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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愛,童叟無欺

    旅行,是藉由離開自己而找到自己,最好的方式之一。

    但旅行的目的,絕不會是為了尋找真愛。或者,應該更精確地説:真愛,不在旅行的路途中,而是在人的心底。無意中發現它的時候,才知道:真愛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隨身行李。

    唱片界的大哥大呂風,寫盡男女心底最深的愛情滄桑,卻參不透自己感情的懸疑。在李嫺以愛為戰的苦苦相逼之下,創作靈感一如泉湧的呂風,也陷入自我認同的生命難題。

    在巴黎的一場短暫的萍水相逢中,碰到稱不上是豔遇的呂風,居然有了漂泊的疲倦感,以一通越洋長途電話,承諾將與李嫺共同經營未來人生的幸福。

    後來,他終於發現巴黎那個午後之約,竟隱藏着人間璀璨的真情,在瞬間如花而逝。

    愈得不到,總教人愈珍惜

    拍攝MTV的一隊人馬開拔回台北的第二天午後,堅持獨自多留在巴黎一個星期的我,閒閒地晃進左岸聖傑曼德佩區日爾曼大道上的“LesDeuxMagots(雙叟咖啡館)”,坐定之後,我鬆了一大口氣。巴黎男女的臉孔有着深不可測的線條,不似在街頭逢人就笑的美國佬,讓這個城市在陌生中流露神秘的氣質,挑逗着旅人的好奇心,隨時有探險的衝動。

    侍者友善地給我一個“再度重逢”的熟悉微笑,真是難能可貴。我想,他的確還記得前一天上午發生的那件事,順便對我留下“化敵為友”的印象吧!不諳法語的我,指着菜單,點了一杯拿鐵。他會意地點頭,推薦我試試起士蛋糕。

    前一天上午,約莫也是這樣的衝動,讓製片公司那羣拍攝MTV的工作同仁,硬要進來交涉取景的事,後來功敗垂成,只被允許從街頭拍進來,捕捉葉姍幾個鏡頭,以免打擾到咖啡館的顧客。

    愈得不到,總教人愈珍惜。出外景這幾天,葉姍的臉色都不好看,惟獨搶拍“LesDeuxMagots”幾個鏡頭這件事,讓她露出興奮的神采。

    對街“Caf?deFlore(花神咖啡館)”的老闆若知道了,一定要大嘆葉姍不知惜福。

    出發前,透過旅行社認識的熟人接洽,“Caf?deFlore”的老闆同意在營業時間外,每天借一個小時讓葉姍進去拍攝新歌的音樂錄影帶。連續三天,等燈光師和攝影師調好位置,差不多隻剩下十五分鐘可以工作。

    難得早起的葉姍,臉上的妝本來就十分僵硬,加上時間緊迫的壓力,畫面上的神情看來既憔悴又憂鬱。所幸這次她主打的新歌“在秋天向舊愛説再會”有着極悲傷的情緒,導演的功夫了得,歪打正着,拍攝的效果還不錯,剪接之後,應該很有氣氛。

    想來葉姍的運氣實在算好,出道兩年半,發了兩張唱片都大賣,排行榜的名次居高不下。

    當善於造勢的唱片公司老闆,正絞盡腦汁為第三張唱片想宣傳賣點之際,臨出片前竟撈到業界以很敢砸錢聞名的“心世紀旅行社”,提出內行人一看便知道絕對是兩邊雙贏的企劃書。

    心世紀旅行社願意免費贊助六個人到巴黎拍MTV,機票加上五天三夜的食宿,起碼要花掉幾十萬,條件只是葉姍主打的新歌“在秋天向舊愛説再會”能修改幾句歌詞,當作心世紀旅行社十週年慶的廣告歌,另外再將MTV片段及廣告歌做成三十秒的CF(電視廣告影片)版本。屆時“遠赴巴黎取景”、“異業結盟”等噱頭,勢必又要在台北這樣以喧譁為基調的城市,助長些不堪寂寞的聲勢。

