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滅了。宿舍裏亂鬨了一陣兒,慢慢的靜寂起來。沒光亮,沒響聲,夜光錶的針兒輕輕的湊到一處,十二點。
杜亦甫本沒脱去短衣,輕輕的起來,披上長袍。夜裏的春寒教他不得已的吸了一下鼻子。摸着洋蠟,點上,發出點很懶惰無聊的光兒。他呆呆的看着微彎的燭捻兒:慢慢的,羞澀的,黑線碰到了蠟槽,蠟化開一點,象個水仙花心;輕輕炸了兩聲,水仙花心散化在一汪兒油裏;暗了一會兒,忽然想起它的責任來似的,放出一支蠟所應供給的全份兒光亮。杜亦甫痛快了一些。
轉身,他推醒周石松。周石松慢慢的坐起來,蜷着腿,頭支在膝上,看着那支蠟燭。
“我叫他們去!”杜亦甫在周石松耳邊輕輕的説。
不大的工夫,象領着兩個囚徒似的,杜亦甫帶進一高一矮兩位同學來,高的——徐明俠——坐在杜的牀上,矮的——初濟辰——坐在周的枕旁。周石松似乎還沒十分醒好。大家都看着那微動的燭光,一聲不響,象都揣着個炸彈似的,勇敢,又害怕,不敢出聲。杜亦甫坐在屋中唯一的破藤椅上,壓出一點聲音來。
周石松要打哈欠,嘴張開,不敢出聲,臉上的肉七扭八折的亂用力量,幾乎怪可怕。杜亦甫在藤椅上輕輕扭動了兩下,看着周石松的紅嘴慢慢的併攏起來,才放了心。
徐明俠探着頭,眼睛睜得極大,顯出純潔而狡猾,急切的問:“什麼事?”
初濟辰抬着頭看天花板,態度不但自然,而且帶出點傲慢狂放來,他自居為才子。
“有緊要的事!”杜亦甫低聲的回答。
周石松趕緊點頭,表示他並不傻。更進一步的為表示自己精細,他問了句:“好不好把毯子掛上,遮住燈光;省得又教走狗們去報告?”
誰也沒答碴兒,初才子嗤的笑了一聲,象一個水點落在紅鐵上。
杜亦甫又在椅子上扭動了一下。他長得粗眉大眼,心裏可很精細;他的精細管拘住他的熱烈,正象個炸彈,必須放在極合適的地方才好爆發。大學二年級的學生,功課,能力,口才,身體,都不壞。父親是國術館的教師,有人説杜亦甫也有些家傳的武藝,他自己可不這麼承認;為使別人相信,他永遠管國術叫作:“拿好架子,等着捱揍。”他不大看得起他的父親,每逢父子吵了嘴,他很想把老人叫作“捱揍的代表”,可是決不對別人公然這麼説。
夜間十二點,他們常開這樣的小組會議。夜半,一豆燈光,語聲低重,無論有無實際的問題來討論,總使他們感到興奮,滿意。多少多少不平與不滿意的事,他們都可以在這裏偷偷的用些激烈的言語來討論,想辦法。他們以為這是把光藏在洞裏,不久,他們會炸破這個洞,給東亞放起一把野火來,使這衰老的民族變成口吐火焰的怪獸。他們興奮,恐懼,驕傲,自負,話多,心跳得快。
杜亦甫是這小團體的首領。“有緊要的事!”他又説了一句。看大家都等待着他解釋,他向前探了探身,兩腳妥實的踩在地上,好使他的全身穩當有力:“和平就是屈服,我們不能再受任何人的騙!刀放在脖子上——是的,刀已經放在我們的脖子上了——閉眼的就死,還手的生死不定。喪去生命才有生命,除了流血沒有第二條路,沒有!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去預備流血,給自己造流血的機會!我們是為流血而來的!”
“假如我們能造成局部的慘變,”周石松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而結果只是局部的解決了,豈不是白流自家的血,白死一些好人——”
“糊塗人!”初才子矯正着。
“啊,糊塗人,”周石松心中亂了一些。“我説,豈不是,沒用,沒多大的用?”
徐明俠的眼中帶着點淚光,看着杜亦甫,彷彿已知道杜亦甫要説什麼,而歡迎他説。
杜亦甫要笑一下,可是極快的想起自己是首領,於是拿出更鄭重的樣子,顯出只懂得辯駁,而一點也不小看人:“多一個瘡口就多使人注意點他的生命。一個瘡,因為能引起對全身的注意,也許就能救——能救!不是能害——一條命!一個民族也如是!我們為救民族,得給它去造瘡口!”
“由死亡裏學會了聰明!”初濟辰把手揣到袖子裏去。
徐明俠向杜亦甫點頭,向初才子點頭,眼睛由這個看到那個,輕送着淚光,彷彿他們的話都正好打在他的心坎上,只有佩服,同情,説不出來話。
周石松對着燭光愣起來。
“老周你先不必怕!”徐明俠也同情於老周,但是須給他一點激動。
“誰怕?誰怕?”周石松的臉立刻紅了一塊,語聲超出這種會議所允許的高度。“哪回事我落在後邊過?難道不許我發言嗎?”
