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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窗含雙影

    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從未央宮駛出。

    車內坐着漢朝皇后――上官小妹。

    上官小妹不到六歲就進宮,這是她第一次走出長安城裏的重重宮殿。

    她從小就被教導一舉一動都要符合皇后的身份,要温婉端莊華貴,要笑容親切,卻又不能笑得太過。可是現在,她無法剋制自己的興奮,忍不住地咧着嘴笑。

    皇帝大哥竟然派人來接她去温泉宮,她就要見到他了。

    雖然身在後宮,可她隱約明白祖父、外祖父和皇上之間的矛盾。

    她知道自己是祖父和外祖父強塞給皇上的,她甚至能從皇上週圍太監的眼睛中看到厭惡和提防。可是最該討厭她的皇上卻從沒有對她説過一句冷語,甚至還吩咐於安要保護她的安全。

    他總是隔着一段距離,似乎沒有任何温度地淡淡看着她。他從不走近她,她也從不敢走近他,可她能感受到他疏離淡然下的理解。

    在整個皇宮中,也許只有他明白她的痛苦,明白她也痛恨皇后這個位置,她所渴望的哪裏是什麼母儀天下?她甚至想,如果不是因為皇后這個位置,當她只喚他“大哥”,而非“皇帝大哥”時,他會待她不同。

    祖父死後,宮裏的人一邊幸災樂禍於上官氏的覆滅,一邊又因為外祖父霍光,對她更加畏懼。她知道自己在他們的心中,未免涼薄。

    她對外祖父十分親暱,親暱到似乎完全忘記了祖父、父親、母親、兄弟因何而死。

    可這難道不正是在皇家生存的法則嗎?要學會忘記,學會假裝一切都十分正常。

    何況她相信,霍氏的結局一定不會比上官氏好,她一定要活着,活着等待那一天的來臨,她要親眼看見霍氏的結局。

    當她能光明正大的祭拜父母時,她會細細描述給他們聽,讓他們黃泉之下安心。

    上官小妹一直從簾子縫裏向外看,當看到車輿未沿着主山道向上,直去温泉宮,反拐到側路上,忙挑起簾子問:“怎麼回事?不是去見皇上嗎?”

    太監七喜聲音平平地回道:“皇上在山中的一處別院。”

    上官小妹不解,這些別院應該是給侍衞或者太監住的地方,皇上怎麼住這裏?但知道這些太監不會給她任何關於皇上的消息,只能放下簾子。

    幾重不大不小的院落,沒有富麗堂皇,卻清幽雅緻,很像她起先在路旁看到的普通民居。

    上官小妹突然覺得自己的一身華服、時興髮髻都十分不妥當。出門前,花費了大功夫,精心修飾了很久,可在這裏,她只覺得格格不入。

    七喜領着她走到後園,指了指前面的屋子,對上官小妹説:“皇后娘娘,皇上就在裏面,奴才就領路到這兒了。”説完,行了個禮,未等上官小妹發話,就自走了。

    上官小妹舉目望去:幾樹白梅開得正好,疏落間離,橫於窗前。一男一女臨窗而坐,執子對弈。其時,已近黃昏,夕陽斜斜灑在窗前,輕薄如蟬翼的光韻流動中,梅影扶疏,人影婉約,仿如畫境。

    上官小妹不能舉步,怔怔看了許久,直到於安在她身前輕輕咳嗽了幾聲,她才驚醒。

    於安向她行禮,她忙讓於安起身,終是沒有沉住氣地問:“那個女子是誰?”

    於安笑着説:“皇上命人接娘娘來,就是想讓雲姑娘見一下娘娘。”

    於安沒有用“拜見”二字,而且説的是讓雲姑娘見一下她,而非她這個皇后見一下雲姑娘。於安早已是宮中的精怪,他絕不可能因為一時口誤而如此僭越。

    上官小妹心中劇震,盯向於安。

    於安雖微微低了頭,卻沒有迴避上官小妹的視線,滿臉帶着笑意。

    上官小妹點了點頭,“多謝於總管提點,本宮明白了。”

    上官小妹進屋後,欲向劉弗陵行禮,劉弗陵招手讓她過去,指着她想要説話,卻看着他對面的女子,躊躇不能出口。

    上官小妹的心又往下沉了沉,以皇帝之尊,竟然連介紹她的身份都會如此為難。

    雲歌看到一個華妝打扮的小姑娘進來,隨口問劉弗陵:“你有客人?”

