籃球場上,男生們正在拼搶,被陽光曬成古銅的膚色散發着蓬勃的生命力,就連偶爾爆出的髒話也讓人想微笑,這是青春特有的姿態。
籃球場邊,有三五成羣的女生,隨着場上奔跑的身姿,一會兒大叫,一會兒鼓掌。
羅琦琦看着她們微笑,她們可也會撒謊?明明關心的是他,卻為另一個人喝彩。只是送一瓶飲料,卻搞得像間諜工作,絞盡腦汁避開所有人的注意。
籃球滾到羅琦琦腳下,有男生大步跑來追球。羅琦琦彎身撿球時,忽然間想起來這一幕曾經發生過,驚人的相似令她覺得當她直起身把籃球送出去時,看見的會是張駿,兩人在一遞一拿之間,她明白他是故意打飛的球,他也知道她明白了,眼神偷偷地甜蜜着,好似擁有天下最幸福的秘密。
可是,不是!
沒有那個不看球,卻一直看她的少年。同樣的場地,同樣的喧譁,同樣的籃球,卻已經隔着十年的悠悠光陰。
她把籃球遞給陌生的少年,少年笑了笑,表示感謝,又大步跑着返回球場。
羅琦琦默默地離開了籃球場,走出了校園。
出校門時,年輕的門衞同羅琦琦打招呼:下班了?今天走得挺早。
是啊,早點回去買菜做飯。
羅琦琦站在校門外,看着大街上熙攘的車流人潮,想到上一次站在這裏已是十年前,忽然間有無線心酸,是因為那些逝去的人,還是因為那些逝去的光陰?她不知道。
回過頭去看,夕陽正照到校門上,同學們三三兩兩地出出進進,兩個穿着高中校服的女孩推着自行車走出校門,邊説邊笑,商量着晚上在哪裏見面。
羅琦琦一直凝視着她們,知道她們遠去。
她們是真心要好,還是表面親密?她們可會又彼此欣賞,又彼此嫉妒?十年之後,她們在回首自己的青春時,想起對方時是温馨的,還是苦澀的?
琦琦攔了輛出租出賓館,一進門就給楊軍打電話。
楊軍問:你什麼時候到北京啊?已然已經給你收拾好屋子了,就等着你入住,和你徹夜長談。
過幾天就過去,我想麻煩你件事。
説!
我知道你和高中同學的聯繫比較緊密,你能幫我查查關荷的聯繫方式嗎?
沒問題,她是四班的吧?我有不少四班的哥們,我幫你查一下。查到後打給你。
琦琦沒有手機,為了等電話不敢出去吃飯,就叫了晚餐到房間,邊看電視邊等電話。
三個多小時後,十一點多,楊軍的電話才到。
關荷高中畢業後,就很少和高中同學聯繫了,我問了好幾個同學,同學又問同學,只查到她的一個電子郵件地址,還不知道能不能用,你先發一封信試試,如果不行,我再幫你想辦法。
多謝。
別假客氣了,你好好玩,多拍幾張照片,等到北京後我們再聊。
嗯。
掛了電話,琦琦立即打開電腦,登陸了郵箱,卻一直看着電子郵件的屏幕發呆。
當時年少,意氣飛揚,只顧着向前看,並沒有仔細體會關荷的心思,其實她寫那封信,是抱着深深的愧疚在請求原諒,只是因為太驕傲,把自己先放在了不可原諒的位置,好像這樣就可以不用在乎琦琦是否原諒她。但真的可以不在乎嗎?如果不在乎,何必高考放榜那天一直陪着琦琦?又何必寫那封信剖析自己的心跡?
琦琦的沒有回信,在琦琦而言只是一種想拋棄過去不愉快的灑脱,可對關荷而言呢?