“何必呢,老周?”杜亦甫的神氣非常的老到,安詳,懇切:“你顧慮得對!不過——”
“有點婦人之仁!”初才子極快的接過去。
“不準搗蛋!”杜亦甫鎮嚇着初濟辰。
周石松不再説什麼。
“誰也知道,”杜亦甫接入了正文,“戰爭需要若干若干準備,不是專憑人多就能致勝的。不過,説句不科學的話,勇氣到底還是最要緊的。勇氣得刺激起來,正如軍事需要準備。軍事準備了沒有?準備了什麼?我們不知道。也許是真正在準備,也許是騙人。我們可是一定能作刺激起勇氣的工作。造出流血的機會,使人們手足無措,戰也死,不戰也死,於是就有了戰的決心。我們能作這個,應作這個,馬上就得去作這個!局部的解決,也好,因為它到底是一個瘡。人們不願全身因此潰爛,就得去想主意!”
説罷,杜亦甫挺起身來,兩腳似有千斤沉重,平放在地上。皺着粗眉,大眼呆呆的看着燭光,似乎心中思念已空,只有熱血在身上奔流。
“是不是又教我擬稿,發傳單?”初才子問。
“正是又得勞駕!”杜亦甫聽出來才子話中的邪味,可是用首領所應有的幽默,把才子扣住:“後天大市有香會,我們應去發些傳單。危險的事,也就是去造流血的機會。教巡警抓去呢,沒關係;若是和敵人們碰了頭,就必出亂子——出亂子是我們的目的。大家都願意?”
周石松首先舉起手來。
徐明俠隨着舉起手,可是不十分快當;及至把手舉好,就在空中放了好大半天。
“我去擬稿,不必多此一‘舉’了吧?”初才子輕輕的一笑。
“通過!”杜亦甫的臉上也微帶出一點笑意。“初,你去擬稿子,明天正午交卷。老周你管印刷,後天清早都得印好。後天九點,一齊出發。是這樣不是?”
徐明俠連連點頭。
“記得好象咱們發過好幾次傳單了,並沒流過血?”初濟辰用眼角撩了杜一下。
“那——”杜亦甫極快的想起一句話,到嘴邊上又忘了。“大而引起流血,小而散散我們的悶氣,都好!事情沒有白作了的!”徐明俠對杜亦甫説。
杜亦甫沒找回來剛才忘掉的那一句,只好勉強的接過來徐明俠的:“事情沒有白作了的,反正有傳單就有人看。什麼——”
“啊——哈——”周石松的哈欠吞併了杜亦甫的語聲。“嗤!”徐明俠把食指放在唇上,“小點聲!走狗們,”沒説下半句,他貓似的跑到屋門那裏,爬下去,耳朵貼着地,聽了聽。沒聽到什麼,輕快的跑回來:“好象聽見有腳步聲!”
“福爾摩斯!”初才子立起來:“提議散會。”
杜亦甫拉了初濟辰一把,兩步跑到屋門那裏,輕輕推開門,向外探着頭,仔細的看了看:“沒人,散會;別忘了咱們的事!”
徐,初,輕輕的走出去。
周石松一下子鑽進被窩去,蒙上了頭。
杜亦甫獨自呆看着蠟燭,好大半天;吹滅了蠟,隨着將滅未滅的那一線餘光,嘆了口氣。
躺下之後,他睡不着。屋裏污濁的空氣,夾雜着蠟油味,象可以摸到的一層什麼油膩,要蒙在他的臉上,壓住他的胸口,使他出不來氣。想去開開窗子,懶得起來。周石松的呼聲,變化多端,使人討厭而又驚異。
起初他討厭這個呼聲,慢慢的轉而羨慕周石松了——吃得飽,睡得熟,傻傻糊糊的只有一個心眼。他幾乎有點恨自己不那麼簡單;是的,簡單就必能直爽,而直爽一定就會快樂。
由周石松想到了初濟辰——狂傲,一天到晚老把頭揚到雲裏去。也可羨慕!狂傲由於無知,也許由於豪爽;無論怎説吧,初才子也快樂,至少比自己快樂。
想不出徐明俠那高個子有什麼特點,也看不出他快樂不快樂。為什麼?是不是因為徐明俠不那麼簡單,豪爽呢?自己是不是和徐害着一路病呢?
不,杜亦甫絕不能就是徐明俠。徐明俠有狡猾的地方,而自己,憑良心説,對誰向來不肯掏壞。那麼,為什麼自己不快樂呢?不錯,家事國事天下事,沒有一樣足以使一個有志的青年打起精神,去笑一笑的。可是,一天到晚蹩着一口喪氣,又有什麼用處呢?一個有作為的人,恐怕不專憑着一張苦臉而能成功吧?戰士不是笑着去成仁取義麼?是不是自己根本缺乏着一點什麼,一點象生命素的東西?想到這裏,他把頭藏在被子裏去。極快的他看見了以前所作過的事,那些虛飄,薄小象一些懶懶的雪花兒似的事,他的頭更深藏了些,他慚愧,不肯再教鼻子吸到一些涼氣,得聞着自己身上的臭味。那些事,缺乏着點什麼,不能説,不能説,對不起那些事,對不起人,也對不起自己!他的頭上見了汗!
