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日。
開學日。
天氣很好,陽光從屋子的窗户裏浩浩蕩蕩地流了進去,歐陽婕呻吟一聲,按下了牀頭櫃上滴滴作響的鬧鐘,翻了個身,讓太陽曬在她的後背上,又趴了十幾分鐘的樣子,忽然驚醒,“刷”地坐了起來,看向牀頭的鐘。
見鬼,她又睡過頭了。
阿傲那臭小子又沒有叫她。
然後她記起來今天是開學日,然後她記起來她是市一中學生會的組織部長,如果在今天遲到的話——
訓導主任的臉在眼前飄過,歐陽婕感覺自己的眼角強烈地抽動了兩下,這種反應通常都預示着黴運的降臨。
她以比平常更快的速度洗漱完,照樣連滾帶爬地跑下樓,在母親“今天也很精神呀”的取笑中匆匆叼了個麪包,推着自行車便出了門。緊趕慢趕的終於在預備鈴之前五分鐘趕到校門口。
童天南的機車就在這時候“刷”的越過她。
歐陽婕睜大了眼,哇,好帥的車。
“喂,前面的小子。”她下意識的叫了聲。
機車停下來,一身黑衣的騎士轉過頭,把頭盔的擋風面罩扶上去,一雙烏黑的眼看着她,左邊的眉稍稍挑起來,嘴角稍稍揚起,露了個標準的童天南式笑容,“你叫我?”
“不然還有誰?”歐陽婕上前幾步,在自行車上沒下來,只用腳尖輕輕的踢了踢對方機車的後輪胎,“這輛車挺炫的嘛,自己改裝過的?”
“嗯。”童天南稍稍點頭,“不錯嘛,居然一眼就能看出來。”
“不光看啊,跑起來的聲音都好像特別勁一點呢。”歐陽婕收回自己的腳,“不過,你不知道一中校園裏不準騎機車?”
“不知道。”童天南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她看來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身上穿着一中的校服,身材嬌小,臉盤算不上很漂亮,單眼皮,眼睛狹長,微仰起臉來跟他説話的時候微微地眯起來,聲音清脆,但語氣卻實在是囂張。
“別説我沒警告你啊,門衞那一關你就進不了,就算你混進去了,被訓導主任看到的話,你就不要想在一中混了。還有啊,開學第一天你居然敢不穿校服,被逮到你就慘了……”
童天南聽着小女孩子洋洋灑灑的訓導,下巴差點要掉下來,他看起來年輕到像是一中的學生嗎?
“你是轉校生還是今年的新生啊?以前好像沒見過。”歐陽婕打量着面前的黑衣騎士,眉是武俠小説裏寫的那種劍眉,長而上挑,眼睛很大,不算很亮,然而格外深黑,就如同陽光最烈時背陰處的暗影,唇很薄,嘴角微微上揚,帶着抹邪魅的笑容。總體上來説,是帥哥。一中若有這一號人物她不可能不知道啊。
童天南又笑了笑,“一中的人你都認識嗎?”
“哼,”歐陽婕用鼻子發了個音,“一中啊,還沒有我歐陽婕不知道的事情。”
她從高一入學開始,競選學生會主席,以三票之差落選之後又做了組織部長,成天為了這個那個活動四處跑,從高一到高三有誰不知道她歐陽婕的赫赫大名?從校內到校外,有什麼事情能逃出她歐陽婕的情報網?
“哦?”童天南看着這個誇下海口的小女孩,不由想笑,“那你知不知道一中幾點上課?”
歐陽婕怔了一下,然後發現學校的預備鈴已經響起來了,狠狠的賞了對面的黑衣騎士一記必殺死光眼,“都怪你啦,害我遲到了啊。”
童天南笑着向她揮揮手,發動了機車徑直衝進了一中的大門。
這人還真是不怕死耶,她明明都警告過他了,居然還敢往裏衝。
歐陽婕皺起眉,吃力的踩動自行車,跟進去。
決定了,今天的第一要務,就是先查出這個穿黑衣騎機車的帥哥到底是什麼來路。
市一中的開學日一向是很熱鬧的。
男生們一排排的趴在窗户上看着入學的新生。
“哇,有美女耶?”
“哪裏?哪裏?”
