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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情人的眼睛

    那些温暖的身體

    在一起閃光

    肌膚抖顫

    在快樂裏,那靈魂

    快樂地來到眼前

    ——艾倫·金斯堡

    晚上我一個字也寫不下去了,大腦一片蒼茫,一隻蒼鷹在空中飛來飛去,伺機俯衝捕食,但卻覓不到任何有價值的靈感。

    我對這部小説產生了某種隱憂,我不知道如何把自己在讀者面前最大程度地藏起來,換句話説,我不想把小説與自己的真實生活混為一談,而事實上我更擔心隨着這部小説情節的發展會對我以後的生活產生某種莫名其妙的影響。

    我一直認為寫作是類似於巫術的充滿意外懸念的行為。女主人公是一個與我一樣不想尋求平常生活的女孩,她有野心有兩個男人,內心從未平靜過。她相信一句話:像螞蟥那樣吸乾生活的精髓,包括秘密的快樂,不為人知的傷害,即興的激情,永久的嚮往。她像我一樣害怕死了以後下地獄,看不到電影,穿不到舒適的睡衣,聽不到MoNo的天籟之音,無聊得令人透不過氣來。

    我抽煙,在地板上走,把唱機的音量放得很大,甚至還翻天天的抽屜,看他有沒有留下一點令我驚喜的紙片。最後我在通訊錄上翻到馬克的電話,我猶豫着,是不是該給他打個電話,天天剛走,而我就想給另一個男人打電話,想到這兒,我皺皺眉頭。

    但接着我自己想了兩條理由,第一,我不愛那男人,他代替不了天天在我心中的位置,他的臉上只寫着慾望。第二,他不一定能收到我的電話,如果他關掉手機的話。

    於是,我撥出一串數字,電話那頭是長長的撥號音。我吐着煙,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左手的指甲,指甲修剪得整潔柔媚,十指尖尖,一瞬間看到自己的雙手爬在馬克健美的後背上,就像兩隻蜘蛛一樣在蠕動,挑撥,輕指、噝噝噝的氣聲,漫天飛旋的性激素的氣味。

    電話那頭突然傳來的一個女人聲音打擾了我的幻覺,“Hello!”她説。

    我嚇了一跳,本能地應了聲“Hello”,然後我問,“IsMarkthere?”

    “他在浴室,要留口訊嗎?”她説一口德語腔很重的英語。

    我禮貌地説不用了,我會再聯絡他。掛掉電話,一種沮喪的情緒影響了我,這個德國佬居然還有情人,當然也可能是他的太太。他從沒説過他的私生活,我也沒問過。到目前為止,我們之間似乎還是“fuck來fuck去”的關係。

    我消沉地躺在浴缸裏,身邊堆滿了玫瑰浴露的香泡泡,一瓶紅酒放在右手可以夠得到的地方,這是我最虛弱的時刻,也是讓我最自戀的時刻。我幻想在此時,有一個男人推開了浴室的門,走過來,撩開水面上的泡沫與花瓣,像挖掘珍寶一樣挖掘我身體最隱秘地方的狂喜。看我像花瓣一樣在他粗暴的掌心顫慄,被揉得粉碎,看我的眼睛在燈光下因為羞恥而變濕,我的嘴唇在潮汐沖刷下張開又閉上,我的雙腿順着歡樂的方向而蠕動張合。

    我突然想念起天天,他用獨一無二的手指,無數次地對我做過這種浮於普通肉慾上的詩化的性催眠,是的,像剝去層層迷霧直達愛的中心的催眠。我閉着眼睛邊喝紅酒邊撫摸雙腿之間,這種煎熬使我理解了為什麼《毒太陽》中的亞歷山大會選擇死在浴缸裏。

    電話鈴突然響了,“天天,”我心裏叫了一聲,睜大眼睛,欠身抓住嵌在右側牆壁上的話筒。

    “Hello,我是馬克。”

    我吸了口氣,“Hi!”

