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快就到了十二月。
冬天的顏色愈來愈濃,街道旁邊的法國梧桐葉已落盡了。太陽雖然還是照常升起,卻不見得有其它季節那種明晃晃亮堂堂的温暖,只有淺白的光影在城市的空間裏變化。但是風卻愈冷了,吹在臉上有種固體化的冷澀。
若水默默打個哆嗦,拉了拉外套,縮了縮脖子,望向對面的紅綠燈。
她正要從學校回家。
本來是不想回的,父母難得在家,在也説不上幾句話,加上如風自從楓葉祭之後就像變成另一個若水,一天裏發呆的時間多過運動的時間,問三句才能答一句,令家裏的冬天比寢室裏更冷。
若水嘆了口氣。
那天她如果不去楓葉大學就好了。
這段日子來,她常常這樣後悔地想。
那天不去的話,就不會碰到韓磊,那麼救李慕白是她而不是如風的事情就不會被抖出來。最重要的是,如風就不會變成那樣子。
她從第二天開始就躲着李慕白,不見面,不接電話,李慕白找去她們學校她也有法子避開。李慕白很莫名地找到若水,想叫她去問問,因為那可憐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被討厭了。
而她的待遇也好不了多少。
第二天她若無其事地回學校上課,第三天李慕白找到她訴苦外加請求幫忙,第三天晚上她就回了趟家。
她看到另一個自己靠在沙發上,看着電視發呆。
這種情況之前也有過,如風剛剛認識李慕白的時候,她靠在沙發上看着電視發呆,眼睛裏流光溢彩,用很堅定的聲音告訴姐姐,她喜歡上李慕白了。
那麼深那麼深的喜歡。
以至於一點點誤會,就讓她的心燒成了灰。
若水看着沙發上的如風,那樣想着,比照着。眼前的這個如風,眼睛裏一點光彩也無,只是那樣黑沉沉的顏色,怔怔地看着電視機裏的人影晃來晃去。
若水嘆了口氣,伸手將電視關了。
環繞在客廳裏的聲音剎那間停下來,如風眨了眨眼才看清面前的人。她並沒有像上次一樣跳起來,只淡淡叫了聲,“姐姐,你幾時回來的?”
“剛剛。”若水在她身邊坐下來,又嘆了口氣,“或者有些話不該我來解釋,可你不肯見他。”
“有什麼事情需要解釋的啊。”如風勉強笑了笑,故作輕鬆地揮揮手。
“那麼,為什麼不肯見李慕白呢?”
如風怔了一怔,別過頭去。“我已經不喜歡他了呀。”
“説謊。”若水微笑,“從小到大你就是這樣呢,説謊的時候就不敢看人的臉。”
如風又怔了怔,不再説話。
若水道:“他追過來,只是向我道謝並送我回學校而已,那是禮節上的。你知道他是多麼温文爾雅的一個人,他不會在任何女生面前失禮的——”
“我在意的不是那個——”如風打斷姐姐的解釋,然而又在瞬間停住。
“那你在意的是什麼?”若水抓住她的話尾,緊追過去。
如風再次別過臉不説話。
若水輕輕嘆息,握住了她的手,“我們是姐妹呀,有什麼話不能説的麼?”
如風只垂着眼,低低道:“説謊是會遭報應的對不對?”
若水怔了一下,不明白她在説什麼。
於是她接着道:“知情不報也是會遭報應的。”
若水皺着眉,又嘆了口氣,“別鑽牛角尖了,李慕白並不是因為救命之恩才喜歡你的。”
“你怎麼知道?”如風抬起眼來看着姐姐,“姐姐你很瞭解他麼?”
