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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Y與偷窺

    老楊的party紅紅火火地開張了。酒吧門口停着摩托車,助動車,還有自行車,有點蛇蟲百腳紛紛出動的感覺。

    來的人都自覺地戴着面具。張貓的面具就是隻貓,屁股後頭還拖了根柔軟的小尾巴出來。馬兒戴着一張蠢頭蠢腦的馬頭面具,T恤是那種黑白斑條紋的。小米也戴着貓面具,那貓卻有三隻眼睛,綠熒熒的,似乎隨時準備偷看點什麼,顯得極有洞察力,與眾不同。

    音樂從硬搖滾轉到爵士,成雙成對的男女相擁着跳着WAG舞。燈光調得很暗,居心不良的樣子,笑聲話語聲低低的,聽來都像是種呻吟。每個人臉上的面具使温文爾雅和彬彬有禮不再成為必需,看起來人人都一個樣,打個比方,挺像是原始森林裏的一個部落,正進行一場集體羣婚。這種假想是很有趣的。

    張貓和馬兒跳着跳着覺得口渴,便鬆了手去找喝的東西。吧枱後面有個穿黃撲撲的舊軍裝的人,一抬眼,衝他們一笑,正是老楊,打扮成十足的紅衞兵狀。他腰間一根闊皮帶,勾勒出健美的腰臀線,張貓覺得老楊其實是英氣逼人的,甚至有種潛在的性感力量。

    老楊給他們倒了啤酒,自己也端了一杯,一起坐下,看着眼前跳舞的一羣。有個穿黑色露臍衫的長髮女孩跳得很惹眼,動作赤裸裸。雖然有面具遮着,老楊還是能辨認出那是他以前眾多女朋友中的一個。他把她們統稱為物質女孩。

    跟物質女孩對跳的是個瘦男子。沒截面具,頭上頂了一隻極細長的帽子,不知用什麼辦法豎起來的,張貓盯着看了一會兒,忽然掩嘴而笑。

    馬兒捅捅她,笑什麼?她在他耳邊一説,馬兒一邊笑一邊説你真夠無聊的。那帽子實在像一隻保險套,或者更荒淫一點説,像男性生殖器。

    那女孩過來了,遠遠對老楊送了個飛吻,男子也跟着過來。老楊,這兒的老闆,她對那男人説,莫為,自由撰稿人,滬上有名的股評家,她又向老楊這樣介紹。

    張貓覺得這個股評家似乎面善,在什麼地方打過照面。她狐疑地想着,卻是記不起來。馬兒已經熱情地伸出手,和那股評家一見如故似的。在證券報上拜讀過大作,見解很獨到,觀點很中肯。馬兒這個不折不扣的股迷恭維道。

    莫股評家謙遜地説,搗搗漿糊而已。

    炒股就得看股聽股談股,馬兒和莫股評家一人一杯啤酒,暢談股市走向。物質女孩和別人去跳舞了,張貓和老楊聽了會兒也起身,混入搖擺的人羣中。那股評家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可又記不起來了,——反正有點討厭,張貓大聲説。老楊隨音樂左右送着臀,大聲問,你討厭什麼?

    張貓跳了會兒,四處找小米的蹤跡,可是燈太暗,人太擠,搖擺的幢幢身影像片巨大的肉在波動。小米呢?她湊着老楊的耳朵問,老楊拼命搖頭,不知道。

    張貓掀掉面具,走出了火鍋似的酒吧。

    酒吧後門連着幾間廂房,其中一間就是老楊經常給他朋友準備的鴛鴦房,張貓對這間屋子很熟,走過那兒時,裏面似乎有種奇怪的響聲,極輕微的。

    她下意識地有些不好意思,想到是另一對什麼人借了這塊寶地在尋歡作樂。聲音是蠱惑人心的,壓抑,執着。張貓臉紅心跳,想走開,可又鬼使神差地釘在那裏。

    她漸漸斷定這裏面只有一個人,是個女孩。她猶豫着,四處張望了一下。靜悄悄的,月光下的景緻越發顯得幽邃。幾盆花開得正豔,悄然獨立,彷彿有種不可言説一説就破的妖冶風情。

    張貓像只貓一樣,輕巧無聲地踩上窗外的一難雜物,這堆雜物恰到好處地放在那兒,似乎就是專供偷窺的。目光穿過氣窗的玻璃,屋裏卻是一副駭世驚俗足以讓人喘不過來氣的圖像。

    幽暗的牀上是具蒼白修長的女體,裸着,一半陷在陰暗裏,另一半曝在月光下。陰暗是沉重的,月光卻是輕飄飄的藍,光影的斑駁使牀和牀上的人,具有了一種美崙美美又可疑可怖的力量,猶如一瞬間從深埋的地層橫空出世的一幅油畫。

    頭髮半遮着小米的臉,她來回轉動着身體,不住地輕嘆着。兩條奪人魂魄的腿交纏開合,天哪,她在幹什麼?她在往自己身體裏塞着什麼東西?

