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了他閃亮的眼睛,看見了他的雙翼,
看見那輛破舊的汽車噴射出熊熊的火焰,
在路上不斷燃燒,它穿過田野,橫跨城市,
毀滅橋樑,燒乾河流,瘋狂地向西部奔馳。
——傑克·凱魯亞克
12月,殘忍的季節,沒有丁香開在百年深深的庭院裏,沒有美女裸舞着舞過衡山路Takashi的“Legarconchimis”花園石階和描彩遊廊,沒有鴿子,沒有狂喜,沒有爵士樂裏藍色的陰影。
冬雨在陰鬱地飄着,舌尖上有股微苦的味道,空氣裏的潮濕會讓人發爛,爛到心裏去,上海的冬天就像一個女人來的例假又濕又令人厭惡。
天天決定出門旅行,每年這個時候他總是要離開上海一段日子,他受不了這種又冷又濕的天氣,連偶爾的太陽光也是灰色的,照在身上會發毛,“我要逃走一段時間,”他説,“去哪兒?”南方,太陽厲害一點的地方,天空藍一點的地方。比如説海口。“想一個人去嗎?”他點點頭。
“好吧,要照顧好自己,你有IC卡,可以隨時打電話回來。我會留在屋子裏繼續寫小説。”
永遠無法完成這部小説的念頭讓我害怕,而天天走後我能享有更隱秘的空間,身體上的空間感。我不知道天天是否也意識到這一點,他選擇出門旅行是否也想暫時脱避一下我們日日相處所帶來的某種危險,他具有勝常人百倍的敏感,有時,那種不能解釋的感情把兩個人糾纏得太緊,到使人不能自由呼吸並失去創造力的時候,也許也是出門旅行的時候。
更何況馬克像贅生物一樣從我們感情生活最薄弱的一環生長出來,不能輕易摘除,它存在的理由即是我身體某個地方有病毒發作,這種病毒就叫“情慾”。
在很多人眼裏,情慾與愛情不能混為一談,在很多思想解放了的女人眼裏,找一個傾心相愛的人和一個能給她性高xdx潮的男人是私人生活最完美的格局。她們會説:愛與欲分開並不與追求純潔人生的態度牴觸,一天一天消耗着你生命的日常生活引導着女人的直覺與意願,她們尋找任何一種能使她們具有安全感的生活方式。她們把打開生活秘密的鑰匙放在枕頭底下,她們比50年前的女性多了自由,比30年前的女性多了美貌,比10年前的女性多了不同類別的性高xdx潮。
電話裏預約的大眾公司出租車就停在樓下,我最後檢查了一遍天天的行李箱,一條Tedlapidus牌香煙(似乎只有上海某些專櫃才能買到),吉列剃鬚刀、漱口水,七條白色內褲七雙黑色襪子,一個Discman,狄蘭·托馬斯詩選,達利日記,《希區柯克故事集》,夾着我們一張合影的相框,另一隻包裏還裝着他堅持要帶着的貓咪線團,然後我們撐着雨傘一起坐上車子,因為帶着貓他放棄了坐飛機而要睡着火車卧鋪去海口了。
雨打在出租車擋風玻璃上,街道上灰濛濛的,商店和行人在雨中像涸散的一堆顏料,有種失真的線條。天天一直用手指划着窗玻璃上的水汽,劃出奇形怪狀的符號。出租車上的收音機放着甜膩膩的流行曲,三十好幾的任賢齊還在扮淘氣唱《對面的女孩看過來》,車子離火車站越來越近,我的心有一股説不出的忐忑,天天抓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膝蓋上,我們要分開近兩個月的時間,我們會突然地發現另一個不在枕邊,也不會有人敲浴室的門,嚷着要一起洗澡,不用準備兩份食物,洗兩個人的衣服,也不用擔心隨時會有猜忌、眼淚,不用聽到彼此的夢話了。