若水怔住。
“從小到大,我所看到的,能夠和姐姐你談笑風生的,也就是有一個李慕白而已。如果我不是你妹妹的話,如果我沒有先説出來我喜歡他的話……”如風的眼神里有一種悲哀,“我感覺,我就像那個偷走王子的公主,真相浮出來,我就應該退場了……”
若水看着她,輕輕一掌拍在她臉上。
這個耳光打得並不重,卻令如風怔住,睜大了眼看着第一次動手打自己的姐姐。
“這年頭有妄想症的人還真多。就算你想自己做那個公主也應該先問我願不願意做那個有自虐傾向的小人魚吧?一個一個,不問別的意見就都自作主張地……”若水説到這裏,突然就想起那個同樣自作主張的當着眾人宣佈要她做女朋友又強吻她的那個人來,心情立刻沉了下去,連難得可以端起姐姐的架子來教訓如風的機會也放棄了,站起來便走回自己的房間去,關上門。
如風繼續發怔,不明白若水是回來做什麼的。
第二天若水起牀的時候,如風已經出門了,所以她也就放棄了這個勸解的任務,回學校去上課。結果第一節下課她就在倪虹的指點下在窗外找到了李慕白的身影。
外表還真是看不出來,他居然這麼性急。
若水嘆了口氣,施施然走出教室,還沒走到他面前,那俊逸的男生已先迎了上來,用和他温文的外表一萬分不相稱的急切聲音叫:“怎麼樣?”
若水看着他,深吸了口氣才問:“你有多喜歡如風?”
李慕白怔了一下,很久才回答,“我不知道,那個應該沒有衡量的尺度吧?米上面還有千米,甚至還有光年,可我覺得那份感情比光年更大的單位都衡量不了……”
(2)
若水嘴角浮出笑容來,輕輕道,“是因為誤認為她是救你的人嗎?”
李慕白皺了一下眉,“是我高估你還是你低估我?你以為我是那種分不清感激和愛情的人?”
若水笑出聲來,“我們都沒有看錯對方,但是你高估如風她低估你!”
李慕白又怔了一下,“你是説……”他頓了一下,自己也笑出聲來,“她難道以為我那天追上你是為了以身相許?這小笨蛋。”
“唔,那麼剩下的事,你自己解決。”
若水揮揮手,仍舊施施然走回教室,瞟了躲在門後賊笑的倪虹一眼,“不要笑了,那個是我妹妹的男朋友。”然後就在倪虹驚呆的目光中走回自己的座位,拿出書來,準備上下一節課。
如風和李慕白的小冷戰,這樣就應該可以解決了吧?
若水的這個想法只堅持到下午她從教室走出來再次看到李慕白的時候。
李慕白一臉無奈地站在那裏等着她,雙手一攤,“她還是不肯接我的電話呀。”
不知道那丫頭要鑽多久的牛角尖,若水嘆了口氣,掏出自己的手機來,“你用我的電話打打看?”
李慕白點點頭,接過去撥了那再熟悉不過的數字。
響了兩三聲之後被接起來,那邊他想念的聲音輕輕道:“喂?”
李慕白連忙叫道:“如風,我——”
他只來得及説了三個字,那邊便將電話掛斷了。李慕白怔怔地聽了一會兒盲音,不甘心地再打過去,只聽到有個很動聽的女聲在裏面説,“對不起,您撥的用户已關機。”
李慕白的肩垂下來,重重地嘆了口氣。
若水一直看着他打電話,到這時才問,“她還是不肯聽你説話?”
李慕白很無奈地笑,“她連手機都關掉了。”
若水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跟着很無奈地笑,“看來她似乎又誤會了呢……”
她話沒落音,就聽到頭上有一個她很熟悉的聲音伴着異樣的風聲在大叫,“學姐,快閃開!”
她聞言一抬頭,已看着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正從半空以極快的速度落下來。
“小心!”李慕白眼明手快地拉了她一把,那東西便“叭”地摔在離她腳邊不超過一米的地方,摔得粉碎,從殘骸看得出來是隻小花盆。這玩意兒若直接打在若水身上,只怕夠她到醫院裏躺個十天半個月。他皺起眉來,抬頭看向樓上,天氣太冷,只四樓的窗户開着,但是看不到人,老式的窗頁被風吹得一搖一晃。
若水的手機就在這時響起來,李慕白以為是如風打來的,喜出望外地去看,卻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看到若水還在望着地上的花盆碎片發愣,他便替她先接了。
那邊是個聲音很清脆的女人,很心急的樣子,李慕白還沒出聲,她那邊已先道:“蕭若水,嚇到了吧?”
