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窗外,東風幽渺地吹拂著,暗夜中粲然畫下風的形跡,宛如欲吹落滿天雨點般的銀星。窗內,知名男高音多明哥嘹唱著珍愛不變的誓言,渾厚的歌聲向來受到陽德的青睞,今夜卻罕見地被他排除在思路之外。
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困擾著他,卻又抓不住真確的形影。
無疑地,虞晶秋與他預設的形象截然相悖離。任何人見著她後,必定會質疑她疏忽了職守的可能性,因為她的本體保留了孩童般的天真純粹,屬於單細胞動物。而單細胞動物的特點便是,一旦目標相準某個定點,就會不屈不撓地鑽研下去,一心一德,貫徹始終,將來不出師也難。
而今,居然有人甘願花費重資,只求將她逐出一個她相當適任的職務。更糟糕的是,凌某人評估過後,也認同了這件案子的委託,這就表示虞晶秋確實有可議之處。
既然如此,不就什麼問題也沒有了嗎?
「該死!」陽德喃喃詛咒。
他實在揮不去那股欺負小孩的惡劣感受。
台上檔案夾,海鳥社的社團宣傳單赫然攤放在桌上,與他面面相覷。
社團宗旨: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不損陰德,不違俠義之道……」整夜,他重複呢喃著這兩句最高指導原則。
東風,呼嘯得益發不懷好意──
※※※
「學無涯文教基金會」陷入短暫的忙亂。
藉由知名教育學者的引薦,基金會的兩名顧問、代理負責人虞晶秋及一名主要幹部,即將參加一場重要的餐會。
今晚,資訊界赫赫有名的龍頭老大──「擎天科技機構」的董事長馬川行──在陽明山私人宅邸舉辦一場小型的友誼派對,受邀的四十五名賓客囊括了政要、明星名人、紳士淑媛等等。照理説,那種星光熠熠的上流社會交際場合是輪不到「學無涯」這等苦哈哈的小小基金會涉足的,晶秋也不見得特別喜歡沾染滿身的銅臭味,然而他們眼光遠大的諮詢顧問,千辛萬苦弄來了受邀的資格,只因為基金會六個星期後推出的勸募活動,打算尋求馬川行的公司協辦,提供資訊產品做為贊助,並且藉由他在工商業界的知名度,多少撈它個七位數字以上的友情捐款。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而今夜的大好良機,鐵定非「為」一下不可。
一大早晶秋便囑咐下去,全員將「學無涯」過去十個月來的行政績效,整理成最輕便簡潔的檔案,今晚參加PARTY的時候應該能派得上用場。而她自己一頭鑽進投影片的檔案櫃裏,已經超過三個小時了。
「虞小姐?」基金會的財務會計洪小萍站在資料室的門口輕喚。
「嗯?」她蹲在地毯上過濾手中的透明片,心不在焉地應道。
要命!已經四點二十分,她只剩半個鐘頭的時間整備好一切資料,然後就得趕著回公寓梳妝打扮。
「虞小姐,有一份帳單要麻煩你過目。」洪小萍聽起來憂心忡忡。
「帳單?」她霍然仰首。洪小萍提及開會、工作或其他主旨也就罷了,任何事都能壓到明天以後再談,但「帳單」,對於基金會已經困窘拮据到谷底的財務而言,這個詞彙充分引起了她的關注。
「饒先生請人送來了一份收據,要求報公帳。」洪小萍無奈地喟嘆。
「又來了!」晶秋只想暈倒。或者讓姓饒的傢伙暈倒也成。
當初「學無涯」邀請饒哲明擔任指導顧問,是看中了他從事教育工作十五年的豐富經驗,而且他在學術界的名聲也打出響噹噹的招牌。晶秋在尚未接觸他之前,便多多少少聽説過這位「名學者」的流言,其中不外乎「沽名釣譽」、「以名聲換取財利」的評語。直到真正相處過後,她才敢篤定地斷言,在饒哲明身上,旁人可以清楚地印證一件事情──學問高的宿儒不見得擁有相得益彰的品德。
不可諱言,剛開始饒哲明確實為基金會盡心盡力過一陣子,替二十多名殘疾孩童規畫了私人的教育課程,讓他們紛紛取得國中或高中同等學歷。但投入不到一年,他的真面目便暴露出來了。
他開始上高級場所用餐、應酬,美其名為「替基金會籠絡、尋找幕後支持者」,實際上,他所花用的奢侈錢卻全數交由基金會消化掉。根據財務部上一季的統算,目前為止,饒哲明所用的款項起碼超出四十萬元。晶秋當場氣得幾欲暈倒。
偏偏她權責有限,奈何姓饒的不得,只能等候最高負責人宋學文由法國回來,再來處分發落他的罪責。
「饒顧問這回又開支多少?」她接過帳單瞄了瞄。「啊……啊……」
「不要懷疑你的眼睛。」洪小萍好心提醒她。
「兩……兩萬三千五百元!大西洋海鮮餐廳……四客龍蝦大餐……」她連完整的龍蝦長什麼鬼樣子也形容不出。「我的媽!這些龍蝦會唱歌嗎?」
「價值兩萬三千五百元的龍蝦,你吩咐他們跳火圈也沒問題。」洪小萍翻個白眼。
「不付!」她當機立斷。「你回個電話給饒先生,麻煩他把那四隻龍蝦提過來,除非他們具有尋常蝦兵蟹將所不行的異能,值得起兩萬三千五百元的身價,否則想本基金會拒付這筆賣身款項。」
「他會很不高興的!」洪小萍以超重鼻音強調。
「那又如何?」她還怕那老痞子不成!