    “剛才你給我打過電話,是嗎?”他問。

    “沒有啊!”我説,“我沒有給你打什麼fucking電話,我一直在寂寞地快樂地洗澡……”我打了個酒嗝兒,嘻嘻笑起來。

    “我太太告訴我,在我洗澡的時候有一個女孩打過電話,聽口音是中國人——我猜是你。”他好像勝券在握,吃準了我會想他似的。

    “這麼説,你有太太。”

    “她剛從柏林來,來上海過聖誕節,一個月後她會回去。”他很奇怪地用着安慰的口氣,好像我會為此而很難過。

    “她挺忙的吧?哎,對了,我想起一件事,你有沒有換過牀單?……猜你肯定換過了,——不然她會聞出中國女人的味道。”我輕輕笑起來,我知道我有點醉了,一點點醉的感覺真好,什麼都想得很開,雲霧散去眼前只有光明。

    長到25歲,抵禦意外事件的能力就很強,就算他現在説他要與我分手或者説他要去火星也不會讓我太絕望的。清醒地對待我與他的關係,一是一,二是二,別迷失方向。

    他也笑起來,聖誕要到了,公司要放一個長長的假,他希望可以有機會與我見一面,他用中國話跟我講電話,我猜他太太在旁邊一個字也聽不懂。男人總是在女人眼皮底下做出色膽包天的事,他們會説“愛你和對你忠實與否是兩碼事”,多數男人不適應一夫一妻制,他們緬懷古代的後宮裏藏三千粉黛的豔史。

    他説過幾天有個記者朋友從德國來,他想介紹我們認識,那位朋友有計劃採訪上海有個性的年輕女性。

    説到底,與一個情人和一個記者共進晚餐並不是壞事。那一天出門前,我盛妝打扮,我愛那種對着鏡子描眉塗唇搽腮影自戀的感覺,為此我願意下輩子還做女人。精心打扮而不露鑿痕,矜持而可以在一剎那間使人驚豔,上海女人天生有這種細小處見心計的特質。

    相書上説黑色是我的星座的幸運色,我穿着黑色高領緊身衫,一雙跟兒高得嚇人的靴子,頭髮簡單地綰成朝天髻,插一支象牙管,手上是天天送我的銀鏈。這身打扮給我安全感,知道自己是美的。

    外灘的Monthebund餐館,這是以價格昂貴而飯菜並不可口著稱的一對澳洲姐妹開的餐館,生意不錯,在浦東工作的老外都結伴過江來此就餐,兩米高的燈柱,雕花鐵欄,餐廳佈置得大而無當,但可能也符合馬克他們那一民族的嚴謹、簡潔的審美趣味。惟一迷人的是餐館外那個大大的陽台,在那兒可以憑欄遠眺浦江兩邊。

    馬克的記者朋友名叫呂安德,黑髮黑眼,祖父一輩是從土耳其遷至德國的移民,一開始我們談論足球和哲學,跟德國人談足球雖然有些自卑,但哲學方面我的國家絲毫不遜色,呂安德崇拜孔子、老子,前者鼓勵他走遍全世界尋求亙古不變的人類真理,後者則在他痛苦寂寞的時候安慰他,有點像嗎啡。

    應呂安德的提議,我開始講述一遍我以前的經歷,包括那本引起奇怪反響的小説集,還有我對自己與父母一代的關係的理解,以及我的歷任男友,講到天天的時候我看了一眼馬克,他正在切一片蔬菜汁炙羊腿,裝作沒聽見。

    我講得很坦率,天天是我惟一的愛人,上帝給我的禮物,儘管我一直預感到這是一份沒有希望的愛情,可我不想也無力改變什麼,到死也不會後悔的。説到死,我想我並不怕,我只害怕無聊地活着,所以我寫作。我的英語不是特別好,個別詞句需要馬克翻譯,馬克一直都認真地幫着我。

    馬克一直裝作只跟我是一般朋友,但他還是忍不住盯着我看,然後説一些笑話,比如他剛學中文的時候老把“皮包”説成“包皮”,有一天他準備請中國同事吃晚飯,走到半路上一摸口袋,很尷尬地對同事説,“對不起,我的包皮沒帶在身上。”

    我大笑起來,他三句不離本行,都是帶色的笑話。他的手在桌子底下尋找我的腿,這是冒險的舉動,我寫過的小説裏就有在桌子底下摸錯人的場面。但他準確無誤地找到了我的膝蓋,弄得我發癢,我忍不住笑起來,呂安德看着我笑的樣子説:“就這樣笑吧,我來給你拍一些照片。”

    我用中文問馬克:“這樣的採訪是不是不太好,只是滿足德國人的一點好奇心,神秘的東方大國,年輕的反叛的女作家之類?”

