運的話,也許就到了十號。自然,他不能老走好運,有時候擠來擠去,不但離十號是遙遙無期,也許這一天他連家也回不去了。

    城裏為什麼只有一列建築是有道理的。我想:當初必定是有許多列房子,形成許多條較窄的街道。在較窄的街道中人們的擁擠必定是不但耽誤工夫,而且是要出人命的:讓路,在貓人看,是最可恥的事;靠一邊走是與貓人愛自由的精神相背的;這樣,設若一條街的兩面都是房,人們只好永遠擠住,不把房子擠倒了一列是無法解決的。因此,房子往長裏一直的蓋,把街道改成無限的寬;雖然這樣還免不了擁擠,可是到底不會再出人命;擠出十里,再擠回十里,不過是多走一些路,並沒有大的危險的;貓人的見解有時候是極人道的;況且擠着走,不見得一定不舒服,被大家把腳擠起來,分明便是坐了不花錢的車。這個設想對不對,我不敢説。以後我必去看看有無老街道的遺痕,以便證明我的理論。

    要只是擁擠,還算不了有什麼特色。人潮不只是一左一右的動,還一高一低的起伏呢。路上有個小石子,忽的一下,一羣人全蹲下了,人潮起了個旋渦。石子,看小石子,非看不可!蹲下的改成坐下,四外又增加了許多蹲下的。旋渦越來越大。後面的當然看不見那石子,往前擠,把前面坐着的擠起來了幾個,越擠越高,一直擠到人們的頭上。忽然大家忘了石子,都仰頭看上面的人。旋渦又填滿了。這個剛填滿,旁邊兩位熟人恰巧由天意遇到一塊,忽的一下,坐下了,談心。四圍的也都跟着坐下了,聽着二位談心。又起了個旋渦。旁聽的人對二位朋友所談的參加意見了,當然非打起來不可。旋渦猛孤丁的擴大。打來打去,打到另一旋渦——二位老者正在街上擺棋。兩個旋渦合成一個,大家不打了,看着二位老者下棋,在對擺棋發生意見以前,這個旋渦是暫時沒有什麼變動的。

    要只是人潮起伏,也還算不得稀奇。人潮中間能忽然裂成一道大縫,好象古代以色列人的渡過紅海。要不是有這麼一招兒,我真想不出,大蠍的葉隊怎能整隊而行;大蠍的房子是在貓城的中間。離貓城不遠,我便看見了那片人海,我以為大蠍的隊伍一定是繞着人海的邊上走。可是,大蠍在七個貓人頭上,一直的衝入人羣去。奏樂了。我以為這是使行人讓路的表示。可是,一聽見音樂,人們全向隊伍這邊擠,擠得好象要裝運走的豆餅那麼緊。我心裏説:大蠍若能穿過去,才怪!哼,大蠍當然比我心中有準。只聽啪噠啪噠啪噠,兵丁們的棍子就象唱武戲打鼓的那麼起勁,全打在貓人的頭上。人潮裂了一道縫。奇怪的是人們並不減少參觀的熱誠,雖是閃開了路,可依舊笑嘻嘻的,看着笑嘻嘻的!棍子也並不因此停止,還是啪噠啪噠的打着。我留神看了看,城裏的貓人和鄉下的有點不同,他們的頭上都有沒毛而鐵皮了的一塊,象鼓皮的中心,大概是為看熱鬧而被兵們當作鼓打是件有歷史的事。經驗不是隨便一看便能得有的。我以為兵們的隨走隨打只是為開路。其實還另有作用:兩旁的觀眾原來並沒老實着,站在後面的誰也不甘居後列,推,踢,擠,甚至於咬,非達到“空前”的目的不可。同時,前面的是反踹,肘頂,後倒,作着“絕後”的運動。兵丁們不只打最前面的,也伸長大棍“啪噠”後面的貓頭。頭上真疼,彼此推擠的苦痛便減少一些,因而衝突也就少一些。這可以叫作以痛治痛的方法。