睡吧,不要再想!再説,為什麼這樣小看自己呢?他的頭伸出來,吸了一口涼氣。睜着眼看屋中的黑暗,停止住思索。不久,心中鬆通了一些,東一個西一個的念頭又慢慢的零散的浮上來,象一些春水中的小蟲,都帶着一點生氣。為什麼小看自己呢?那些事不是大學生所應作的麼?缺乏着點什麼,大家所作的不都缺乏着什麼嗎?那些事不見得不漂亮,自己作的不見得不出色,還要怎樣呢?幹嗎不快樂呢?
心裏安靜了許多,再把頭藏進去,暖氣圍着耳鼻,象鑽入一間温室裏去似的。他睡着了。
胡夢顛倒:一會兒,他夢見自己在荒林惡石之間,指揮着幾百幾千幾萬熱血的男兒作戰,槍聲響成一片,如同夜雨擊打着秋葉。敵人退了,退了;追!喊聲震天,血似的,箭似的,血箭似的,一邊飛走一邊向四外濺射着血花。忽然,四面八方全是敵人,被包圍起來,每個槍口都紅紅的向着他,每個毒狠兇惡的眼睛都看着他;槍口,眼睛,紅的,白的,一點一點,漸漸的聯成幾個大圈,繞着他亂轉。他的血涼起來,生命似藏在一把汗裏,心裏堵得難過,張開嘴要喊,喊不出來。醒了,迷迷糊糊的,似醒非醒,胸口還覺得發堵,身上真出了汗。要定神想一想,心中一軟似的又睡去了。似乎是個石洞裏,沒有一點光,他和周石松都倒捆雙臂,口中堵着使人噁心的一塊什麼東西。洞裏似乎有蝙蝠來回搧着腥而涼的風,洞外微微的有些腳步響。他和周,都顫抖着,他一心的只盼望着父親來救他們,急得心中發辣。他很慚愧,這樣不豪橫,沒骨氣,想求救於父親的那點本事!但是,只有這個思念的裏邊含着一點希望……不是石洞了,他面對面的與父親坐在一處,十分討厭那老人,頭腦簡單,不識字,在國術館裏學來一些新名詞,都用在錯的地方!對着父親,他心裏覺得異常的充實,什麼也不缺欠,缺欠都在父親身上呢。
隱隱的聽到起牀鍾,象在濃霧裏聽到散落的一兩聲響動似的。好似抱住了一些什麼貴重的東西,彎着腰,蜷着腿,他就又睡着了。隱隱的又聽到許多聲音,使他厭惡,他放肆的罵出一些什麼,把手伸出來,墊在腦袋底下;醒了。太陽上來老高,屋中的光亮使他不願睜眼,迷迷糊糊的,懶懶的,亂七八糟的,記得一角兒夢景,不願去細細追想,心中怪堵得慌,不是蹩着一點什麼,就是缺乏着一點什麼,説不清。打了極長的兩個哈欠,大淚珠象蟲兒似的向左右輕爬,倒還痛快。
起來,無聊;偶爾的誤一兩堂功課,不算什麼;倒是這麼無事可作,晃晃悠悠的,有些蹩扭。到外邊散散步去。春風很小很尖,颼人們的腦子;可是牆角與石縫裏都悄悄的長出細草芽,還不十分綠,顯着勇敢而又乖巧似的。他很想往遠處蹓蹓,腿可是不願意動,那股子蹩扭勁兒又回來了,又覺到心中缺乏着一點什麼東西,一點不好意思承認而又不能不承認的什麼東西。他把手揣在袖子裏,低着頭,懶散的在院中走,小風很硬的撩着他的腦門兒。
剛走出不遠,周石松迎面跑了來,跑得不快,可是樣子非常的急迫。到了杜亦甫面前,他張開嘴,要説什麼,沒有説出來,臉上硬紅硬白的象是受了極大的驚恐。“怎了?”杜亦甫把手伸下去,挺起腰來。
“上岸了,來了,我看見了!”周石松的嘴還張着,但是找不到別的話説。
“誰?”
“屋裏去説!”周石松沒顧得杜亦甫怎樣,拿起腿就跑,還是小跑着,急切而不十分的快。快到宿舍了,他真跑起來。杜亦甫莫名其妙的在後面跟着,跑也不好,不跑也不好,十分的不好過;他忽然覺得周石松很討厭,不定是什麼屁大的事呢,就這樣見神見鬼的瞎鬧。到了屋裏,他幾乎是含着怒問:
“到底怎回事?”
“老杜,你不是都已經知道?”周石松坐在牀沿上,樣子還很驚慌。
“我知道什麼?”杜亦甫瞪着眼問。
“昨天夜裏,”周石松把聲音放低,趕緊立起來,偏着頭向杜亦甫低切的嘀咕:“昨天夜裏你不是説刀已經放在脖子上了?你怎會不知道?!”
