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覺得自己很幸福就自以為是的人,我無法原諒,那種人擁有的幸福,我更不認可,我一定要讓他原封不動地吐出來。
五週之後的某一天,張女士的眉頭皺得像衞生間垃圾筒裏揉皺的手紙。
“你這個臭丫頭!我不過是讓你幫忙挪一挪那個花瓶,誰讓你把它打碎了呢?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嘛!”
“對不起,母親。”
如今正式擔任姜信宇母親身份的這位張柔美女士可是個性格極端‘熱情’的人,年輕時就曾經滿腔熱情地站在舞台上唱歌,也因此才認識了現在的丈夫——當初還是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兩人很快展開了熱情如火的戀情。歲月荏苒後的今天,她又將這種熱情充分發揮到了另一個方面——那就是批評挖苦那些自己看着不順眼的人。
“對不起?看來你打算一直靠説對不起過日子了?你要是真覺得對不起我的話,就別再做那些讓我血壓一個勁兒往上升的事了好不好?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樣子很好笑,所以總是有意頂撞我,讓我發火的啊!”
還是老劇情,今天這個老女人同樣努力扮演着她那個刻薄狠毒的婆婆形象,只是程度比以往更嚴重罷了,但怡靜並不反駁,只是低着頭一個勁兒的跟她道歉。其實怡靜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偏偏在那個關鍵的時候突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眩暈,導致花瓶掉在地上摔碎了,但無論如何,因為那個瓷瓶是她那位有名的公公親手製作的,打碎如此貴重的東西,畢竟是她韓怡靜的錯。
“不是的,母親,都是我不好,是我太不小心了,請您一定要原諒我,我下次一定注意。”
“下次?算了吧,我是不會再讓你這個冒失鬼幫我做任何事了,不過我聽説你丈夫的手腕之所以會骨折,都是拜你所賜啊?哎喲,也真是夠可以的,像你這樣的女人怎麼會進了我們家的門兒呢……”
這是位於狎鷗亭的婆婆家裏每天都會準時上演的戲碼,而張女士的職責永遠都是以事實為‘依據’編造劇情和對白,所以怡靜也只好老老實實地聽她教訓,只等她終於發泄完的時候,到那時候自己再道一次歉就可以走了,怡靜此時很想躲到什麼地方去踏踏實實地歇一會兒,這種渾身軟綿綿的乏力感似乎是因為感冒的原因,但奇怪的是為什麼婆婆明明會持續很久的訓話遠比想象中簡短得多呢?答案就是——因為今天同樣的場景裏多出了一個看客。
“沒想到您那麼關心我的身體啊,母親。”
這個聲音低沉而平靜,但卻絕對具備威脅性,張女士看着這個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臉上的表情有幾秒鐘是緊張的,但很快,她又重新擺出一副傲慢威嚴的姿態,對面前這個名義上的長子説道。
“我們女人家的事不用你們男人插手,太有失身份了!”
但認為這個理論具備充足説服力的似乎只有張女士自己一個人,對面的男人卻完全不吃她這一套。
“既然正面攻擊沒有得手,就採取側面攻擊,我認為這種做法是完全不符合一個長輩的身份和地位的,連那些不懂事的下人們看了都會覺得幼稚可笑。”
張女士從前也曾經聽親生兒子用‘幼稚’這個詞來評價自己,當初聽到親兒子嘴裏説出這個詞時已經是很生氣了,現在她的感覺就可想而知了。
“你,你好大的膽子!”
此刻,這個老女人被信宇氣得雙眉倒豎,牙齒直打顫,信宇卻十分不以為然,仍舊有禮貌地望着她,同時話道。
“時間差不多了,您現在是不是該出發了?”
