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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若曦,聽話!起來喝些清粥。"我閉着眼睛,聽而不聞。胤禛長嘆口氣道:"若曦,我知道你心裏難過。可你這樣終日不言不語,你姐姐在地下能心安嗎?"

    心裏抽痛不已,睜眼看着他道:"你讓我送姐姐回西北好嗎?"他道:"若曦,我能答應你的事情都答應了,可這件事情絕對不行。"我閉上眼睛,不再理他。他道:"我已經將你姐姐從皇室宗譜中除名,准許扶靈回西北安葬。就是對你阿瑪都傳了口諭,命他將你姐姐和常青山秘密合葬。若曦,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為什麼不能讓我送姐姐回去呢?這也不是什麼大事。"胤禛靜默了半晌,頭貼在我臉上道:"因為我怕,我怕你去了西北,就不肯再回來。"我側臉凝視着他眼睛,"我知道你和你姐姐一樣,都不喜歡紫禁城,我怕你回到那片你做夢都在想的天地後,心就再也回不來。若曦,你阿瑪和弟弟們一定會辦妥當的。"

    他眼中隱隱的幾絲脆弱讓我輕輕點了點頭。他一喜忙道:"起來吃些東西。"我扶着他手坐起。

    我問:"巧慧可好?"胤禛道:"十三弟做事,放一百二十個心,心思縝密,手段圓滑,滴水不露的。"我道:"我當然知道十三爺會在府中安置妥當巧慧,我只是擔心巧慧心情。她和姐姐一塊長大,相依做伴多年,姐姐一去,她一下落了單,八爺府沒有道理再留,回我阿瑪那邊,因為姨娘,巧慧自個不願意。失去親人又突然到陌生的十三爺府,傷痛和彷徨只怕非外人能體會,"

    兩人正在説話,承歡在簾外探了探腦袋,撲進來。抱着我腿嚷道:"姑姑,你好點了嗎?"承歡的依戀喜歡之情盡浮於臉上,我心裏一暖,微微笑着拉她坐到凳子上,"好多了!"她噘嘴看着胤禛道:"皇伯伯這幾日都不肯讓我見姑姑,説姑姑心裏難過,要休息。可姑姑一見我就笑了。"

    承歡滿臉討好地幫我夾了一堆菜問:"姑姑見到承歡是不是就不難過了?"説完,眼巴巴,滿臉企盼地看着我,我笑着點點頭道:"看到承歡就不難過了。"

    承歡-譁-的一聲大叫,對胤禛説:"皇伯伯聽見了沒有?以後不能不讓我見姑姑了。"胤禛目注着我們,笑點點頭。

    有承歡的插科打諢,軟語嬌聲,我不知不覺間竟比往日多吃了小半碗飯。胤禛喜誇了承歡兩句,承歡聽完更是一副天上地下古往今來我最可愛的神情,我和胤禛不禁都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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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浴後,一身月白衣衫,袖口處用銀絲線繡着朵朵木蘭花,將頭髮散散挽了個髻,拿簪子插好,正拿剪刀剪燭花,胤禛掀簾而入。我納悶地問:"奏摺看完了?"他微微笑看着我,沒有説話。眼光如水般温柔,層層疊疊,絲絲縷縷,將我一點點纏繞在他的網中。我心跳一下變得急促,怔怔看了他半晌,強扭過頭,裝做不經意地放下剪刀,無意中卻瞥見鏡中的自己滿面潮紅。

    他從身後摟着我,俯身在我耳邊低低道:"我要你!"我腦袋霎時一片空白,身子僵硬,全身一時冷一時熱。他手探到我腋下,輕解着衣釦,我猛地一扭身,面對着他,雙手抵在他胸前,只是喘氣。

    他眉頭微蹙凝視了我半晌,忽而一笑道:"不要怕,我們慢慢來,總要你心甘情願的。"我緊張地看着他。

    他低頭沉吟了會問:"若曦,還記得我們之間的約定嗎?坦誠相待!"我想起很多年前他雲淡風輕的-想要-二字,心中一暖,含着絲笑點點頭。

    他也嘴角帶笑道:"那你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不抗拒?從你住進養心殿起,我一直能感覺到你對我即親近又抗拒,所以遲遲未要你,想等到你只有親近沒有抗拒的時候。可昨日看到承歡和你彼此笑臉相映時,我不想再等了,我要你為我生兒女,我想看到你和他們在一起大笑的樣子,那是我心底的幸福。"

    我腦中猛地亂起來,我抗拒是因為知道前面每個人的結局,即使你現在如此温和,可我仍舊害怕直面你將來的酷厲。理智上知道不能用對錯來衡量整件事情,可想到八阿哥時,感情上卻無法接受。靜默半晌,我胡攪蠻纏道:"我要做皇后!"他眉頭一皺,瞬即又展開,淡淡道:"你故意想氣走我嗎?"我一扭頭,坐到椅子上説:"我就是想做皇后!"他走到我身前道:"這件事情我不能答應,皇后和我自幼結髮,性情温和平重,行事從無逾矩,況且她早年孩子夭折,至今膝下無子,我不能再傷她。"

    "那你以後不許再召年妃。"他深吸口氣道:"這個我也不能答應,若曦,不要刻意刁難我。"我微抬着下巴笑問:"那你能答應我什麼呢?"

