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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冷冷的聖誕

    我什麼也不幹,我一直在等愛德蒙松的電話。

    ——讓-菲利·圖森

    吳大維坐在皮轉椅上不停地操着鼻涕,晚報上説一種甲三型病毒性感冒影響了本市,市民們應該注意衞生防止疾病,保證睡眠和食物營養,空氣流通。我把窗子打開,坐在空氣清新的窗口,儘量讓自己坐得舒服些。

    “我總是夢見一個房間,放着一盆太陽花,花枯萎了,然後種子飄散,長出更多的太陽花,使人恐懼,還有一隻貓,它想吃花,跳起來的時候跳出了窗子,墜樓消失了,我一下站在房間門外目睹了這一切,心跳加速,還有個夢是講一個盒於,我打開盒子裏面有一隻小一點的盒子,再打開還有更小的盒子,直到最後盒子都消失了,我手裏拿着一本書,很重,然後我要寄走這本書,但忘了地址忘了寄給誰。”

    吳大維和顏悦色地看着我,“你內心一直有恐懼,擔心自己的身體會出現的某種變化和自己的寫作陷入困境,比如懷孕比如書出版的前景自我表達的焦慮,你渴望心想事成,但總有一些東西在卡着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些就來自於你自身假想的牢籠,馮馬士·墨頓説,‘人世間惟一真正的愉悦,是從自我設置的監獄中逃出來,’説説你的感情生活吧。”

    “不算太糟,但也不是完整的。”

    “你在擔心什麼?”

    “永遠消除不了的虛無感,同時還有一種愛的汁液鼓鼓囊囊地盛在我的胸膛裏,卻無法釋放,我愛的男孩不能給我一次完完全全的性,甚至不能給我安全感,他吸麻醉品,與世無爭,抱着小貓去了南方,彷彿隨時都會離開我,我指的可能是永別。一個己婚男人卻給了我一次又一次的身體的滿足,但對感情對內心的虛無感起不了作用,我們用身體交流,靠身體彼此存在,但身體又恰恰是我們之間的屏障,妨礙我們進一步的精神交流。”

    “對孤獨的恐懼才使一個人學會去愛。”

    “我想得太多,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男人不會願意與想得太多的女人交往吧,我還能記住我的夢並記錄下來。”

    “所以説人生並不簡單,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重視自己的所思所想一舉一動,你己知道怎麼做,用精神分析克服絕望,你不甘於平凡,你天生有魅力。”他的話很温存,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經常這樣安撫女病人,自從找他做分析師後,我就不太在平常約他吃飯、打球,跳舞了,因為擔心一舉一動盡在他眼皮底下被時刻分析。

    陽光照進來,一些浮塵像思想的微粒一樣翩躡起舞,我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支着腦袋,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女性意識成長中覺悟了。我是不是一個有魅力的女性,我是不是有些虛偽、勢利、呆頭呆腦,生活中的問題連成一片,我要花一生的精力就為了能克服這股來者不善的力量。

    聖誕節。整整一天沒有人給我打電話。黃昏的時候天是灰色的,但不會下雪,上海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在該下雪的時候下雪了。我看了一整天的影碟,抽了一包半七星香煙,無聊得透不過氣來。我給天天打電話,沒人接。給馬克打電話號碼撥到一半我就放棄了,今天晚上我的確是想和一個什麼男人説説話,呆在一起的呀。

    我煩躁不安地在屋裏走了一圈,最後決定必須要離開這個屋子,去哪兒我不知道,但我在手袋裏裝了足夠多的錢,我的臉也化過妝,我想今晚一定會有該發生的事發生。

    我招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問,“小姐,去哪兒?”我説,“先隨便兜兜吧。”車窗外的街景充滿節日氣氛,儘管聖誕不屬於中國文化,但同樣給了年輕時髦的人羣一個可以縱情狂歡的理由。不停看到有情侶雙雙對對出入於餐館,百貨公司,手裏拎着購物袋,商店也在藉機打折促銷。一個又將充滿泡沫歡樂的夜晚。