今天是大成集團的創立紀念日,所以晚上會在下屬飯店舉行一個盛大的宴會。原本大家單獨趕赴飯店也沒有什麼問題,但一向因為自己家庭不和的問題而頭疼的姜會長還是強力主張大家一起同時進場,他是希望子女們能夠護衞着他們的長輩走進會場。信宇無可奈何之下接受了父親的命令,但他實在沒有想到,就在自己抽身出來和隨行的秘書們交代一些工作的空隙,妻子就被那個老巫婆刁難了。
“如果您吩咐她做的事情已經做完的話,那從現在開始這個人就交給我來負責吧,我們一會兒在會場見吧。”
信宇邊説邊一把拉起妻子的胳膊轉身往外走,此時的怡靜正用迷茫的眼神看着信宇,而被他倆甩在身後的張女士尖鋭的喊聲很快便跟了上來。
“你,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你什麼時候開始這麼護着她了!”
聽到背後張女士的話,怡靜不禁露出一絲苦笑,她説的沒錯,這個場面是從結婚到現在幾乎每天都會出現的,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可是身邊這個背過身去拉着自己往前走的男人忽然轉過身來,狠狠地盯着自己的繼母,目光和眼前這個父親的小老婆同樣兇狠。危險啊,危險。
就在兩人之間的矛盾似乎一觸即發,電閃雷鳴的聲音馬上就要響起的時候,怡靜卻只聽到信宇説出很簡單的一句話,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就從現在開始。”
信宇以一句簡短的回答結束了這段極其不愉快的對話,隨後便拉起妻子的手,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那個地方,完全無視於身後那個恨不得一刀殺死他們的繼母惡狠狠的目光。
信宇就這樣牢牢抓住怡靜的手腕,大步流星,而且是頭也不回地朝前走,一旁的怡靜不禁小聲嘟囔起來,儘管她知道無論如何,在這個男人生氣發脾氣的時候是絕對不能招惹他的,但她的確是不想再繼續這樣被拖着往前走了。
“我説,你就不能走慢點兒嗎?我今天可是穿了很高的高跟鞋啊。”
“……”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正拉着我朝大門的反方向走啊?”
“……”
“幹嗎發那麼大脾氣啊?捱罵的人是我,而且我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呀。”
聽到怡靜這麼説,信宇突然停住了腳步,一直望向前方的視線此刻也突然轉向了怡靜,他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可怕,怡靜不禁嚇得扭過頭去,她覺得如果繼續被他這樣看下去的話,自己的臉一定會被看出一個窟窿來,可耳邊還是傳來了信宇那和眼神同樣響亮可怕的聲音。
“你是不是傻瓜?她那麼罵你你居然還説沒什麼?”
“是呀,是沒什麼嘛。”
聽到怡靜如此淡然的回答,信宇的眉頭不禁微微皺了皺,似乎是在説‘這女人難道真是缺心眼兒?’,於是怡靜朝信宇咧嘴一笑,然後用自己的手搭在信宇的耳朵上對他輕聲耳語道。
“像今天這種情況的確是我的不對,所以在她罵我的時候我就這麼想啦,現在站在我面前喋喋不休的大嬸就是個青蛙女王,所以她只是在呱呱呱地叫着一些我根本聽不懂的聲音,奇妙的是我這麼試着想了5分鐘以後,她的聲音聽起來真的和青蛙叫沒什麼區別了。”
“……”
“而且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她很可憐。”
“可憐?那個女魔頭?”
信宇不禁反問道,他臉上的表情寫滿了疑惑不解,顯然是被她奇怪的話嚇了一跳,怡靜只是靜靜地點了點頭。
“我小的時候,就是在去父親家之前和外婆一起生活的時候,曾經在電視裏見到過你母親,當時我就想了,這個漂亮的阿姨歌唱得真好聽啊,當然,現在我偶爾也會覺得她看起來和當初那個唱歌的漂亮阿姨一樣。”
聽着怡靜的話,信宇從鼻子裏擠出一絲笑。
“那個時候當然漂亮了,不然我父親也不會被她迷住了啊。”
“可是當初那個漂亮的阿姨經過二十年的時光之後居然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覺得……看起來有些可憐,現在已經沒有人喜歡她了嘛,連仁宇弟弟有時候看起來都讓人心酸,看來人年紀大了,變老了,實在是件很可悲的事啊。”
信宇有一刻是很想反駁自己這個天使般善良的妻子的,他想告訴她,張柔美這個女人不是因為年紀大了才變成這樣,而是原本就是一個野心很大,很貪心的女人,年輕的時候,她可以用自己的美貌遮蓋住本質,但隨着年齡的增長,皺紋和一直隱藏起來的貪心便一股腦地全都原形畢露了,所以所謂的年紀大了,變老了是件可悲的事之類的言論和怡靜是完全沒有關係的,但這些話還沒出口都覺得彆扭,所以他最終決定換個話題。
“為什麼一直沒告訴我?看起來這種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面對信宇的提問,怡靜只是微微一笑。
“就算告訴你又會有什麼不一樣嗎?”
