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夷的舉動落在許平君眼裏,不過是一個淘氣男孩的胡鬧而已,鄉野裏面哪家男孩子沒有掏過鳥蛋玩過雛鳥呢?不喜歡睡塌、喜歡被宮女兜着毯子搖着睡,雖然讓人頭疼,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可劉夷的行為落在那些飽讀詩書的朝臣眼裏,卻漸漸引起恐慌。
根據史書記載,商紂王小時候就喜歡被宮女兜着睡覺;喜歡美麗宮女,討厭容貌醜陋者;喜歡虐殺動物……
人説“三歲看老”,劉夷的行為讓很多朝臣恐懼擔憂。大漢天下要交付給這樣一個人嗎?若他們現在不聞不問,將來有一日他們好不好變成被掏心的比干?
當劉詢察覺時,朝堂內的恐懼擔憂已經成了一場軒然大波。
十幾個官員上書請求六旬慎重考慮太子的事情,其中還包括劉詢一種信賴的雋不疑。這些官員勸奏説,雖然一向的規矩是立嫡長子,可若有賢者,史上也不乏越長立幼的事情,皇上春秋鼎盛,將來定會子孫繁多,不必這麼早就將太子定下。
面對這幫大臣,劉詢充滿了無可奈何。這些大臣全非玩弄權術的人,他們也許古板僵化,卻是真正信奉皇權、忠於漢室的臣子;他們不見得是最好的棟樑之才,確實漢家朝堂穩定的基石。對於權臣、弄臣、奸臣、佞臣,可以用權術計謀,甚至威嚇化解,可面對這些大臣,他想不出來任何化解的方法。置之不理?只是一時之策。這些人的古板固執絕不會讓他置之不理,何況還有個霍光!懲罰?會寒了忠臣的心;可不懲罰,難道准奏嗎?
在十幾封奏摺前,霍光的人也開始陸續上奏摺,如果他再不及時處理,到最後也許會變成不得不準奏。
雋不疑第二次上疏,論述“賢者唯用”。劉詢看着侃侃而談的他,心裏煩悶無比,面上還要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只希望能再拖一拖。霍光顯然不打算再給他拖延的時間,大司農田廣明跪下附和雋不疑的奏疏。田廣明曾力勸霍光和諸位大臣廢除劉賀那個昏君,選立他這個明君,是被他嘉獎過的“有功之臣”,以“能識人賢庸”聞名朝野,沒想到這麼快,這個他御口嘉獎過的賢臣就又來識人賢庸了。
別的大臣也開始陸陸續續下跪,懇請他慎重考慮冊立太子的事情。
他看向張安世,張安世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劉詢心中淡嘆了一聲,轉開了視線。
劉詢望着下面仍不停上奏磕頭的臣子,幾分茫然地想,誰説皇帝可以為所欲為?這個位置上的人,因為顧忌太多,不但不能為所欲為,反倒處處受制。
正當眾人七嘴八舌地一再述説古代廢愚立賢的典故時,孟珏突然滿臉自責地跪倒在地,大户;”臣有罪!”
劉詢的心在他的“有罪”聲中安定下來,問道:“愛卿自入朝為官,只聞愛卿的賢舉,從不聞有失檢點之行為,何來有罪一説?”
孟珏磕頭奏道:“臣身為人師,卻誤教子弟。誤了平常人,最多讓朝堂少了一個棟樑,可誤了太子,卻會禍及天下,臣不但有罪,還罪該萬死。”
“此話怎講?太子的功課,朕和中為卿家曾一同查考過,愛卿教得很好。”
雋不疑他們也都點頭。劉夷在經文詩賦方面的表現十分突出。
“有一日臣想給太子講述賢君、暴君的故事,教導他學賢君、厭暴君。臣先講賢君,然後又給他講商紂王小時候的故事,希望他藉此明白小時的善惡會影響大時的賢昏。臣講述到一半,還沒來得及批評紂王所行,身體突感不適,怕有犯殿下,所以匆匆請求退避,本想着第二日繼續講故事講完,可臣……臣竟然忘了,紂王的故事就只講了一半,又是混在賢者的故事中,殿下年紀尚小,還未懂分辨,只會照着先生講述的去做。臣……臣罪該萬死!”孟珏説着,砰砰地磕頭。
幾位大臣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原來並非劉——>本性殘暴。
張安世跪下來,一面磕頭一面陳述太子的善行。比如對待大臣謙恭有禮,克己安人,小小年紀就知道每日去長樂宮給上官太皇太后請安,有這些行為的人怎麼會是本性殘暴呢?