李慕白皺起眉來,沉聲問,“你是什麼人?”
那邊反而怔了一下,過一會兒才反問,“你又是什麼人?蕭若水呢?”
李慕白看了若水一眼,她這時已從自己到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震驚中回過神來,見李慕白握着手機看向她,便伸過手來,“我的?”
李慕白點點頭,雖然把手機交還若水,卻很不放心地加了句,“若水……”
若水輕輕擺擺手,將手機放到耳邊,“喂?”
“蕭若水?”那邊的女聲笑了笑,有幾分不甘心的意味,因為被李慕白這麼一轉手,威脅的感覺便遠沒有開始那麼多。
“是,你哪位?”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我只是來給你一個忠告的。”
“哦。”
若水淡淡的回應讓那邊的人開始沉不住氣,叫出聲來,“如果你繼續接近韓磊的話,那麼下次便會直接砸到你的頭上了。”
“哦。”
若水的反應又是一個淡淡的“哦”,那邊的人反而怔住,半天沒再吭聲。
於是若水又淡淡地加了一句,“你還有別的事麼?”
那邊像是狠狠地摔了電話,很重的咔嚓聲之後,才是盲音。
若水看着手機怔了一下,韓磊嗎?真好笑,為什麼她要因為韓磊收到這樣的警告?還有一隻摔得粉碎的花盆?是人都看得出來,並不是她要接近韓磊的,不是麼?
“學姐。”
若水抬起頭來,看到許亞寧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在她面前停下,彎下腰喘息。
若水將手機收起來,看着他,“什麼事?”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窗台上有個花盆,我看到你從教室裏出來,想開窗和你打個招呼,沒想到……早上搞衞生的時候,那裏明明還是空的,不知道誰放上去的,我真的不知道……對不起,學姐……”
若水皺了眉,抬起手來打斷他語無倫次的敍述和道歉。“沒什麼,又沒打到我。”
“只差一點啊。”李慕白皺起眉,“有人故意製造這起事故的。”
“誰知道啊。”若水看了地上的碎片一眼,應該不會有下次了吧,畢竟她和韓磊,不再可能有交集的,在那樣一個耳光之後。
但李慕白並不肯罷休,拉着許亞寧就上樓去,想要查出來到底是誰在弄這麼危險的惡作劇。以那個電話來看,她應該就在附近才對。
若水看着兩個男生義憤填膺義不容辭地跑出去,又嘆了口氣,自顧自地走回寢室。
然後就發現自己昨天,把一本很重要的筆記忘在家裏了。
(3)
所以,第二天下午,她便站在了這個路口,等着亮綠燈。
上面的紅燈已經開始閃動了,周圍的人也開始蠢蠢欲動蓄勢待發。現在正是下班的高峯期,大家都想盡早一點過去。若水也隨着人羣挪了幾步,站到了邊線上,這時一雙手不知從哪裏伸出,重重地推了她一把,若水受力不住踉蹌着往前栽出幾步,已到了路中。
她還沒有站定身子,便聽到了尖鋭的剎車聲,若水下意識地閉上眼,然後就感覺一隻手抓住她,將她拉進一個人懷裏,就地一個翻滾,高出路面的人行道的台階撞上了她的背。
若水痛得呻吟出聲,咬着牙睜開眼來,首先看到的是一雙漆黑的眼,然後是挺直的鼻樑,微薄的唇。
她怔了一下,然後掙脱他的手,站起身子來。
什麼叫事與願違?這就是。
她本來以為再不可能與她有交集的人,在千鈞一髮的時候從車輪底下救了她。
幾個因她突然衝出來而緊急剎車的司機這時看她站起來好像沒什麼事一樣,本來懸着的心便放下來,一個個探出頭來罵,“怎麼走路的,不會看紅綠燈啊?”
“就差那幾秒鐘,你趕着去投胎啊?”