    他面無表情地凝視了我半晌,眼神漸漸沉痛,緩緩蹲下,雙手把我的手攏在他手心裏,頭搭在我膝蓋上,道"若曦,我即使貴為九五之尊,可我也有很多牽絆,不能隨心所欲,我就是對自己很多時候都是殘忍的,有時候我自己問自己我究竟擁有什麼?十三弟為了我,幽禁十年,當年的他獨自一人可殺虎,如今卻是滿身的病,年齡比我小,身子卻比我弱。你也不比他好,我很多時候都不敢去細細想這些事情,我心裏其實很怕。我有什麼?我如今有的就是整個天下,可這些你根本不看重,我能給你的只有我的心,我要你陪着我,在這似乎滿是人,卻又空落落的紫禁城裏,一些也許一輩子都不能對人言的事情,你能懂。"

    他抬頭看着我道:"我至今沒有冊封你,就是想時時能看到你。一旦有了封號,你就要住到自己宮中,我若想見你,還得翻牌子,派太監傳召。如今這樣你我卻可以日日相對。你明白嗎?"

    "你若擔心日後會後宮相爭,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對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咬唇未語,他凝視着我道:"大清朝上上下下幾千個官員我都管得來,後宮幾個嬪妃我還管不了嗎?歷史上後宮之爭,不外乎幾個原因,有些是皇帝羸弱,沒有能力管;有的是後宮之爭本就代表了朝堂內利益相爭,皇帝只願坐視她們彼此相爭彼此牽制;有的根本就是懶得管。但我肯定會管的。朕命人杖斃宮女,其實就是殺雞儆猴,不管是誰,若想暗地裏打聽干涉朕的事情,朕都絕不會輕饒!"

    "若曦,你還要拒絕我嗎?"他半仰頭望着我問,神色温和,眼神乍一看竟象小孩子般的帶着幾絲無助彷徨,我心中一酸,從椅上滑下,跪在地上與他緊緊相擁。

    他輕笑幾聲,猛然把我從地上抱起,我又是急,又是羞,低聲叫道:"你幹嗎這麼性急?我還沒有準備好。"他笑道:"你這個人事情逼近眼前時,急智倒是有的,可平常做事卻總是反反覆覆,難下決斷,今兒晚上,你是答應我了,可只不準睡一覺又該躊躇不決了。我還是-有花堪折直需折-吧!"

    説着已經把我放在了牀上,我又是緊張,又是害怕,還有隱隱的期待,幾分臊,幾分羞,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只是緊閉着雙眼,感覺他一面輕吻着我的耳垂,一面解開了我的外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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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意退去,圓明園中綠意沉沉,奼紫嫣紅開遍。鳥兒也是份外的賣力,悦耳之音不斷,聲聲都是春意。

    胤禛,胤祥,我三人漫步而行。許是受園子中繁鬧無邊的春意感染,十三的氣色看上去很好,嘴角含着絲笑和胤禛聊天。胤禛也是格外愉悦,眼中暖意融融。我靜默地隨在二人身後,時聞兩人低笑聲,心中説不出的温馨感。

    胤禛時不時側回頭看我一眼,十三看到臉色微微一黯,迅即掩去,又朝我挑眉一笑,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和胤禛。那熟悉的笑容剎那竟讓我眼眶一酸,眼淚險些出來。

    孩童的笑鬧聲遠遠傳來,隱隱約約的歌聲夾雜在其中。極其純粹明淨的快樂,他們兩人不禁都尋音而去,我卻是笑蹙了蹙眉頭。

    十三側耳細聽了會道:"他們這唱的是什麼?調子聽着陌生。"胤禛笑道:"大概是新教的吧!我們小時唱過的歌,你還記得起嗎?"十三笑説:"都記得呢!"胤禛詫異道:"都記得?我是隻記得三兩首了。"

    我忍不住道:"記得哪幾首?唱來聽聽。"胤禛一時面色頗為古怪,十三以拳掩嘴,輕咳了幾聲,卻是掩也掩不住的笑意。我笑問:"十三爺,有什麼樂事,別獨自一人偷着樂呀!"