    看到劉弗陵的神色,再仔細看了眼小姑娘的裝扮,約摸十二三歲的年紀,心中驀然明白,強笑了笑,起身向上官小妹行禮,“民女雲歌見過皇后娘娘。”

    劉弗陵握住了雲歌的胳膊,沒有讓她的禮行下去,“小妹不到六歲,就搬到宮裏來住,我待她如妹,你不用對她多禮……”

    上官小妹嬌笑着拍手,“皇帝大哥派人來接我玩,我還想着,不就是一座山,比長安城多了些樹,能有什麼好玩的?沒想到有這麼漂亮的一個姐姐。姐姐可別和那些人學,明明個子比我高,可總喜歡把自己弄得矮半截,讓我都不好意思和她們多説話,也不知道我有多悶!”

    小妹本就個子嬌小,此時語態天真,一臉欣喜,更顯人小,四分頑皮六分可愛,將三人的尷尬化解了不少。

    雲歌知道劉弗陵怕她總想着離開,所以直接讓小妹來,向她表明心跡。其實她不是不理解,於安言裏言外、明示暗示説了不少當年的事情。她知道他當年處境艱難,明白他的無能為力,也很清楚這麼多年來,他一個女人都沒有,所以年近二十一歲,都還沒有子嗣。可每當她想到他是皇上,還有一個皇后時,卻總會覺得心裏很怪。

    雲歌見小妹一直站着,向她指了指自己剛坐過的地方,“皇后,請坐。”

    小妹瞟了眼劉弗陵,笑着坐下。即使六歲那年加封皇后大禮時,他也沒有坐到過她的身側,這竟然是第一次她和他對面而坐。

    小妹對雲歌説:“我叫上官小妹,雲姐姐可以叫我小妹。”

    劉弗陵向小妹點頭笑了下,上官小妹心中有辨不清的滋味,只茫然地想,原來他除了清淡的表情,也是會笑的。

    劉弗陵想把站在榻側的雲歌拉坐到自己身側,雲歌掙着想躲開。一向順她心意的劉弗陵這次卻無論如何不肯順她,硬是不許她站在下首,非要她坐到自己身旁。一個拉,一個躲,兩人都十分固執,拉扯間,雲歌的身子歪歪扭扭地晃盪。

    兩人正較勁,雲歌看到小妹眼睛忽閃忽閃地盯着他們,頓覺不好意思,只能順着劉弗陵的力,坐到了他身側。

    劉弗陵對小妹説:“你來得正好,今日你雲姐姐下棋下輸了,過會要下廚做菜。她的手藝,你吃過後,只怕就不會再想吃宮裏的飯菜了。”

    雲歌不滿:“做菜就做菜,幹嗎説我輸棋?都沒有下完,勝負還難定呢!”

    小妹看向棋盤,棋才剛到中盤,説輸贏是有些過早,可從現在的棋局,推斷起先的落子,可以看出黑子在好幾處都故意露了破綻給白子,顯然是想讓白子贏,白子卻因為心不夠狠,總是錯失良機。白子、黑子實力相差太遠,的確不用再下,也知道最後結果。

    雲歌看小妹低頭盯着棋盤看,“看樣子小妹的棋力不俗呢!從已落的棋子推斷前面的走子格局比預測以後的落子更難。”

    小妹忙抬起頭笑:“在宮裏學過一些,不過用來消磨時光的,並不真懂。皇上,的確如雲姐姐所言,這棋才到中盤,説輸贏太早了。”

    劉弗陵側頭凝視着雲歌,温和地問:“要繼續下完嗎?”

    雲歌搖搖頭:“不想玩了。”偷眼瞅到小妹正看向窗外的梅花,小聲説:“我知道是你贏,你想吃什麼?聽於安説你喜歡吃魚,你喜歡吃什麼味道的魚?我做給你。”

    劉弗陵想了瞬,也是低聲説:“我想吃‘思君令人老’。”

    雲歌臉紅,“這是什麼菜?我不會做。”説着就出了屋子。

    沒想到,劉弗陵也跟了出來,陪着她向廚房行去,“你都做給別人吃過了,怎麼不肯做給我吃?”