    司機一直在跟我搭話,我懶得理他。出租車的收音機裏此時正在放一段吉他的solo,然後主持人的聲音嗡嗡地響起,説的是所謂北京新聲中脱穎而出的一支樂隊,然後很奇怪的,我聽到了我熟悉的一個名字,樸勇。

    幾年前我還在雜誌社的時候去北京採訪過他和其他的樂隊,當時我們手拉手在夜晚12點的時候走過天安門廣場,他站在立交橋上説要向我表演行為藝術,他拉開拉鍊對着天空小便,然後他托住我的頭親吻我的嘴唇。這種粗放形式的浪漫使我好奇,但我擔心與他做愛時他會要求在我身上撒尿,或者還有其他什麼的怪招兒,我們一直只是單純的朋友關係,並且很少聯繫。

    樸勇的聲音在電波里出現,他回答了主持人一個有關音樂創作的平庸的問題,然後他開始與一些聽眾交流。其中一個女孩問他,“中國有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搖滾”,另一個男孩問他周圍的女性給了他怎樣的音樂靈感。他咳嗽幾聲,用低沉性感的聲音對着孩子們胡説了一通。我叫住司機,“在這兒等我幾分鐘。”

    我説着下車走到路邊的電話亭,插迸IC卡,很幸運地,我沒費力氣就撥通了電台熱線。

    “你好,樸勇。”我高興地説,“我是倪可。”接着我就聽到了一陣誇張而動人的問候聲,“嗨,聖誕快樂!”他在電台節目裏有所顧忌,沒叫我“寶貝兒”。“今晚來北京吧,”他輕率而快樂地説,“我們在忙蜂酒吧有個Show,然後還有通宵的派對。”

    “好的,在聖誕夜我會飛來聽你們的音樂。”

    掛上電話,我在電話亭外來回走了幾步,然後果斷地鑽進的士,對司機説,“往機場開吧,越快越好。”

    五點多就有一班飛機飛往北京,我在機場買到了機票,然後坐在候機廳旁邊的咖啡館裏喝咖啡。我並不覺得特別愉快,只是覺得不再恓恓惶惶,六神無主,至少此時此刻我有行動的目標,我有事可做,那就是去北京聽一場熱鬧的搖滾以度過沒有情人和靈感的聖誕。

    飛機準時起飛,準時降落。雖然我每次坐飛機都怕飛機從天上掉下來,因為這種又大又笨的鐵傢伙在稀薄的空氣中總是很容易掉下來,但是,我依舊熱愛坐飛機。

    我徑直去了樸勇的家,敲門,鄰居説他不在。我徒然地在那個四合院裏站了一會兒,決定單獨去吃頓好好的晚餐,飛機上的點心我一口也沒吃,北京的餐館價錢比上海的稍貴,但菜的味道幸好不那麼令人失望。我不時地被鄰桌的北方男人打量來打量去,他們那種北方特徵的眼神會使一個獨身來此過聖誕的上海女性深感安慰,至少證明她依舊是個迷人女性。

    忙蜂吧,一個歷來以搖滾人云集出名的酒吧,有無數長髮或短髮的面有病容但屁股繃得緊緊的樂手,他們比賽彈吉他的速度也較量追求漂亮女人的手段。這裏的女人(Groupie或稱骨肉皮),都有好萊塢女星般圓圓的胸脯,至少在某一方面能吸引混在音樂圈裏的壞胚子們(有錢、有權、有才、有身體等等)。