“公告欄那邊嘛,看,那個長頭髮的。”
“我覺得旁邊那個短髮的也不錯耶。”
“吵死人了。”歐陽婕自課桌上支起頭來,“你們很煩耶,不能閃一邊去看啊?”
男生們一個個的禁了聲,下意識的往旁邊溜去。
“真是無聊。”歐陽婕哼一聲,本想繼續整理等一下開學典禮上要用的文件,目光卻不自主的被窗外一個熟悉的身影抓住。
是阿傲。
歐陽婕看着香樟樹下面被一羣學生圍住的高大男生,輕輕的嘆了口氣,不愧是天才少年的歐陽傲呢,走到哪裏都像個發光體,迅速的便能聚集一堆喜光昆蟲。
同班同學兼好友季薔伸出一隻手在她面前搖來搖去,“喂,回魂一下。”
歐陽婕轉過來看着她,“什麼事?”
季薔順着她剛剛的目光的軌跡看了一眼,抿了嘴輕輕的笑,“呀,原來歐陽你喜歡那種類型的男生呀?”
歐陽婕先是怔了一下,然後以殺人眼神盯着季薔,“如果不是找到了我早上拜託你去找的那個人,就不要開口説話。”
季薔百年不變的微笑,“聽説新來一個美術老師很帥呢。”
歐陽婕覺得自己真的想殺人,“男生們只顧看美女也就算了,你難道也一直只忙着看帥哥?”
季薔繼續笑,“這不過是美術社社長招攬新社員的一種手段。”
她看着一臉興趣缺缺的歐陽婕,補充,“所謂的美術社社長,就是我,所謂的新社員就是歐陽小姐你。”
歐陽婕挑起眉來,斜了她一眼,“美術社不是快要解散了嗎?為什麼還要拖我加入?”
季薔道:“因為好好利用你的影響力就可以挽救這個快倒的社團啊。”
歐陽婕道:“問題是,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季薔微笑,“往上看。”
歐陽婕翻了個白眼,“你以為我是那種會被帥哥吸引的白痴?”
季薔繼續微笑,“他不是一般的帥哥。”
歐陽婕繼續翻白眼,“不一般在哪裏?”
季薔道:“第一,他今天騎機車衝進了青陽的校門;第二,他今天穿一件黑襯衫;第三,他笑起來的樣子還算蠻帥的。”
“喂,這好像是我早上要你去找人時説的話――”歐陽婕話沒説完就怔住了。
季薔笑眯眯的,遞上了入社申請。“請在這裏簽名。”
第一次參加社團會議時,歐陽婕想,她徹底地被季薔設計了。
會議時間是下課後的社團活動時間,地點是美術教室,人物是連歐陽婕在內的美術社全體四名成員,會議主持是社長季薔,會議內容是如何在明後兩天湊齊十個人來挽救這個因為人數不夠而瀕臨解散的社團。
季薔帶着她慣有的,像要偷雞的狐狸一般的笑容,給了歐陽婕六個指標。
也就是説,她根本就是打着要歐陽婕一個人去完成拉人任務的主意。
歐陽婕本來是要拍案而起大叫不公平的,但是季薔在話尾輕飄飄的加了句,“當然,如果你覺得任務太重你辦不到的話,我們也是可以再考慮別的方案的。”
結果歐陽婕還是拍案而起了,但吼出來的話卻變成,“誰説我辦不到,只要一天,我就拉齊六個人給你看。”
話説完她自己便怔住,再看看季薔那雙笑得好像三月的湖水一般的桃花眼,她恨不得將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但是話既説出了口,便怎麼樣也不能收回來了。歐陽婕恨恨地坐下來,哼了一聲,別開臉去看向窗外,不理會其它人的竊笑。
她想她和季薔果然不是同一類人。
季薔人長得漂亮,成績又好,還畫得一手好畫,最重要的是,她很懂得如何使喚人。
再怎麼為難的事,似乎到了她手上只消輕輕一句話,便立刻有人心甘情願地為她做得妥妥當當。
這個是不是應該叫做長袖善舞呢?