    雲歌愣了下,才想起公主府的事情,心中震盪,“你吃過了?你全都猜對了?那個重賞是你封給我的?”

    劉弗陵含笑點頭。

    雲歌突然間覺得無限心酸,劉弗陵眼中也有同樣的神情。

    他們究竟是無緣,還是有緣?若説無緣,她的心意,他都懂,他的心意,她也都懂。他和她,雖一個偏靜,一個偏動,卻喜好相同,心性也相近;若説有緣,她和他卻無數次陰差陽錯。現在更因為他的身份,生生地隔出了一條天塹。

    劉弗陵明白雲歌心中所想,説道:“以前的事情是無可奈何,以後的事情,我們自己決定。”

    雲歌低下了頭,以後的事情?

    劉弗陵嘆了一口氣,他的身份帶給雲歌的困擾太大,而他只能選擇強留住她。他是在賭博,賭他可以用一年時間留住雲歌的心。可是他真的能嗎?

    一年的時光説短很短,説長卻也很長,總不能日日愁雲慘淡。何況她總歸是要離開的,更應該珍惜相聚的日子。雲歌抬頭而笑,語氣輕快地説:“我還有一件事情沒和你算帳,等冰化了,定要把你推到冷水裏泡幾個時辰。”

    劉弗陵莫名其妙,“什麼帳?”

    想到當日霍府,兩人一個橋上,一個橋下,雲歌九分心酸,一分好笑:“以後想算帳時,再告訴你。”

    ―――――――――――

    一晃而過間,從雲歌受傷到現在,劉弗陵在温泉宮已住了小半年。

    此事不能説未有先例,劉徹晚年就經年累月地住在温泉宮,可劉弗陵正值盛年,多少顯得有些反常。而且年關將近,他還要主持慶典、祭拜天地,祈求來年五穀豐登、國泰民安,所以只能回長安。

    本想把雲歌留在驪山,可想着眾人遲早會知道,那遲就不如早了。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沒有把握,一年後雲歌是否會願意留下,而他們倆人分別的時間已太長。久別重逢,他實在不願意別離,所以哄着雲歌跟他回了長安。

    雲歌隨皇上回宮,如何安置雲歌讓於安十分犯愁。

    未央宮中,除皇上起居的宣室殿外,後宮諸殿中,椒房殿最合他心意,不過上官皇后在住。別的殿要麼太遠,要麼太簡陋,要麼太不安全。

    於安想來想去,偌大的漢朝皇宮,先皇時期曾住過佳麗三千的宮殿竟然沒有一處能讓雲歌住。

    正在犯愁,皇上已拿定主意,命他在宣室殿給雲歌安排住處。

    於安雖覺得十分不合禮儀,但這是目前最安全、最妥當的做法,再説皇上都已經決定,於安只能睜着眼睛説瞎話,説雲歌是宣室殿的宮女。

    只是一個簡單的回宮,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卻讓整個朝堂都震動。

    皇上年齡不小,卻膝下猶空。皇子是所有人都關注的事情,這牽扯到未來幾十年朝堂權力的格局,是一盤新棋重新落棋的時機。但皇上一直對女色很冷淡,沒有選過妃嬪,沒有臨幸過任何宮女,再加上霍氏和上官氏的威懾,眾人的心也就淡了,安心等着皇上和上官皇后圓房,等着有霍氏和上官氏血脈的皇子出生。

    可事情在等待中又漸漸有了轉機。

    按説女子十一二歲就可以圓房,皇上卻遲遲未和上官皇后圓房,百官已經悄悄議論了很久,琢磨着皇上對上官氏和霍氏究竟是個什麼態度。眾人還沒有琢磨清楚,一夕之間,上官家滅族,唯剩流着一半霍氏血液的皇后上官小妹。

    霍光獨攬大權後,對外孫女小妹十分寬厚,小妹也和霍光很親暱,霍光幾次暗示皇上是時候考慮子嗣,皇上卻仍然未和上官小妹圓房。

    如今皇上突然帶一個女子入宮,眾人的心思不免活絡起來,想着雖然現在霍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將來誰家榮耀還是未定之數。只是目前霍光大權在握,眾人也不敢輕易得罪,遂抱着看好戲的心態,等着看霍光如何反應,等着看那個女子是什麼結果。