「虞小姐,別要求我當炮灰好嗎?」洪小萍瞅著哀怨的眼神博取同情。
「好,我親自撥給他!」晶秋被惹毛了。管它什麼以下犯上、不服從工作倫理!母老虎不發威,真給他當成病貓了!最好氣壞那頭老狐狸。
她一躍而起,才執起牆上的分機,內線通話器便嘟嘟地鳴嚷起來。
「虞小姐,二線電話。」總機小姐清脆的語音如唱歌似的。
這麼巧?兩個女人交換納悶的視線,該不會饒先生心有靈犀,自動掛電話上門先聲奪人吧?
晶秋按下二線閃爍的燈號,試探性地輕叫:「喂?」
「晶晶……」
砰!話筒立刻被她摔上。
「要命!」她拚命揉捏上臂的肌膚,雞皮疙瘩被那聲甜膩、蜜得幾乎黏牙的呼喚全擠出來了。
「是誰?」洪小萍瞪著眼珠子,還以為她聽見鬼叫了。
「誰也不是。」她立即將噩夢般的叫聲揮出腦袋瓜子。
二線的紅燈再度密密閃爍。雖然分機線上一丁點響音也沒有,晶秋卻彷佛聽到火災警鈴的驚鳴聲,見了鬼般瞠住電話。
「虞小姐……」洪小萍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反應。
她不得不擠出一絲微笑,執起話筒,説服會計小姐天下無亂事。
「喂?」
「晶晶,你為什麼掛我電話……」
咕咚!話筒第二度甩貼回機座。
「打錯了!」她做作的語氣欣悦輕鬆得幾乎不像虞晶秋。「走,咱們先準備好今晚要用的數據資料,饒先生的問題請你多擔待一下,找個空檔掛電話過去和他談談。」
彷佛為了跟她作對似的,總機明亮的喚聲再度從內線通訊器嘹唱而出。
「虞小姐,外找。」
她也未免太紅了吧!晶秋瞄了眼手錶,終於覺悟到時間已經流失掉了。
「你趕快替我把各部門的資料統合起來,會完客之後我得飛車趕回去打理行頭。」匆匆交代完會計小姐,她小跑步離開資料室,直奔入門處的接待區。
可能是太過緊促的緣故,她的前腳甫踩進接待處的地盤,後足踝莫名其妙地扭了一下腳筋。
「啊!啊、啊──」無助的雙臂攀著空氣飛舞,卻構不著任何支撐住跌勢的扶持。
別!別讓她又糗了,老天──
「當心!」眼前白花花地晃過一道矯健的身影。
下一秒鐘,木星撞擊地球,她安然棲靠著結實的胸膛。
晶秋近乎呻吟地合上眼。毋需視覺做為輔證,光憑這副胸膛的熟悉體温,她已經叫得出訪客的身分。
「陽德……」為什麼每回都在他跟前出岔子?
「如果我早知道貴基金會把歡迎儀式設計得如此誘人,八百年前就養成每天上門的習慣了。」帶笑的男中音湊近她耳畔逗趣。
晶秋緊緊將潮紅的臉頰埋進掌中,沒有勇氣抬頭。形象哪!老天爺,為我保留一點殘餘的自尊和形象吧!
「為什麼每次都是你?」她強迫自己仰頸面對現實的考驗,口氣百分之百嚴肅。
「上帝的旨意,尋常凡人又如何能想透呢?」陽德回以同樣的正經八百。
她好可愛!心中柔軟的角落輕輕訴説著。老姑婆鏡框又架回原位,深褐色的長裙依然剪裁成A字形的古板式樣,不過他已經目睹過老處女盔甲之下的真面目──那個紅潤且具女人味的美人兒虞晶秋。
才一個多星期不見而已,他赫然發覺自己開始思念她了。思念她的故作古板,還有跌跌撞撞的笨拙,最重要的是,當她糗在他跟前時,瓜子形的白皙臉蛋便會染上豔豔的桃花紅。
陽德也會思慕女人的消息若走漏出去,校園那幫娘子軍鐵定將她視為人民公敵。
不過,她是怎麼把自己打扮成這副鬼樣子的?