火車站廣場上依然有不少外地民工在雨中徘徊,我提醒天天,放好身份證、牡丹卡、IC卡、車票。乘電梯上二層樓候車廳,已經開始檢票了,天天衝我揮揮手,右肩揹着裝線團的袋袋,左肩提行李箱隨人流湧向一扇門。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坐巴士到了美美百貨那兒的時候,我跳下來。這一段淮海路有種平民化的洋氣,可以見到成羣時髦的小孩子。華亭路一直是年輕孩子領會時尚走向、接收最尖端流行信息的一條街,這條街如此之小,但上海人見縫插針善於利用方寸之地的本性就體現出來,滿眼都是迷人而廉價的衣服還有皮包、鞋帽、手工藝品、玩具,這條被寫進境外旅客遊上海指導手冊上的街緊跟着國外時尚,並且價格便宜了一大截。有次我在上海展覽中心的“香港博覽會”上看到一隻標價250元的綴珠絲面手袋,下午在華亭路上看到同樣的手袋,討價150元。每逢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像別的女孩子一樣就來這條路逛一圈惡買一氣,買上一大堆漂亮得輕飄飄的東西回去,大部分衣服只穿過一兩次,因為這些都是在狂暴心情下買來的,式樣無一不誇張、色情,只適合獨自一人在屋裏照着鏡子扮瑪麗蓮·夢露給自己看,自娛自樂。
在華亭路上有不少飛女爛仔打扮的中外青少年,一隊日本男孩子穿着溜冰鞋,像蝴蝶標本一樣展示他們的溜冰技巧和染得像雞毛撣子的頭髮。一個上海女孩嘴唇黑黑地走在嘴唇銀灰的同伴旁,她們在吃“珍寶果”牌棒棒糖(大小孩子們人手舉一根棒棒糖,一度成為上海的時尚形象的一部分),總擔心她們會因為吃下太多廉價的熒光唇膏而中毒死去,當然目前還沒有一宗正式的報道説是本市有哪位小女生因為吃口紅而吃死自己的。
人羣中走來一隊衣冠楚楚的辦公室男人,其中的一個向我熱情地招手,我想他肯定在向我身後的人招手吧,繼續不理不睬地走。他還在招手,並且叫我的名字,我驚訝地盯着他看。
“我是蜘蛛呀。”我想今天是不是愚人節,這蜘蛛在我印象中是個有犯罪衝動的智商高得可怕的社會青年,這些日子不見他不是做電腦黑客搶了銀行就是繼續在白天半死不活地打着小工,到了晚上就守着電腦在網上神魂顛倒。
但眼前這個年輕男人架一副白領男性都喜歡的無框眼鏡,牙齒很白,笑得挺健康,“要死了,你居然認不出我。”蜘蛛的口頭禪就是“要死了”。
於是我笑起來,“看上去你挺漂亮的。”我説。
“你也挺漂亮的。”他説着,臉上沒有一絲戲謔的表情,一舉一動都有分寸。
路邊的真鍋咖啡店。我們對面而坐,咖啡的香香起來可以讓人慢性地中毒。所以很多人都上了癮來咖啡店閒坐一下午,即使一輩子的五分之一的時間丟在了咖啡店,只要有種脱離了工作重負的假象就好。還有不鬧的音樂,長着舞男式臉蛋的侍者,我們聊到了綠蒂咖啡館。“那真是個不錯的地方,”蜘蛛説,“可惜當時身在其中並不覺得享受,心裏只想着打工賺錢。”
“還有怎麼撬保險櫃。”我揶揄他説。
“要死了,這事可不能再提,我現在從良了。”他笑起來,他遞給我的名片上寫着金蘋果電腦公司,是一家由他和幾個大學同學一起投錢搞起來的小公司,專門從事軟件開發、網絡安裝兼賣電腦,現在剛剛有起色。“估計到年底會有可觀的利潤,”他賺錢的慾望還是膨脹着,只是多了些沉着。
“對了,那個媚兒怎麼樣了?還有聯繫嗎?”我想起了他以前的網上女友。
“我們經常在一起喝咖啡、看電影、打網球。”
“謝天謝地,我以前的預感有誤,這個媚兒好像和你蠻合得來的。會不會跟她結婚?”
“噢不,媚兒在網上是個女孩,在生活中卻是個男人。”他連忙糾正我的説法。我一臉驚奇的表情,又説,“當然我們只是朋友,沒有其他的什麼什麼!”他笑起來,也不管我信不信。
“他在網上扮女生吸引男生,肯定有精神上的怪僻。”
“對,他一直想做變性手術,當然我跟他交往只是覺得他善良,熱情。有想法,他知道我不是gay,但照樣可以做朋友,是不是?”
“真想見見這個媚兒,聽上去不同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