“我什麼也不知道,真不知道!你要不説,我可就還出去繞我的彎兒,我覺得身上不大合適,不精神!”杜亦甫坐在了破藤椅上,心中非常的不耐煩。
“好吧,你自己看吧!”周石松從袋中掏出不大的一張“號外”來,手哆嗦着,遞給了杜亦甫。把這張紙遞出去,他好象覺得除去了塊心病似的,躺在牀上,眨巴着眼睛看杜亦甫。
幾個醜大的黑字象往杜亦甫的眼裏飛似的,剛一接過報來,他的臉就變了顏色。這幾個大字就夠了,他安不下心去再細看那些小的。“老周,咱們的報紙怎麼説,看見了嗎?”“看見了,一字沒提!”
“一字沒提?一字沒提。”杜亦甫眼看着號外,可並沒看清任何一字。“那麼這個消息也許不確,造空氣嚇人?”“我看見了!親眼看見了!”周石松坐起來,嘴唇有些發乾似的,直用舌尖來回舐。“鐵甲車,汽車,車上的兵都抱着槍,槍口朝外比畫着!我去送徐明俠。”
“他上哪兒?”
“回家,上汽車站!”周石松的臉紅得很可怕。“這小子!他知道了,可一聲兒也不出,象個會掏壞的狗熊似的,輕輕的,人不知鬼不覺的逃走了。他沒説什麼,只求我陪他上趟街;他獨自不敢出去!及至到了汽車站,他告訴我給他請兩天假,還沒説別的。我獨自往回走,看見了,看見了,原來是這麼回事!我急忙回來找你,你必有辦法;刀真擱在脖子上了,我們該怎辦呢?”
杜亦甫不想説話,心中很亂,可是不便於楞起來,隨便的説了聲:“為什麼呢?”
“難道你沒看見那些字?我當是你預先知道這回事,想拚上命呢!拿來,我念!”他從杜亦甫的手裏搶過號外來,急忙的舐了下嘴唇:
“特務機關報告:‘禍事之起,起於芝麻洲大馬路二十一弄五十二號。此處住有我僑商武二郎,年五十六歲,獨身,此人養德國種狼狗一條:性別,雌;毛色灰黃;名,銀魚。銀魚於二月前下小狗一窩:三雄一雌,三黃一黑,均肥健可喜。不幸,一週前,黑小狗在門外遊戲,被人竊去。急報芝地警所,允代尋覓,實則敷衍無誠意。武二郎乃急來特務機關報告,即遣全部偵探出發尋查。第一日無所獲,足證案情之詭密嚴重。翌日清晨,尋得黑小狗於海濱,已死。黑小狗直卧海濱,與早潮成丁字形,尾直伸,時被浪花所掩,為狀至慘!面東向,尚睜二目,似切盼得見朝陽者。腹脹如鼓,項上有噬痕,顯系先被傷害,而後擲入水中者,岸沙上有足跡。查芝地養犬者共有一萬三千五百六十二家,其中有四千以上為不滿半歲之小狗,二千以上為哈吧狗,均無咬斃黑小狗之能力。此外,則均為壯實大犬,而黑小狗之傷痕實為此種大犬所作。乃就日常調查報告,檢出反抗我國之激烈分子,蓄有巨犬,且與武二郎為鄰者,先加以偵察。偵察結果,得重要嫌疑犯十人,即行逮捕拷問,所蓄之犬亦一併捉到。此十人者,既系激烈分子,當然狡猾異常,堅不吐實。為促其醒悟,乃當面將十巨犬槍決。芝地有俗語:雞犬不留;故不惜殺狗以警也。狗血四濺,此十人者仍頑抗推賴。同時,芝地官吏當有所聞,而寂寂無一言,足證內疚於心,十人身後必有廣大之背景。設任其發展,則黑小狗之血將為在芝我國國民之前導,由犬及人,國人危矣!’”周石松唸的很快,唸完,頭上見了汗:“為了一隻小狗!”
“往下念!”杜亦甫低着頭,咬着牙。
“沒什麼可唸的了,左不是兵上岸,來屠殺,來恐嚇,來肅清激烈人物與思想,來白找便宜!”周石松幾乎是喊着。“我們怎辦呢?流血的機會不用我們去造,因為條狗——哼!狗——就來到了!”他的聲音彷彿噎住了他的喉,還有許多話,但只能打了兩個極不痛快的嗝兒。
“老初呢?”杜亦甫無聊的,想躲避着正題而又不好意思楞起來,這麼問了一聲。看周石松沒回答,他搭訕着説:“我找他去。”
不大的工夫,杜和初一同進來。初濟辰的頭還揚着,可是臉色不大正,一進門,他向周石松笑了笑,笑得很不自然。“你都知道了,老初?”周石松想笑,沒能成功,他的臉上抽動了兩下,象剛落上個蒼蠅那樣。
沒等初濟辰開口,杜亦甫急忙的説:“老初,別再瞎扯,咱們得想主意!徐明俠已經溜了,咱們——”
“我聽天由命!”初濟辰眼看天花板,手揣在袖子裏。“據我看呢,戰事決不會有,因為此地的買賣都是他們的,他們開炮就轟了他們自己的財產建設,綁去象你我這樣的一些人,羞辱一場,甚至殺害幾個,倒許免不了的。他們始終以為我們仇視他們,只是幾個讀過書的人所耍弄的把戲,把這幾個激烈分子殺掉或鎮嚇住,就可以騎着我們脖子拉屎,而沒人敢出一聲了。我等着就是了,我自己也許有點危險,戰爭是不會有的,不會!”