    “不,不,你的小説我很喜歡,相信很多人會尊重你,有一天你的小説會被譯成德文。”

    晚餐結束後,我們去了新華路上的Goya,這是一家以四十多種馬丁尼酒和遍地的沙發、分支燭台、豔情的落地垂幔、絕對催眠的音樂著稱的小酒館。我喜歡這裏的主人,一對年輕貌美的從美國回來的情侶,女主人叫宋潔,能畫不錯的畫,她臉上的蒼白是我見過的女子中最神秘的那種白,別人塗再多白粉也無法摹仿。

    我們分別叫酒,我請酒保換一張碟,我知道他們有portishead的《Numy》,這樣的音樂配上這樣的酒才對感覺。有一段時間我和天天經常來這兒喝酒,這個地方像一艘沉在海底的古船,時時有種沉沉的睡意從天花板上壓下來,壓在腦袋上,使人迷醉,酒會越喝越多,沙發越坐越陷下去,經常可以嗅到麻醉的味道。不時有人喝着喝着就頭一歪靠在沙發上睡着了,然後醒過來,再喝,再睡一會兒,直到某處傳來漂亮女人的笑聲驚醒,總而言之,這其實是個非常危險的温柔鄉,一個人想暫時丟失一些自我的時候就會坐車來這兒。

    我總是碰到一些上海灘上有名的演藝圈內人、畫家、音樂人、傳媒佬,就算彼此都認識到了這兒也只是點個頭,説聲你好嗎?馬克坐在我的旁邊,和呂安德用德語説着什麼,那種語言把我從他們的世界隔離開來了。我自得其樂地喝酒,脖子仰着喝酒很好,我會想起夢中的一隻天鵝,我在傷感而優雅的情緒中自我沉淪。

    馬克的手又不動聲色地來向我的臀和腰問好,我突然看到我的表姐硃砂和一張熟悉的男人的臉走進我的視野。我瞪大眼睛,她和阿Dick親密地拉手走進來,幾乎在一秒鐘的時間裏,他們也看到了我。他們沒有任何反常的表情,而是很快地向我們走過來。

    馬克認出了硃砂,叫她的英文名字,“嗨,Judy。”

    硃砂新跳槽到了那家德資公司後,馬克就是她的老闆。聽我介紹説硃砂是我表姐,馬克露出驚奇的表情,“你們一點也不像,”他説,“但都是聰明迷人的女孩。”他露骨地恭維着,可能在這兒突然遇到公司的下屬,而且還是他秘密情人的表親,這使他沒有心理準備。我可以想象他在上班時的另一種樣子,嚴謹、認真、一絲不苟,對職員説一不二,一切按規章辦事,像上足油的高精度的機器,比如我住所牆頭上德國鍾就是那樣分秒不誤,性能可靠。

    硃砂彷彿猜到了我與馬克的關係,她對我微笑着,眨眨眼睛。我注意到她穿了件G2000削腰外套,亭亭玉立,像從巴黎春天廣告招貼裏走下來的模特。

    然而吸引我注意力的還有件事,蒼白英俊的畫家阿Dick和我表姐在一起,手拉手,顯然不是一般的朋友,他們一副熱戀情人相,可馬當娜在哪裏?

    音樂和酒精使人昏昏欲睡,我睡着了,等我醒過來,硃砂和阿Dick已經離開了,呂安德也想回他下榻的銀河賓館。馬克對他説“先送你回賓館”,他又回過頭來,對我説,“然後再送你回去。”

    我可能是真的喝多了,頭靠在馬克的肩上,嗅着來自北歐大地的花香和淡淡的狐臭,這種異國的性感體味也許是他最打動我的地方。車子經過銀河賓館放下呂安德,向我的住所開去。我順從地伏在他懷裏,他沉默着,窗外成片的街區和路燈掠過,我想我至今還不清楚在他眼裏的我是什麼樣的角色,但沒關係,他不會為我離婚不會為我破產,我也沒有向他獻出所有的光所有的熱,生活就是這樣,在力必多的釋放和男女權力的轉移中消磨掉日日年年的。

    車子開到了我的住所,我承認我有些傷感,喝酒以後總是容易傷感的。他跟我一起下車,上樓,我沒有説“不”。他開始脱我的衣服的時候,電話鈴響起來,我拎起話筒,天天的聲音。

    他的聲音遙遠而清晰,話筒不時有靜電的滋滋聲和貓叫聲,他説他住在靠近海邊的一家旅店裏,受東南亞經濟危機的影響,房價和食物都很便宜,一天的花銷不會超過200塊,去藥浴桑拿房裏也只有他一個人,他的聲音聽上去很愉快,他説小貓線團也很好,明天他打算去海濱游泳。