“看着文文靜靜的小姑娘怎麼交通規則都不懂啊,萬一出了事……”這個司機最先把頭縮進去,因為他話沒説完便看到那個救人的年輕人也站了起來,一雙冷若冰霜的眼帶着很明顯的警告意味轉過來盯着他。他幾乎馬上就收了聲,發動車子開走了。
另幾個也一一被韓磊瞪走。還好沒出事,那年輕人看來也不是隻病貓,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早走為妙了。
一場事故消失於無形之中,大家不過議論幾句,還是該來的來該往的往,一眼望去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只有蕭若水和韓磊,站在路邊像兩座石雕。
這算什麼事呢?就在她那樣子拒絕過他以後,居然又被他救了。若水低着頭,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面前這個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若水才想起來自己至少應該先道謝的,於是抬起眼輕輕道:“那個,謝謝你。上次……”她頓了一下,咬了自己的唇,用更輕的聲音接下去,“上次真是對不起,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應該動手打人的,抱歉。”
“不,那天是我不好。我沒考慮到你的感受……”
若水怔了一下,抬起頭來,打量對面的人,還沒看清他的表情,先看到了他的手臂。她驚呼一聲,拉起他的左手來。“你受傷了?”
他的左臂不知在哪裏颳了一下,外套毛衣都破了,血肉模糊一片,滲出來的血已將衣服都染紅了一片。
“大概在哪裏颳了一下,沒什麼。”韓磊低頭瞟了一眼自己的傷口,淡淡道。
這種小傷對他來説本來就不算什麼,他從小到大在外面混,比這重得多的傷也不知受過多少次。
他自己不當回事,她不能不當回事。畢竟這是為了救她才受的傷啊。
若水皺緊了眉,拖着他的手,走向前面的車站。
韓磊並沒有問她要去哪裏,只是覺得有種很異樣的感覺從她的手心裏傳過來。她的手白淨柔軟,光滑的皮膚輕輕摩擦他的手心,慢慢便有一種温度升騰起來。韓磊反手握緊了她的手,他想如果這樣子被她牽着走的話,哪怕到天邊去他也願意。
若水因為他那一握而怔了一怔,步子都停下來,反過頭去,卻並不知道應該對他説什麼。對不起,請放開我?明明是她先牽人家的。於是她靜了半晌,末了只輕輕道:“你的手刮傷了,我陪你去醫院。”
韓磊看了她一會兒,壓下心底對醫院這兩個字的反感,點點頭。
於是若水伸手叫車,偏偏手機就在這時候響起來。她反射性地想用另一隻手去拿手機,命令從大腦下達到手指的時候,才發現她那隻手還被韓磊握得緊緊的。她看他一眼,他就回她一眼,一點要放開手的意思都沒有。
若水嘆了口氣,縮回正在叫車的手找出自己的手機來。還好打電話的人比較堅持,響了這麼久一直沒掛。
是她們那個已基本把家和研究所的概念顛倒過來的媽媽。
“媽——”
若水才叫了一聲,那邊已經用少有的急切語氣問,“若水啊,你在哪裏?”
“路上,我正要回家——”若水説出這句話,自己先怔了一下,看了旁邊的韓磊一眼,正想要改口,那邊已經先説了話,“先不要回去了,我和如風在附一醫院,你先過來。”
“啊?附一?怎麼了?”若水吃了一驚,連忙追問。
“如風失手從高低槓上跌下來,摔了腿,具體情況現在還不清楚。”
“唔,好的,我馬上來。”
若水掛斷電話,已看到一輛出租車“刷”地在他們面前停下,而韓磊正放開握緊她的那隻受傷的左手。
若水又怔了一下,韓磊已拉開車門:“你不是要趕去附一麼?”
“啊?哦!”若水應了一聲,連忙鑽進車裏,向司機道:“附一醫院,麻煩你快一點。”
司機皺了眉,“小姐,這種下班高峯的時候,去那邊的幾條路都很堵啊。”
“那——”
韓磊本來已探進了半個身子,聽到這個對話便又退了出去,順便將若水一起拖下來。“我騎機車送你去。”
“嚇?”若水有半秒鐘搞不清狀況,這時已有別人上了那輛出租車,她只好嘆了口氣,“你是騎車來的?”