“你呢?老杜?”周石松看初才子軟下去,氣兒微索了些。“我聽你的,你説去硬碰,我隨着。老初説不會有戰事,我看要是有人硬碰,大概就不會和平了結。你昨天説的對,和平就是屈服,只為了一條狗,一條狗;這麼下去還有完嗎?”
杜亦甫低下頭去,好大半天沒説出話來。一點也不用再疑惑了,他心中承認了自己的的確確缺乏着一點什麼,這點缺欠使他撐不起來昨天所説的話。他抬不起頭來,不能再辯論,在兩個同志面前,除了承認自己的缺欠,別無辦法。這極難堪,可是究竟比再胡扯與掩飾要強的多!他的嘴唇動了半天,直到眼中濕了,才得到張開的勇氣:“老初!老周!咱們也躲一躲吧!這,這,”他的淚落下來。
周石松的心軟,眼圈也紅了。他有許多話要質問杜亦甫,每句話都得使杜亦甫無地自容,所以他一句也不説了。他覺得隨着杜亦甫一同去死或一同去逃,是最對得住人的事,不願再問應死還是應逃的道理。不好意思對杜亦甫説什麼,他轉過來問初濟辰:“你呢?”
“你倆要是非拉着我不可呢,就一同走;反之,我就在這兒死等,等死!”初濟辰又笑了笑。
“還有人上課嗎?”杜亦甫問,眼撩了外邊一下。“有!”初濟辰回答:“大家很鎮定!”
“街上的人也並不慌,”周石松找補上。
“麻木不仁!”杜亦甫剛説出這個,馬上後悔了,幾乎連頭皮全紅了起來。
初濟辰把要説的話嚥了下去。
彷彿為遮羞,杜亦甫提議:“上我家去,好不好?一時哪能找到合適的地方?家裏窄蹩一點,可是。”
“先不用忙吧,我看,”初濟辰很重的説。“搜查是可能的,可是必在夜裏,他們精細得要命:昨天夜裏,也就是三點來鍾吧,我醒了,看走廊的燈也全滅了,心中很納悶。起來,我扒着窗子往外看,連街上也沒了燈亮。往上運軍火呢,必是。他們白天用槍口對着你,運軍火可得滅了燈。精細而矛盾。可是,無論怎説吧,他們總想精細就是了。我們若是有走的必要,吃完晚飯再去,決不遲。在這後半天,我們也好采采消息,看看風頭,也許事情還不至於那麼嚴重,誰知道。”“對!”杜亦甫點了點頭,可是問了周石松一句:“你呢?”“怎辦都好,我聽你們的!假若你們説去硬碰,”看了杜亦甫一眼,他把話打住了。
後半天的消息越來越壞了,什麼樣的謠言也有,以那專為造謠惑亂人心的“號外”為主,而隨地的補充變化。學校的大鐘還按時候敲打,可是課堂上沒有多少人了。街上的鋪户也還照舊的開着,連買的帶賣的可都有點不安的神氣。大家都不慌,不急,不亂,只是無可如何的等着一些什麼危險。不幸,這點危險要是來到頭上呢,誰也沒辦法,沒主意。在這種不安,無可如何,沒辦法的心境中,大家似乎都希望着僥倖把事情對付過去,在半點鐘內若是沒有看見鐵甲車的影子,大家的心就多放下一點去。
可是,消息越來越壞。連見事比較明徹的初濟辰也被謠言給弄得撐不住勁兒了。他幾乎要放棄他所觀察到的,而任憑着感情去分擔大家的驚恐與亂想。
周石松還有膽子到外面買“號外”,他把最壞的消息給杜亦甫帶了來:“矯正以往的因循!斷然的肅清破壞兩國親善的分子!”這類的標題都用醜腫的大字排印出來,這些字的本身彷彿就能使人顫抖。捕了誰去,沒有登載,但無疑的已經有大批的人被捕,這,教杜亦甫擔心他的父親。要捕人,國術館是必得照顧到的,它一向是眼中的釘,不因為它實際上有什麼用處,而是因為它提倡武藝,“提倡”就是最大的罪名。杜亦甫飛也似的去打電話,國術館的電話已經不通。無疑的,一定出了事,極快的,由父親想到了自己;父親若是已經被捕,自己便也很難逃出去;人家連狗的數目調查得都那麼清楚,何況是人呢,何況是大學學生呢,又何況是學生中的領袖呢!他憤恨,切齒,迷亂,沒辦法。他只想跺着腳痛罵一場,哪怕是罵完了便千刀萬剮呢,也痛快。這是還有太陽的世界麼!這是個國家麼!問誰呢?沒人能回答他,只有熱血足以洗去這種污辱!怎麼去流血呢?