    ―――――――――

    於安怕雲歌初到陌生的地方,住得不開心,特意給她安排了一個熟人照顧她起居。

    雲歌看到太監富裕時,兩人都是又吃驚,又開心。

    所謂“患難見人心”。當日,富裕在廣陵王桀犬的利齒下,拼死相護雲歌和許平君,雲歌一直感記在心。而云歌面對兇狠桀犬的那句“許姐姐,你帶富裕先走”也讓富裕一直銘記在心。

    富裕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奴才命,不過是一件隨時可以用壞丟棄的玩藝,不值錢!甚至不如公主府裏養的珍禽異獸。那些珍禽異獸若有個閃失,他們都是要抵命的。

    那是第一次,他發現竟然有人會把他當作一個正常的人。

    人人都以為他是因為對公主的忠心,在桀犬即將咬到雲歌時,用自己的身軀拼死護住了雲歌,卻不知道他只是因為雲姐姐和許姐姐把他看作了一個“人”。

    她們兩人在危險面前,沒有把他當玩藝一樣丟掉,而是把他的性命看得和自己的一樣重要。他只是要用“人”的尊嚴和良心回報她們的高看。

    富裕不懂什麼“士為知己者死”的大道理,可在他卑微的靈魂中有着人最簡單、也最寶貴的良心。

    那次“立功”後,公主感於他的“忠心”,特意將他推薦到了宮中,算是對他的嘉獎,並且叮囑他盡心做,在公主府的支持下,日後做一個掌事太監都很有可能。

    富裕心中很明白公主的“嘉獎”,公主需要忠心的人在宮裏替她查探事情,傳遞消息。但不管公主是否是真正嘉獎他,他依舊很感激公主的安排,因為如果沒有公主的安排,他現在肯定已經死了。

    在上官桀、桑弘羊的謀反案中,公主府中服侍公主的太監、宮女全被賜死,他因為早被送入宮中,僥倖躲過了一劫。

    因為他不是於公公培養的親信,公主的勢力又已煙消雲散,富裕在宮中並不受重用,只在一個小殿裏打着雜。前兩日於公公命人來吩咐他收拾乾淨,穿戴整齊,隨時準備到宣室殿聽候吩咐,他還納悶,到宣室殿前當差可是宮內所有太監、宮女的夢想,於公公怎麼會突然把這麼好的差事給他?不會另有玄機吧?

    今日來時,富裕心裏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不料卻看到了竹姐姐,又知道以後要服侍的人就是竹姐姐,富裕的心不但落到實處,還覺得老天是不是太厚待他了?晚上回去要給老天好好磕幾個頭。

    ――――――

    雲歌剛進宮,一切都正新鮮,在富裕和抹茶的陪伴下,雲歌覺得皇宮也不是那麼可怕,反而十分有趣。不説別的,就各個宮殿的佈置都夠她賞玩很久。

    温室殿以椒和泥塗抹牆壁,整個牆壁温暖芳香。柱子用的是香桂,榻前放的是火齊屏風,掛的是鴻羽帳,讓人入室就覺温暖,不愧“温室”之名。

    清涼殿用寒玉鋪地,畫石為牀,紫琉璃做帳,室內陳設都是水晶所制,果然“中夏含霜,夏居清涼”。

    ……

    一個個宮殿玩下來,雲歌最喜歡消磨時光的地方除了宣室殿,就是天祿閣和石渠閣,天祿閣是“藏秘書,處賢才”之地,石渠閣是“藏入關所得秦之書籍”之地。

    劉弗陵在前殿接見百官、處理政事時,雲歌常常在天祿閣和石渠閣內消磨整天。

    今日,好幾位大臣都請求單獨見皇上,温室殿內是剛送走一位,又迎來一位。

    目送霍光走出殿門,劉弗陵微有些倦意,於安忙吩咐殿外的田千秋先候着,讓皇上休息一會。

    劉弗陵喝了一口釅茶,眼中帶了幾分暖意,“雲歌在哪裏?”