    我只顧了看人們,老實的説,他們給我一種極悲慘的吸誘力,我似乎不能不看他們。我説,我只顧了看人,甚至於沒看那列房子是什麼樣子。我似乎心中已經覺到那些房子決不能美麗,因為一股臭味始終沒離開我的鼻子。設若污濁與美麗是可以調和的,也許我的判斷是錯誤的,但是我不能想象到阿房宮是被黑泥臭水包着的。路上的人也漸漸的不許我抬頭了:自要我走近他們,他們立刻是一聲喊叫,猛的退出老遠,然後緊跟着又擁上了。城裏的貓人對於外國人的畏懼心,據我看,不象鄉下人那麼厲害,他們的驚異都由那一喊傾瀉出來,然後他們要上來仔細端詳了。設若我在路上站定,準保我永遠不會再動,他們一定會把我圍得水泄不通。一萬個手指老指着我,貓人是爽直的,看着什麼新鮮便當面指出。但是我到底不能把地球上人類的好體面心除掉,我真覺得難受!一萬個手指,都小手槍似的,在鼻子前面伸着,每個小手槍後面睜着兩個大圓眼珠,向着我發光。小手槍們向上傾,都指着我的臉呢;小手槍們向下斜,都指着我的下部呢。我覺得非常的不安了,我恨不得一步飛起,找個清靜地方坐一會兒。我的勇氣沒有了,簡直的不敢抬頭了。我雖不是個詩人,可是多少有點詩人的敏鋭之感,這些手指與眼睛好似快把我指化看化了,我覺得我已經不是個有人格的東西。可是事情總得兩面説着,我不敢抬頭也自有好處,路上的坑坎不平和一灘灘的臭泥,設若我是揚着頭走,至少可以把我的下半截弄成瘸豬似的。貓人大概沒修過一回路,雖然他們有那麼久遠的歷史。我似乎有些頂看不起歷史,特別是那古遠的。

    幸而到了大蠍的家,我這才看明白,貓城的房子和我在迷林住的那間小洞是大同小異的。

    大蠍的住宅正在城的中心。四面是高牆,沒門,沒窗户。

    太陽已快落了,街上的人漸漸散去。我這才看清,左右的房子也全是四方的,沒門,沒窗户。

    牆頭上露出幾個貓頭來,大蠍喊了幾聲,貓頭們都不見了。待了一會兒,頭又上來了,放下幾條粗繩來把迷葉一包一包的都用繩子拉上去。天黑了。街上一個人也不見了。迷葉包只拉上多一半去,兵們似乎不耐煩了,全顯出不安的神氣。我看出來:貓人是不喜歡夜間幹活的,雖然他們的眼力並不是不能在黑處工作的。

    大蠍對我又很客氣了:我肯不肯在房外替他看守一夜那未拉完的迷葉?兵們一定得回家,現在已經是很晚了。

    我心裏想:假如我有個手電燈,這倒是個好機會,可以獨自在夜間看看貓城。可惜,兩個手電燈都在飛機上,大概也都摔碎了。我答應了大蠍;雖然我極願意看看他的住宅的內部,可是由在迷林住着的經驗推測,在房子裏未必比在露天裏舒服。大蠍喜歡了,下令叫兵們散去。然後他自己揪着大繩上了牆頭。

    剩下我一個人,小風還颳着,星比往常加倍的明亮,頗有些秋意,心中覺得很爽快。可惜,房子外邊一道臭溝叫我不能安美的享受這個靜寂的夜晚。扯破一個迷葉包,吃了幾片迷葉,一來為解餓,二來為抵抗四圍的臭氣,然後獨自走來走去。