「你怎麼曉得我在『學無涯』工作?」晶秋顯然還未察覺兩人相偎相擁的曖昧姿態。
「你上回告訴過我。」説話間,陽德順手摘掉她的粗黑鏡框,輕輕抽出固定姑婆髻的髮夾和細簪子。
蓬卷的烏絲剎那間披垂下來,宛若波光流轉的玄黑色清瀑。
「是嗎?」看來泄密者本人已忘得一乾二淨。「那麼,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陽德終於回想起自己的來意。「噢!對了。」
遲疑的貓兒眼移向碎花地毯。
一來紅玫瑰花屍散躺著,悽悽涼涼地哀訴她們被毀容的命運。長莖根部扎束的絲緞蝴蝶結,如今有若花兒的壽衣,氣氛莊重肅穆。
「你……你送花給我?」她吶吶的。芳心突如其來地疾跳,幾乎害她喘不過氣來。
啊!怎麼胸口怪怪的,莫非是心律不整?她捫心自問。
「這個嘛……」美人兒乍現的紅霞引發他的罪惡感。「你要這麼形容,我也不反對,不過──訂花的人不是我,在下只不過恰好在這間花店打工,兼任送花員。」
他奶奶的,紅粉知己填滿了四、五本登錄簿,為何他從沒想到送女人鮮花素果?
「噢。」她瞳仁正中央煥散的光彩稍微斂了下來。他好像很忙的樣子!從助教到問卷調查員到披薩外送生到花店外務,三百六十五行儼然行行有他的形影,而且次次與她碰得著面。
一回神,忽然察覺兩人的姿態極端的不雅,她忙不迭退出兩大步。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壓壞你了!」這算不算另一種糗到的場面?
總機兼招待小姐躲在櫃抬後頭偷笑。
「好吧!送花任務雖然失敗,留言照樣得傳到你手裏。」他聳了聳肩,從白色牛仔褲口袋掏出小卡片。「這束長莖紅致瑰來自……我看看……宋爾雅先生的手筆,卡片上寫道:『晶晶,我想念你,愛。』」狐疑的眉毛挑得高高的。「你真的擁有一位把名字取作『爾雅』的庸俗愛慕者?」
雖然她的社交生活半點也不干他的事,但,掩藏在橢圓形眸中的鋭利眼光卻讓她不得不作答。
「他是我工作上認識的朋友,沒什麼重要性。」晶秋盡責地回話。
「哦?」陽德把香水卡片舉到一臂之遙,斜眼睨視它。「你對宋爾雅先生羅曼蒂克的舉動有什麼感想?」
「羅曼……蒂克?這個人做哪一行的?歌星還是演員?我從沒看過他的電影。」她故意裝傻,「既然心裏少了點認識,當然對他無動於衷!」
為了取信於人,她慨然拍拂著他的臂膀,仿若在安撫背毛微微豎起的大貓。
為了某種莫名的原因,陽德對於宋爾雅送花的舉動相當不以為然。她説不出來自己如何看出來的,畢竟她與他並未熟稔到心有靈犀的程度。可是……怎麼説呢?她真的可以從他挑眉、逗弄、審視的表情變化之中,點透他隱隱敵視的含意。而且,可能就是出於這份敵對和不以為然,他才會親自將昂貴的花束送到基金會,以便探求她的反應。
「很好。」陽德相當滿意她的回答。「既然宋先生完全不重要,咱們就忘了他吧!」
他順手一捏,香水卡片萎縮成湯圓狀的皺球,臨空飛越三公尺的拋物線,正中牆角的字紙簍。
空心射籃,得分!
基於習慣因素,他一接下虞晶秋的CASE,就將目標者的祖宗十八代、乃至交友狀況摸得一清二楚。人事檔案中當然包含了「宋爾雅」三字。起初他並不在意,也沒打算將這號人物放在眼裏直到他對虞晶秋開始產生興趣。
四十分鐘前,他安排在宋家的臨時幫傭來電打小報告,透露了宋某人訂鮮花贈美女的香豔行動,終於,這傢伙引起他貨真價實的關注。
不識抬舉的宋姓男子試圖泡「他的」標的物!
這下還得了!他聽憑直覺,立刻展開捍衞疆土的重任。先冒名打電話通知花苑,取消宋爾雅的訂購行動,再準備了花來前來基金會探探敵情。
幸好,晶秋並不示威或覺得希罕的反應,讓他非常滿意。
「好啦,我晚上還有其他重要的事,先走一步。」他不由分説地拉近晶秋,在她前額落下淺淺的告別吻。「後天你有課,咱們學校見。」
臨走之前,順便贈送總機小姐一記瀟灑的微笑,勾出人家芳心內亂跑亂撞的小鹿。
貓類優雅的韻律感充斥著他的一舉一動。
「好帥喔……」身後,痴醉的總機小姐呢喃著滿心的神魂顛倒。「虞小姐,你在哪裏認識他的?」
「他……」晶秋吶吶目送狡貓般的靈動背影離去。
這個陽德親自送來一束刺鼻的花,只為了徵求她的同意之後,把送花人的小卡片扔掉?
奇哉怪也!