    十三笑看了胤禛一眼道:"我不敢説,你若想知道,回頭我們私下裏説。"胤禛笑罵道:"這就是不敢説?趕緊説吧!當着面,我還放心些,不然私下裏,更是不知道要編排些什麼。"

    胤禛語氣雖是怨怪,但卻透着真心的高興歡喜。十三和他終於又開始象以前一樣可以開玩笑了。雖然只是極其偶爾的時候,大部分時間的十三仍然是嚴守規矩的,可他已經很是滿意。高興十三精神比去年剛放出來時好,高興十三心底深處依然把他視作親暱的四哥,可以不講規矩的四哥。

    十三笑看着我道:"你聽過皇兄唱歌沒有?"我搖搖頭,他點頭笑道:"你想辦法讓皇兄給你唱一次就知道了,不過只怕很難。"我笑睨了一眼一臉若無其事的胤禛道:"看樣子不會好聽。"十三笑嘆道:"唉!不是不好聽或好聽能形容的,而是……"説着,頓住,只是笑嘻嘻地看着胤禛。

    胤禛乾笑了兩聲道:"你接着説吧!"十三清了清嗓子道:"皇阿瑪一年生日,那時我還小,記得三哥彈了首曲子,皇兄為了應景就獻唱一曲逗皇阿瑪開心,結果他一張口,我們幾個年紀幼小的都立即捂住了耳朵,十四弟甚至乾脆躲到了桌子低下。幾個哥哥也是人人皺着眉頭強忍着。唯獨皇阿瑪笑聽着他唱完。他剛唱完,滿場歡聲雷動,我們甚至拍了桌子慶賀。那一晚三哥精湛的琴藝都沒有讓大家這麼大力鼓掌、高聲喝彩。皇兄是獨佔熬頭。"

    我掩嘴壓着聲音笑起來,"如此説來,倒是真要尋機會一聽了。"十三笑道:"從那後,但凡聽到皇兄要唱歌,我們立即拔腳就走,想來這麼多年竟只聽了那麼一次,實在可惜。皇兄若再肯唱,務必通知臣弟!"胤禛面色淡然地凝視着前方,緩步而行。我和十三看了他一眼,兩人相視而笑。

    承歡坐在鞦韆架上,弘曆推着她盪鞦韆,一旁還有陪弘曆一塊讀書的幾個王公大臣的子弟,十三的兒子弘暾和幾位小格格有盪鞦韆的,有坐在草地上笑鬧的。

    我們三人掩在樹叢中笑看着他們,一個面貌清秀的小宮女恰從旁經過,過來給各人請完安後又退走,弘曆目送着她遠去,一時竟然忘了推承歡,承歡鬼頭鬼腦地回頭看看弘曆,又探頭望望遠去的小宮女,-哈哈-大笑起來。一時眾人都跟着哄聲大笑。

    我笑抿着嘴想,弘曆今年八月就該滿十二歲,在古人而言恰是可以談情説愛的年紀。十三笑嘆道:"當年鞦韆架上的我們,如今頭髮都已微白,看着他們竟然覺得就是當年的自己。"我笑看着十三道:"難不成我們風流倜儻的十三爺也做過傻看女孩子背影的事情?"十三噙着絲若有若無的笑,凝視着嬉戲的孩子們。

    弘曆有些惱,氣看着大家,承歡跳下鞦韆架,叉腰仰頭看着弘曆,領頭高聲唱道:

    "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着夏天草叢邊的鞦韆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學堂上夫子的嘴巴,還在拼命嘰嘰喳喳説個不停等待着下課,等待着放學,等待遊戲的時光

    紫禁城外什麼都有,就是不能隨意出宮關羽和秦瓊,到底誰比較厲害昨天見過的那個小宮女,怎麼還沒經過我的窗前夫子的歷史,手裏的破書,心裏朦朧的感覺

    總是要等到阿瑪問,才知道工課只做了一點點總是要等到考試後才知道,才知道該唸的書都沒有念一寸光陰一寸金,夫子説過寸金難買寸光陰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辛辛苦苦的時光

    陽光下蜻蜓飛過來,一片片綠油油的荷塘紫禁城的美麗,比不上天邊那一條彩虹什麼時候才能像年長的哥哥們,可以娶妻納妾地逍遙盼望着散學,盼望着出宮,盼望長大的年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長大的年紀。"

    胤禛,十三都詫異好笑無奈地看向我,十三嘆道:"我要考慮把承歡領回去了,再讓她跟着你胡混,不知道還能幹出什麼來?她究竟懂不懂自己在唱什麼?"我笑説:"等真懂的時候,就不可能用如此清越歡快的聲音唱出來了。"

    胤禛無奈地斥道:"夫子的嘴巴嘰嘰喳喳説個不停?手中的破書?娶妻納妾地逍遙?你還教了他們什麼?"我笑着側側頭道:"也沒有教什麼,不過唱唱歌,講講故事!"