    不由的我想起許多問題來:為什麼貓人白天鬧得那麼歡,晚間便全藏起來呢?社會不平安的表示?那麼些個人都鑽進這一列房子去,不透風,沒有燈光,只有蒼蠅,臭氣,污穢,這是生命?房子不開門?不開窗户?噢,怕搶劫!為求安全把衞生完全忘掉,疾病會自內搶劫了他們的生命!又看見那毀滅的巨指,我身上忽然覺得有點發顫。假如有象虎列拉、猩紅熱等的傳染病,這城,這城,一個星期的工夫可以掃空人跡!越看這城越難看,一條醜大的黑影站在星光之下,沒有一點聲音,只發着一股臭氣。我搬了幾包迷葉,鋪在離臭溝很遠的地方,仰卧觀星,這並不是不舒服的一個牀。但是,我覺得有點淒涼。我似乎又有點羨慕那些貓人了。髒,臭,不透空氣……到底他們是一家老幼住在一處,我呢?獨自在火星上與星光作伴!還要替大蠍看着迷葉!我不由的笑了,雖然眼中笑出兩點淚來。

    我慢慢的要睡去,心中有兩個相反的念頭似乎阻止着我安然的入夢:應當忠誠的替大蠍看着迷葉;和管他作什麼呢。正在這麼似睡非睡的當兒,有人拍了拍我的肩頭。我登時就坐起來了,可是還以為我是作夢。無意義的揉了揉眼睛,面前站着兩個貓人。在準知道沒人的地方遇見人,不由得使我想到鬼,原人的迷信似乎老這麼冷不防的嚇嚇我們這“文明”的人一下。

    我雖沒細看他們,已經準知道他們不是平常的貓人,因為他們敢拍我肩頭一下。我也沒顧得抓手槍,我似乎忘了我是在火星上。“請坐!”我不知道怎麼想起這麼兩個字來,或者因為這是常用的客氣話,所以不自覺地便説出來了。

    這兩位貓人很大方的坐下來。我心中覺得非常舒適;在貓人裏處了這麼多日子,就沒有見過大大方方接受我的招待的。

    “我們是外國人。”兩個中的一個胖一些的人説:“你知道我為什麼提出‘外國人’的意思?”

    我明白他的意思。

    “你也是外國人,”那個瘦些的説——他們兩個不象是把話都預先編好才來的,而是顯出一種互相尊敬的樣子,決不象大蠍那樣把話一個人都説了,不許別人開口。“我是由地球上來的。”我説。

    “噢!”兩個一同顯出驚訝的意思:“我們久想和別的星球交通,可是總沒有辦到。我們太榮幸了!遇見地球上的人!”兩個一同立起來,似乎對我表示敬意。

    我覺得我是又入了“人”的社會,心中可是因此似乎有些難過,一句客氣話也沒説出來。

    他們又坐下了,問了我許多關於地球上的事。我愛這兩個人。他們的話語是簡單清楚,沒有多少客氣的字眼,同時處處不失朋友間的敬意,“恰當”是最好的形容字。恰當的話設若必須出於清楚的思路,這兩個人的智力要比大蠍——更不用提其餘的貓人——強着多少倍。

    他們的國——光國,他們告訴我,是離此地有七天的路程。他們的職業和我的一樣,為貓國地主保護迷林。在我問了他們一些光國的事以後,他們説:“地球先生,”(他們這樣稱呼我似乎是帶着十二分的敬意),那個胖子説:“我們來有兩個目的:第一是請你上我們那裏去住,第二是來搶這些迷葉。”

    第二個目的嚇了我一跳。

    “你向地球先生解説第二個問題。”胖子向瘦子説:“因為他似乎還不明白咱們的意思。”

    “地球先生,”瘦子笑着説:“恐怕我們把你嚇住了吧?請先放心,我們決不用武力,我們是來與你商議。大蠍的迷葉託付在你手裏,你忠心給他看守着呢,大蠍並不分外的感激你;你把它們沒收了呢,大蠍也不恨你;這貓國的人,你要知道,是另有一種處世的方法的。”

    “你們都是貓人!”我心裏説。

    他好象猜透我心中的話,他又笑了:“是的,我們的祖先都是貓,正如——”