    這也就是我這個詞曲創作者能隨隊到巴黎出外景的重要理由之一。

    “在秋天向舊愛説再會”是我寫的歌,原本的旋律和詞意就有濃濃的哀愁,唱片公司拿到香港去編曲之後,曲式的氣氛更加厚重,光聽前奏八小節的大提琴獨奏,就教人幾乎肝腸寸斷。而最觸痛心情的是:聽見年輕的葉姍,用早熟的唱腔配唱副歌——

    過了這麼多年,拖得這麼纏綿;

    你還是不明白,愛可以平凡但不要平淡;

    已經決定選在秋天向舊愛説再會,

    我還不確定要怎麼度過心傷……

    本來,我被編派的任務只是隨團找尋靈感,順便接受唱片公司老闆對我的犒賞,希望我儘量不要再幫別家唱片公司的大牌寫歌而已。

    沒想到出發前夕,我們才被通知心世紀旅行社原先派定在當地負責接待的男性領隊,因為個人感情問題困擾請了一星期的假,臨時不能配合這次行程。

    由於旅行社的人講得有點曖昧,唱片公司的人都不太相信,以為是為了節省費用才有此計謀。不論真相為何,反正最後是由我這個曾經到巴黎旅遊三次的人,趕鴨子上架,理所當然地被指定為代理領隊,帶這羣人在巴黎街頭橫衝直撞,極不優雅。

    連續工作五天,他們完成任務之後回去,我才開始有了旅行的心情。這對酷愛旅行的我而言,真是久旱逢甘霖。

    和李嫺在一起之後,我已經少有機會單獨出外旅行。

    這幾年來,我們彼此都被對方囚禁在美其名為“愛”的牢籠裏。剛開始的時候,我們甜蜜過好長一段時間。自從她搬到我的住處,兩個人都變得不愛出門,怕錯過一分一秒似地膩在一起。

    我曾經驚訝於自己的改變,後來仔細想想,大概是因為漸漸要步入中年了吧!三十出頭,從事創意工作的我,已經小有積蓄,遠離有一頓沒一頓的年代,就常幻想家庭的安定。

    李嫺,有固定的工作,燒一手好菜,我以為,那就是我想要的安定。

    蜜月期過後,我們爭吵不斷。朝九晚五的她,開始限定我外出活動的作息。有一次,我和漫畫家阿城去PUB喝酒,她拼命Call我,我沒理她,三點多回來時,她竟演出割腕自殺的慘劇。

    明知她激烈的舉動是以“威脅”的成分居多,我還是得帶着她去醫院急救,遭到值班醫生以“大驚小怪”的眼光嘲弄,消毒完畢塗了碘酒就回家。

    當天晚上,李嫺在車上對我説:“我現在才知道,你是真的愛我!”

    女人費盡心機,寧願砍自己、傷別人,為的只是證明她的男人還有真心。

    有時候,反而是我比較不懂得算計:“你的感動,就是因為我親自送你來急救?”

    “你是名人啊!你願意冒着被八卦記者逮到獨家消息的風險,送我來醫院,表示你真的在乎我。”她倒是一語驚醒夢中人。

    老實説,我是一時心急,根本沒有想那麼多。不過,從那件事發生以後,這就成為李嫺威脅我的另一個利器。只要我們出門,就必須事事順她的意,否則她必定當街讓我出糗。久而久之,我們便很少出門逛街,她反而習慣過這種深居簡出的日子。

    “外面誘惑太多了!你還是不要出去比較好。”這是她的堅持。

    短短不到兩年,我從寫一首歌幾年都賣不掉的落魄音樂人,到每家唱片公司搶着要買我的歌的詞曲創作家,李嫺給我的煎熬與折磨,絕對居功甚偉。相對地,她對我的不安和控制的慾望,也隨着我名聲與收入的上漲而增加。

    李嫺對我身邊的女人排斥,對男人也極其敏感。“影視圈的同志很多,搞不好阿城也是,你最好不要跟他們走得太近。”在我看來是極其荒謬的猜測,她卻視為理所當然。

    於是,不必正常上下班的我,就成了這屋子裏最聽話的男主人,吵架的時候還不許提高音調。幾次我心平氣和地想跟她討論兩人相處的問題,她便歇斯底里地打開窗子大吼:“你休想找藉口和我分手,除非我們同歸於盡。”淒厲的語調,足以響遍整個社區。

    當我堅決地表示該好好檢討一下我們的關係時,她就變成楚楚可憐的灰姑娘,指責我是忘恩負義的陳世美:“你現在出名了,忘了當初窮愁潦倒的日子,我是怎麼陪你的?”