她發覺自己越來越弄不懂貓科動物善變的思路。
※※※
陽明山的私人別墅「曇香園」,今晚燈火輝煌。整片產業的左翼以玻璃屋搭蓋成廊庭,既可以坐享一整片星坐芒點點的夜空,又能保持中央空調控制的徐暖恆温。中庭裏置著一列長桌,誘香地擺滿了中西兩式的自助餐點,長桌尾端垂直放著一張餐具方几,中央的水晶盆盛滿淡粉紅的雞尾酒,調味用的柑橘和檸檬刀雕成薄片,覆滿兩大碟白瓷盤,淡米與濃黃相間,新綠與淺橘相伴,營造出極成功的視覺享受。
派對進入第二個小時後,重量級的賓客也大都到齊了,晶秋捏緊半夾在纖臂與身軀之間的小提包。包包內,就是基金會準備留給主人馬川行過目的資料。
可是,馬老闆一臉不太好惹的模樣。他的身材並不高大,充其量只比她高出幾公分,但壯碩的體魄卻頗為可觀,橫著看過去,腰肢扎練得相當粗廣,鐵幹似的臂膀十分結實,非常雄壯威武。人中部分留著兩撤山羊鬍,更加強調他剛硬難纏的性格特徵。
她杵在入口不遠處的角落,嚥了口口水,頂高鼻樑上的姑婆式鏡架,不太確定應該如何接近馬川行。
打從一進門,引薦她與會的顧問先生便言明瞭主人的習慣──
「虞小姐,馬先生做事很講究場合與規矩,只要他中途踏上二樓,就表示私下與幾位貴客談生意去了,你務必要等到那時候再跟著上樓,把基金會尋求贊助的資料交給他,免得觸犯人家的大不韙。」
然而馬川行夫婦言笑開懷地周旋在賓客之間,絲毫沒有上樓的意思,儼然就想讓她白跑一趟……
來了、來了!她精神一振,遙觀著馬川行輕輕地向妻子打了個手勢,領著兩名政商界的要員,緩緩移向通往二樓的櫻木樓梯。
她武裝起勇赴獅籠的決心,確定馬川行消失在二樓的梯端盡頭,不會中途折回宴會場之後,捱著怦怦跳、嚇嚇叫的橫膽,步上另一層樓的世界。
有錢人的隔音設施硬是不同凡響,她一進入二樓的領域,一樓觥籌交錯的繁華條然冷卻下來。
一道筆直的長廊從腳下往前延伸,終結於幽暗盡處,牆上的幾盞小宮燈,間歇點綴著陰影。
晶秋茫然迎視五、六扇合攏的門扉,不曉得應該敲開哪一間。
左首第二間的門縫裏透出微光,或許主人正在裏頭開會吧!
她鼓起勇氣走過去,握拳正待扣門──
一詞冷硬的鐵掌驀地從斜側方兜過來,制住她的粉荑。
「呀!」晶秋這一驚非同小可,直覺地蹌退一步,皮包下方的硬尖處恰好往後扎落──
「哎呀……」偷襲者痛叫出來,抱著兩腿間的「要害」頹軟在地上。
「饒先生,你怎麼了?是誰傷到你了?」她訝異地回身,彎腰去攙扶莫名其妙受害的傷者。
「你你你──」饒哲明痛苦兼痛恨地死瞪住她。
「來,我扶你。」晶秋很善良。
可惜,七、八十公斤的男人體重終究不是她小小弱女子扛擔得起的。饒哲明搭住她脖子,腰桿才直了半尺,她氣喘吁吁的,幾乎被這把重擔壓癱了。
「當心!嘿──」饒哲明突然察覺臂膀下的憑藉滑了開去,水桶形的軀幹嘩啦啦又垮倒了一次。「噢!我的屁股!」
「啊……啊……」她萬分過意不去。「不好意思,我一時手滑──來來來,我再扶你起身。」
「別碰我!」受害者低吼。
克服了極度的摔傷挫痛之後,他霍地起身,揪著晶秋進入走廊對面的房間。
「喂!你做什麼──嘿!」晶秋跌了一跤。好不容易穩住摔勢,房門已被饒哲明反手掩上,趁便扭亮門旁的小枱燈。
匆亂之間,她無暇環顧自己進入什麼樣的房間,隱約感覺到似乎是一間客房,有牀有躺椅,其他就模模糊糊了。
她愣愣地揉搓被他抓瘀的皓腕,昏暗的鵝黃光芒使他滿臉的惡意更加陰沉。
「你這個婊子!」饒哲明劈頭扔下一句不入流的穢語。
「什麼?」晶秋差點岔了氣。
「嫁不出去的老姑婆!沒人要已經夠可悲了,你還不懂得收斂一點!」他扭曲的五官何嘗有教育者的風範。
晶秋的下巴垂下來。雖然她個人對饒哲明積存的不滿已經淹沒喉頭,隨時會湧發出來,不過到目前為止,她尚未真正的表露於形色,所以姓饒的實在沒理由爆發突如其來的怨怒。
而且,饒哲明願意講理還好,若他偏擱下學者的身段,一味地效法潑婦罵街,那麼憑她遜色常人兩三分的罵功,萬萬敵不過他的尖嘴利舌。
「饒先生,我們都是文明的讀書人,恰好又具有同事的關係,您最好控制一下自己的用詞。」她清了清喉嚨,武裝起女教官的嚴肅形象。
「關係?我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就憑你枯守了幾十年的老處女身分也想教訓我?你也不想想,一個女人連像樣的男朋友都巴不上邊,又懂得哪門子『經營管理』、『行政工作』的概念!」他狠惡的言詞完全失卻平時端出來的氣質。「告訴你,你給我安分一點,別想和我過不去!『學無涯』能夠撐到目前的階段,全靠我利用私下的人脈籠絡出資者,説服他們捐贈基金。只要你惹得我心情不好,我包準讓你明天就打包回家吃自己!」
「什……什麼?」她震怒得渾身發抖。「你……可惡!你説什麼鬼話?!」
肚子裏千百句痛罵這名賊的詞語,衝到口邊卻只剩下幾個不痛不癢的造詞。
沒法子!她真的不擅長謾罵!