信宇馬上用異常認真的表情正色回答道。
“至少我可以幫你教訓她嘛,那樣的話那個女人就不敢輕易欺負你了。”
聽到這句話,怡靜臉上的苦笑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怡靜目不轉睛地盯着信宇,就好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奇的東西似的。
就在信宇開口問出‘你盯着我幹嗎?’這句話之前,怡靜帶着一臉棉花糖般甜蜜的微笑對他説道。
“謝謝你。”
誰欺負你我就幫你教訓他,結婚兩年來第一次聽到信宇説出這樣的話,就算此刻這句話聽起來再出乎意料,再幼稚可笑,語氣再兇狠,怡靜還是想對能為自己説出這句話的信宇表示感謝。雖然小時候經常被奶奶刁難和虐待,父親也會經常在這種時候聽她發幾句牢騷,訴幾句苦,但這並不能起到任何作用,也正因為這樣的經歷,怡靜慢慢總結出一個道理——‘就算受再大的委屈也沒必要告訴別人,因為那都是無濟於事的。’可是就在今天,就在剛才,生平第一次有人表示會在她受委屈和被人欺負的時候站出來替她報復,怡靜不禁感覺到自己真的已經走進這個男人周邊半徑10釐米的範圍內了,於是鼓起勇氣問了一個問題。
“可是為什麼你和她之間的關係那麼不好呢?就因為她是繼母?”
這次則是信宇目不轉睛地盯着怡靜看。
如果真的要歷數其中的緣由,恐怕數量要多過天上的繁星了,於是信宇低頭沉吟了一下,然後挑出眾多理由中最容易被怡靜理解的一條告訴她。
“我就是導致她親生兒子一條腿殘疾的那個人。”
和平時一樣簡單明瞭的回答,他就這樣隨意地撇了撇嘴,同時扔出這樣一個回答,完全不解釋任何和這個回答相關的前因後果,只是這一句聽起來異常可怕的回答,會讓人篤定他就是弄斷自己同父異母弟弟一條腿的那個人的回答,但是,怡靜卻下意識的感覺到這句話遠遠不是事實的全部。
“真的是那樣嗎?”
怡靜的語氣裏沒有絲毫的驚訝或者不快,只是用一雙清澈寧靜的大眼睛望着他問道。就是這種認真的神情,信宇最討厭的表情,我是個壞人,可她的目光明明在逼他不要再繼續裝壞人,信宇最討厭這種目光。
不過10秒鐘之後,終於,信宇聳了聳肩,不得已地開口了。
“當然不是,不過最終的結果還不都是一樣的。”
“但那畢竟不是你的本意啊,你向他們道歉了嗎?”
“沒用的。”
“試都沒試過就説沒用?”
在怡靜接連不斷的追問下,信宇不禁皺起了眉頭,只見他又一次不置可否的聳了聳肩,然後簡單地回答道。
“沒有用就是沒有用嘛,反正後來作為報復,他們也狠狠害了我一回,這樣一來我覺得我們兩邊算是扯平了。”
信宇此刻很想盡快結束這個令人不快的話題,但怡靜卻打破了他的希望,又一次開口追問道。
“那除了母親之外,你有沒有向你弟弟直接道過歉?”