歐陽婕有時候很不喜歡這樣子的人,尤其是在她自己也不時會隨着季薔的指揮起舞的時候。她喜歡用更直接的方式,自己努力地一步步去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她從不掩飾自己的這種不喜歡,但季薔也似乎並不在意。説不定,她也一樣地不喜歡她的衝動和火爆脾氣。但是,這並不妨礙她們的友誼。歐陽婕和季薔是一中全體學生公認的一對好朋友,中午一起吃飯,下午一起回家,放假時還會約了出去一起逛逛街什麼的。
歐陽婕看着窗外,輕輕嘆了口氣。畢竟除了這一點,在更多的其它方面,她是喜歡季薔的。所以,才會答應她加入美術社吧。
雖然已將近傍晚,太陽仍然是明亮的,視野裏所有的牆壁都在這太陽的照耀下發出潔白燦爛的光出來,這些光從稍遠一點的教學樓流到近一點的圖書館,再流到更近一點的那個人的黑襯衫上,像被吸收了一般。
歐陽婕嚇了一跳,窗外居然靠着一個人。
身材頎長,穿黑襯衫,深色牛仔褲,左手插在褲袋裏,右手夾着一支煙,正湊到唇邊,袖子折了兩折,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很瘦,隱隱顯出骨骼的形態來。頭髮有點長,用根橡皮筋束在腦後,偏又有幾縷沒束好,鬆鬆地垂在耳畔,在微微的風中一搖一擺。
他顯然覺察到了歐陽婕的目光了,眼側過來,挑起一邊的眉,右邊的嘴角輕輕上揚,微笑。
歐陽婕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突然少跳了一拍,連忙將頭扭回來,盯着自己旁邊的石膏像。
她的動作太大了,驚動了正在説什麼的季薔,探頭出去看,“哎呀,童老師,您來了怎麼也不進來?”
“等我抽了這支煙。”外面的男人回答,聲音低沉,像是能聽到他聲帶的顫動一般,動人心絃。
於是季薔將頭縮回來,看向歐陽婕,嘴角帶着笑。
歐陽婕只裝作沒看到,死命地盯着那個眼神空洞表情痛苦的石膏像。
童天南只遲了一兩分鐘的樣子便走了進來,季薔介紹説,“這位是學校新來的美術老師,同時也是我們美術社的指導老師,童老師。”説完她自己先帶頭鼓掌,稀稀疏疏的掌聲響了幾秒鐘。歐陽婕也跟着拍了幾下,一面做了個深呼吸,一面將目光從那石膏像上移開,抬起眼來,便正對上了童天南那雙烏黑的眼。這次有了心理準備,反而覺得沒什麼。歐陽婕想,之前的心跳大概是因為在偷看人家的時候被發現而不好意思罷了。
童天南笑了笑,“我叫童天南,兒童的童,天空的天,南北的南,是這學期才到一中來的老師,教美術,至於社團的指導老師——”他打量了一下在座的幾個人,“則是要等到你們這個美術社確定不解散之後才能加在我身上的頭銜。”
他説這句話的時候,輕輕地用鼻子發了個音。
一般來説,那種聲音代表着輕蔑。就好像他根本沒將這個大家努力想維持下去的社團放在眼裏。
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他居然哪壺不開提哪壺,而且是用這樣不屑的語氣。
季薔還沒説話,歐陽婕先開了口,她“刷”地站起來,雙手撐在面前的桌上,一雙狹長的眼瞪着童天南,聲音明顯大得和她這個人一點都不搭調:“你放心好了,有我在,這個美術社我就不會讓它解散的,至於到時候要不要請你做指導老師,我們大概還要好好考慮一下。”
“那麼,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如在校門口那次一樣,童天南露了個很邪魅的笑容,輕輕地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美術教室。
季薔等人目送他離去,再回過頭來看着歐陽婕。
歐陽婕看着自己的手掌慢慢地捏成拳:原來他是個如此惡劣的傢伙。
市一中的社團招募活動在第二天如火如荼地展開。
歐陽婕利用職權將美術社的攤位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在後面的香樟樹上拉起了由季薔親手繪製色彩絢麗奪目的巨幅海報。但是,依然門可羅雀。
想想也是吧,如果沒天賦又沒興趣的話,畫畫實在是蠻枯燥的一件事,誰願意在本就枯燥的校園生活裏給自己再找枯燥的事情來做呢?