劉詢又以父親的身份,讚了幾句劉——>日常瑣事上温良敦厚的表現。
雋不疑等人都沉默了下來。
劉詢見此,想着再説幾句場面話,就可將此事暫且拋開了。不料田廣明卻不依,雖不再彈劾太子惡行,卻將矛頭對準了孟珏:“孟太傅自責的話很有道理,太子師關係着天下萬民的安康,孟太傅卻如此草率唐突,此次幸虧發現得早,上來得及教導、糾正太子,可下次呢?孟太傅還會忘記什麼?會不會等我等發現時,已經大錯鑄成,悔之晚矣?到時候大人真是萬死都不足矣!臣認為孟大人實難擔任太子師一職,泣奏皇上為了江山社稷,務必嚴懲孟珏,另選賢良。”
孟珏現在是待罪之神,只能一聲不吭地跪在地上,等候裁決。
眾人本以為孟珏是霍光的女婿,霍光應該會幫他開解一下罪行,不想霍光低着頭,垂目端坐,好似和他完全無關。
張賀跪了下來,張安世未等他開口,就亟亟開始替孟珏辯解求情。可田廣明言辭犀利,此事又本就是孟珏失職,張安世辯解的聲音越來越軟弱無力,田廣明越來越咄咄逼人,大有孟珏不死不足以謝天下的樣子。
劉詢猛地拍了下龍案,制止了他們的爭吵,揚聲下旨:“孟珏身為太子師,未盡教導之責,本需嚴懲,念其向來克己守責,暫從寬發落,廷杖四十。杖後繼續留用,以觀後效。”
廷杖之刑就是擋着文武百官的麪杖打,與其他刑罰想必,廷杖本來用意不在懲而在辱,不過因為孟珏所犯罪行惡劣,所以四十下的廷杖,算是既辱又懲了。
百官靜靜站在殿前廣場上,觀看行刑。按照法典規定,司禮監命人將孟珏雙手綁縛,把衣袍脱下,擼到腰部,裸露出背脊,然後命他面朝大殿跪下,由專門訓練過的壯漢杖打背脊。壯漢拿出一截長五尺、闊一寸、厚半寸的削平竹子,司禮監一聲令下後,他用足力氣打了下去。
一般人受杖刑,總免不了吃痛呼叫,或看向別處轉移注意力,藉此來緩和疼痛。可孟珏竟神情坦然自若,微閉着眼睛,如同品茶一般,靜靜感受着每一下的疼痛。
啪啪聲中,有人幸災樂禍地眯着眼睛仔細觀看,有人卻生了兔死狐悲的心思。宦海沉浮,近日雖是孟珏,他日難保不是自己。
四十下杖刑打完,孟珏背上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可人卻高潔不損,依舊雅緻出塵,神智看着也還清醒。七喜匆匆跑來,替他揭開縛手的麻繩,掩好衣服,命人送他回府。
孟珏被送回孟府時,神志已有些渙散。孟府的人看到他這個樣子,立即炸開了鍋。
許香蘭聞訊,忙跑來探望。一見孟珏背上的血跡,就哭了起來。
三月剛把幾個哭哭啼啼的丫鬟轟出去,沒想到這會兒又來了一個,可又不敢轟這位,只能軟語相勸:“二夫人不必擔心,公子只是受了些皮肉外傷。”
許香蘭看三月想幫孟珏脱去衣服,擦拭一下身體後上藥,一面忍着哭泣,一面上前想要幫忙。可她一個尋常人家的女子,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面?!衣服剛拿開,看到背上皮開肉綻的樣子,她猛地一驚,失了力道,拽疼了傷口。孟珏微哼了一聲,臉色發白,三月一把就將許香蘭推開,又立即想起不對,陪着笑説:“夫人還是出去吧,這些事情奴婢來做。”
三月一遍清理傷口,一邊納悶。一般人受杖刑四十下,傷成這個樣子不奇怪,可公子練武多年,怎麼沒有用內力去化解杖力,竟像是實打實地捱了每一杖?