    音樂很吵,煙味、酒味和香水味都挺重,穿過暗得像實行燈火管制的走道,我看到了樸勇。他抽着煙在串一串銀珠子。

    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他抬頭,張大嘴,然後把手裏的東西往旁邊的女孩手裏一放,猛地給我來了一個大擁抱。“你真的來了?——瘋狂的上海女人。你好嗎?”他認真地看看我的臉,“好像瘦了很多,誰在折磨你?説出來我替你去擺平,折磨一個美麗的女人是種錯誤更是種罪惡。”都説北京男人可以説整卡車整卡車的熱情的話,説完之後就拉倒,誰也不會再去提,可我還是很享受這種像烈焰像冰淇淋的語言式撫慰。

    我們很響地親對方的嘴,他指着旁邊的女孩給我介紹,“我朋友,羅西,攝影師。”對羅西説,“上海來的CoCo,復旦畢業在寫小説。”我們握握手。她已經串好了那串銀珠子,樸勇接過來戴在手腕上,“剛剛吃飯的時候不小心弄散了。”他咕噥着,撩撩頭髮,對服務生做手勢,“來杯啤酒怎麼樣?”我點點頭,“謝謝。”

    舞台上有人在整理幾根電線,看來演出快要開始了,“我去過你家裏,你不在,——對了,今晚我能睡你那裏嗎?”我問樸勇。“嗨,別睡了,玩一宿嘛。我介紹你認識一些酷男猛男。”“我可不要。”我撇了撇嘴,他的女朋友假裝沒聽到我們在説什麼,目光從兩邊低垂的頭髮中掩映而出,毫無表情地看着什麼。她有一個漂亮的鼻子和一頭光滑的長髮,胸部豐滿,穿着青青黃黃像尼羅河般異域色彩的毛絨長裙。

    一個非常漂亮的男人走過來,他漂亮得令人心疼,令人怕自己會喜歡上他但又怕遭其拒絕。他有光滑的皮膚、高高的個子,做成亂草般往上豎的發亮的頭髮,眼睛迷人如煙如詩,看人的時候會做出狐狸般的眼神,就叫做“狐視”,五官有波西米亞人般的挺拔和攝魂。引人注目的是他在下巴上蓄了一圈鬍子,在乾淨的甜美中添上一份粗礪、另類的感覺。

    他顯然熟識樸勇和羅西,走過來打招呼。樸勇為我們介紹彼此,他叫飛蘋果,是北京甚至是全國有名的造型師,拿着綠卡,穿梭於世界各地捕捉美的靈感和最新潮流,國內所有的女星都以找到他做造型為幸事。

    我們聊起來,他一直微笑,眼睛的的如桃花,我不禁難受起來,不敢多看他,怕自己的眼神會發直。我並不打算在這夜有什麼豔遇,處處留情的女人很濫,過了30歲她們的臉會暴露她們經歷過的一切縱情和狂歡,我希望有時候男人們會像對作家而不是對女人一樣對我。我自欺欺人地告誡着自己。

    樂隊上台了,電吉他猛地發出叢林猛獸般的吼叫,人羣霎時亢奮起來,他們都像觸了電似的搖晃着身體,把頭甩得隨時要斷掉似的。我擠在人羣裏跟着晃,我現在真的快樂,因為我沒有思想,因為我放棄力量,全都交給地獄冥火般的音樂。

    在音樂的現場找到肉體狂歡的現場。

    臉發藍,腳踝發硬,陌生人在着火般的空氣裏互相調情。沒有一隻蒼蠅可以飛進來並躲過這場由高分貝和激盪的微粒組成的可疑的浩劫。

    我快樂死了,一個男人在台上歇斯底里地唱着。

    飛蘋果一直站在我旁邊,他摸了摸我的臀部,對我微笑,我受不了這個漂亮男人,這個一直對我微笑着臉上有化妝痕跡的雙性戀。他的眉他的鬢角他的腮都打過粉,他追逐男人也追逐女人,他説他的女朋友們一律吃他的男朋友們的醋,他總是陷在愛情的煩惱裏不知何去何從。我説全國有8億農民還在為怎麼奔小康而發愁呢,你已是個特別幸福的人了。