歐陽婕乾坐了一上午,手上的傳單愣是一張也沒發出去,看着別的社團前面門庭若市的熱鬧,她終於坐不住,站起來一把就抓住了剛好路過的一個男生的衣領。“喂,學弟,來加入我們美術社吧?”
那男生怔了一下,眨了眨眼,很明顯並沒有搞清楚狀況。
於是歐陽婕加重了語氣,重複了一遍,“我説,你要不要加入美術社?”
可能是被她的表情和聲音嚇到,那男生變了臉色,説話都有些結結巴巴的,“那個,抱歉,學姐,我已經,已經加入乒乓球俱樂部了呀,不好意思,你可不可以先放開我?”
歐陽婕繼續瞪着他,“我放開你你就改加入美術社嗎?”
那男生一副想哭出來的樣子,“學姐,你不要強人所難呀,我對畫畫,根本一點興趣也沒有啊。”
“興趣不是可以培養的麼?”歐陽婕空出一隻手來,到桌子上摸到入社申請書和一支筆,“來吧,在這裏簽上你的名字。”
那男生的表情已變成欲哭無淚狀,“學姐……”
一聲輕笑從身後傳來,歐陽婕轉過頭去,看到童天南倚在香樟樹下,依然是一身黑色,嘴角勾出一個微笑的弧度,“原來你就是這樣來保證美術社不被解散的麼?”
歐陽婕哼了一聲,放開了那個男生,“這不用你管。”
“不用説得這麼不近人情嘛,我還想試試看做一個隨時會解散的社團的指導老師是什麼滋味呢。”童天南輕輕笑着,不知從哪裏拽出一個畫架來,在美術社的攤位前放好,順手就向歐陽婕扔了個東西過來,歐陽婕連忙接下來,是一支鉛筆。她皺起眉,看向童天南,而後者一隻手搭在畫架上,一隻手伸向空白的畫紙,做的是一個邀請的姿勢。
歐陽婕眨了眨眼,“做什麼?”
“美術社要招攬社員,最好的方式,自然是現場作畫。”童天南笑,挑起一條眉來看着她,“還是説,你根本不會畫?”
歐陽婕也挑起眉來,哼了一聲,坐到畫架前面,心裏卻七上八下一點底都沒有。
童天南説對了,她的確不會。
她歐陽婕這十七年來,除了幼時被開玩笑稱作畫地圖的尿牀之外,和畫畫這個詞實在半點關係也沒有。不過,再怎麼樣也不能讓這傢伙瞧扁了她,硬着頭皮也要畫點什麼出來。
“喂,那位學弟。”
才從歐陽婕的魔掌中脱身的男生還沒走出幾步就聽到歐陽婕的叫聲,不由得一震,全身的肌肉都已繃緊,機器人一般轉過頭來,“學姐你在叫我麼?”
“就是你,先不要忙着走,站在那裏讓我畫。”
聽到不是要自己加入美術社,男生鬆了口氣,聽到要自己做模特,又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慢慢轉過身來:“只站在這裏就可以了麼?”
“嗯。”歐陽婕答應了一聲,覺得自己的手心都要沁出汗來。
模特兒是很專業地一動不動地站在了那裏,可是她這畫畫的人,卻看着一張雪白的紙,完全不知道應該從何下手。
童天南只靠在畫架上,用很期待的目光看着她。這小女孩真是有趣,明明自己連拿筆的姿勢都不對,居然敢一開始就畫最難表現的人物。他倒是很想看看,她到底能畫出什麼來。
然而就這樣過了幾分鐘,模特兒都已經忍不住悄悄換了兩三個姿勢,畫畫的人還是握着一支筆,對着一張白紙,動也沒動過。
童天南不由失笑,也不知道誰更像模特兒。
而歐陽婕身後,已漸漸聚了一些人,歐陽婕感覺自己背上有一種麻麻癢癢的感覺,她要是再不動手的話,只怕這個臉就要丟大了。所以,這位美術社的新社員看着正想偷偷換第四種姿勢的學弟吼了一句,“喂,你不要亂動啊,動來動去的,我怎麼畫嘛。”
“是。”可憐的學弟答應了一聲,立時就變成了石像,歐陽婕的筆終於落在紙上,輕輕地,顫顫地,留下了一個小黑點。
然後她的手就被人握住。
握住她的手的那隻手修長,纖瘦,骨節分明,在它引導她的動作的同時,它主人低沉的聲音在她耳畔輕輕響起,“拿筆的時候,不要像握鋼筆一樣,而是像這樣稍稍放平一點,才可以有更大的活動空間。還有,一張畫起稿的時候,一定要注意構圖……”
歐陽婕怔住,童天南不知幾時竟已到了她身後,右手環過她的肩,覆在她的手上,牽引着那隻鉛筆,在畫紙上行雲流水般揮灑自如。