三月拿出府中的秘藥,正想給孟珏上藥,孟珏聞到藥香,清醒了幾分,低聲説:“不用這個。”
三月以為孟珏有更好的傷藥,忙俯下身子聽吩咐,不料孟珏閉着眼睛説:“把傷口清理感覺,包紮好就行了。”
三月呆住,懷疑自己聽錯了:“公子?這次傷得可不輕!不用藥,傷口好得慢不説,還會留下疤痕,就是那股子疼痛也夠受的,可是會日夜折磨着……”
孟珏睜眼看了她一眼,三月心中一顫,立即閉嘴,咬了咬唇,説:“是!”把藥扔到一旁。
因為沒有用藥止痛,包紮傷口時,三月咬得嘴唇出血,才能讓手一點不抖地把傷口包紮好。
一切弄完後,三月小聲問:“公子,疼得厲害嗎?”
孟珏神情黯然,眼中流轉着太多三月看不明白的東西,半晌後,沒有説話地閉上了眼睛。三月默默行了一禮後,退出了屋子。
孟珏説:“你回去勸皇后娘娘不要責備殿下,更不要自責。”
富裕眼圈有點兒紅:“皇上朝娘娘發了痛火,責問娘娘如何做母親的,竟然讓兒子學紂王。雖然皇上怒火平息後,有勸慰開解娘娘,可娘娘覺得全是她的錯,奴才們怎麼勸都不管用。”
孟珏想了一瞬,説:“你若方便,不妨請雲歌進宮去看看皇后娘娘。”
富裕立即反應過來,點頭應好。
雲歌進椒房殿時,許平君在抹眼淚,劉?被罰跪在牆角,想是已經跪了很久。小人兒的臉色發白,身子搖搖晃晃,可仍倔強地抿着嘴,一句求饒的話都不肯和娘説。
雲歌做到許平君身前:“你想罰她跪一晚上嗎?”
許平君眼淚流得更急:“其實改罰跪的是我,都是我沒有教好他,見他所行不端,也就責罵幾句,沒有嚴厲管教。”
雲歌招手讓劉?過去:“虎兒,到姑姑這邊來,姑姑有話和你説。”
劉?看向母親,許平君瞪着他説:“怎麼現在又知道聽話了?早前幹什麼去了?”看到兒子蒼白的小臉,終是不忍,冷着聲音説,“過來吧!”
劉?想要站起來,雙腿卻已痠麻,富裕忙彎身半抱半服地將他帶到雲歌身邊。雲歌把他攬進懷裏,一面幫他揉腿,一面笑着説:“其實姑姑小時候也捉鳥玩的。”
劉?斜斜看了母親一眼,抱住了雲歌的胳膊:“姑姑的娘可責罰姑姑?”
雲歌笑:“我捉鳥的本事就是娘教的,你説我娘可會責罰我?我爹還捉了兩隻大雕陪我玩呢!”
劉?羨慕地看着雲歌:“姑姑的娘真好!”
“對了,你是如何知道玩鳥的法子的?”
“是娘娘告訴……”劉奭猛地閉上了嘴巴。昭陽殿內的娘娘是他的秘密。母親總是不許他接近昭陽殿,課母親越不許,他越是好奇。裏面住着什麼樣的怪物?會吃人嗎?當他發現昭陽殿內住着的不但不是怪物,反而是個美麗温柔的娘娘,不但沒有吃他,反而常常教他很多好玩的事情是,他漸漸喜歡上了去找娘娘玩。娘老師這不許,那不許,課娘娘會温柔地笑着,讓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娘娘説了,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他是個男子漢,肯定會信守諾言,誰也不告訴。
許平君面色突變,雲歌朝她使了眼色,繼續笑着説:“雖然睡在宮女兜的罈子裏十分舒服,但是姑姑知道更好玩的睡法。”
劉奭看娘和姑姑兜沒有留意到他的嘴誤,放下心來,趕着問雲歌:“什麼法子?什麼法子?姑姑塊告訴虎兒。”
“其實這個法子娘娘也知道,她怎麼沒有告訴你呢?我以為她早告訴你了。”
劉奭嘟起了嘴:“你胡説!娘娘最喜歡虎兒了,什麼秘密兜告訴我!”