“老周!”他喊了聲:“我——我——”嗓子象朵受了熱氣的花似的,沒有一點聲響便軟下去。
“怎樣?”周石松問。
待了好大半天,杜亦甫自言自語的:“沒辦法!”
一直到晚餐的時候,杜亦甫沒有出屋門。他揹着手在屋裏來回走,有時候也躺在牀上一會兒,心中不斷的思索:一會兒他想去拚命,這不是人所能忍受的,拚了命,也許一點好處沒有,但究竟是自己流了血,有一個敢流血的就不能算國裏沒有人。一會兒他又往回想,白死有什麼用處,快意一時,拿自己這一點點血灑在沙漠上,連點血痕也留不下吧?他思索,一刻不停的思索,越想越亂,越不得主意。他仍然不肯承認他害怕,可是無論怎樣也找不到去幹點什麼的勇氣。
草草的扒摟進去兩口飯,他急忙的又跑回宿舍來,好象背後追隨着個鬼似的。天黑了,到了該走的時候。可是父親設若已被拿去,家裏怎能是安全的地方呢?在學校裏?初濟辰説的對,晚上必定來捉人!天黑一點,他的心便緊一點,他沒想到過自己會能這樣的慌張,外邊的黑影好象直往前企扈,要把他逼到牆根去,慢慢的把他擠死。
好容易初濟辰和周石松都來了,他的胸中鬆了一口氣。怎辦呢?初和周都沒主意,而且很有留在校裏的勇氣。他不能逼着他們走,他既是説不出地方來。往外邊看了一眼,院中已黑得可怕。初濟辰躺在了周石松的牀上,半閉着眼彷彿想着點什麼事。周石松坐在破藤椅上,臉上還有點紅,可是不象白天那麼慌張了。杜亦甫靠窗子立着,呆呆的看着外面的黑暗。待了一會兒,把黑暗看慣了,他心中稍微舒服了一些。那大片的黑暗包着稀疏的幾點燈光,非常的安靜。黑得彷彿有些近於紫茸茸的,好象包藏着一點捉摸不定而可愛的什麼意思或消息,象古詩那麼純樸,靜恬,含着點只能領略而道不出的意思。心中安靜了一些,他的想象中的勇氣又開始活動。他想象着:自己握着一把手槍,哪怕是塊石頭呢也好,輕手躡腳的過去,過去,一下子把個戴鐵盆的敵人打得腦漿迸裂!然後,槍響了,火起來,殺,殺,無論老幼男女全出來廝殺,即使慘敗,也是光榮的,偉大的人民是可殺而不可辱的!
正這麼想着,一道白閃猛孤仃的把黑暗切成兩塊,象從天上落下一把極大的白刃。探海燈!白光不動,黑影在白光邊上顫動,好似剛殺死的牲口的肉那樣微動。忽然,極快的,白光硬挺挺的左右擺動了兩下,黑影幾乎來不及躲避,亂顫了幾下,無聲的,無可如何的,把地位讓給了白光。忽然,白光改為上下的動,黑影默默的,無可如何的任着戲弄;白光昂起,黑影低落;白光追下來,黑影躲到地面上,爬伏着不動。一道白光,又一道白光,又一道白光,十幾條白光一齊射出,旋轉,交叉,並行,冷森森,白亮亮,上面遮住了星光,下面閃掃着樓房山樹,狂傲的,橫行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然聯成一排,協力同心的掃射一圈,把小小的芝麻洲穿透,照通,圍起來,一塊黑,一塊白,一塊黑,一塊白,一切都隨現隨滅,眩暈,迷亂,在白光與黑影中亂顫亂晃。
一道光閃到了杜亦甫的窗上,稍微一停,閃過去了;接着又是一道,一停,又過去了。他扶住了窗台,閉上了眼。
周與初全立起來,呆呆的看着,等着,極難堪的,不近情理等着,期待着。可怕,可愛,這帝國主義舞場的燈光拿山與海作了舞台,白亮亮的四下裏尋找紅熱的血。黑的海,黑的山,黑的樓房,黑的松林,黑的人物,全潛伏着,任憑這幾條白光來回的詳細的找合適的地方,好轟炸與屠殺。
等着,等着,可是光不再來了,黑暗,無聊,只有他們三人的眼裏還留着一點殘光,不很長,不很亮,象月色似的照在窗上。初濟辰先坐下了。杜亦甫極慢的轉過身來,看了周石松一眼,周石松象極疲乏了似的又坐在藤椅上。杜亦甫用手摸到了牀,坐下,舐了舐嘴唇。
老久,誰也沒話可講,心中都想着剛才那些光的遊戲與示威。忽然,初濟辰大聲的笑起來,不知道為什麼,他只覺得一陣顫動,全身都感到痛快。笑夠了,他並上嘴;忘了,那陣笑好象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了。
“我一點也不惱你,我真可笑!”杜亦甫低着頭説。
“他沒笑你,老杜!”周石松很歡迎有人説句話。初濟辰沒言語,象是沒聽見什麼似的。
“不管他笑我沒有,我必須對你們倆説出來,要不然我就憋悶死了!”杜亦甫把頭抬起來,看着他們。“我無須多説什麼,只有倆字就夠了:我怯!”