    他覺得我很聰明,也很有意思,看我一臉文靜,毛衣的扣子扣得嚴嚴實實像淑女,可我經常説“操”。我不説話,心裏卻想誰叫你這麼漂亮,使我變得這麼神經質。我原來不愛説粗話的。

    “你有一個可愛的臀部。”他在我耳邊嚷着。音樂太吵了。

    凌晨2點半,天空沒有月亮,屋頂上有清冷的霜。的士駛過北京城,北京城在冬夜顯得其大無比,像中世紀的村莊。

    凌晨3點,我們來到另一個搖滾兄弟的寓所,屋子很大,女主人是個老美,以前也是搖滾圈裏有名的骨肉皮,現從良下嫁給這位大鼻子鼓手。鼓手在四合院裏圍了一塊小温室,温室裏據説正栽培着大麻。一羣人喝酒、聽歌、打麻將、玩電腦遊戲、跳跳舞、談談情。

    凌晨4點,有人開始在主人家温暖的浴缸裏做愛,有人已睡着,還有人在沙發上互相撫摸,剩下的人離開這兒去一家新疆餐館吃拉麪。我拉着樸勇的衣服,惟恐莫名其妙迷失在夜北京,一個人就一點不好玩而且恐怖,因為此時的空氣裏有如刀般的寒冷。

    飛蘋果消失了,一起吃拉麪的人裏沒有他。我猜了五種可能,其中之一是他已被別人霸佔了,或他霸佔了別的人,誰知道呢。他永遠是漂亮的獵人或獵物。幸好我沒留電話給他,否則我會心理上很不平衡,彷彿被遺棄。聖誕夜的我,是一年之中最無聊也最可憐的我。

    凌晨5點半,我吃了點藥,在樸勇家的沙發上睡下來,唱機裏在放極靜的舒伯特抒情小品,四周安靜,偶爾可聽到外面的大馬路上的卡車聲,我睡不着,睡眠像長着小翅膀的影子遠遠地離開了我的身體,剩下的是清醒的意識和無力的軀殼。深灰色的黑暗像水一樣浸泡着我,我覺得自己很腫,很輕,也很重。這種覺得自己已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幻覺並不特別討厭,似夢似真之間不清楚自己是死人還是活人,只是眼睛還能大睜着看天花板看四周的暗。

    我終於捧住電話,倚在沙發上給天天打電話。他還沒有完全醒過來,“我是誰?”我問他,“是CoCo……我給你打過電話,你不在家。”他輕聲説,並沒有責備的語氣,彷彿很放心我會安排得好好的。

    “我在北京。”我説着,心裏被一股又酸又累的柔情攫住,我也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怎麼會在北京,我是那麼浮躁,一顆不安分的心永遠在飄來飄去,一刻也不歇,好累,好沒用,有時連寫作也不能給我安全感和滿足感,什麼也沒有,只有坐着飛機飛來飛去,只有夜夜失眠,音樂、酒精、性也不能拯救我,躺在黑暗的中心像個活死人就是睡不着,我想上帝會讓我嫁給一個善良的盲人,因為我看到的都是黑暗。我在電話裏哭了起來。

    “不要哭,CoCo,你哭我會很難受的,發生了什麼事?”天天困惑地説着,還沒有從他藥物催眠下的深沉睡眠中脱離出來。他基本上每晚吃藥,我也差不多。

    “沒什麼,朋友們的音樂會挺好的,我覺得很熱鬧……但我睡不着覺。我想我會睜着眼死掉……我沒有力氣回上海了,你也不在上海,我想你……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

    “你來南方吧,這兒很好的……你的小説怎麼樣了?”

    他一提到小説我就沉默了,我知道我肯定會回到上海繼續寫下去的。天天喜歡我那樣子,我也清楚我只能那樣子,否則我會失去很多人的愛,包括我自己的。只有寫作才能讓我跟其他平庸而討厭的人區別開來,讓我與眾不同,讓我從波西米亞玫瑰的灰燼中死而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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