雲歌搖頭,不相信地説:“可是娘娘真的知道呀!不信你去問她。”
“好!我明天就去昭陽殿問。”
許平君盯着兒子,臉色發青,舉掌就像打,雲歌按住她的手,對富裕吩咐:“帶殿下下去,用熱水給他泡個澡,再揉揉腿。”
太子剛出殿門,許平君哭着説;“你幹什麼攔着我,這個逆子竟然認賊做親!我和他説了多少遍,不許他接近昭陽殿,他竟然一句不聽。你看看他維護她的樣子,竟然把親孃當成了外人!他爹今日罵我時,他明明在場都一聲不吭。”
雲歌無奈地説:“怎麼人一長大就會忘記自己小時候是什麼樣子了呢?姐姐小時候有沒有父母一再阻止,你卻非要做的事情呢?甚至父母越阻止,你就越想做?難道姐姐小時候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父母嗎?姐姐難道沒有自己的秘密嗎?反正我是有的。”
許平君愣住。她如何沒有呢?那時候娘拼命阻止她找病已玩,她卻總是偷偷地去。娘不許她帶紅花,她卻總會一出門後,就在辮子上插一朵紅花,進門前又偷偷取下藏好。
“姐姐想阻止虎兒和霍成君來往是不可能的,都在未央宮中,只要霍成君有新,處處都是機會,而且姐姐越阻止,虎兒只怕越想和霍成君親近。”
“難道沒有辦法了嗎?”
“有!姐姐把自己和霍成君的恩怨告訴虎兒,你是他娘,他若知道這個人是欺負他孃的,不管霍成君對他多好,他也會疏遠防備他。”
許平君搖頭不同意:“他還那麼小,怎麼能懂?何況我也不想他這麼早就知道這些污穢的事情。”
“小孩子遠比大人想象的懂事,你仔細想想你小時候,只怕年紀很小時,人情冷暖就已明白。”
確如雲歌所説,當母親以為她還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母親對她的厭惡了,甚至直到現在,她仍記得三歲那年的新年。母親在廚房燉肉,她和哥哥們在外面踮着腳尖等,肉煮好後,他們歡天喜地地跑進了廚房,母親將肉分放在幾個哥哥碗裏,卻只給她盛了一碗湯。從那後,母親煮肉時,她再也不在外面等。許平君嘆氣:“虎兒和我不一樣,他有這麼多疼愛他的親人。”
雲歌很嚴肅地説:“姐姐,自你做皇后開始,它就不是一般的孩子了,他身上連着許多人的命運。孟珏、張賀他們都先不説,只許家就有多少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許家也會連帶着……”雲歌輕嘆了口氣,“姐姐的心思我都明白,那個做孃的不想孩子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地長大呢?可是虎兒註定不能像一般孩子那樣長大了,一般孩子的快樂天真只會成為別人害他的武器,姐姐越是愛護他,反而越是該讓他早早明白他身處的環境。”
許平君呆呆地望着雲歌,好一會後,説道:“我懷着他時,曾想着要把我所沒有得到過的全部彌補給他,他會成為世間最幸福快樂的孩子。為什麼會變成了這樣呢?”
雲歌握住了她的手,微微笑着,笑容下全是心酸:“因為他要做皇帝,老天會將整個天下給他,同時拿走他全部的人生。”
許平君俯在雲歌肩頭,默默落淚。
雲歌將一塊絹帕塞到她手裏:“姐姐,在虎兒學會保護自己之前,你是這未央宮裏他唯一可以倚靠的人。”
許平君將眼淚擦去:“知道了。最近我掉的眼淚太多,做的事情卻太少。”
劉奭好似一夕之間長大了,他看人的目光從好奇變成了探究,舉止間有着和年齡不符合的穩重。以前他總喜歡在宮裏跑來跑去,忙着尋幽探秘,屋宇繁多的未央宮在他眼中是一個打的遊樂場所;現在他喜歡避開所有人,經濟坐在一個地方,默默看書,看累了,就支着下巴眺望遠處。
他小小的眉眼究竟在想着什麼,沒有任何人能知道。以前劉詢若長時間不去椒房殿看他,他就會去看爹爹,膩在爹爹身邊戲耍,有時候也許是宣室殿,有時候也許是別的娘娘們的宮殿;現在他總喜歡牽着父皇的手去椒房殿,讓父皇教他這,教他那。以前他對孟珏恭敬,卻不親暱,因為孟珏從未像別的親戚長輩那樣抱過他,也從不逗他笑、陪他玩,孟珏只是温和地微笑,微笑下卻讓他感覺到遙遠;而現在他對孟珏敬中有了親,那種親不是抱着對方胳膊撒嬌歡笑的親,而是心底深處一塊毫無保留地信任和仰慕。
“奭兒,怎麼拿着冊書,卻在發呆呢?怎麼好長時間沒來找我玩?”霍成君笑吟吟地坐到劉奭對面。
劉奭覺得秋日的燦爛陽光好似全被遮住。他站起,一面向霍成君行禮,一面説:“先生布置的功課很重,兒臣要日日做功課。”
霍成君看他頭上有幾片落葉,伸手想把他拽到身邊,替他拿掉,可劉奭竟猛地後退了兩步。畢竟年紀還小,舉動間終是露了心底的情緒。
霍成君笑容僵了一僵,微笑着縮回了手,帶着估量和審查,凝視着劉奭。
張良人和公孫長使同來御花園散心,兩人因喜歡清幽,又想單獨説些話,所以專揀僻靜處行走。不料看到霍婕妤和太子殿下同坐在樹下,迴避已是來不及,只能上前給霍婕妤請安。
霍婕妤笑看了眼公孫長使微隆的腹部,心如針刺。劉詢對她近乎是專寵,可她的肚子無一點反應,劉詢幾個月裏只去過一次公孫長使處,她竟然懷孕了。
“坐吧!你是有身子的人,不用守那麼多規矩。”
公孫長使侷促不安地站着,不敢坐。霍成君眼中隱有不屑,側頭看向張良人,笑命她坐:“宮裏的一切可都習慣?”