「難道不是嗎?」饒哲明咧出有恃無恐的狠笑。「要是老子心裏不痛快,向基金會辭去顧問的職位,再把我引介過來的資金來源全部切斷,我就不信『學無涯』撐得過兩個月!」
「沒錯,雖然『學無涯』目前的贊助者大都靠你穿針引線而來,不過這些年來,你幾千、幾萬地花用基金會公款,內部財務幾乎成為你的私人荷包。你引進來的財源雖多,浪費掉的金錢也不少,憑什麼把自己誇稱得如此偉大?」她啥都不行,講起道理來卻最有一套。
偏偏饒哲明拒絕奉行文明人的行事原則。
「老子管你那麼多!」他猛地揪住晶秋的手臂,齜牙咧嘴地狺狺叫。「反正我警告你,只要再被我聽見你故意壓下我呈報的公帳,我保證讓你後悔一輩子。」
「你!我就不信你敢對我怎麼樣──豬八戒!」她吼出自己的字典裏最嚴厲、最下流、超級髒活的罵名,拚著被攻擊的危險也要與他爭出個輸贏高低。
「好,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饒哲明揮高拳頭,作勢欲打她。他敢不敢真打下來是一回事,嚇嚇她以達到威脅效果才是最主要的重點。
「啊……」晶秋連忙閉上眼睛。
超級駝鳥的!
「如果你敢碰她一根寒毛,我保證讓你後悔一輩子。」清揚冷測的男中音從房間的一隅發出來。
糾纏不清的兩個當事人同時楞住。
房內另外有人!饒哲明直覺聯想到,他以武力恐嚇婦女的景象被第三者當場目擊,以後該怎麼維持形象?
而晶秋腦中迴旋的思緒就簡單多了,統共可以歸納為兩個字──
陽德!
他簡直是無孔不入!
她愣愣地回眸,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她好像走到哪兒去,都會遇見他。
牆角的落地窗前,一張單人沙發面向著窗外,靜靜擁抱月光。高高的椅背遮擋了沉陷進椅內的客人。誰教饒哲明進房之前不先檢查一下,如今做壞事被逮個正著,算他活該。
「嗨!」陽德笑吟吟地打了聲招呼,踱著四足動物固有的慵懶來到她身旁,渾然將屋內的第二個男人視若無物。
「你怎麼會在這裏?」晶秋大惑不解,任由他將自己的皓臂從敵人的虎口拯救下來。
看樣子,他似乎出他們早一步待在這間客房中。
此外,這也是她第一次見到陽德衣著正式的絕帥。他過長的黑髮仍然用髮帶束紮在腦後,健軀上規規矩矩的西裝、長褲──還打領帶耶!卻又透露出截然不同的風采。便裝時的陽德若像一抹爽朗自由的輕風,盛裝過後的他使成為品味獨具的白領雅痞,外表上驟然成熟了十載。
陽德聳了聳肩,並不正面回答她的質詢。
「你又跑來這裏打工當服務生呀?」晶秋立刻聯想到穿梭賓客之間的男服務生。原來他偷懶來著!
貓般的橢圓形瞳孔閃過一抹狡黠。
「對呀!」他拂掉衣領上假想的灰塵。「我這身打扮夠炫吧?」
「嗯。」她悄悄暈開了嬌顏。他不管怎麼穿都好看,上天委實太獨厚他了!
服務生而已,不怕!饒哲明暗暗鬆了一口氣。
「嗯哼!」他輕咳一聲。「虞小姐,咱們就這麼説定了,希望你好自為之。」
中年痴胖男子與年輕小夥子對壘,無論如何,在氣勢、體力上都是吃虧的,饒某人倒不至於傻到向他叫陣,反正威嚇的目的達到就成。大家後會有期!