    “要分手不如一起死!”和“你這個薄情寡義的人!”等言語的衝突及羞辱,成為她表達愛我的方式。變本加厲的時候,她吵着要“結婚”!

    要求結婚,對我來説是最大的酷刑。當初我們同居的決定,是建立在彼此都“不認同婚姻制度”的基礎上,突然吵着要結婚,更教我對兩個人的關係,有點騎虎難下的尷尬。

    就在她要我回復期限的五天前,唱片公司要我到巴黎跟拍MTV;把早已經用完年假的李嫺留在台北,簡直解救我脱離苦海。

    “也許,讓我一個人安靜地考慮看看,事情會有轉機。”我用了金蟬脱殼之計。

    “好吧!小別勝新婚。”李嫺説。

    女人的天真和耍賴,是不分年紀的。

    老實説,離開台北一個多星期了,我很少想到李嫺。甚至連那天我打電話跟她講要在巴黎多留幾天,也都理直氣壯、毫無愧疚。

    巴黎,是個很浪漫的地方。而浪漫,似乎已經漸漸不存在於我和李嫺的關係裏。

    我和巴黎有緣,每當結束一段感情,就會因緣巧合地來巴黎。這次,是在感情渾沌不明的時候來,回台北後,是否能將我和李嫺的關係告一段落,或是愈陷愈深?我沒有把握。

    我相信,這世界上很多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愛情,就是這麼拖着、拖着,好死不如賴活。沒有第三者,也沒有其它新的旗鼓相當的談情對手,只好守着感情的殘根敗葉,至少不會寂寞。

    接下來的幾天,我上午逛博物館,下午則混到“LesDeuxMagots”來,點一杯拿鐵和起士蛋糕,歇歇腿,吃點喝點,補充體力。

    旅遊資料上記載,這家咖啡館創始於1875年,由傢俱店改裝而成;曾經是“超現實派藝術家”的大本營,50年代則是“存在主義作家”經常聚會的地方。

    它的外觀和巴黎一些有歷史的咖啡館並無太多不同,深綠色的雨棚上花木扶疏,有幾張桌子擺到街邊成為一整排的露天咖啡座。最特別的是咖啡館裏面大廳中央的柱子上,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懸掛着兩尊老者的雕像,身着“中國古代清裝”,據説是一種產品的商標,因而得名。

    離開巴黎前一天下午,當我望着那兩尊雙叟雕像發呆時,竟有一位很有日本味道的女子主動過來攀談。

    “嘿!我看你幾乎每天下午都來喔!”她説一口流利的華語,音調很低、但很甜。

    “喔?我還以為你是日本人。”講這句話時,我的樣子一定很驢。

    “日本人也有會講華語的呀!朋友們都叫我法蘭西絲!”她講話調皮的程度,比起剛陷入情網時的李嫺,有過之而無不及。

    雙方交談甚歡,其中有相當大的原因是因為她沒有認出我來。這是我成名之後的心理恐懼,當有陌生人在公開的場合大聲叫出我的名字時,總令我萬分窘困。很少注意唱片界消息的她,連葉姍是誰都搞不清楚,當然不會知道我是誰。

    “你知道嗎?這家咖啡館非常有名,像王爾德、波伏娃、海明威等名人,都是這裏的老主顧。”法蘭西絲説。

    “我思故我在,存在主義的味道,跟咖啡一樣濃。”我回答她。

    這顯然啓開她的話匣子,波伏娃名著《第二性》裏頭的名言,她都倒背如流。講到王爾德這位距離現在一個世紀前的男性作家,她更是如數家珍。

    “你知道嗎?”後來我發現,這是她的口頭禪。“當年已婚的王爾德,是個雙性戀者,公然和許多美少年熱戀,最後因為雞姦男性罪嫌關進監獄,身敗名裂。1897年他自我流放到巴黎,改名為瑟巴斯欽·梅爾諾夫(SabastianMelnoth),死後葬在巴黎東邊第十二區的一處墓園。王爾德被羞辱近一個世紀之後,倫敦政府官員才在1998年為王爾德建立紀念碑,鏤刻着王爾德的名言:‘我們全都一無所有,但有些人得以仰望星星。’”

    “我實在很欽佩你懂得這麼多。”

    “啊!我忘了告訴你,這些都是我吃飯的傢伙啦!”她講話有習慣性的尾音,拖得很長,甜甜的,有點黏人。“我是學歷史的,來這裏學藝術,沒事的時候也會在旅行社打工,充當‘地陪’,就是台灣説的‘導遊’啦!”