    於安給燻爐續了一把玉髓香,笑着回道:“在天祿閣。”

    七喜忙笑着説:“雲姑娘真是好學,奴才從沒有見過這麼喜歡做學問的閨秀,真正一位才女,和皇上……”

    於安瞅了七喜一眼,七喜立即閉嘴,心中卻是困惑,挖空心思讓皇上高興,這不是師傅教的嗎?不是做奴才的本份嗎?難道他説錯了?惶惶不安地觀察着皇上的臉色,雖然沒有笑意,但很温和,想來沒什麼大錯,方放了半顆心。

    做學問?劉弗陵想着雲歌整天翻來翻去看的東西,腦袋就疼。

    她自從知道宮內藏着“秘書”、“秘史”之後,立即興趣大發,她自己看不説,回來後還要和他探討。

    “秦始皇究竟是不是呂不韋的兒子?”

    “趙姬是喜歡秦王多一些,還是呂不韋多一些?”

    “黃帝和炎女究竟什麼關係,炎女和蚩尤又是什麼關係?炎女為什麼不幫蚩尤,要幫黃帝?若炎女真是黃帝的女兒,她立了大功後,為什麼黃帝未嘉獎她,反倒把她囚禁了?你覺得炎女會不會恨黃帝?”

    一朝朝腥風血雨的改朝換代、爭霸天下,到了她那裏,全都變成了小兒女的情懷。

    不知道她這會又在看什麼?

    劉弗陵出了會神,剛才因霍光而生的疲憊不知不覺中淡去,

    正想命於安宣田千秋覲見,突然有太監在簾外探了下腦袋,於安出去了一瞬,回來時陰沉着臉向劉弗陵低低迴稟。

    劉弗陵聽完後,沉默了一瞬,淡淡説:“宣田千秋進來吧!”

    於安一怔,皇上這是不管的意思嗎?低頭應道:“奴才遵旨。”

    雲歌正在看一冊記錄公子扶蘇起居、遊歷的書,其中還收錄了一些扶蘇公子的詩文,雲歌讀得思緒幽然。

    想公子明月前世,流水今生,最終卻是自刎於天下的結局,不禁長嘆:“公子山中人兮,皇家誤君!”

    忽覺得身後站着一人,她未語先笑:“你忙完了?快幫我看看這首詩何解,像是公子的情詩呢!不知是寫給何家女子……”

    回頭時,對上的卻是孟珏帶着質問和不能相信的冰冷視線,“真是你!”

    雲歌的笑凍結在臉上,身子也是一縮。

    別後半載,他看着清減了不少,也許因為瘦了,眉目間少了幾分往日的温潤,多了幾分稜角分明的冷厲。

    雲歌定定看着他,身子一動不能動,也一句話説不出來,只有心口如被針扎,不徐不緩,只是一下一下,慢慢卻狠狠地戳進去。那傷口看不見血,甚至連痕跡都難覓,可裏面是潰爛的疼,胸肺也被帶得隱隱疼起來,突然就俯着身子,開始咳嗽。

    因為一直調理得當,她很久沒有如此劇烈咳嗽過,但這一通咳嗽卻讓她清醒過來,一面咳嗽,一面起身要走。

    不過剛行了兩步,身子被孟珏一拽,帶進了他懷中,他一手在她背部各個穴位遊走,一手握着她的一隻手,察看她脈象。

    一會後,孟珏的面色緩和了幾分,眼中藏着深深的自責,“我不知道你竟受了這麼多苦楚。我現在接你回去,總會想出法子治好你的病。”

    孟珏的手法很管用,雲歌的咳嗽漸低,胸中好過了不少,但還有些身軟,她伸手想推開孟珏,卻沒有任何力道。

    孟珏伸指描摹着她的臉頰,“病已已經做了父親,平君生了個兒子,你不想去看看嗎?”

    雲歌所有的動作都停住,過了會,她恍惚地微笑:“那很好。”

    孟珏笑説:“我這個未來的姑父已經封了孩子滿月錢,你這個做姑姑的卻還沒有任何表示。”

    雲歌苦笑:“孟珏,我是我,你是你。你的簪子我已經還給你了,不管你娶霍家小姐,還是王家小姐,都和我沒有關係。”

    孟珏温和地説:“雲歌,雖然那段日子出入霍府有些頻繁,有不少流言,但我從沒有打算娶霍成君,也從沒有對霍成君説過我要娶她。”

    雲歌冷笑:“對呀!你沒有打算娶!那是誰與她摟摟抱抱?是誰和她那麼親暱?如果你沒有打算娶她,還如此對她,比你想娶她更令人齒冷。是不是每個女子在你心中都只有可利用、不可利用之分?”