    張貓被這出人意料的景象搞得頭暈目眩,渾身虛脱。她強忍着,輕輕跳下,任由自己無知無覺地穿過走廊,一直到了馬路邊,在一個水泥墩上坐下來。

    空氣裏有種罪惡感、災難感逐漸洋溢起來,月亮像只冷眼照着遠遠近近的屋頂、樹木,張貓埋着頭,有些不知所措。

    這小女孩怎麼了,變得如此陌生,如此匪夷所思。

    偷窺帶來的驚駭,使張貓幾天裏心神不寧。小米也似乎有意無意地躲着她,每天回來都近夜深,輕手輕腳地在屋子裏走動着,一刻鐘以後,悉悉萃萃地上牀。兩人都拿臉對着另一側,小心翼翼地數着鐘擺聲入睡。

    終於,張貓給老楊打了一個電話,約好晚上見面。

    兩人都等着什麼,還是老楊先開口,阿貓你是不是覺得哪兒不對勁了?

    不知道,可是……我對你有點不信任了,關於小米。

    你想聽點什麼?

    小米跟你到底到了什麼地步了?你到底喜不喜歡她?

    老楊沉下了臉,有件事我不想隱瞞你。

    什麼,張貓尖鋭而莽撞地脱口而出,她跟你上牀了?她有那個鴛鴦房的鑰匙。

    不是,相信我的話。他勉強地一笑。她看看他,也就信了。

    化妝舞會前的有一夜,酒吧臨打烊時,天下起了大雨。大雨如注,撲頭蓋臉的水籠罩着城市,街巷裏弄成了大大小小的河流。

    小米説看來回不去了。老楊打量着外面的雨勢,説找件雨衣,找送你。他轉身走到裏屋,小米也跟着進去,看他東翻西找,沉默良久,她説算了,別找了,我不回去了。

    老楊聽了,一怔,慢慢轉過身來,盯住小米。小米倚在牆角,側臉靜靜地看窗外的黑暗雨霧,大雨傾泄的嘩嘩巨聲充斥着安靜的屋子。小米輕輕地重複了一遍,我不回去了,給張貓打個電話告訴一聲就行了。

    老楊的眼神也充滿了水霧,恍惚而不安。他靠近小米,試圖摸摸她的頭,説小姑娘可別任性。小米卻一把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老楊的手掌剎那間有種冰涼的刺激。小米説我喜歡你,讓我留下來。老楊呆呆地捧着小米的臉,感覺像捧着某種純潔的祭祖,某種貴重的饋贈。

    小女孩的義無反顧的決斷,往往使一些經常獵豔但好色得還不夠徹底的男人感到震懾、不安。

    後來小米哭得很厲害,説你別老當我是小孩子,我知道你也喜歡我的;又説張貓可以,為什麼我不可以等等。老楊輕輕拍着她,不住地説別哭別哭,除了這個他不知道還能再説點什麼。有一刻,他懷疑自己是否在刻意地扮演一個正經大哥的角色。

    一直到走在路上,小米還在抽抽噎噎。雨衣外面落着大雨,雨衣裏面一個女孩下着小雨,世界有些飄泊不定。路燈光被密密的水柱壓着只現出圓錐形的一圈。樹和花草在風雨中奄奄一息的惟悴模樣。大雨嘭嘭地響着,敲在頭頂上。小米瘦瘦高高的身影若隱若現在白茫茫的雨霧中,有種令人心動的憂柔。

    老楊緊緊摟着抽泣的小米,一步一晃地走着,突然感到也許已失去了某種永不會再來的東西。指的並不僅僅是這個小女孩聖潔的初夜,還有別的,也許是久已不曾觸摸到的期待,久已不曾傾聽到的幸福。

    也許我已經真的老去了,老楊説,搖搖頭,感傷而蒼老的神情。

    她還是個小孩,我當時就這麼跟她説的,其實,她身上似乎還有種不能輕易佔用的東西,不同於我接觸的那些物質女孩,説到底,是個孩子。他吸了一大口煙,煙霧使他的眼睛眯了起來。

    張貓看着他,一言不發。

    他伸手拍拍她的胳膊,這都是真的,再説,小米還是你的表妹。

    她心想,這可能才是主要的。

    兩個人都在抽煙,煙霧散了,然後又升起來,無定無常。

    幾條迷亂而複雜的線糾纏在一起,前途未卜。誰知道事情會怎樣發展。城市故事往往會摻雜大量的慾望,和慾望支撐下的生存。

    故事也因此會變得決絕起來。

    隨着時間的推移,張貓逐漸能夠理解小米在那一晚古怪的自瀆行為。處在青春期的孩子,尤其是像小米這樣乖張獨立的性格,更易於產生一種迫切的長大成人的慾望,成人的標誌就包括着性成熟和性經驗,小米的潛意識裏也許就是這麼想的。踏入一個有着遊戲規則,有着自由與決斷的圈子,能被別人認同,能夠獨立安排生活,這些對於她來説是重要的保證,也許意味着信心,和力量。被男人拒絕,如果只是因為她還是個孩子,是個處女,那麼就難免陷入某種偏執傾向,自己動手,為的就是捅破那層薄膜。

    每次想到這一點,張貓就有想哭的衝動。這長痛不息的女孩,這無法評述的女孩,這美麗瘋長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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