瞬間,信宇的表情像是剛剛被誰猛打了一棍子,傻傻地望着怡靜,真的,此時信宇真覺得自己像是被別人莫名其妙地揍了一頓似的。
‘道歉?我曾經向那個傢伙道過歉嗎?’接下來的幾秒鐘內,信宇飛快地在自己的記憶裏翻找着,但卻只想起了一個場面——當時的繼母徹底扔掉平時的優雅與高貴,一邊用力捶打着他的肩膀一邊大聲喊着‘是你把我的寶貝兒子弄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吧!’對於從那之後再也不能像正常人一樣行走自如的弟弟,自己好像……從沒有道過歉,不對,不是好像,而是的確沒道過歉。
信宇正在想着,突然,耳邊又響起了怡靜的聲音。
“雖然我還不太清楚具體是怎麼回事,但千萬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怡靜似乎已經從信宇的臉上讀出了他的回答,於是便帶着一種特別的神情,意味深長地用自己的小手拍了拍信宇寬闊的肩膀,一邊拍一邊説道。
“雖然我嘴上是在説你,其實到現在為止,我自己也曾經做過很多事後會覺得‘我怎麼會那樣呢?’的事情,不過呢……不管怎樣,明年我就三十二歲了,是比現在更加成熟的年紀了,所以呢,我希望你的三十一歲也比現在的三十歲成熟,我們一起努力,儘量減少讓自己後悔的事吧,好嗎?”
怡靜輕拍自己肩膀的小手,還有她異常平靜的聲音,所有這些都讓他感覺到一種温柔和温暖,真是有些荒唐,瞬間,有一句話幾乎從信宇的嘴裏脱口而出。
‘閉嘴!你也只不過比我大一歲而已,少在這兒擺出姐姐的姿態充大輩兒!’開什麼玩笑?後悔?我有什麼可後悔的?道歉?我又有什麼好道歉的?那都是人生的失敗者才會乾的蠢事,要不就是那些懦弱的人常常因為忐忑不安才會後悔或者道歉,我對這種事情可沒興趣。
信宇此刻有千萬種反駁怡靜的理論在嗓子眼裏整裝待發,但奇怪的事發生了,那所有一切的理論最終都沒有轉換成聲音發出來,他的身體正在背叛他的意志,選擇了另外一種舉動。
“啊……”
面對丈夫突如其來的擁抱和親吻,怡靜不禁暗地裏嚇了一大跳,就算是再寬敞的院子,總會有人進進出出看見的,而且又是大白天的,這樣多不雅觀?可是對於怡靜關心的所有這些問題,信宇統統採取了置之不理的態度,只是肆意地在她的額頭、鼻尖、臉頰,還有嘴唇上温柔地親吻着。
當信宇的嘴唇落到怡靜的鼻尖上時,她還邊用力掙扎邊大聲喊叫着“幹什麼”,可當信宇的嘴唇移到她的臉頰上時,她的所有掙扎全部停止了,臉頰,嘴唇,輕柔地、緩慢地、逐漸接近自己的他的嘴唇,他的親吻,怡靜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是那麼自然。
我今後要努力不和這個女人發脾氣。
我今後要努力對這個男人更加真誠。
我們也許就從現在開始真正相親相愛的生活。
初冬季節,透過乾枯的樹枝間的縫隙,在傍晚夕陽玫瑰色的光線照射下,院子的某個角落裏,怡靜忘情地、靜靜地接受了信宇的擁抱,還有他的親吻。這個親吻對方的男人,還有那個被親吻的女人,他們當時都太過專注於彼此的感覺,所以根本沒有察覺到不遠處正有一雙眼睛偷偷地注視着他們。
“剛才的場面只有我一個人看見,這實在是太可惜了。”
怡靜説自己需要補妝,所以先走了一步,只剩下信宇一個人仍然站在院子裏徘徊,就在這時,院子角落裏的一棵松樹後面突然走出一個人,是仁宇,而這就是他説的第一句話。
“真是越想越覺得可惜啊,華震集團那個老太婆偷偷藏了這麼多年的大孫女,我對她也很好奇啊,如果我能比哥哥你先動手的話,這麼好的女人,説不定早就成了我的所屬品。”
原本就是他在暗地裏偷窺別人的私生活,他不但不反省自己的所作所為,居然還用如此不以為然的語氣説話,儘管仁宇平時就是個喜歡把真話當作玩笑來説,而把玩笑當作真話來講的人,但今天他剛剛開的這個玩笑是他至今為止開過的所有玩笑中最惡劣的一個。