    “我的祖先是猴子。”我也笑了。

    “是的,咱們都是會出壞主意的動物,因為咱們的祖先就不高明。”他看了看我,大概承認我的樣子確像猴子,然後他説:“我們還説大蠍的事吧。你忠心替他看着迷葉,他並不感激你。反之,你把這一半沒收了,他便可以到處聲張他被竊了,因而提高他的貨價。富人被搶,窮人受罰,大蠍永不會吃虧。”

    “但是,那是大蠍的事;我既受了他的囑託,就不應騙他;他的為人如何是一回事,我的良心又是一回事。”我告訴他們。“是的,地球先生。我們在我們的國裏也是跟你一樣的看事,不過,在這貓國裏,我們忠誠,他們狡詐,似乎不很公平。老實的講,火星上還有這麼一國存在,是火星上人類的羞恥。我們根本不拿貓國的人當人待。”

    “因此我們就應該更忠誠正直;他們不是人,我們還要是人。”我很堅決的説。

    那個胖子接了過去:“是的,地球先生。我們不是一定要叫你違揹着良心作事。我們的來意是給你個警告,別吃了虧。我們外國人應當彼此照應。”

    “原諒我,”我問:“貓國的所以這樣貧弱是否因為外國的聯合起來與他為難呢?”

    “有那麼一點。但是,在火星上,武力缺乏永遠不是使國際地位失落的原因。國民失了人格,國便慢慢失了國格。沒有人願與沒國格的國合作的。我們承認別國有許多對貓國不講理的地方,但是,誰肯因為替沒有國格的國説話而傷了同等國家的和氣呢?火星上還有許多貧弱國家,他們並不因為貧弱而失去國際地位。國弱是有多種原因的,天災,地勢都足以使國家貧弱;但是,沒有人格是由人們自己造成的,因此而衰弱是惹不起別人的同情的。以大蠍説吧,你是由地球上來的客人,你並不是他的奴隸,他可曾請你到他家中休息一刻?他可曾問你吃飯不吃?他只叫你看着迷葉!我不是激動你,以便使你搶劫他,我是要説明我們外國人為什麼小看他們。現在要説到第一個問題了。”胖子喘了口氣,把話交給瘦子。

    “設若明天,你地球先生,要求在大蠍家裏住,他決定不收你。為什麼?以後你自己會知道。我們只説我們的來意:此地的外國人另住在一個地方,在這城的西邊。凡是外國人都住在那裏,不分國界,好象是個大家庭似的。現在我們兩個擔任招待的職務,知道那個地方的,由我們兩個招待,不知道的,由我們通知,我們天天有人在貓城左右看着,以便報告我們。我們為什麼組織這個團體呢,因為本地人的污濁的習慣是無法矯正的,他們的飯食和毒藥差不多,他們的醫生便是——噢,他們就沒有醫生!此外還有種種原因,現在不用細説,我們的來意完全出於愛護你,這大概你可以相信,地球先生?”

    我相信他們的真誠。我也猜透一點他們沒有向我明説的理由。但是我既來到貓城便要先看看貓城。也許先看別的國家是更有益的事;由這兩個人我就看出來,光國一定比貓國文明的多,可是,看文明的滅亡是不易得的機會。我決不是拿看悲劇的態度來看歷史,我心中實在希望我對貓城的人有點用處。我不敢説我同情於大蠍,但是大蠍不足以代表一切的人。我不疑心這兩個外國人的話,但是我必須親自去看過。他們兩個猜着我的心思,那個胖的説:“我們現在不用決定吧。你不論什麼時候願去找我們,我們總是歡迎你的。從這裏一直往西去——頂好是夜間走,不擁擠——走到西頭,再走,不大一會兒便會看見我們的住處。再見,地球先生!”

    他們一點不帶不喜歡的樣子,真誠而能體諒,我真感激他們。

    “謝謝你們!”我説:“我一定上你們那裏去,不過我先要看看此地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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