她回過神來時,童天南已鬆開她的手,她身後傳來女生壓抑過的尖叫,而畫紙上已有了一個大的結構,只等她去描繪細部。
她抬起眉來,看着仍靠回畫架上的童天南,後者挑起眉來,回給她一個不知有什麼意味的微笑。歐陽婕咬了咬牙,將目光移回前面的模特,開始以她自己的方式,笨拙而緩慢地畫下去。而童天南再沒有出手,只偶爾提點一下,隨着時間的推移,眼裏玩笑的神色愈來愈少,取而代之的是驚奇和欣賞。
這女孩子分明是第一次畫畫,從她稚嫩的筆觸和笨拙的姿勢都可以看得出來,可是畫面的表現力和穿透力都不一般,神態之準更是完全不像新手。
或者,他撿到寶了也不一定。
因為歐陽婕的現場作畫和童天南的現場指導,到那幅畫完成的時候美術社已收到十份以上的入社申請書。當然,不排除有些女生只是為了英俊的指導老師而來的可能,但總算是湊齊了人數,至少,這一學年,美術社可以繼續辦下去了。
季薔因為這個,給了歐陽婕大大的一個擁抱,然後就看到了歐陽婕畫的那張畫,稍稍怔了一下,然後上上下下地打量歐陽婕,“拉你來美術社果然沒錯。”
歐陽婕看了看自己的第一幅作品,又看向依然靠在畫架上的童天南,“雖然我討厭你之前對待美術社的態度,但是還是很感激你剛才的幫忙。”
“啊。不用客氣。”童天南笑了笑,“放任你在畫板前面手足無措,人家只會説我這做老師的無能啊,我一世英名怎麼能毀在這裏?”
他果然説不出什麼好話。歐陽婕挑起眉來,“你做不做得了美術社的指導老師還不一定呢。”
“我無所謂。”童天南也挑起一條眉來,祭出他的招牌笑容,“不過你最好祈禱我做不了,當然,這種可能性不大。”
歐陽婕還要説什麼,被季薔拉住,只狠狠地咬咬牙,恨恨地瞪着他,重重地哼了一聲。
於是和之前一樣,童天南向他們揮了揮手,説了句“那麼,週一的社團活動再見了。”之後,便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歐陽婕轉而瞪向季薔,“為什麼要拉着我?那個人那麼討厭的。”
季薔微笑,“再討厭也是老師啊,在學校唸書的時候得罪老師有什麼好處?”
歐陽婕怔了一下,她一氣起來就忘了這個,都是因為童天南的言行都太不像一個老師的緣故。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歐陽婕嘆了口氣,她幾乎可以預見她以後在美術社的日子會有多難過了。
相比之下,同樣是社團新人的歐陽傲就幸運得多,他根本是一片歡呼聲中被請進籃球隊的。
那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體育萬年吊車尾的市一中突然來了一個傳説中的天才籃球少年,那還不撿了寶一樣地慶祝。籃球隊的餘教練幾乎就想去看看,自家的祖墳是不是冒了青煙了。一想到一中籃球屈辱的歷史就可能在自己手上被改寫,餘教練就興奮得全身顫抖,對待歐陽傲自然禮遇有加。
當歐陽婕還在美術社的攤位前賣力吆喝時,歐陽傲已被餘教練親自請進了籃球隊的辦公室。其實説是辦公室也不過就是體育倉庫旁邊的一間空屋而已。左邊靠牆放着一排櫃子,右邊則放了張辦公桌,幾張椅子。
歐陽傲進去的時候,裏面還有幾個學生,餘教練向正坐在桌前寫什麼的一個女生説,“謝欣然,這位是歐陽傲同學,你拿張表讓他填一下。”
“是。”女生答應着,停下筆,在桌上堆的文件夾裏翻了一下,抽出一張紙來,自己先上下掃了一眼,這才抬起頭來,向歐陽傲微笑:“歐陽同學,請填這張表。”
那是個很漂亮的女生,留長髮,五官很精緻,就像是小説裏寫的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家閨秀的感覺,可笑容又偏偏很生動,讓那張巧匠雕出來一般的臉從裏到外地散發着一種青春的氣息。
歐陽傲怔了一下,才接過那張表格,也坐到桌畔,問謝欣然借了筆,開始填那些不外乎姓名年齡身高體重住址電話之類的東西,一面問:“謝同學你幾年級?”