    我告訴她我們這一團臨行前被放鴿子的事,她顯然十分吃驚,嘴巴張得好大。

    “原來,你是唱片公司的人!”

    “你怎麼知道?難道,你打工的旅行社,就是贊助我們的那一家嗎?不會是你吧?他們告訴我是一位男性的領隊啊?”

    “哦……沒有啦……我,我不是很清楚耶!”她的表情似乎有點糗,臉色漲紅,從脖子到耳根。

    讓面前這位剛認識的女子受窘若此,我覺得很不好意思。為了表示歉意,我主動邀她共進晚餐。她爽快地答應,但表示要回去換裝,晚上七點,準時約在巴黎香榭麗舍區最具貴族氣息的“Taillevent(泰樂逢)”餐廳見面。

    巴黎的初秋,早晚已有涼意。約略遲到十分鐘的她,身着一襲動人的晚禮服,頸圈是一環寬邊碎鑽飾品,接着白色的薄紗向下延展到胸前,緊緊裹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身麼。

    她婀娜多姿地向我走來,抱怨地説:“你知道嗎?這家餐廳要三個月前訂位才有位子,我打了二十幾通電話才找到他們經理,總算弄到一張兩人份的桌子。”

    熟練地點了“Chaussondeceleriauxmorilles(塊根麼龍葵松露卷邊餡餅)”、“Moelleuxdehomardaupoivron(龍蝦髓加甜椒)”等名菜,她的臉龐在燭光中顯得驕傲而羞怯,楚楚動人。

    “Taillevent”餐廳素以美酒及無可挑剔的服務聞名。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什麼人選什麼餐廳”這句話絕對是有道理的。這家餐廳的氣質和水準,都像法蘭西絲本人一樣。

    我們聊了很多。我把和李嫺之間的事告訴她;她也將她和法國男人之間的風流韻事説了又説。

    晚餐後,她堅持以地主的身分送我回旅館。進了房間,她緩緩靠近我,問我:“除了李嫺,心中還有沒有空間可以接受另一份特別的感情?”

    我無言以對,沉默了許久。

    她主動從後面擁抱我,吻我的頸背及耳根。柔軟而有彈性的雙峯,緊密地貼着,彷彿要穿透我脆弱的心防。我根本沒有能力拒絕。當胸中的野獸即將衝出牢籠的那一刻,她很有力道地按住了我反轉身麼的雙手。

    “到這裏就好!再下去,我們也不會有結果的,真的。謝謝你!”她堅持的眼神中,有一些我看不懂的絕望。她把眼神拋到很遠的地方,嘆口氣説:“愛情,只是我旅行中慣常蒐集的風景而已。”

    巴黎秋天夜晚十一點,有點冷了。送法蘭西絲離開旅館後,我竟出奇地想念李嫺。説也奇怪,這是我和她分別十幾天以來,心靈上最依賴她的一刻。

    男人,總是在愧疚而心虛的時候,才會記起家裏等候他的人。

    我決定打電話回台北給李嫺。

    “喂,Hello,我就知道是你。想清楚了嗎?還不趕快回來娶我。”台北清晨六點的李嫺,幾乎從呼吸中就能分辨出電話彼端的是我。

    我握着話筒,淚從眼眶滲出。分不清是為法蘭西絲而流、是為李嫺而流、還是為自己而流?

    “好吧!我們結婚吧!我一回到台北就和你一起籌備婚事!”我不敢相信這一字一句是從自己的口中説出,迴音卻又十分清晰地迴盪進我的心底。決定結婚,總要有些盲目的衝動或刺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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