張良人因為出身於大家族,行動間自多了幾分落落大方,笑扶着公孫長使坐下,自己坐到她身側;“回娘娘話,一切都習慣,就是覺得沒家裏自由自在。”説着自己先笑起來。
霍成君笑着點頭,與她談論起以前閨閣中的舊事,公孫長使對這些貴族小姐的消遣一竅不通,半句話都插不上,只能靜靜地坐着。她看劉奭時不時看一眼她的腹部,有些不好意思,雙手放在了腹部上。霍成君含笑看向劉奭:“就要有弟弟了,殿下可開心?”
劉奭盯着公孫長使問:“是弟弟嗎?”
公孫長使笑回道:“不知道,不過我倒希望是個女孩子,可以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陪我。”
劉奭一下高興起來:“妹妹若像娘娘,一定很美麗,到時候我也要帶妹妹玩。”
公孫長使也開心地笑起來:“謝謝大殿下的吉言。”
兩個嬤嬤提着食盒過來,給眾位娘娘請安後,笑對張良人説:“娘娘真讓我們好找!轉遍了御花園才尋到這裏。”
張良人站起來接過食盒:“這是我命御廚房按照家中的食譜做的幾樣點心。”
一個小宦官也尋了過來,劉奭起身告退。霍成君笑叫住他:“一起吃幾塊點心再去讀書。”
劉奭回稟:“兒臣要回去做功課了。”
“吃幾塊點心耽誤不了你的功課,快過來。”
張良人也笑説:“很好吃的,殿下嚐嚐吧。”
劉奭低聲對宦官吩咐:“去找我師傅。”説完後,轉身回去。
張良人親手選了幾塊最好看的點心遞給劉——>,劉——>握着點心不動,只看着公孫長使將一塊杏仁糕幾口吃完。
“原來我們都沾的是長使的光。”霍成君挑了塊桃酥放進嘴裏,又好似隨手地拿了塊給張良人。張良人本想拿杏仁糕的,但霍成君已經遞到眼前,只能先放下手中的,笑着接過桃酥。
“手裏的點心不愛吃嗎?那常常別的。”霍成君挑了塊杏仁糕給劉奭,劉奭接過後,卻一直不吃,霍成君笑説:“嘗一嘗。”
公孫長使剛吃完第二塊杏仁糕,也笑着説:“殿下,很好吃的。”
劉奭緊握着點心,越來越着急。
“太子殿下!”
一聲充滿了責備的叫聲,卻讓他頓時輕鬆。劉奭立即扔下點心,撲向孟珏,有猛地頓住腳步,恭敬地行禮:“先生。”
孟珏神色不悦:“功課做完了嗎?”
“還沒有。”
“那還在這裏玩?”
張良人忙道歉:“都是本宮的錯,請孟大人不要責罰殿下。”
孟珏什麼都沒有説,微笑着行禮後,牽着劉奭告退。霍成君看着兩人的背影,手裏的桃酥斷成了幾截。
師徒兩人回到石渠閣後,孟珏微笑着問:“誰叮囑過你這些事情?”