琦琦不知道關荷是否還會想起以前的事情,如果她還記得,那麼當她又聽到《又見炊煙》時,看到別人滑旱冰時,只怕回憶都帶着苦澀,可在當時,她們曾想把那作為最美好的記憶刻在腦海裏,是可以温柔地將給女兒聽的美麗故事。
琦琦開始敲字。
關荷:
我是羅琦琦,只是一份遲到了很多年的信。也許已經沒有必要,可如果我不做,我無法心安。
當年張駿和我提出分手後,我看似滿不在乎,用大聲地笑鬧把悲傷強行壓下去,其實,我心裏對他有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恨意,恨他辜負了我的感情,恨他不喜歡我了,恨他許的諾言都變成了謊言,所以,我會故意在他面前若無其事地笑,故意和沈遠哲一起回家,故意讓別人誤會我和沈遠哲在談戀愛。用行動告訴他,誰在乎你是否喜歡我?沒有你,我更快樂,沒有你,也有別人來關心我。
但是,被強行壓制的悲傷因為從沒有釋放過,隨着時間慢慢發酵,我越想忘記反倒越無法忘記,只是我沒有勇氣回頭,只能往前走。
這幾天我在老家,坐在我們曾經一起讀書的校園裏回想這些過去的事情,我發現我的怨氣和悲傷反倒在慢慢平復。
我和張駿的分手,的確和你有關,但是,也和你無關。也許十年前,我説這句話,你不會理解,可現在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年少時的愛戀,十分真摯,但真摯下士笨拙,因為不成熟的笨拙導致了傷害與被傷害。年齡越大,會越來越成熟地處理愛情,但那些初戀所特有的真摯和笨拙只有一次,所以,隨着歲月流逝,所有的上海都會被漸漸遺忘,只有美好被記住。
這幾天我越回憶越肯定張駿曾全心全意地愛過我,能被他那樣愛過,我很幸運。失去他,是因為我當年也曾笨拙地愛着他,我的驕傲自卑敏感倔犟傷害到了他,不是因為你。
關荷,你無須把我和張駿分手的原因歸咎到自己身上,請原諒自己。
我還想告訴你個秘密。我當年不僅僅是羨慕欣賞你,我也曾非常嫉妒你,我也有過很多的陰暗心理,雖然沒有造成大的傷害,本質上和你沒什麼分別。
我們都不是天使,都不完美,可我們依舊要喜歡愛護這個缺點多多的自己。
衷心希望你過得幸福快樂,因為,你是我心中一個最特別的存在,永遠!
羅琦琦
點了發送按鈕後,琦琦對着屏幕微笑,只希望當關荷收到這份信時,也能對着屏幕會心一笑。從此後,能在想起過去時,即使有惆悵,也只是惆悵那似水流年。
琦琦非常安穩地睡了一覺。
第二天起牀後,她開始查詢高老師的聯繫方式。
上大學的時候,她還給高老師寄過賀年卡,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就失去了聯繫。
拿到高老師的聯繫方式並不困難。她上高中時,高老師的丈夫就已經是技校的副校長,現在肯定官職更大了,查平頭百姓不容易,可查當官的很容易。
一切都如她所料,沒有太多困難,她就拿到了高老師丈夫的辦公室電話。
她撥通了電話號碼:請問是王處長嗎?
我就是。
您好,我叫羅琦琦,是高老師的學生
她的話沒説完,對方就爽朗地笑起來:羅琦琦,市高考狀元,後來考上了清華的?
是我。
高慧肯定要高興死,我給你她的手機號,你直接和她聯繫。
好的,謝謝您。
羅琦琦默默坐了一會,沉澱了一下心情,才撥通了高老師的電話,本來還緊張於該如何問候,沒想到,高老師直接叫着説:琦琦,是你嗎?老王跟我説你回來了。
高老師,是我。羅琦琦的鼻子直髮酸,像是在外漂泊多年的遊子,終於聽到了故鄉的聲音。
琦琦高老師確認了是她,反倒不知道該説什麼,沉默了一會才説,我看來電顯示是室內座機,你在哪裏?
我在賓館。
琦琦報上了賓館的名字和地址,和高老師商量後,決定在附近的西餐廳見面,可以先喝點咖啡聊天,再一起吃晚飯。
琦琦提前半個小時感到西餐廳,沒過多久,一個短髮女子走了進來,身材已經發福,笑容卻十分明朗。
羅琦琦立即站起來,因為發自內心的尊敬,反倒一點掛不出習慣性的微笑,緊張得如同小女孩。
高老師也和原來一樣,先從頭到腳把羅琦琦檢查了一遍,像是要檢查她有沒有塗紅指甲,偷戴首飾。
高老師讓琦琦坐,皺着眉頭説:怎麼這麼瘦?你每天吃的是什麼?我聽説你出國了,外國的東西是不是不好吃?你身體好嗎?有沒有經常鍛鍊身體?