“嗯。”這回換韓磊拖着若水往回走,“我扔在路邊的,但願它還沒被拖走。”
若水還是搞不清楚狀況,“那你還跟我走過來?”
韓磊緩下腳步,回頭看了她一眼,很深的一眼,説道:“因為你牽着我往這邊走。”
若水只覺得轟地一下,像是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臉上來,不自覺地便垂下頭來,卻忍不住輕輕罵,“笨蛋啊,我牽你你就走麼?説不定前面是懸崖呢?”
韓磊嘴角浮出笑容來,一字一字答,“我會跳下去的。”
若水的臉更紅,喉嚨卻像堵了塊東西一般,一個字也説不出來。
韓磊找到了自己的車。當時因為看到若水跌出去,一時情急,什麼也沒想人便撲了過去,車摔在路邊,磨了一大塊漆。他將車扶起來,牽動了手臂上的傷口,痛得倒抽一口冷氣。一開始是太緊張,然後是因為若水牽着他的手,他竟到這時候才感覺痛。
若水很擔心地看着他的手,“你這樣子,可以騎車麼?”
(4)
“沒問題,也許騎不了平時那麼快,但肯定能比出租車早到。”韓磊檢查了一下車子,確定沒事之後,向若水一偏頭,“上車。”
若水遲疑了一下,在韓磊挑起眉的時候,抬腿坐到他的身後。但馬上她就有點無所適從了,不知道自己的手腳該放哪裏。要知道,兩個輪子的交通工具她只坐過如風的自行車而已啊,那個時候抱緊如風的腰沒問題,但現在……
她斜斜地瞟了一眼韓磊的腰,又紅了臉。她之前主動牽着他的手已經夠丟臉了。
但是韓磊的手伸過來,拉過她的手環在自己腰上,輕輕道:“抱緊,我們走了。”
他清新的體味,衣服上灰塵和血的味道,機車發動時温熱的汽油味……
若水深吸了口氣,收緊了自己的手,將發燙的臉伏在韓磊背上。
她一直不習慣和男生打交道,她一直很討厭男生的碰觸,可是,她現在抱着的這個人——
即使她曾經很怕他,卻從沒有不喜歡他身上的味道過。
若水在附一醫院的大堂裏看到自己的母親,連忙跑過去問,“如風怎麼樣了?”
蕭媽媽正在排隊交錢,“右小腿骨折,打了石膏,已經轉到住院部去了,三樓,312室,你先去陪她吧?”
若水點點頭,轉過身來就向住院部跑,沒走幾步就看到韓磊停好車從外面走進來的身影,不禁愣了一下。
韓磊走到她身邊,“怎麼了?”
“如風摔了腿。”
“你去看她吧,我先走了。”空氣裏瀰漫的消毒水味讓韓磊皺起眉來,忍不住想要離開。
“等一下。”若水拖住他,往掛號處走去,“你手上的傷要先處理,不然會發炎惡化的。”
於是正在排隊等交錢隊伍裏的蕭媽媽就睜大眼看着自己那個從小到大幾乎連話也沒和男生説過幾句的大女兒拖着一個高高的男生在醫院裏來來回回地跑,驚得後面的人連連催促才記起自己在排隊,連忙往前走了一步。
若水看着護士用雙氧水洗韓磊的傷口,觸目驚心之餘,忍不住問,“痛麼?”
韓磊側過臉來看着她,還沒説話,那個中年護士先開了口,“哪能不痛?是騎車摔的吧?看看你女朋友心疼成什麼樣子了,以後要小心啊,別學電影上那些古惑仔,一天到晚飈車……”
心疼——嗎?
韓磊和若水兩人都怔住,護士後面的話一個字也沒聽到。
韓磊的右手伸過去,覆在若水的手上,若水的手指彈了一下,並沒有抽出來。
若水微微低着頭,又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心裏又有那種像是中邪的感覺。她應該避開他的不是麼?姑且不論他本身是多危險的人,就憑昨天的那個電話和那個花盆,她就應該遠遠地避開他的不是麼?