“不要在這裏開這種無聊的玩笑,我會很不高興的。”
他説的沒錯,如果兩年前第一次認識到怡靜身上閃光點的不是自己,而是仁宇那傢伙的話……光是想想就已經讓信宇很不爽了,但對於信宇明顯不悦的神色,仁宇卻仍舊和往常一樣視而不見,接下來,信宇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弟弟會問出這樣的一個問題。
“你憑什麼認為我是在開玩笑呢?這可是我説過的所有話中最最接近事實的話了。”
信宇仍舊一言不發地盯着仁宇,仁宇只是温柔地一笑,隨後繼續問道。
“一個好女人,還有和這樣一個好女人一起建立的温馨家庭,真是完美的幸福啊,你是想説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渴望擁有這種幸福嗎?我覺得那樣未免太過牽強了。”
“是嗎?我一直以為你從來都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呢,只要數數一個月之內你身邊換過的女人就不得不這樣想了。”
儘管怡靜勸信宇應該向這傢伙道歉,但信宇此刻卻正極力忍住自己想在那張看起來就彆扭的臉上狠狠打上一拳的衝動,一邊忍一邊還在心裏默唸着。
‘要忍住,別衝動,能忍者即是福。’不管信宇喜不喜歡,這個人都是他的弟弟,不管是故意還是不小心,這傢伙的一條腿已經摺了,而且今天畢竟是對全家來説很重要的日子,況且還要帶這傢伙一同出席姜家那個盛大的宴會,所以千萬不能在他的臉上留下任何傷口。信宇開始在心裏暗暗數數,當他數到十二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的怒氣稍稍平息了一些,也能用完全理性的口氣對那傢伙開口了。
“如果你是喝醉了,那最好現在就拿涼水洗洗臉,讓自己清醒過來,然後再出發去宴會場,我有事要先走一步了。還有,如果你想讓別人相信你説的話,平時就多注意你自己的行為。”
如果換作是平時,信宇一定連這幾句話都懶得跟他説,直接轉身拂袖而去了,但剛才已經提到了,由於妻子怡靜的忠告,此刻信宇的心略微有些被軟化了。
但是弟弟仁宇卻沒打算讓哥哥就這麼輕易地轉身而去,他匆忙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準備離去的信宇的胳膊,這個動作和平時的仁宇簡直是判若兩人,只見他帶着一臉急切的表情問道。
“你幸福嗎?”
“你這是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別説那麼多廢話,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哥哥你,現在覺得幸福嗎?你會因為除嘉妍之外的另外一個女人而覺得幸福嗎?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這樣呢?你不是説過你永遠都不會幸福的嗎?”
兩個男人四目相對地站在那裏,他們擁有同一個父親,分別形成在兩個女人的子宮裏,前後只相差六個月的時間,所以,他們同樣不幸。信宇實在很討厭這傢伙,他作為那個女人的兒子降臨到這個世界上,於是在逼死信宇親生母親這件事上,他可謂是立了頭等功勞,可是後來,他的腿因為信宇的原因殘廢了,每次看到他,信宇就會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愧疚感,所以他很討厭這傢伙。
“那個女人,我是説嫂子,你愛她嗎?哥哥最終也因為那個蜜糖般甜美的愛情感覺到幸福嗎?會這樣幸福地生活下去嗎?”