羅琦琦笑着,精明強悍的羅琦琦在高老師眼裏只是一個不會照顧自己的臭小孩。
她輕聲詢問着高老師的近況。
高老師生過孩子後,身體不好,就從教育第一線退了下來,如今在教務處工作。有一個六歲的兒子,正在學鋼琴,高老師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和兒子鬥智鬥勇,讓兒子多練會兒琴。
琦琦聽得很開心,知道自己這輩子最感激、最尊敬的人過得幸福就是最大的開心。
琦琦和高老師一直聊到晚上九點多,才依依不捨地分別。
在離開時,她非常鄭重地告訴高老師:謝謝您,高老師,如果沒有您,我的命運會截然不同。這是琦琦第一次親口説出對高老師的感激,在十年後,她才懂得一個道理,心裏想的必須要説出來,人家才會知道。
高老師很不習慣這種直白,不好意思地岔開了話題,但是,能看得出來,她心裏非常激動高興。有學生對她終身感激,有學生因為她而命運改變,這也許才是她教師生涯中最榮耀的桂冠。
琦琦非常高興自己親口把心裏的感激告訴了高老師。
回到賓館後,琦琦第一件事情就是查郵箱。
沒有關荷的回信,不知道是還沒檢查郵箱,還是郵箱已經作廢,她有些淡淡的失望,但轉念間又想,只要自己有心,肯定能聯繫到關荷,並不着急這一時。
洗過澡後,琦琦把紙箱子抱到牀上,看着它發呆,裏面有她少年時所有的歡笑與哭泣。
十年之前,她在傷痛下,懷着怨恨封存了一切,恨不得一輩子都不要想起,也堅信在前面的路上,一定能碰到更優秀精彩的人,十年之後,經過時間的沉澱,她開始明白,這些是她這生這世所擁有過的最美麗的東西。
小波早已忘記了她,張駿早已不再愛她,但是,他們曾經很珍惜地對待過她,這才最重要。
不知道昨天晚上什麼時候睡着的,早上醒來時,羅琦琦發現自己竟然在箱子旁邊睡了一覺,不禁啞然失笑。
戴上隱形眼鏡,劃上淡妝。大花的吊帶裙,米色的寬沿涼帽,最舒適的涼拖,一直亞熱帶風情的米色編織手袋,羅琦琦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滿意地點點頭,施施然地出了門。
她像逛街一樣逛到她和小波消磨了無數日子的歌廳,完全在意料之內,歌廳已經不見。連着周圍的店鋪全部被拆了,統一規劃成了一條小吃街。
羅琦琦邊走邊看,時不時買點小吃,一直逛到最後面。
出了步行街,有很多計程車司機蹲在路邊,問她要車嗎。她客氣地搖搖頭,沿着三分熟悉,七分陌生的道路,走着,逛着。
中間迷了次路,不過她繞來繞去,還是繞了出來,兩個多小時後,走到了以前舞廳的所在地。
已經面目全非,早找不到當日的在水一方。
因為一切都在意料之內,羅琦琦並沒有太失望,隨着人流,慢慢地逛着,微笑地打量着每個角落,可是內心深處總是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惆悵。古人嘆物是人非,卻不知道最大的悲哀是物非人非,現代人常常連一點可供憑弔的回憶都難以存在。
在水一方四個大字,在她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突然就跳進了她的眼簾。
那一刻,她的呼吸幾乎停止。
一瞬後,她才又恢復正常。只是店名一樣而已。眼前的在水一方是一家裝修古色古香的書吧,不是紙醉金迷的舞廳。可是,她卻忍不住拉開玻璃門,掀開竹簾,走進了書店。
一室清涼,和外面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知道是時間原因,還是生意本來就不好,店裏的顧客不多,兩個店員也有一種懶洋洋的閒適,看到她進來,只笑了笑。
羅琦琦一邊看着架子上的書,一邊走着,書吧的裝修風格特別有中國園林的曲徑通幽,利用書架和書自然地把空間分隔成了一個個私密的小位置,除了隨處點綴着的綠色植物,再沒有其他裝飾。
不像一般以文藝書籍居多的書吧,這個店裏有許多金融管理方面的書籍,連枯燥的微觀經濟學都有。
最令羅琦琦意外的是,書店的最裏面,竟然隔出一處四四方方的空間,放着一個枱球桌。此時天頂上垂下的吊燈都沒有開,一片幽暗寂靜,好像另外一個世界。
她走過去,拿起枱球杆,在手裏無意識地擺弄着,過去的回憶潮水般湧入腦海。
侍者打開了開關,枱球桌上的燈亮了,打斷了羅琦琦腦海裏的畫面,女孩微笑着説:您若需要什麼,請隨時叫我。
幫我拿一杯龍井茶,可以嗎?