“以卵擊石,勇敢也是愚昧!”初濟辰笑了笑。“即使你説的一點不錯,到底我還是怯!”杜亦甫的態度很自然了,象吃下一料瀉藥,把心中的虛偽全打淨了似的。“我也説不上我是怯,還是勇,反正我就是沒主意!”周石松也微笑了一下。
全不再言語了,可是不再顯着寂寞與難堪,好象彼此已能不用言語傳達什麼,而能默默的互相諒解。
他們就那麼坐了一夜。
第二天,消息緩和了許多。杜亦甫回了家。他急於要看看父親,不管父親是受了驚沒有,也並不是要盡什麼孝道,而幾乎是出於天真一點什麼,和小孩受了欺侮而想去找父親差不多。平日他很看不起父親,到現在他還並沒把父親的身分提高多少,不過他隱隱的似有一點希冀,想在父親身上找出一些平日被他忽略了的東西。這點東西,假若能找到,彷彿就能教他有一種新的希望,不只關乎他們父子,而幾乎可以把整個民族的問題都拉扯在內。這樣的拉扯是可笑的,可是他一時象迷了心竅似的,不但不覺得可笑,反而以為這是個最簡單切近方便的解決問題的方法。只須一見到父親,他就馬上可以得到個“是”或“不”;不管是怎樣,得到這個回答,他便不必再懸着心了。
他不願繞着彎兒去原諒自己,可也不願過火的輕看自己,把事情拉平了看,他覺得他的那點教育使他會思索,會顧慮,會作偽,所以膽小。他得去拿父親證實了這個。父親不識字,不會思索顧慮與作偽,那麼就天然的應當膽粗氣壯。可是,父親到底是不是這樣呢?假若父親是這樣,那麼,他便可以原諒自己,而且得到些希望。這就是説,真正有骨氣的倒是那不識字的人們,並不必等着幾個讀書人去搖旗吶喊才挺起胸來——恰恰和敵人們所想的相反。果然要是這樣,這是個絕大的力量。反之,那便什麼也不用再説,全民族統統是捱揍的貨了!他得去看父親,似乎民族興亡都在這一看中。可笑,誰管,他飛也似的回了家。
只住着樓上兩間小屋,屋外有個一張桌子大小的涼台,杜老拳師在涼台上坐着呢。一眼看到兒子,他趕緊立起來,喊了聲:“你來了?正要找你去呢!”
杜亦甫一步跳三層樓梯,一眨眼,微喘着立在父親跟前。他找不到話講,可是心中極痛快,自自然然的看着父親:五十七八歲,矮個子;圓臉,黑中透亮,兩眼一大一小,眼珠都極黑極亮,微笑着,兩隻皮糙骨硬的手在一塊搓着:“想你也該來了!想你也該來了!坐下!”把椅子讓給了杜亦甫,老人自己願意立着。杜亦甫進去,又搬出一把椅子來。父子都坐下,老人還搓着手:“差點沒見着你,春子!”他叫着兒子的乳名:“我讓他們拿去了!”老人又笑了,一大一小的倆眼眨巴的很快。
“沒受委屈?”杜亦甫低聲的問。
“那還有不受委屈的?”老人似乎覺得受委屈是可笑的事,又笑了。“你看,正趕上我值班,在館裏過夜。白天本聽到一些謠言,這個的,那個的,咱也沒往心裏去。不到十點鐘我就睡了,你知道我那間小屋?牆上掛着單刀,牆角立着花槍?一躺下我就着了。大概有十二點吧,我聽見些動靜,可沒大研究,心裏説,國術館還能鬧賊?我剛要再睡,我的門開了,燈也捻着了,一看,是夥計王順。王順幹什麼?我就問。王順沒言語,往後一閃身,喝,先進來一對刺刀。我哈哈的笑起來了,就憑一對刺刀,要我的命還不大老容易;別看我是在屋子裏!緊跟着刺刀,是槍,緊跟着槍,是一對小鬼子,都戴着小鐵盆,託着槍衝我來了。我往後望望,後邊還有呢,都託着槍,戴着小鐵盆。我心裏就一研究,我要是早知道了信,我滿可以埋伏在門後邊,就憑我那口刀,進來一個宰一個,至少也宰他們幾個。我太晚了,十幾支快槍把我擠在牀上,我連伸手摸刀的工夫也沒有哇。我看了看窗户,也不行,洋窗户,上下都扣着呢,我跑不了。好了,研究不出道兒來,我就來文明的吧,等着好了,看他們把我怎樣了!幸而我老穿着褲褂睡覺,摸着大棉袍就披上了,一語不發。進來一個咱們的人,狗孃養的,漢奸!他教我下來,跟着走。我沒言語,只用手背一撩,哼,那小子的右臉上立刻紅了一塊。他一哎喲,刺刀可就把我圍上了,都白亮亮的,硬梆梆的,我看着他們,不動,也不出聲。那些王八日的唧裏骨碌不知説了些什麼,那個狗孃養的捂着臉又過來了,教我下來,他説到院裏就槍斃了我。我下來了,狗孃養的趕緊退出老遠,怕我的手背再撩他。