即使今天他有拼死救她,即使他今天有向她道歉,即使他真的能夠尊重她的意見,他終歸還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不是麼?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的手伸過來,她卻半分也動不了?
結果一直到治療結束,他的右手她的左手也一直沒有分開過。
這是在做夢嗎?
如風眨了眨眼,確定自己是醒着的。
她很清醒,甚至還能思考。看,這房間白牆白頂,連牀單被套都是白的,肯定是醫院的病房;右腿感覺很重,那是因為她摔成骨折了,上了石膏;姐姐坐在牀邊,肯定因為老媽已經回去繼續她的生物工程了,換姐姐來照顧她。
可是,為什麼韓磊會躺在她旁邊那張病牀上睡得正香的樣子?
好吧,那可能是他跟人打架進了醫院。可是,為什麼他睡着了還握着若水的手?而若水居然還一點想抽出來的意思都沒有?
韓磊挾持了若水?
那便不可能在這裏出現吧?而且他看起來睡得很死的樣子,若水要是被挾持的話,應該一早就逃掉了吧?
如風皺起眉,難道姐姐為了把李慕白徹底讓給她所以帶了韓磊來作秀?也不太可能啊,演這種戲的話,她應該帶別的更好掌握的人來吧,比如許亞寧什麼的,為什麼是韓磊?
所以如風不自覺地就問出了聲,“為什麼?”
這一聲讓若水從已經不知到了哪裏的神遊中清醒過來,慌忙將手從韓磊的掌心抽出來,看着如風,“你醒啦。”
而她這個動作順帶也將韓磊驚醒,他睜着一雙漆黑的眼,微微皺着眉,帶着很明顯的不滿看向若水。
於是這病房裏的三個人便你看我我看他地互瞪了幾秒鐘。如風先沉不住氣,坐起來,指着韓磊大聲地叫,“你這混蛋怎麼會在這裏?”
韓磊也坐起來,這才將瞳仁移到眼角瞟了一眼如風,淡淡道:“精神好到能這樣罵人,看來也不是什麼很重的傷,大概很快就能恢復了吧?”
“嗯,”若水居然笑眯眯地附和,“如風的生命力是很頑強的呀。”
如風皺着眉,垮着一張臉看向若水,“姐姐你什麼時候和他成了一國的了?”
若水怔了一下,斜斜地看了一眼韓磊,又很快地將目光收回來,努力地保持着面如止水的表情,“都是中國人不是麼?”
如風頭上掛下來一大滴汗,將問題轉回來,“他怎麼會在這裏?”
“我在路上跌了一跤,他拉住我,然後又送我來看你,所以就在這裏了。”
如風擺明了不相信這種一板一眼乾巴巴的解釋,追問,“就這樣他會在這裏睡着?”
若水看了一眼臉色有些發白的韓磊,考慮要不要告訴如風這個看起來像是連命都可以隨時不要的男生居然暈針的事。當時護士小姐處理完傷口之後,那支破傷風的預防針還沒紮下去他韓大少爺就先暈過去了,所以她只好拜託護士把他弄到如風的病房來方便她一起照顧。
韓磊並沒説話,咬着牙就把臉偏向一邊。
(5)
像個小孩子一樣,若水的嘴角忍不住浮出一抹笑容來。
“喂喂,”如風捶着牀抗議,“不要當着我的面眉來眼去的,回答問題呀。”
“他在救我的時候受了傷。”若水往韓磊受傷的手臂指了指,妄圖轉移話題,“如風你想不想吃東西?”
“在我弄清楚為什麼你跌一跤會用到‘救’這個字之前,不想。”如風的耳朵顯然和她的運動神經一樣敏鋭,一雙眼死盯着若水,“你跌在哪裏?”