好的。
羅琦琦彎下身子,瞄準了一會後,啪的一下,將杆擊出,所有的球在桌面上散開。小波教給她的技藝,她並未生疏。
她打了一會球后,侍者端着綠茶過來,放到角落裏的高角圓桌上:您的茶在這裏,請慢用。
羅琦琦輕聲問:你們老闆叫什麼名字,你知道嗎?
女孩抱歉地笑笑:不知道,日常管理的是王姐,真正的老闆是王姐老公的朋友,偶爾回來打球。
他長什麼樣子?
三十來歲吧,不算很高,一米七八左右,看上去很斯文女孩笑着説:哎,我也説不清楚了,反正挺精神的一個人。
他背上有沒有文身?夏天的時候,即使穿着衣服,如果注意看,也能看到一點。
女孩凝神想了一會,哦,有,不過看不清楚是什麼。
你有他的聯繫方式嗎?
女孩憨厚地笑:我怎麼可能有?
那王姐在嗎?
她不在。
你知道她大概什麼時候會來嗎?
她一般早上過來,不過有時候我們下班後,翟哥就王姐的老公,回來玩枱球。
翟哥?烏賊姓翟。琦琦想了一會,突然想起妖嬈姓王,可烏賊和妖嬈的本名是什麼?她竟然已經完全想不起來,原來這時光也把她變得面目全非了。
女孩説:要不您明天來吧,王姐一般早上都會來轉一圈。
羅琦琦笑着點了點頭:謝謝您。
彎下身子打着枱球,邊打邊納悶地想,為什麼是書店?難道這麼多年過去後,小波依然不能釋懷於自己沒有上過大學?
一幅畫面,幾句對話突然跳出。
在李哥的辦公室,小波第一次叮嚀她,做事不能衝動,要珍惜自己。他笑着問她:琦琦,你將來想做什麼嗎?
嗯嗯我喜歡看書,也許可以開個小書店,看看書,賺點錢,足夠養活自己就可以了。
在明白過來的一瞬間,琦琦只覺得眼前好像有千萬朵火紅的花一路高歌着次第開放,整個世界都被點亮了,整個身體都好似要被喜悦炸裂。
他沒有忘記!他沒有忘記!
猝不及防間,一滴又一滴的水滴掉落到枱球桌上,印出一個個深綠的漬印。羅琦琦雙手撐在台球桌旁,低着頭,任由淚水肆意地落下,卻邊哭邊咧着嘴笑,他還記得我,小波還記得我!
小波從來都沒有忘記過她!
她代替他實現了一個夢,所以他也就代替她實現一個夢。她帶着他的夢想去飛翔,而他守着她的夢想在這裏靜靜等候。
可是,小波啊,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為什麼讓我在多年前哭泣着離去?
羅琦琦提起手袋,走到櫃枱前結賬。
我能給王姐留個言嗎?麻煩你們儘快轉交給她。
收銀員把零錢遞給羅琦琦:沒問題,我會打電話告訴王姐。
羅琦琦拿起筆,在留言紙上寫下:
美麗温馨的小書店,像一個少年時的夢。做夢的人在紅塵顛簸中都已經忘記了自己想過什麼,卻沒有料到,驀然回首時,夢已經實現。
小波,明天我會在河邊等你,不見不散。琦琦
已經遞給收銀員,可她又不放心起來,把留言紙拿回,在下面補充了一句:我説的是不見不散!