    孟珏未料到雲歌親眼看見過他和霍成君在一起,臉色變得蒼白,“雲歌,我有我不得已的原因。”

    雲歌説:“孟珏,你和我看重的東西不一樣,行事也不一樣。你去追尋你想要的東西,我們之間……之間就當什麼都沒……”

    孟珏驀然用力抬起雲歌的下巴,在她的唇上咬了下,阻止了雲歌想説的話,“雲歌,不管你怎麼想我,我卻從不是背誓之人,我很少許諾言,但我既然對你許過諾言,就絕不會違背,我會娶你,你就是我想要的。”

    雲歌的下巴被他掐得硬生生地疼,“你想要的太多,可人只有兩隻手。霍成君現在對你更有用,而我……我的利用價值沒有多少了。”

    孟珏愣住,“誰告訴你我在利用你?”

    “我見過候伯伯了,他説你該叫我師姐。”雲歌仍在勉強地笑,聲音卻帶着哭腔,“我雖有些笨,畢竟不是傻子!初入長安,是誰偷了我的荷包?一曲高潔的《采薇》底下有多少陰暗的心思?那個金銀花簪子是為了我,還是為了長安城的千萬財富?我不知道我父母和你義父有多深的淵源,可他們多年不見,仍對故人情重的寶貴恩義,卻成了你手中可以隨意利用的廉價東西。風叔叔和你義父想來都不願涉足漢朝權力爭鬥,你和他們卻不一樣,他們根本不放心把那麼多錢財交給你,所以我成了你棋盤上的一枚棋子。現在你至少已經如了一半的意,風叔叔已經將漢朝內的所有產業都交給你了,有錢財鋪路,再加上霍府的權勢,你不管想要什麼都可以大展手腳,還請閣下不要再急着謀奪你義父在西域的產業,不要讓你義父傷心,也順便放過我。”

    孟珏身子僵硬,無法出言解釋,因為這些全是事實!

    他目光沉沉地凝視着雲歌,眼睛如寶石般美麗、璀璨,匯聚的卻是荒漠般的悲涼、蒼茫。

    他的目光讓雲歌胸口疼痛,又想咳嗽,她緊緊摁住自己的胸口,像是把所有的情緒都死死地摁進去。

    雲歌抽手想走,孟珏卻緊握着她的手腕,不肯鬆開。

    她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慢慢卻堅決地掰開了孟珏的手。孟珏眼中流轉着隱隱的請求,雲歌卻只看到濃重的墨黑。

    還剩一根指頭時,她猛地一抽手,急急逃離了他。

    出閣樓時,看到陪伴她的抹茶和富裕都昏迷不醒,難怪他可以靜靜站在她身後。

    雲歌心驚,孟珏竟然膽大狂妄至此,這裏可是皇宮!

    ――――――――

    温室殿外已經沒有等候的臣子,往常這時,劉弗陵會移駕到天祿閣或者石渠閣,去接雲歌。可今日,他只是命於安把奏章拿了出來,開始批閲奏章。

    於安雖知道暗處有人守護,只要雲歌出聲叫人,就會有人出現,不會有什麼大事發生,心內仍十二分着急。

    本該最着急的人倒是氣定神閒。

    於安心嘆,難怪都説“皇上不急,急死太監”。不是太監性子浮,而是皇帝的心思太深。不説別的,只一點就不妥,雲歌身份雖還沒有過明,可也不能任由臣子去私會。

    於安聽到遠處細碎的腳步聲傳來,神色一鬆。

    不一會,聽到小太監在外面小聲説:“只皇上在。”

    劉弗陵立即扔下了筆,眼中驟亮。

    於安唇角抽了抽,想笑又忍住,原來皇上也不是那麼鎮靜。

    雲歌小步跑着進來,臉頰緋紅,沒有理會於安在,就去握劉弗陵的手。仿似茫茫紅塵中,想握住一點心安,另一隻手仍緊緊按在自己心口,像是要按住許多不該湧出來的東西。

    她朝劉弗陵笑了笑,想要説話,還未張口,又開始咳嗽,掙得臉色蒼白中越發紅豔。劉弗陵看得心疼,忙説:“什麼都不要説,我什麼都明白。你既不想見他,我以後不會允許他再出現在你面前。不要説話,慢慢呼氣,再吸氣……”

    於安立即吩咐小太監去傳張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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