“人行橫道上,人太多了,一擠過來我就跌出去了。”若水決定實話告訴她,不然不知道她還有多少問題要問。
“嚇?”如風一驚,也不顧自己那條還吊在一旁完全不能動的腿,拉過若水就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看,“你沒事吧?沒有被車撞到吧?沒有被人踩到吧?你也真是的,走個路也能跌倒,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什麼德性,不會等人少一點再過路啊?搞什麼呀,還真是……”
“摔斷腿的人沒資格説人傢什麼吧?”
看不過去插話進來的是韓磊,他從牀上下來,一面穿鞋子一面斜挑起眼來看着如風,那種冷冷的眼神分明是警告:你再對若水叨來叨去就別怪我不客氣哦。
如風怔了一下,然後重重哼了一聲,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就像看到兩個小孩在鬥氣一般,若水笑出聲來,然後就看到韓磊向她伸出一隻手。“什麼?”她問,下意識地將自己的手藏到身後去。
他們之間好不容易和諧一點的關係又退回去了麼?韓磊皺了皺眉,“手機。”
若水也皺了皺眉,卻還是將自己的手機遞過去。
韓磊接過去噼裏啪啦就將自己的電話號碼存進去,“以後有什麼事打電話給我。”
若水手忙腳亂地去接他拋過來的電話,還沒接住,他就已走出病房去,在門口的時候頓了一下,回過頭來看若水一眼,但終於什麼也沒説,徑直走了出去。
若水愣了一下,手機已被如風搶去,如風發現韓磊剛才是在存自己的號碼時,又叫起來,“這種混蛋的電話留着做什麼?刪掉好了。”
“等一下。”若水以少有的敏捷撲過來,一把將自己的手機拿回來,確定如風剛剛並沒有刪除之後,才吁了口氣般,看向如風。
如風笑了笑,“你這麼緊張的樣子還真少見,難不成真的答應他了?”
若水一驚,手機差點掉下來,“嚇?答應什麼?”
“上次楓葉祭,韓磊當眾向你告白的事。”如風很好心地提醒她,然後等着看姐姐的反應。
若水微微紅了臉,“沒有,只是今天連累他受傷……”
“找藉口是愚蠢的行為。”如風打斷她,身子移過去貼近若水,笑容很賊,“我們的政策你是知道的,你就坦白了吧。”
於是若水沉默下去。
靜了老半天,在連如風也覺得無趣躺回枕頭上時,她卻突然問了一句,“如風你為什麼對他有成見呢?”
“那還用説嘛?他亂打你的主意,又帶人打過慕白——”如風話説到這裏,自己先怔上一怔,便把話尾生生嚥了下去。
“哦。”若水也不知在想什麼,只淡淡地應了聲,並沒有追問如風的不自然。所以靜了一會兒,如風自己又先按捺不住,抬起眼來,輕輕道:“那個,姐姐,我住院的事,你告訴慕白了嗎?”
“呀,我怎麼把他給忘了,這就——”若水怔了一下,連忙拿起手機來,又被如風一把按下,“不要告訴他。”
若水眨眨眼,“為什麼?”
“那個……總之……你不要告訴他就對了。”如風匆匆地説完,便拉了被子,將自己整個裹起來。
若水看着她,嘆了口氣。
她其實是希望李慕白來看她的吧?
第二天若水去學校請了假。老爸去西藏取景了,電話裏説是儘快回來,也不知會盡快到猴年馬月去,老媽的項目據説是到了緊要關頭,為了防止泄密,公司禁止研究員外出,連那天去醫院都是開了特例,所以,只好她請假去照顧如風。
從學生處批了假出來,若水順道拐到學生會辦公室,將如風住院的事情告訴李慕白。
於是學生會的眾人便有幸第一次目睹了温文爾雅的會長髮飈的樣子。
一屋子人張口結舌地看着李慕白捏緊了拳頭,向着若水大叫,“這麼重要的事情你為什麼要拖一天才告訴我?”
被吼的那個人倒是很自然,輕描淡寫道:“因為昨天我沒回學校,又沒有你的手機號碼。”
於是李慕白就保持那個獅子吼的姿勢怔住,過了半晌,想起自己也是不知道若水的電話,才自嘲地笑了笑,“如風她要不要緊?”