羅琦琦提着手袋走出了書店,隨着人潮邊走邊逛,和剛才是一模一樣的陌生景緻,她卻沒有了剛才的惆悵,忍不住地笑了又笑。
這些年來,她去過很多國家,看過很多風景,經歷過很多事情,但是,她最想分享這一切的人卻不在,一切的精彩都帶着一絲遺憾,明天她會告訴他一切,這些年的幸苦與精彩。
一對夫婦從她身側走過,男子留着非常短的板寸,穿着無袖背心,體形健壯,兩隻胳膊上的肌肉充滿力量地糾結着,背上有大片的刺青,一直延伸到胳膊上。
他的肩膀上扛着一個小男孩,小男孩抓着他的頭,大聲喊駕、駕,男子身邊走着一個燙着長卷發的美麗女子,一面大聲講着電話,一面時不時看兒子一眼。
羅琦琦和他們迎面而過,慢慢停住了腳步,他們卻從她身邊徑直走了過去。
琦琦回過頭,看着他們走過一家店鋪,停在了在水一方前,男子猛地把兒子拋起來,再接住,小孩高興地哈哈大笑,就在笑聲中,男子把孩子夾在胳膊底下,走進了在水一方。女主仍然站在店門口,講着電話。
隔着人羣,羅琦琦一直看着她,她的視線好幾次從羅琦琦身上掃過,卻停都沒有停。
琦琦笑起來,妖嬈和烏賊真在一起了!時光的河中究竟流過什麼,已經不重要,當年和妖嬈在一起的男子也許是她的親戚,也許是她絕望時抓住的一棵救命稻草,但是,不管怎麼樣,她最後終究選擇了烏賊。
羅琦琦對妖嬈笑了笑,轉過身子,匯入了人海中,剛才的喜悦卻消失不見。
如果在十多年前告訴烏賊和妖嬈,他們會和琦琦對面相站卻不相識,肯定沒有人會相信,可這擾擾攘攘的紅塵、忙忙碌碌的人生終究是磨蝕掉了以為不可能忘的記憶,但她能怪他們嗎?她不也忘記了他們的名字?這不就是認識嗎?一邊行走,一邊遺忘。
十年光陰,她對小波的生活一無所知,也許小波早就不關心她做過什麼。
在水一方肯定和過去有關,卻不見得和她有關,也許那隻不過是小波對那段逝去光陰的紀念。
只要曾經年少,每個人都會在心底深處為逝去的青春留一點柔軟。在滄桑流年的某個間隙,眼中會忽然掠過一縷莫名的黯然,在似曾相識的風景前,心頭會驀然升起一段無名的惆悵。但這些黯然與惆悵,並不意味着他們想和那些記憶中的人重逢。
過去的光陰就是過去的光陰,不可能再回溯,往日的朋友就是往日的朋友,只在記憶里美好。
小波會趕赴她的河邊之約嗎?
她不知道。
清晨,吃過早飯後,羅琦琦牀上白T恤、牛仔短褲,背起大揹包,帶着水和麪包,徒步走向河邊。
上一次,她離開時,以為只要自己願意,隨時就可以回來,卻不料在生活的激流中,舊地重遊是非常奢侈的事情,這一別就是十年。
走了一個多小時,到了綠化林,每棵樹都長得又高又大,記憶中,只是個小樹林,如今卻像小森林。
琦琦一邊走着,一邊温柔地撫摸過樹幹。
很多年前,曾有個穿着白藍T恤,風華正茂的少年站在這裏,等着他心愛的女孩。那個少年已經被時光帶走,可它們依舊在這裏。
羅琦琦穿過茂密的綠化林,到了河邊。
我回來了。她在心裏默默説。
她放下肩上的雙肩包,坐到河邊,凝視着河水,這就是她魂牽夢縈的地方。
在無數個午夜夢迴,她常常夢到回到了河邊,在她的夢裏,有張駿、小波、曉菲,關荷,他們還是少年時的樣子,大家在一起説説笑笑,快樂地嬉戲。
有時候,她會從夢裏笑醒,歡喜盈滿心間,卻在剎那後意識到,他們早已離她而去,如那一去不復返的青春。
琦琦默默坐了很久以後,從包裏拿出那個有自己簽名的紙箱子,緊緊地抱在懷裏。
十年之前,她毫不猶豫地將它們留在身後,奔向未來,十年之後,她開始明白,她永不能割離那些記憶,不管是痛苦還是歡笑,都是她的財富,她的生命因為它們而豐盈,所以,這一次,她會帶着它們走向未來。