“也是新生呢,因為我表哥在籃球隊的關係,所以直接就進來了,現在在籃球隊擔任幹事的職務。”謝欣然像是很開朗的女生,歐陽傲問一句她倒是答了一串。
歐陽傲抬起眼來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那你初中唸的是哪一所學校?”
“八中。”
歐陽傲又怔了一下,八中的初中生畢業是可以優先錄取進八中的高中部的,為什麼這女生會來一中?他本想問,但覺得第一次見面就問這問那畢竟不太好,於是將問題咽回去,專心地填完那張表。將表遞給謝欣然時,那漂亮的女生向他微笑着,“歐陽同學剛剛是不是有什麼想問我呢?”
“也沒什麼。”歐陽傲對着這樣的笑容反而有些拘束,“只是覺得你有點面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一樣,既然你之前是念八中的,大概是我記錯——”
“歐陽傲。”
歐陽傲話沒落音,門口已有個人大叫着他的名字衝進來。歐陽傲轉過身去,看着跑到他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他的男生。那男生比他還高,肩寬腿長,穿着件運動背心,一身鍛鍊得很好的肌肉顯露無遺,兩道濃眉幾乎要連在一起,稍稍有些兇相,但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反而覺得格外可親。歐陽傲皺了皺眉,他對這個人並沒有太多印象。
男生笑了笑,用力拍他的肩,“果然是你啊,歐陽傲,你記不記得我?我以前是念明誠的。我們還打過一場球的,那時我便記得你啦。”
明誠?歐陽傲記起來之前和明誠的比賽,賽場上奔跑跳躍的某個影子和麪前的男生漸漸重疊,於是也用力回敬他,“想起來了啊,你是明誠的七號對不對?”
“沒錯,就是我。”男生親親熱熱地勾住歐陽傲的脖子,“我是因為文化考得太差才到這裏來的呀,沒想到會碰上你呢,聽説你小子的成績不是挺好的麼,怎麼也淪落到這種地方來了?”
“啊,這個……”歐陽傲還沒想出要用什麼理由來搪塞,對面的謝欣然已先開了口,“人家和某人可不一樣,歐陽同學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進一中的。”
“嚇?”那男生張大了嘴,“這樣啊?那你為什麼來這裏?難道……”他看向謝欣然,笑容開始有點賊,“你是為了某個女生才來的?”
“哪,哪有,才不是,這種事情,你不要亂説啊。”歐陽傲像是慌了神,連臉都稍稍有點泛紅。那男生更堅信了自己的推測,笑得更賊,“不要不承認麼,我剛剛都聽見了。‘只是覺得你有點面熟’,真老套,不是我説你,歐陽傲你追女生的手段過時了呀過時了——”
一顆籃球砸在他頭上,將他最後一句話的尾音砸回肚子裏去,男生誇張地往後一倒,大叫,“謝欣然殺人啦~”
被指為兇手的謝欣然站在櫃子前面,手還保持着投籃的姿勢,看到歐陽傲吃驚的眼神望過來時才連忙放了下來,微微低下頭,雙手抓住校服下襬不停絞緊,連聲音都低了下去,“那個,這位是喬亞,二年級,籃球隊的隊長,説話一向都東拉西扯的,你不要介意。”
“啊,沒關係的。”歐陽傲微笑,“沒有別的事情的話,我就先回教室了。”
喬亞從地上翻坐起來,向他揮揮手,“嗯,籃球隊所有成員正式見面是下週一的社團活動時間,不要遲到。”
歐陽傲點了點頭,走出籃球隊的辦公室,回教室收拾好東西,正準備去叫姐姐一起回家,才出教室門口就看到了謝欣然。
她靠在牆上,一隻手提着自己的書包,一隻手輕輕地抬起來,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長髮,陽光從那邊的樹葉上滴下來,在她的皮膚上流淌,空氣裏有一種帶着甜味的花香。
歐陽傲停下了腳步,“謝同學?你怎麼會在這裏?”