「這樣就想走了?」陽德輕鬆的手臂搭在晶秋肩頭,一副「她是我姊妹」的態度。
饒哲明踱開來的步伐頓了一頓。
「不然你想如何?」口氣有些試探性的意味。
「不想如何。」陽德忽然抽掉她髻上的髮簪,全然不顧事主的抗議,趁她失神的時候,順道再摸走她鼻樑上的粗黑鏡架。
「喂,別這樣!」晶秋忙不迭地捍衞自己。「你下午摸走我一副眼鏡,還沒物歸原主,現在又想打我備用眼鏡的主意。」
「你不戴眼鏡比較好看!」貓科動物一旦固執起來,尋常人類通常很難拗得過它們。
再説,接下來即將發生的場面屬於限制級暴力,兒童及姑婆們不宜觀賞。
「陽德,馬上還給我!」
「立正!」他突然輕喝。
晶秋自小過慣了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生活,耳邊突然聆見威嚴的喝叫,下意識地兩腿併攏,抬頭挺腰縮小腹。
砰!砰!兩聲悶響撼動了密室的氣流,饒哲明雞貓子嚷喊的痛叫聲隨之響起。
「唔──」痛入心肺的呻吟聲哼進她耳裏。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她努力眯緊上下眼瞼,依然只能瞧見模糊朦朧的輪廓,隱隱約約彷佛覷見饒哲明倒在地毯上,蜷成蝦米狀。
「沒事,這位先生不小心跌倒了。」熟悉而安全的體温再度靠回她身畔。
「真的嗎?」她驚惶地問,不想害陽德惹禍丟差使。
「假的。」他依然悠哉遊哉,挽起佳人的纖纖素手,離開現場。
「陽德,暴力是無法解決問題的。」她抬出老大姊的風範。「你應該學會剋制自己的衝動,尋求更温和文明的解決之道,以免日後誤入歧途,或養成以肢體動作代替講道理的惡習……」
温柔如春水的吻,趁她不察,綿綿印上她的額角。
「你今晚好美。」唇抵著肌膚,喃喃讚賞。
叨叨絮絮的説教嘎然而止。
「啊……呃……」真的嗎?她抬腕輕觸熱烘烘的秀頰,再碰碰鬢髮,紅麗的霞霓調勻了滿面的玉白基調,漸漸加深,直到整個人豔化成一朵嬌媚的春蕊。「嗯……我……這個……謝謝。」
那抹又赧又澀、又想持回端莊形象的姿態,看在陽德眼中竟有無比的吸引力。
虞晶秋的美,便在她的不自覺。
陽德偏頭欣賞了好一會兒,逕自痴了。
半晌,他終於按捺不住,驀地讓她背抵著走廊的粉牆。
「幹什麼?」她呆怔地注視著他。
朦朧的目光望出去,雖然周圍的情狀並不真切,依然可分辨出他漸漸湊近的臉龐線條。
天!他──他──他該不會打算吻她吧?她的年紀都可以做他媽……不!太誇張了,應該是「姊姊」……也不對,嚴格説來,陽德行事比她穩健多了,性格又深沉,即使反過來做她哥哥也符合資格……不!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守候了二十六載的初吻即將「失貞」,而她盡繞著哥哥姊姊的傻問題打轉,反而一點也不介意……
「我想吻你,一下下就好了……」他提出温柔的商量。
卻是在她尚未回答之前,唇已主動覆上渴望已久的芳美。
他剋制自己不要太深入地攫住她。纏綿的唇,往返流連著她的櫻桃唇瓣,輕輕點、細細吻,密密柔柔的,以免過度突兀或親密的舉動嚇著了她。
她這樣拘謹慣了的女人,宛若空谷裏從未親近過人氣的花苞,必須承受極度温柔的對待,才不會弄傷她脆弱粉俏的軟芯,零落早凋。
一旦她甘願敞露自己的花瓣,其中包裹的真心,從此便專屬於照料她的園丁,再也不會更改。
陽德密密吻過了生澀矜持的玉顏,儘管體內奔騰的千軍萬馬發出強烈抗議,他依然勉強自己拉開一絲絲距離。
今天到此為止,來日方長。
「我們下樓吧。」他恢復了爽朗含笑的態度。
晶秋緩緩睜開瞳眸,其中盪漾著瀲灩的波光。
「啊……我……你……嗯……」又到了虛詞時間。「這個……檔案……基金會……馬川行……」
迷離失魂的神智暫時無法組織成完整的句子,支著前額,拚命想抓回正常的語言能力。
「我明白了。」多虧了陽德居然聽得懂她的東拉西扯。「東西交給我。」
他自動從手提包裏拿出完備的檔案夾,隨口交代她稍候,逕自走向廊端最後一扇房門。也沒見他敲門或怎地,房門忽爾為他拉敞一道開口。
陽德隨手將檔案夾交給門內的人,嘀嘀咕咕地交代幾句,就帶著大功告成的笑紋邁回她跟前。
「等一下,我必須向馬先生解釋……」
「行了,過幾天他的秘書會主動和你聯絡。」他攙起女伴的柔荑,打算回返樓下的衣香鬢影。
「你怎麼曉得?」她辛苦地半吊在他臂膀上。
「馬先生親口答應的。」
「他幹嘛答應一位臨時服務生的要求?」她極為不解。
「好問題……」陽德頓了頓。「因為馬先生很喜歡我今晚特別為他調的雞尾酒。」
好一杯強而有力的雞尾酒呀!
晶秋凝視他無辜的眸心,一如以往,其中除了爽朗和自信,啥也看不出來。
也罷!她決定放棄。
貓科是所有動物中最成功的隱藏者,視維持神秘感為終生的天職,旁人再苦苦追蹤下去也沒用。
反正她素來相信他的能耐,既然他如此承諾,一切便已足夠!接下來,就等著瞧吧!