她打開了箱子。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不大的透明塑料罐,罐子裏裝着幾瓶已經乾涸的指甲油,幾個掉色的髮夾。
曉菲出事後剪掉了頭髮,拼命把自己往男孩的樣子打扮,把自己不用的指甲油和髮夾全送給了她。
琦琦拿起指甲油放在手掌間把玩着。
初二的那個暑假,她天天去看曉菲,兩個人在曉菲家的沙發上塗指甲油,曉菲教她如何搭配指甲油和衣服的顏色,還幫她梳頭別卡子,兩個人唧唧咕咕地説話,約定了將來上一所大學,永遠是好朋友。曉菲還嘲笑她沒有宏大的理想,不會賺錢,可又説沒有關係,她會負責賺錢來照顧她們倆。
羅琦琦對着指甲油輕聲説:曉菲,你在哪裏?你知道不知道我現在已經很厲害了,很會賺錢了,不管你是什麼樣子,我都有能力照顧好你。
大學畢業後,羅琦琦放棄了北京的工作機會,去了廣州。
在陌生的城市,結交新的朋友,工作之餘,她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利用各種機會,泡遍廣州、深圳、香港的酒吧。酒吧裏的歌手們都是南下追尋音樂夢想的年輕人,很多人和王徵相似,卻不是王徵。
羅琦琦白天做着最正經、最嚴肅的辦公室白領,夜裏就變成了流連聲色場所的夜女郎,她出手大方,廣交朋友,聊着各種八卦是非。
在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中,她挖掘出了一點點王徵的消息,他在酒吧裏唱過歌,和人組織過樂隊,似乎還真灌製過一張失敗的唱片,然後,他就銷聲匿跡了。
這裏的人都是這樣,突然之間,冒出來,用着很文藝的假名,玩着音樂,談着理想,一年年過去,理想越變越淡,酒卻越喝越多,一些人會忽然頓悟後消失,一些人會從麻醉自己的酒漸漸過渡到毒,一日日腐爛,像鬼魂一樣徘徊在城市的黑暗角落裏。
王徵消失的結局,並不是最差的結局。可是,曉菲呢?
羅琦琦幾乎上窮碧落下黃泉,卻沒有她的任何消息。
她曾凌晨三點站在廣州的天橋上,對着整個城市大喊:葛曉菲,你還欠我一次羊肉串!
一遍遍,喊得聲嘶力竭,回答她的是一串問候語,問候了她祖宗三代的女性親屬。
這個城市喧譁熱鬧,日日夜夜都有聲音,可是,就是沒有她尋找的聲音。
一年多後,她在陳勁的建議下,申請到斯坦福大學的工商管理碩士,離開了廣州。
羅琦琦握着指甲油,把頭埋在膝蓋上。
這個世界有些事情會有答案,可有些事情似乎永遠都不會有答案。曉菲會不會成為她生命中永遠沒有答案的謎題?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會永遠揹負着她,直到死亡。
很久之後,琦琦才把指甲油放回了紙箱裏,隨手從紙箱裏又抽取了一件東西。
是一個白色的小塑料袋,摸着軟軟的,不知道裝着什麼。
琦琦滿是好奇地打開,看見了一條紅底白點的小裙子。她猛地一下捂着嘴,震驚地盯着。
她竟然保存着這個?連她自己都忘記了!
她忍不住站起來,把裙子抖開,仔細地看着,這麼多年過去,這條裙子竟然依然像新的一樣。她把裙子放在自己身上比着,好像還算合身。
琦琦忍不住腳底下踩了幾個舞步,如果小波肯見她,她一定會穿上這條裙子,請他跳一支舞。
下意識地,她抬頭看向河岸,已經是下午,小波仍沒有出現。
他會來嗎?不知道。
琦琦一會又無數個理由覺得小波一定會來,一會又有無數個理由覺得小波一定不會來。
昨夜她曾為這個問題無限焦慮,現在卻開始平靜,來與不來是小波的選擇,等待與不等待是她的選擇,她所能做的只能是盡力後的無遺憾。
琦琦把裙子疊好,用塑料袋包上,放回紙箱裏,閉上眼睛,在箱子裏摸着。
這一次拿起的會是哪一段回憶?