孟珏的話沒頭沒尾,劉奭卻很明白,回道:“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有一日給我糕點吃,我就吃了。太皇太后卻很不高興,要我發誓,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許喝和吃任何娘
娘給的東西,後來我告訴了娘,娘還親手繡了一雙鞋給太皇太后。”
孟珏倒也沒顯得多驚訝,微微點了下頭,説:“今天的事情不要再提起了,明天去給太皇太后磕頭請安時,記得要多顆一個。”
劉奭沒聽懂孟珏的話,只隨口“嗯”了一聲,跑到桌前,打開竹簡開始誦書。
師徒兩人回到石渠閣後,孟珏微笑着問:“誰叮囑過你這些事情?”
孟珏的話沒頭沒尾,劉奭卻很明白,回道:“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有一日給我糕點吃,我就吃了。太皇太后卻很不高興,要我發誓,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許喝和吃任何娘娘給的東西,後來我告訴了娘,娘還親手繡了一雙鞋給太皇太后。”
孟珏倒也沒顯得多驚訝,微微點了下頭,説:“今天的事情不要再提起了,明天去給太皇太后磕頭請安時,記得要多顆一個。”
劉奭沒聽懂孟珏的話,只隨口“嗯”了一聲,跑到桌前,打開竹簡開始誦書。
半夜裏,劉奭正睡得香甜時,聽到外面吵吵嚷嚷的聲音,忙爬到窗户前,只看母后正匆匆整理衣裝,一個侍女跪在殿門外面邊哭邊奏:“長使娘娘晚上睡下時還好好的,可半夜裏突然就嚷肚子疼,現在流血不止。”
“皇上可知道了?”
“皇上在昭陽殿。昭陽殿的總管説皇上已經歇息,不準奴婢入內驚擾。”侍女説着又開始給母后磕頭,“奴婢求皇后娘娘救長使娘娘一命,奴婢願意來生做牛做馬……”
母后打斷了她的話:“趕緊回去守着公孫長使,別在這裏説胡話。”又對富裕説,“傳本宮旨意,命太醫立即進宮,若有怠慢的,本宮嚴懲!”富裕轉身要吩咐底下人去宣旨,母后嚴厲地説:“你親自去辦!”
富裕應了聲“是”,撒開雙腿就跑出了椒房殿。
母后吩咐完一切後,帶着人趕去玉堂殿。椒房殿安靜下來,只幾個守夜宮女立在殿門前,小聲説着什麼。
劉奭縮回榻上,拉起被子矇住了頭。
清晨,未等母后喚他起牀,他就梳洗停當,出了椒房殿。先去長樂宮給太皇太后問安。太皇太后還未起身,他就在店外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頭,惹得已經熟埝的橙兒掩着嘴偷笑:“殿下近日的頭磕得可真實誠!”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笑着回嘴,一骨碌爬起來,跑去了石渠閣,翻開孟珏佈置給他的功課,大聲地朗誦着:“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子曰:‘苟置於仁矣,無惡也。’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任,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子曰:‘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力於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子曰……”
在一遍又一遍的反覆誦讀中,在一個又一個的“子曰”中,他努力尋找着可以想想和追求的東西。
“先生?”
劉奭亟亟擦去眼角的淚,站了起來,有些手足無措的尷尬。師傅不知何時到的,沒有叫他,只靜立在窗下,聽着他的誦書聲。
孟珏好似什麼都沒有看到,微笑着説:“今日我們不做書籍上的功課,我們去爬山,看看書籍外的風光。”
“好。”
劉——>掩好書,跟在孟珏身後,亦步亦趨,當爬到山頂,劉——>終於沒有忍住地問:“先生,父皇聰明嗎?”
“很聰明。”
“父皇……父皇會像書籍上的皇帝那樣很喜歡很寵愛一個妃子嗎?”
“不會。”
雲歌接到許平君傳召時,正對着醫書背草藥的藥性。想着許平君找她應該和公孫長使、張良人的事有關,忙將手頭的藥草放下,趕進宮中。
許平君見到她,露了笑意,不過只在唇角一轉,很快就淡了:“有個人想見你,卻又不方便直接找你,所以請我幫忙,你肯見她嗎?”
“誰?”
“太皇太后。”
雲歌低垂着眉目,看不清楚神情,只有睫毛輕輕顫動了幾下:“她無事不會找我的,姐姐帶我去吧!”
許平君見她答應了,牽着她的手,並肩向長樂宮行去。許平君的面容清淨到幾乎沒有任何情緒,完全不似她往日的性格。
雲歌輕聲問:“公孫長使的事情是張良人做的嗎?”