仁宇總喜歡瞪着他那雙無辜清澈的大眼睛,沒完沒了地問一些信宇根本無法回答的問題,信宇實在是很討厭這個傢伙,此刻緊緊抓住他胳膊不放的這隻手也讓信宇討厭透了,於是他用力試圖甩開仁宇的手,同時生硬地回答道。
“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
這句冷淡生硬的回答在仁宇身上所起的效果絕對大大出乎信宇的意料之外,瞬間,仁宇那張一直保持着緊張神情的臉像休眠的火山、凝固的灰燼一般僵住了。
幾秒鐘之後,僵硬的表情突然從仁宇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時一貫掛在他嘴邊的那種玩世不恭的、柔和的微笑。
只見他帶着那一絲微笑朝信宇自言自語似的嘟囔道。
“是嗎?你説你也不清楚?你是這麼説的吧?那我就明白了。”
那種急切的神情以當初它出現在仁宇臉上時的速度轉瞬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就好像他自始至終從未露出過那種表情似的,平日裏總掛在嘴邊的適度温柔而輕鬆的微笑重新出現在仁宇臉上,只見他毫不猶豫地放開了一直抓着信宇的手。
“你先走吧,我擅長尋寶遊戲的哥哥,我會聽哥哥的話,等酒醒了以後再出發。”
仁宇邊説着邊朝信宇擺了擺手,似乎是在示意哥哥‘這次談話已經結束了’,然後便轉過身去,蹣跚着朝身後幾步之外的噴泉走去,走到噴泉跟前,仁宇彎下腰,開始用細細的噴泉水柱打濕自己的臉,就好像真的聽從了信宇的話,用冷水敷在臉上,讓自己從酒勁中清醒過來。
不知為什麼,仁宇的樣子看起來非常危險可怕,但那一刻,信宇卻不知道該對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説些什麼,幾秒鐘之後,信宇只勉強説出了這幾個字。
“別太晚了。”
聽到哥哥的囑咐,正用冷水洗臉的仁宇並沒有回頭,只是背對着他揮了揮手,正因為這樣,信宇沒能看到此刻仁宇的眼神,那是一種任憑冷水如何清洗,依然如火一般熊熊燃燒的異樣眼神,還有那張和怒髮衝冠的人一般通紅的臉。
“你,你的臉怎麼了?”
看到臉和襯衫都被水浸濕一大片的兒子,張女士不禁問道,她好像剛剛哭過,聲音裏還帶着一絲哽咽。作為張女士的兒子,仁宇很清楚,自己的母親最喜歡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出席各種聚會活動,可今天她卻連妝都還沒化,兩隻眼睛紅腫着,兒子忍不住帶着奇怪又憐惜的語氣問道。
“母親您的臉怎麼了?您哭過了嗎?”
平日裏,兒子是很少如此温柔和善地對待自己貪心的母親的,可此刻的兒子卻用自己的手輕柔地撫摸着這個老女人的臉,在他輕柔的撫摸下,這個看起來已經十分衰老的老美人眼睛裏居然也流出了一行熱淚,塗着唇膏的嘴裏也開始發出嗚嗚的哭聲。
“媽媽,媽媽快要被氣死了,仁宇啊,我也,我也是你爸爸明媒正娶嫁過來的,可是那些人直到今天還不把我放在眼裏啊!嘲笑我從小就得站在舞台上唱歌賣藝,再用辛苦賺回來的錢養活自己!嗚嗚嗚,還有,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居然説我幼稚,嗚嗚嗚,嗚嗚嗚嗚。”
仁宇雖然記得自己也曾經用幼稚這個詞評價過母親,但此時,他卻選擇了沉默,只是一味緊閉着嘴,把眼前這個將近六十歲花甲年紀卻哭得像個小孩子似的母親摟在懷裏,輕輕拍着她瘦削的背脊。
“他實在是太不象話了,信宇,這傢伙,居然敢把我們漂亮的母親弄哭,要不要我去教訓他一頓?”
在他温柔平靜的安慰下,老女人的哭聲終於漸漸停止了。
“你憑什麼教訓他啊?真的嗎?真的會去教訓他嗎?”