※※※
距離電動門尚有十公尺的距離,福斯房車便已熄掉引擎,藉由推進器最後的動力,無聲無息地滑進車庫裏。銀灰色鑰匙抽離啓動的孔鞘,整部車子霎時臣服於啾啾山蟲鳴的暗夜。
矯健的身影從駕駛座鑽出來,橢圓形瞳仁炯炯透著獅豹般的審慎之色,四下環顧一週,顯然相當滿意自己來無聲、去無息的行蹤。
他舉步邁向連接車庫與主屋的小徑。
「回來啦?」牆上鬱金香造型的廊燈被主人啪地扭亮。
「老天……」夜貓子嘀嘀咕咕地埋怨。
原本打算直接摸黑上樓的,這下子被屋主大人逮到,他當然只有乖乖進客廳受審的份。
「這位大哥,失眠是老年人常見的生理現象,您怎麼年紀輕輕的就未老先衰了?」陽德趁便替自己找著一處離樓梯口較近的位置,蜷窩進去,渾然把客廳裏的男女主人視若無物。
馬川行的山羊鬍子愠惱得差點沒燒焦。
「什麼『大哥』?!兒子,你這麼稱呼你老爹對嗎?」資訊界大老擺出他足以使閻羅殿失火的悍將臉。
這一千零一號撲克表情在處置怠惰員工或偷吃步對手的時候,向來管用,不過馬川行心知肚明得很,若想料理他那滑溜似泥鰍的兒子,可能有點兒困難。
從小,陽德不只面對紅粉佳人有一套,應付自家老子也一樣遊刃有餘。
每回他露出憂心忡忡的神態,陽德便又是挺肩膀又是拍胸脯,儼然有「天塌下來我會賜給你這個榮幸幫我扛著」的俠氣!而一旦他嗔怪生悶氣,狡猾兒子又懂得適時效法老萊子綵衣娛親的精神,出盡百寶逗老爸笑成痴呆狀;一旦他動了肝火,陽德典型的回應則是隨著噴黑煙的情節輕重,表現出程度不一的無辜表情,然後急電他後孃趕過來援充救火隊。
論起兒子的種種劣跡,馬川行自認還能消化完畢,最救他受不了的,是兒子的「皮」!
陽德之「皮」,連製作皮影戲用的水牛皮也韌他不過。舉凡任何事,他皆能以一「皮」應萬變。
「爹爹,孩兒真的累了,明天學校還有課呢!」他又開始皮了。
「少來這一套。」馬川行挑中兒子對面的雙人沙發,攙老婆就定位,大有準備長期抗戰的態勢。「今晚你送回家的女人是誰?」
「你好歹拿出一點問話的技巧,否則兒子又要撤退回私租的公寓,三個月不回家了。」馬伕人白了老公一眼,言語中真正譴責的對象卻是寶貝繼子。
「對嘛!」陽德假裝沒聽懂,立時與後母娘娘站在同一陣線。
「不過,既然你爹發話了,你就照實回答吧!」眼看激將法收不到功效,馬伕人只好明著出招。
「説!」馬川行的狠笑像煞月圓時分的狼人。
陽德素來秉持識時務者為俊傑的座右銘。「沒什麼,她在我服務的學校擔任講師。爸,我今晚交給你的基金會資料別忘了翻一翻,人家只想邀請你參加他們舉辦的勸募活動,順便捐點小錢而已。」
為了博取美人心,他不得不虧欠老爸一筆。
「請問你口中的『小錢』究竟有多微薄?」
「不多!千萬不要太多,我可不希望咱們家給人財大氣粗的暴發户印象。」他搶在前頭警告。「捐個百兒八十萬就夠了。」
百兒八十萬還叫小錢?馬川行為之氣結。
「請你給我一個合理的原因,為什麼我應該砸錢給一個聽都沒聽過的雜牌基金會?」一家之主不愧為成功的經營者。
「因為那個雜牌基金會的代理負責人恰好讓你兒子迷戀得不得了,你若希望將來馬家順利生出一名長孫,回過頭來繼承堂堂的本家大姓,最好乖乖把錢捐了,其他的,我也不和你為難。」他寬宏大量地揮揮手。
「什麼?」
「講真的?」
夫妻倆同時傻了眼驚叫,叫聲中包含的情緒卻略有出入。
「你終於撞見看上眼的對象啦?」馬伕人腦中瞬時編造出自己穿著高雅旗袍,亭站在婚禮講台上,發表主婚人感言的美好景象。
「別開玩笑了,那婆娘衰老得足以當你媽!」馬川行只差沒吐血,雖然他對基金會負責人的印象不深刻,但是對方梳理著姑婆髻、身罩深灰色道姑袍的外表仍然殘存在他的記憶中。
「老爸,講話客氣點!」陽德的口吻驀然添加生冷剛硬的氣息。「人家喜歡復古而保守的打扮,正好符合目前的潮流趨勢,實際芳齡可只進入二十有六,配你兒子我剛剛好。」
「她那副模樣不叫『復古』,應該形容為『過時』!」馬川行的老臉漲成暗紅。「你高中時代泡上的見習修女都比她高明兩百五十倍。」