    我想不出跟他説什麼話,馬克把我抱起來放在桌上電話邊上,我一手拿着話筒,一手抓着他的肩,他的腦袋拱在我的肚子上,他的舌頭隔着內褲舔我的陰部,弄得我酥癢無比,渾身無力。我儘量把聲音放得自然些,問天天那兒的氣温有多高,女孩穿什麼樣的裙子,有沒有去過椰樹林,沒有什麼人打他壞主意吧,人們看上去若無其事的,並不表示他們沒有壞心眼——要看好錢物哦。

    天天笑起來,説我是個比他還糟糕的懷疑論者,對什麼都不信,凡事都往壞裏想,骨子裏對生命持有否定態度。天天的話像羽毛一樣輕輕飄進我耳朵,然後融化了,我什麼也沒聽進去,他的笑聲使我覺得他適應陌生環境的能力比我想象的好,他的聲音變成貝多芬琴鍵下月光般的音樂阻止了我內心的紊亂,我只感到一種快樂從腳底心湧上來,這種舒筋展骨的快樂是白色的,純度為百分之百的牛奶的醇香,天天向我道晚安,在電話裏他很響地吻了我幾聲。

    我放下電話,馬克把那東西射在我的裙子上,那麼白那麼多像百分之百的牛奶。

    有一句話,“情永遠需要禁忌”,禁忌猶如世上最好的春藥,當有一天我在天天的葬禮上回憶起以前的很多事,我記起了這次電話經歷,彷彿帶着某種象徵意味,彷彿在我身體裏的不是別人而是天天,天天通過一根縱橫萬里的電話線來到了我身邊,他的低語就在我耳邊,他的呼吸聲和笑聲就在我的頭腦最敏感的地方,閉上眼睛我第一次體驗到天天給予我的清晰無比而又詭異無比的肉體的感覺,輕盈的、腐爛的、嘶嘶嘶的氣流,一段無法與常人訴説的通靈般的洗禮,我一直對“通靈”一説有濃厚的興趣,我也第一次領略到了身心交融的奇特通感,我決心對世上的宗教有所信仰,最重要的還是我隱約地被一種使人發瘋的念頭抓住,遲早我會有一個孩子的。霧濛濛的黑暗中輕風托起了金色的花,一個嬰兒長着翅膀突然從暗中飛起,是這個男人或那個男人的,是這次或是那次。

    馬克離開的時候我發現了地板上的皮包,他初來中國時一直誤讀成“包皮”的那東西,我渾身乏力,可還是有興趣翻一翻,裏面有幾張VISA,MASTER卡,四方俱樂部的貴賓卡,還有一張全家照,我這才發覺他不僅有個氣質不俗、微笑起來很迷人的妻子,還有一個三四歲大的兒子,金色的鬈髮,藍色的眼睛,像他。

    我睜大眼睛,搖搖頭,他們看上去都很高興,有些讓旁人嫉妒,我親了一下馬克英俊的臉,然後想也沒想,順手從皮包裏那厚厚的一疊人民幣中掏出幾張,隨手夾進一本書裏,反正他不會發覺少了這區區幾張鈔票,跟老外打交道時間長了,你就會知道大部分時候他們像少年兒童一樣簡單明快,喜歡就是喜歡,沒興趣了馬上會告訴你,同時也缺少心眼兒,不像有些中國男士一樣時時心細如髮。

    我事後琢磨了自己這一小偷行為背後的心理狀態,我想可能是出於對那張全家照上快樂氣氛的嫉妒之意,還有就是對我的德國情人微妙的懲罰,讓他在毫無覺察的狀態下丟掉一些人民幣,然後再一往情深地渴望着我吧,我對我們之間的關係沒有指望可言,也不負任何責任,情慾就是情慾,只有用金錢和背叛才能打擊隨時會發生的由肉慾轉為愛的危險,原來我一直都害怕會真正迷戀上馬克,再也離不開這份火燙、刺激、爽透的地下情。

    半小時後,馬克氣喘吁吁地來敲我的門,我把那隻聖羅蘭牌錢包遞給他,他親吻我,把錢包塞進口袋裏,然後微笑着轉身匆匆跑下樓梯。

    我在陽台上看見他重新鑽進別克車裏。車子很快一溜煙兒地消失在深夜無人的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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