一個王八日的指了指我的刀,狗孃養的教我抱着刀,他説:抱着你的刀,看你的刀能救了你的命不能。這是成心耍弄我,我知道;好,我就抱着我的刀。往外走吧,脊背上,肋條上,全是刺刀,我只要一歪身,大概就得有一兩把插到肉裏去。我挺着胸,直溜溜的走。走到院裏,我心裏説,這可到了回老家的時候了。我那會兒,誰也沒想,倒是直想你,春子。我心裏就這麼研究,王八日的殺了我,我有兒子會報仇呀。”老人笑了笑,緩了口氣,親熱的看了兒子一眼。“反正咱們和王八日的們是你死我活,沒個散兒。我不識文斷字,可是我準知道這個。果不其然,到院裏那個狗孃養的奉了聖旨似的教我跪下。我不言語,也不跪下,心裏説,開槍吧,小子們,把你太爺打成漏杓,不用打算彎一彎腿!兩個王八日的看我不跪,由後面給了我兩槍靶子,哼,心裏説,你倆小子還差點目的,太爺不是這麼容易打倒的。見我不倒,一個王八日的,也就是象你離我這麼遠兒,托起槍來,瞄我的胸口,我把胸挺出去。拍!響了。連我都納悶了,怎麼還不倒下呢?那些王八羔子們笑起來,原來是空槍,專為嚇嚇我。王八羔子們殺人,我告訴你,春子,決不痛痛快快的,他們拿你當個小蟲子,翻來覆去的揉搓你,玩夠了再殺;所以我看見他們就生氣,他們狠毒,又壞!”老人不笑了,連那隻小一點的眼也瞪起來,似乎是從心裏憎惡那些王八羔子們。“那個狗孃養的又傳了聖旨,”老人接着説,“帶回去收拾,反正早晚你得吃上一顆黑棗。我還是不言語,我研究好了,就是不出一聲,咱們誰得手誰殺,用不着費話;是不是,春子?”杜亦甫點了點頭,沒有話可説。
“出了大門,”老人又説下去:“他們還好,給我預備的大汽車,就上了車。還抱着刀,我挺着腰板,教他們看看,太爺是沒得手,沒能把刀切在你們脖子上,好吧,你們的槍子兒我也不怕!你們要得了我的命,可要不了我的心氣;這是一口氣,這口氣由我傳給我的兒子孫子,永遠不能磕膝蓋兒着土!我這麼研究好了,就看他們的瞄準吧!到了個什麼地方,黑燈瞎火的我也沒看清是哪裏。這裏聽不見別的,齊噔咯噔的淨是皮鞋響。他們把我圈在一間小屋裏,我就坐在地板上閉眼養神,等着槍斃。我沒有別的事可想,就是恨我的刀沒能出鞘。他們人多,槍多,我不必掙蹦,白費力氣幹嗎。我等着好了,死到臨頭,我得大大方方的,皺皺眉就不算練過工夫。是不是,春子?”
杜亦甫又點了點頭。
“待了不知好久,”老人又搓起雙手來,彷彿要表演出那時怎樣的不耐煩。“他們把我提到一間大廳上去,燈光很亮,人也不少,坐的是官兒,立着的是兵。他們又教我跪下,我還是不出聲,也不跪。磨煩了半天,他們沒有了主意,刺刀可就又戳在我胸口上,我不動,紋絲不動,眼皮連抬也不抬;哼,殺剮隨便,我就是不能彎腿!慢慢的,刺刀挪開了,他們拿出一張字紙來教我看,我閉上了眼。我那天夜裏就説了一共這麼三個字:‘不認字!’他們問我那些字——他們管它叫什麼‘言’呀,我記不清了——什麼意思?我不出聲。又問,那是我畫的押,籤的名,不是?我還是不出聲。我心裏説,這回真該殺我了,痛快點吧!我犯了什麼罪?沒有。憑什麼他們有生殺之權?沒道理。我就這麼尋思着,他們無緣無故的殺了我,我的兒孫以後會殺他們,這叫作世仇。我一點也不怕呢,我可就怕後輩忘了這點事兒。俗語説的好,冤仇應解不應結,可那得看什麼事,就這麼胡殺亂砍呀,這點仇不能白白的散了!這並不是我心眼小,我是説,人生在世不能沒骨頭,騎着脖子拉屎,還教我説怪香的,我不能!你看,果然,他們又把槍舉起來了,我看見過,甭嚇噱誰!他們裝槍子,瞄準兒,裝他媽的王八羔子,氣派大遠了去啦。其實,用不着,我不怕,你可有什麼主意呢?比畫了半天,哼,槍並沒放。又把我送回小屋裏去了。什麼東西!今個天亮的時候,他們也不是怎麼,把我放了,還彷彿怪客氣的,什麼玩藝兒!我不明白這是哪一齣戲,你來的時候,我還正研究呢。一句話抄百總吧,告訴你,春子,咱們得長志氣,跟他們幹,這個受不了!我不認字,不會細細的算計,我可準知道這麼個理兒,只要挺起胸脯不怕死,誰也不敢斜眼看咱們!去泡壺茶喝好不好?”
杜亦甫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