「是嗎?」兩排長而翹的睫毛掩住他如劍的鋭芒。
馬伕人暗叫不妙。雖然這個兒子是從馬川行的染色體分生出來的,歸究根源,卻是由她一手調教長大,她比丈夫更瞭解兒子。
「親愛的……」
「我早八百年就勸告過你,另外找份正當的工作為上,少給我賴在大學裏混日子。憑你的資歷,即使出馬開課升任講師也沒問題,結果呢?你偏偏喜歡耗上那個勞啥子助教的小名頭,還有事沒事地看上一些阿里不答的老道姑。你自己想想看,如果把幹助教的時間用來成立一間律師事務所,現在怕不已經揚名海內外了。」馬川行噼哩啪啦地先吼個過癮再説。
「是嗎?你這麼以為嗎?」陽德緩緩地從休閒椅上挺直身子。
喔哦!馬伕人彷佛聽到十級颱風的警報聲掀翻了屋瓦。
陽德不站起來還好,只要他兩腿一觸及地球表面,即代表正式進入備戰狀態。這小子擅長以保護色干擾對手視聽,比夜貓子更精鋭靈敏,無論文攻、武伐,都算一等一高手,往往敵人稍一失神,再回過頭來便發現自己一敗塗地了。
「好了、好了,時候不早了,有什麼要緊事下回再聊吧!」她當下介入戰局。「兒子,你明天一大早還得趕回學校呢!快快睡覺去。」
和事佬不由分説地扯著他手臂,使勁往二樓拖去,拚命拍撫他後背的玉手彷佛想撫平大貓豎直的寒毛。
「我的話你究竟聽進去沒有?」馬川行依然杵在原地叫囂。
「你給我少説兩句!」她回首發雌威。
陽德不願讓繼母為難,順從地離開沙場,步上二樓的休戰區。
「媽,你如何忍受他的嗓門這麼多年的?」他咕噥地和繼母咬耳朵,不願讓她難做。
「這算什麼?你還沒聽過他打鼾呢!」馬大人嘆息,忍不住發了幾句勞騷。
既然換了一個對手,陽德迅速更換統戰策略,端出他最可憐、最需要温暖的幼貓臉,尋求母性支援。
「對了,現在怎麼辦?老頭子發火了耶!我準女友的活動還得仰賴他賞個臉。」
「少來!剛才你撩撥他的時候,為何就沒考慮到女朋友的問題?」她又好氣又好笑。「你呀!只差不是從我肚子裏鑽出來的,有幾斤幾兩重我還會不曉得嗎?」
陽德的生母不外乎別人,正是她的親姊姊。
當年姊姊罔顧不適合懷孕的孱弱體質,發狠為丈大生下一個心肝寶貝。由於她們陽姓孃家缺少男丁來傳香煙,馬川行顧念愛妻拚著生命危險的辛苦,於是接受陽家提出的第一個子嗣從母姓的要求。誰知姊姊產後苦撐了四個多月,終究撒手人寰。
初時,馬伕人以小姨子的身分,自願為姊夫照顧孩子,因此他深深痛惜愛侶、追悼亡妻的真情,盡數看在她的眼裏,日久也感動了滿腔的少女情懷。
朝夕相處之下,即使石人兒也會被徐風磨圓了稜角,何況人心原就出於有情生。於是,在小陽德滿兩歲生日當天,他們倆決定成就歲月促成的情愫,正式結為連理。
儘管她的名分扶正了,馬川行卻被元配喪命的過程嚇怕了,尤其當他知曉陽家女性天生體質就不適合育生後代,更是抵死不肯讓第二任妻子懷孕。
好處是,馬伕人毋需經歷懷胎生產之苦,便能擁有一名聰明機靈到心坎裏的寶貝兒子。
壞處是,陽德會長大。
這小子打幼年開始心眼就多,年歲一長自然益發難纏。有一天他突然發現,頂著孃親的姓氏既逍遙又自在,從此便不急著認祖歸宗、遵從父命。因此尋常人家的父親火大起來嚷嚷「我要和你切斷父子關係」的恐嚇,對他從沒能生出多大效用,頂多皮他老爸一句:「無所謂,咱們倆『看起來』本來就沒有父子關係。」
徒然讓他老爸暴怒得心臟病發作而已。
馬川行若像急躁狂熱的牛頭犬,陽德就似一隻懶洋洋的頑皮貓,總喜歡伸出爪子,撩撥得牛頭犬汪汪狂吠,然後悠哉遊哉地走開,蹲在草叢裏旁觀讚歎自己的傑作,一副與他無關的超然姿態。
「既然如此……」陽德嘿嘿笑。
「知道了。」她白了兒子一眼,順勢將他塞進房門裏。「早點睡,沒事常回家吃飯。自從你搬出去,你老爸下班回家找不到人練嗓門,簡直無聊到口舌結蝴蛛網。」
「那有什麼問題!」掩上房門之前,叩謝慈恩的吻落在繼母頰上。「我愛你,媽咪。」
馬伕人樂得合不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