即使是在信宇弄斷他一條腿的時候,他也從沒有説過一句怨言,可是今天,這個孩子卻第一次用‘信宇,這傢伙’來稱呼自己的哥哥,甚至還説要為了母親狠狠教訓哥哥一頓。這孩子今天是怎麼了?張女士很好奇此刻説出這種狠話的兒子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於是她企圖掙脱兒子的懷抱,抬起頭來看看他。可是她越是掙扎,信宇反而把她抱得更緊,根本不讓她有機會看到自己的臉。
剛開始時,張女士的確對於兒子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覺得有些尷尬,但那只是暫時的,其實,兒子許久以來難得表現出的這種親近表示已經讓張女士得到了一定的心理安慰,於是她開始以一種明顯有力於剛才的語氣自言自語道。
“是啊,是啊,除了我的兒子之外還會有誰能理解我呢?所,所以啊,你現在也瞭解媽媽的心情了吧?對於今天媽媽要做的事,你也不會再反對了吧?我的仁宇,你會幫助媽媽的吧?”
對於母親的這個問題,仁宇沒有馬上給出答案。
大概幾秒鐘之後,張女士已經開始對兒子的沉默感到些許不快了,正當她準備開口再説些什麼的時候,耳邊傳來了一個微弱的聲音。
“……嗯,好吧,媽媽。”
張女士和兒子仁宇摟在一起,而且仁宇將自己的下巴靠在母親的肩膀上,所以張女士並沒有看到兒子當時的表情,也正因為這樣,張女士永遠不會知道兒子在回答自己‘嗯,好吧’的時候是怎樣的一種表情。仁宇對眼前的母親充滿了憐惜之情,但同時又帶着一絲悲傷,似乎對自己的話缺乏自信似的,當時仁宇的臉上就是這樣一種複雜而微妙的神情。
‘其實,媽媽,我還是沒辦法理解你,你那種不斷得到,不斷得到卻永遠感覺到不安的心情,我真的不瞭解。但是哥哥,不,是信宇那傢伙,我很想徹底地傷害他一次,我已經想到快要發瘋了。’突然,仁宇腦海中浮現出30分鐘前親眼看到的情景,在乾枯的樹枝掩映下,在陽光與寒風相伴起舞的院子裏的某個角落,信宇和他的妻子神情擁吻的場面,當然,仁宇並不是一開始就為偷窺別人愛情隱私而躲在那裏的,因為他雖然很喜歡畫女人一絲不掛的赤裸身體,但對偷窺別人接吻之類的細節卻沒有任何興趣。
仁宇本來是想把今天母親精心策劃的荒唐計劃向哥哥和盤托出,以便信宇事先想好應對之策,但就在他剛要張口叫住哥哥的時候,嫂子的那幾句絕對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話卻不經意飄到了仁宇的耳朵裏。
“……你道過歉嗎?……不過呢……不管怎樣,明年我就三十二歲了,是比現在更加成熟的年紀了,所以呢,我希望你的三十一歲也比現在的三十歲成熟,我們一起努力,儘量減少讓自己後悔的事吧,好嗎?”