謝欣然笑了笑,站直了身子,“我叫謝欣然,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歐陽傲也笑了笑,“謝欣然,你找我有事?”
“那個,沒想到你有留意到呢。”謝欣然微微低了頭,輕輕説,“關於剛剛你説好像見過我的話。”
“嗯?難道真的見過?”歐陽傲有點不好意思的摸摸自己的頭,“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呢,我真是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你。”
“你沒有見過我,只是我有一直在看着你。”謝欣然這句話説出口,自己也覺得似乎太曖昧了一點,連忙紅着臉解釋,“不,那個,要怎麼説?我的意思是我一直有看你打球,從兩年前你們和明誠打的那場比賽開始。”
“啊?”歐陽傲吃了一驚,眨了眨眼。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有球迷,他看着面前的女生,有點不知所措。
“從那之後,你的任何一場比賽我都有看過哦,我覺得你在球場上的樣子,真的是光彩奪目呢。”
歐陽傲覺得這女生微微紅着臉説這句話的樣子很像姐姐當年擠破了鞋子去要喜歡的歌手的簽名的樣子,不由就笑出聲來,“吶,要不要我給你簽名呢?”
他説這句話的時候,不過是覺得她很有趣,想開個玩笑,沒想到她竟然真的翻出一個本子一支筆來,畢恭畢敬地遞給他:“請。”
歐陽傲張大嘴,“嚇?你來真的呀?我又不是那麼有名的人。”
“將來會是呀。”謝欣然微笑,將本子又往前遞了一點。“歐陽同學你以後一定會成為籃球巨星的,我很相信自己的眼光哦。”
歐陽傲很無奈地接下那本子來,眉皺成一團,平常寫慣的自己的名字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比甲骨文還要難下手。他嘆了口氣,不滿地嘟嚕:“真想不通你們這些女生,為什麼這麼喜歡要人家的簽名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去要了來,結果還不是扔在哪個角落裏發黴?”
“怎麼會有那種事。”謝欣然反駁,“自己崇拜的人的簽名,珍惜寶貝還來不及,怎麼會放着它發黴?”
怎麼不會?之前他陪歐陽婕排了兩個小時隊才要到的那張範梨雪的簽名不就老早被她忘到天邊去了?上星期打掃的時候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掃出來,連她自己都眯着眼看了半天才記起來是什麼,然後就扔進廢紙簍了。目前還是高一新生,將來有可能成為體育明星的普通少年的簽名的命運難道會比紅遍半邊天的著名歌手的簽名好到哪裏去?
這些話歐陽傲並沒有説出口,只飛快地在那個本子上籤上自己的名字,然後遞還給謝欣然,謝欣然接過來,並沒有立刻去看,而是將本子合了起來,自己先深吸了口氣,再慢慢地打開那個本子來看,就像一個儀式。
歐陽傲覺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有要站立起來的趨勢,他從不知道,原來被人崇拜是一件這麼可怕的事情。然後他就想起那次陪歐陽婕去看範梨雪的時候,那可能被當紅歌星用過的一次性水杯都被熱情的FANS從垃圾桶裏撿出來的情景,不禁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的包,生怕面前這女生也會有什麼不可預料的狂熱行為。但是謝欣然卻只抬起頭來,向他微微一笑,“謝謝你,歐陽同學。”
歐陽傲也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你也叫我的名字好了。”
“嗯,歐陽傲,以後也要加油好好地打球哦,今年的高校聯賽就看你的了哦。”
“呃,那當然。”
“那麼,週一再見了。”
那漂亮的長髮女生笑着向他揮揮手,一蹦一跳地跑了。
歐陽傲愣在那裏。
必須承認,沒有發生什麼不可預料的狂熱行為,他心裏有那麼一點小小的失落。
那就好像一個歌手剛剛被捧上新人王的寶座卻發現自己的唱片並沒有賣得印象中那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