許平君淡笑:“不管她做沒做都無所謂。皇上禮儀要壓下此事,根本不會去徹查,御廚和所有牽涉在內的人都已被秘密處死。”
雲歌只有沉默,對劉詢的處理方法,她雖然早已猜出幾分,可真聽到後仍不免心寒。張良人身後有右將軍張安世和整個張氏,劉詢不能失去張氏,可那個無辜的孩子呢?
長樂宮醫道,橙兒和六順正在殿門口張望,看到她們,歡喜地迎上來。六順給皇后請完安後,竟失禮地問雲歌:“姑娘,你還好嗎?”
雲歌微笑着,十分平靜地説:“以後叫孟夫人。我很好。”
六順忙跪下要賠罪,雲歌卻理都沒理他,徑直走進了大殿。
上官小妹立在殿內,身上披着件厚厚的織錦披風,一副要出門的樣子。
許平君有些詫異,他不是要見雲歌嗎?
“你們來得不巧,哀家要出去走走,改日再來請安吧。”
許平君反應過來,恭敬地説:“兒臣正好有空,不如讓兒臣隨侍左右,兒臣雖然笨手笨腳,不過總比宮女盡心。”
上官小妹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出了殿門。許平君忙小步跟上,雲歌低頭隨在她們身後。上官小妹轉了幾個圈後,出了長樂宮,看方向似乎想去建章宮,許平君和雲歌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麼,只能一直默默跟隨。
六順不知道使了什麼法子,竟然讓她們一路上沒有遇見一個宮女、宦官。等行到建章宮深處的一處院落前,上官小妹停了腳步,説道:“我不方便過去,雲歌,你想辦法進去看一眼。”
雲歌看侍衞環繞,守衞森嚴,不解地想了會兒,猛地明白過來,對許平君細聲求道:“姐姐,要麻煩你了。”
許平君道:“他是你的故人,也是我的故人,一起進去吧!”
守衞見皇后親臨,不知道究竟該不該蘭,猶豫件,許平君已走進了院子。
四月正在院中的梧桐樹下掃落葉,抬頭看到來人,手中的笤帚掉到地上,激起一陣輕塵。
“大公子在哪裏?”雲歌問。
四月神情黯然,指了指身後的屋子。
許平君和雲歌推開木門,刺鼻的酒氣混着酸黴味撲面而來。
屋內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酒罈,根本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一個長髮散亂的男子正抱着一個木匣子呼呼大睡,身上穿的似乎是一件紫袍,卻已經被酒漬、油漬染得看不出來本來的樣子,皺巴巴地團在身上。臉上野草一般的鬍髯和長髮糾纏在一起,壓根看不清楚五官,只覺得污穢醜陋不堪,令人避之唯恐不及。
許平君叫:“大公子!大公子!劉賀!劉賀……”
緊抱着木匣的人身子微動了動,喃喃自語:“紅……紅……”忽然笑起來,大呼一聲,“二弟,這是我們的喜酒,再乾一杯。”
雲歌猛地轉身出了門,仰頭望天,一口口地大吸着氣。
許平君扶着門框,似有些站不穩,那個倜儻風流的男兒怎麼成了這幅摸樣?半晌後,她才定下心神,問四月:“你怎麼可以讓他醉成這樣?”
四月盯着許平君冷笑起來,一面笑着,一面快步在院子裏走了一圈:“他除了醉酒,還能做什麼?難道清醒地散步嗎?一天散一千遍?一年該散多少遍?”她説話的工夫,整個院子就被她走了個遍。
許平君看着逼仄狹窄的小屋,説不出話。這一切都是她的夫君一手造成。在四月洗禮的的目光前,他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
雲歌走到四月面前,一字一字地説;“我會救他出去,你要做的就是讓他醒過來!”
四月雙眼圓睜,瞪着雲歌,好一會兒後,用力點了點頭:“好!”
雲歌快步離開,許平君緊跟在她身後,想問卻不敢問。
上官小妹看到雲歌,問道:“他還活着嗎?”
“離死不遠了。你要我做什麼?要我去求霍光,還是皇上?”
小妹悠悠笑起來:“霍光幾次按時皇上下旨殺劉賀,罪名他都已經替皇上網羅齊全,一千多條罪行呢!只差皇上點頭宣旨。皇上卻一直含含糊糊地裝糊塗,霍光又想通過我的手刺死他,我裝害怕,大哭着拒絕了。”
許平君喜悦地説:“皇上定是念着故請,我去求皇上放人。”
小妹視線如寒刃,割碎了許平君的喜悦:“皇上不是不想殺劉賀,而是不敢殺。孝昭皇帝曾命他寫過一道聖旨,他承諾過不動劉賀,否則劉賀早就……”小妹一聲冷笑,“皇上現在最希望的就是霍光能設法殺了劉賀,可霍光不想揹負殺害廢帝的罪名,他是希望皇上下旨殺了劉賀。”
許平君臉色發白,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雲歌問:“聖旨呢?”