“要緊的話你以為我會在這裏和你磨牙?”
李慕白松了口氣,當即扔下學生會一大堆事務,跟着若水跑去附一看如風。
他進去的時候,如風還在睡覺,他便在牀前坐下來,靜靜地看着那張睡夢中無比安寧的臉。
若水在後面站了一會兒,輕輕道:“你在這裏陪她一下,我去買中飯。”
李慕白點點頭,她便走出去,帶上門,將時間和空間都留給那兩個人。
將近中午了,住院部後面的小花園裏並沒有什麼人,靜悄悄的,建築、花草都籠罩在一片白色的寂靜中。若水坐在花壇邊上,連遠處冬鳥從樹枝上飛起扇動翅膀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抬起頭來,就看到韓磊斜倚在對面的樹下,雙手插在褲袋裏,正靜靜地看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這次的對視,和上次,上上次都不一樣。
若水想,或者多了些什麼,或者少了些什麼。於是她招了招手,韓磊便走過去,坐在她身邊。
又靜了一會兒,空氣裏瀰漫着曖昧的因子,若水慢慢覺得不自在起來,微微移動了一下身子,輕輕問,“你來換藥嗎?”
韓磊搖頭,很坦白地説,“我來看你。”
若水看着他,笑了笑,“你的表達方式一向都這麼直接麼?”
(6)
韓磊反而垂下眼去,半晌才輕輕道:“難道不行?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難道對於自己的感覺也要扭曲過掩飾過才能説出口?”
若水怔了一下,然後又笑了笑,“那麼,你上次楓葉祭上説過的話,還算不算數?”
韓磊抬起眼來,看着她,又靜了半刻,然後握住她的手,重重點下頭,“算。”
若水另一隻手也伸過去,包住了韓磊的手,牽到唇邊輕輕呵了口氣,“你的手好涼,要多穿件衣服呢。”
那一口氣如同三月的春風一般,連韓磊心裏的陰霾都似乎都已被拂開,眼睛裏卻慢慢有了層霧氣。他深吸了口氣,伸手將若水攬進懷裏。
若水伏在他胸口上的時候想,是不是要織個毛衣圍巾手套什麼的給他禦寒?
若水回到病房,李慕白竟然已經走了,如風歪在那裏看小説,她皺着眉才要發問,如風已先叫起來,“哇,若水你好遲,我餓死了。”
她連忙先把飯菜擺出來。
如風又叫,“你買多了吧,這些好像三四個人也吃不完。”
“本來就買了三個人的份。他居然先走了。”若水盛好飯,端給如風。如風一面往嘴裏塞飯一面問,“誰啊,誰來過?”
她居然不知道?若水皺了皺眉。李慕白沒叫醒她?
“誰啊?”如風推了推姐姐,一面猜,“韓磊麼?”
“唔。”
若水胡亂應了聲,開始吃飯。
李慕白也真奇怪,好不容易來見着她了,居然一句話也沒説就走了,他打算繼續冷戰麼?
這些問題稍晚一點醫生來查房的時候,便有了答案。
一開始醫生只例行公事地做了些檢查,跟在他後面的兩個實習生卻看着如風腳上的石膏一面掩着嘴笑,一面竊竊私語。醫生不耐煩地訓斥,“做什麼呢?認真點。”
“不是啊,老師。”一個留齊耳發看起來年紀和蕭家姐妹差不多的女生笑着指向如風打着石膏的腿,“這位病人的男朋友真是浪漫呢。”
醫生過去看了一眼,皺了眉,“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的,電視劇看多了。”
如風聽這些話聽得一怔一怔的,等那醫生一走便迫不急待地坐起來,想要看自己的腳怎麼了,卻因為活動不方便,怎麼也看不到異常之處,只得求助若水。若水走過去,看到潔白的石膏上用簽字筆寫了一排字:
“如風,我愛你,只有你。白。”
若水念出聲來,如風愣了一下便紅了臉,輕輕地,緩緩地,一點一點地蹭進被子裏,整個下午都沒有再探出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