這些話聽起來像是在勸説,也像是在給他加油鼓勁,又像是在耳語般低沉地歌唱,就是這個聲音,其實仁宇在聽到這幾句話的時候覺得訓誡味兒實在是太濃了,他幾乎都要笑出來了。
‘已經三十幾歲的人了,這個僅僅和姜信宇一起生活了兩年的女人居然用這麼軟綿綿的美麗聲音對着他喋喋不休,實在是可愛至極。’而且實在是可憐啊,姜信宇就是姜信宇,所以他一定會對這種教訓似的口吻嗤之以鼻的,他就是這樣一種人,哥哥聽到嫂子如此正直幼稚的話會笑成什麼樣呢?如果他沒有當場喊出‘住嘴’就算嫂子幸運了,因為仁宇所認識的哥哥就是這樣一個人。
可哥哥卻背叛了他的所有期待和預料,他並沒有喊出‘住嘴’這樣的話,而是一把拉過他的妻子抱在懷裏,然後深情地親吻了她的額頭、鼻尖、臉頰,最後是嘴唇,就像是在給自己最珍貴的寶貝獻上祝福的吻。
‘怎麼回事?他到底在幹什麼?’就算是突然看到雷電打在自己家的院子裏,仁宇也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驚訝,他撥開劉海處的頭髮,一直站在暗處靜靜地注視着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之間無數次的親吻,仁宇自己也曾經和數不清的女人接過吻,但此刻的仁宇卻似乎是第一次看到男人和女人接吻的場面似的,簡直是被眼前的情景震驚了,因為那不是單純的嘴唇碰嘴唇,而是一種愛情動作的集中表達方式,這樣的接吻仁宇沒有見過,更沒有親身經歷過。
‘他們這是在做什麼?’初春枝條般柔軟鮮活的胳膊緊緊抱住彼此的身體,眼睛微微閉起,輕柔地,輕柔地在對方的臉頰和嘴唇上印下深情一吻,那感覺就像鳥用自己的喙相互觸碰。那個凶神惡煞般的姜信宇居然也會有如此飽滿甜蜜的神情,那種神情裏充滿擁有對方的堅定信念,連眼睛都閃爍着異樣的光彩。
那一瞬間,仁宇生平第一次對這個年長自己‘6個月’的哥哥產生了一種羨慕的心情,正是這種羨慕驅使他緊緊抓住哥哥的胳膊問出那個問題。
“你幸福嗎?”
也許我到死也無法真正體會到那種喜悦,還有那種幸福了,雖然我和成千上百個女人接過吻,但像你們那種飽含深情的吻,也許我一輩子都沒機會嘗試了。但是隻大我六個月的哥哥,你是怎麼把如此美妙的幸福弄到手的呢?你不是也曾經和我一樣不幸嗎?你回答我,快回答我,求你了。
可是當他滿懷真誠地提出這個問題,當他以落水者抓到一顆救命稻草的那種心情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那個被他稱作哥哥的人給他的回答卻異常地簡單明瞭,而且絲毫沒有誠意。
“這個嘛,我也不太清楚。”
那一刻,仁宇生平第一次希望信宇,這個只比他大六個月的哥哥最好當場就能被天上的雷霹死。
‘不太清楚?你是説你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幸福?下地獄去吧,你這個壞傢伙。’到這一刻為止,仁宇其實並不討厭哥哥,因為他知道正如同自己的不幸生活一樣,哥哥同樣是不幸的,但是現在的哥哥不再是當初那個和他同病相憐的人了,不,不只是擺脱了不幸,他甚至還獲得了幸福,可他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幸福,當我問他是否幸福的時候,他居然一臉傲慢地回答了這樣一句話。
“我也不太清楚。”
“……絕對無法原諒。”
張女士突然聽到兒子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臉上不禁顯出不解的神情。
“什麼?你説什麼?你剛才説什麼了嗎?”
聽到母親的問題,仁宇用異常平淡的語氣回答道。
“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是沒有資格得到幸福的,對吧,媽媽?”
那種覺得自己很幸福就自以為是的人,我無法原諒,那種人擁有的幸福,我更不認可,我一定要讓他原封不動地吐出來,就算要運用再惡劣卑鄙的手段,現在的我也都能做到。
突然,仁宇想起那個被信宇摟在懷裏,閉起眼睛把額頭貼在丈夫嘴唇上的怡靜,那一刻,他的心由於愧疚感而狂跳不止,可他很快對自己搖了搖頭。
‘對不起,我也是沒有辦法,此刻有另外一個氣得衝昏頭腦的我在控制着一切,我也拿他沒辦法。’靠在兒子的胸前,張女士不禁想道。
‘如今兒子似乎終於振作起來了,他已經明白自己的飯碗必須要由自己來爭取的道理了,雖然有些遲,但至少他現在總算是清醒過來了,實在是萬幸啊,啊,那今晚可就有好戲看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