小妹搖搖頭:“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我想過無數遍,皇上肯定想得遍數更多。他先前一定以為在我這裏,所以藉着把我從椒房殿遷到長樂宮的機會,將我所有的物品都翻了個底朝天,可惜結果令他失望。”
雲歌看小妹盯着她:“也不在我這裏,我剛知道此事。”
小妹的視線越過了她,似看着極遠處:“他不會捨得將你牽扯進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劉詢倒是懂得他的心思,所以壓根兒沒去煩擾你。”
雲歌的身子猛地顫了一下,半晌後,才啞着聲音問:“你為何拖到現在才找我?”
小妹瞟了眼許平君:“太早了,你孤掌難鳴;再玩下去,就來不及了,現在的時候恰恰好。邊疆有亂,皇上和霍光暫時都顧不上劉賀,但他們一個搶了劉賀的皇位,一個廢了劉賀,沒一個會放心留着劉賀。”小妹看着雲歌,微笑起來,“霍小姐、孟夫人,在他的心中,劉賀是他的朋友,劉賀也敬他為友,否則,以劉賀的心智決不至於淪落到此。我想他絕不想看到劉賀今日的樣子,劉賀的事情就交給你了。”説完,好似卸下了一個大包袱,神態輕鬆、腳步輕快地走了。
雲歌遙望着守衞森嚴的院子,心裏全是茫然。她雖然給了四月承諾,可她根本不知道怎麼去兑現這個承諾。
書房內,孟珏清心靜氣、提筆揮毫,在書法中,尋找着暫時的平和。
“卿雲爛兮,*慢慢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三月輕敲了敲門:“夫人想見公子。”
孟珏眉間有不悦,可聲音依然温潤有禮:“我有要事在忙,請夫人回去。”
“你怎麼……”三月的叫聲未完,雲歌已經推門而進,“不會佔用多少時間,我來取回一樣屬於我的東西。”
三月一臉不滿。孟珏盯了眼三月,她立即心虛地低下了頭,匆匆後退,將門掩上。
孟珏不露聲色地將面前未寫完的卷軸輕輕合上:“什麼東西?”
“風叔叔給我的鋸子令。”
孟珏沉默了一會兒,從暗格中取出鋸子令交給雲歌,雲歌轉身就要走,他問道:“你知道怎麼用嗎?”
風叔叔説找執法人,可執法人在哪裏?雲歌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去一品居找掌櫃的,將鋸子令出示給他,鋸子們自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雲歌震驚,一品居竟然是風叔叔的產業?
她冷嘲道:“如果你告訴我七里香其實也是你的產業,我想我不會太驚訝。”
孟珏沒有回答,而云歌也沒有給他時間回答,語音剛落,人已經在門外。
“三月。”孟珏揚聲叫她進去。
三月拖着步子走進屋子。孟珏看着她沒有説話,三月臉色漸漸發白,跪了下來:“奴婢知錯了,絕無下次。”
孟珏移開了目光,吩咐道:“你派幾個人暗中盯着雲歌,查清楚她這幾日的行蹤。”
三月吊到半空的心放下,臉色回覆正常,磕了個頭後站起來:“是。”
三月出來時,看見許香蘭小心翼翼地提着一罐湯過來,她苦笑着上前行禮:“二夫人先回去吧!公子這會兒正忙着。”
許香蘭眼中都是失望,強笑了笑説:“好的,我就不去打擾他了。”
一旁的丫鬟委屈地嘟囔:“守着路子燉了一下午!前天忙,昨天忙,今天還是忙!喝完湯的工夫都沒有嗎?”許香蘭嗔了她一眼,朝三月抱歉地笑笑,提着湯姍姍而去。
三月只能嘆氣。
雲歌為了救劉賀,細心地調查和分析這朝堂上的一切。
想要救出劉賀,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把劉賀送回昌邑國。昌邑國是武帝劉徹封的藩國,只有皇上才能下旨奪藩王性命、收回封地,而劉詢因為對先帝有承諾,一日沒有銷燬自己親手寫的聖旨,就一日不敢宣旨光明正大地殺劉賀。
可要把劉賀送回昌邑,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