一個褐色的大牛皮信封。
這個琦琦倒是記得,裏面裝着和張駿有關的東西,但究竟有些什麼,她卻記不太清楚了。
長城的門票,頤和園的門票,青島蛇館的門票故宮的門票上寫着學生票,頤和園的門票才十五塊,現在只怕五十塊都不夠。
幾張電影票,沒有年份,只有日期,有藍色的,粉色的,黃色的,每一種顏色都是兩張,座位號連在一起。這應該是她和張駿去看過的電影的電影票。
琦琦拿着電影票,翻來覆去地看,卻一點都想不起來與這個電影票相關聯的電影是什麼。她也回憶不起,他們在電影院裏都説了什麼、做了什麼。
一張小學畢業時的合影,張駿頂着一個刺蝟頭,站在最後一排的中間,衝着鏡頭,咧着嘴傻笑。女生們在前面兩排,她縮在最旁邊,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眼睛沒有看鏡頭,而是盯着地面,只能看到半張臉。
琦琦看得笑起來,這個彆扭的小傻妞真是她嗎?卻很快意識到,這竟然是她和張駿唯一的一張合影。夏令營時,有很多照相機會,她固執彆扭地全部拒絕了。有兩三次集體合影,可底片在刑老師那裏,回學校後,那老師一忙就全忘了,壓根沒沖洗給他們,她當時也沒在意。
羅琦琦握着相片,難受無比,她和張駿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在青島,可竟然因為她的彆扭和固執,一張相片都沒留下。為什麼當年的她可以那麼敏感倔犟固執呢?
一張聖誕賀卡,估計為了照顧她,裏面沒有任何牽涉情愛的字眼,就是祝福她聖誕快樂,可是在大賀卡的裏面夾着一個小小的桃心賀卡,上面用英文寫着:Illloveyouforever!!!!!!寫字的人應該是覺得光寫字還不能夠表達自己的感情,又連着用了六個感嘆號。也許非常幼稚,卻滿是真摯。
羅琦琦怔怔地看着,十一年前,她收到這張賀卡,可是,竟然是十一年後,她才第一次看懂了這個小賀卡的心思和那幾個感嘆號。當年收到時,估計她只是甜甜蜜蜜地看完,卻壓根沒真正讀懂送卡人的細緻體貼。那個少年想寫很多情話,卻又擔心她被父母發現,所以就用了一個大賀卡寫着祝福語,再用一個可以取掉的小賀卡寫着情話。市面上買不到那麼小的賀卡,他肯定要先挑一張上面印着桃心的大賀卡,再用剪刀把桃心小心地剪出來。
琦琦眼前浮現出一個少年,全神貫注地剪着賀卡,小心翼翼地把小賀卡粘貼到大賀卡上,再用白紙吸乾淨膠水,不能弄髒任何一個地方,因為這是送給他心愛的女孩的禮物
在她的生命裏,曾有一個少年這麼深愛過她。
那個少年曾對她吟唱:無求什麼無尋什麼,突破天地,但求夜深奔波以後能望見你。平凡亦可平淡亦可,自有天地,但求日出清早到後能望見你。名是什麼財是什麼,是好滋味,但如在生,朝朝每夜能望見你,那更加的好過。當身邊的一切如風是你讓我找到根蒂,不願離開只願留低情是永不枯萎
那個少年會為了她神魂顛倒,考試考得亂七八糟,毫不在乎自己的將來;那個少年會因為她,吃醋到大打出手,絲毫不考慮自己的前途;那個少年覺得她比自己更重要,願意為了她努力改變自己。
可是,他的感情終究被她的自卑驕傲任性笨拙倔犟消磨光了。
羅琦琦的眼睛慢慢濕潤了,她開始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她依然忘不掉張駿那個早已經不愛她的人。她忘不掉的也許不是張駿,而是,曾有一個人那麼愛過她。她耿耿於懷的也許不是張駿不愛她了,而是,再沒有一個男人像張駿那麼愛她了。
太陽慢慢地向西邊挪去,羅琦琦坐在河邊,拾取着一段又一段的回憶那些美麗或不美麗的一瞬又一瞬,有肆意飛揚的歡笑,也有壓抑痛苦的哭泣。
但漫漫時光,終將也必將把所有的痛苦和歡笑都凝聚成回憶中最美的星辰,温柔地照拂着我們的生命。
因為他們的駐足、回眸,我們的花季才沒有成為一個人的寂寞哼唱,因為他們的陪伴、微笑,我們的花季才奏出了最絢爛的樂章。
那些曾陪着我們哭泣歡笑的人的確已經遠去,也許此生再無相見之日。
可是,他們留下的那些愛與關懷卻永不會逝去。
在我們驀然回首的剎那,他們就在那裏,依舊年輕的眉眼,鐫刻着我們的青春,而我們依舊年輕的眉眼,也永遠鐫刻在他們的青春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