    十三手輕扶着額頭鬱郁地道:"回頭要好好問問承歡,你的故事只怕不能是-孔融讓梨-,-司馬光砸缸。"我笑而未語。胤禛凝神聽着歌聲,眼中忽掠過一絲不快,看着我淡淡道:"紫禁城的美麗,比不上天邊那一條彩虹。盼望着出宮?"

    十三忙岔開話題道:"我們走吧!待會被他們看見,反倒掃他們的興。"胤禛微一點頭,十三提步而行,胤禛卻未動,拉住我的手定定看着我。我笑握着他的手道:"你怎麼這麼較真?一句歌詞而已!"説着看十三背向着我們,墊起腳尖,在他唇上快速一吻,又若無其事地站了回去。

    他忙掃眼看向嬉戲的孩子,發現無人注意,才似笑似氣地看着我,我下巴微挑,笑睨着他。他點點頭無限曖昧地低聲道:"今晚上我們再算帳!"我剛才的氣焰一下子煙消雲散,摔脱他的手,快步去追十三,只聞他在身後低低的笑聲,"你呀!總是紙老虎,一戳就破!就是花樣子多,真要和你真刀實槍,你就……"

    十三已近在眼前,我又臊又急,回頭瞪着他,他搖頭一笑,未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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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歡掏着泥巴修築城堡,裙子早就污跡斑斑,這會子連臉上也染了幾塊黑泥,側頭看向坐在柳樹下的我,問:"姑姑,你講的那些公主就住在這樣的房子裏等人去救嗎?"我漫不經心的瞟了眼,點點頭,復又低下頭默默發呆。聽到承歡怯生生地叫了聲-阿瑪-,抬頭看去。十三默默看着承歡,承歡立在泥地裏,不安地把手往身後藏。我心下一嘆,孩子們都帶着幾絲畏懼的冷麪胤禛,承歡見了就往懷裏撲,反而大家都不怕的十三,承歡總是一見着就變了個人似的。十三注視着承歡,眼中閃過沉痛,神色有些黯然。承歡跑到我身邊,藏到我背後,叫道:"姑姑!"我對她笑笑説:"回去找嬤嬤洗臉,把裙子換了。"承歡一喜,偷眼看了眼沒有任何反應的十三,撒腿快跑而去。我道:"承歡一直不在你身邊,生疏也在情理中。不如你把她接回府,過一段時日,父女相熟了,自然就親暱了。"十三低頭默了好一陣子,道:"不用了,我怕我即使把她帶回府,也不敢日日面對着她。"我心下一嘆,承歡與綠蕪有五分相象,十三愛越重,反而越冷淡。十三靜默了會,神色恢復如常,隨意坐在我身側,看着我身上承歡無意印上的幾個黑手印,笑説:"你對孩子耐心真是好得出奇。"我嘆道:"這是他們最無憂無慮的日子,我喜歡由着他們高興。將來漸大時,各種規矩就必須全要守了,各種煩惱就全來了。身在皇家將來總有很多無奈,我寧願他們現在有一段純粹快樂的時光。"十三道:"承歡現在有皇兄,有我們護着,可我們不能護她一輩子。由着她性子來,在一般人家也無所謂,可我們這樣的人家,我擔心她將來闖了禍都不知道。"我默默想了會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正因為我們都太嚴守着規矩了,才越發想讓承歡能活得自在一些。不過你放心,我心中自有計較。"十三輕輕一嘆未語。我側頭看着他道:"你年輕的時候,最是灑脱不羈。當年紫禁城中誰不知道十三爺與販夫走卒、雅妓豪客把酒論交的風流?和我還不熟時,就能擄走我,通宵不歸。如今自己守規矩不説,還擔心女兒性子不夠規矩。"十三撐頭,默了一會道:"我只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過一生,不要她經歷我們曾經過的苦。寧可她平凡一點,愚笨一些。"我低嘆一聲,抱住膝蓋,道:"承歡雖愛嬉戲胡鬧,但卻冰雪聰明,又最會見風使舵,把皇后娘娘和熹貴妃娘娘哄得滿心喜歡。我雖寵她,但該講的道理也都會説的。"十三點點頭,隨意地説:"承歡以前雖常和弘曆在一起玩,可幷沒有現在這麼熱乎,如今不但和弘曆這麼親暱,和熹貴妃娘娘也這麼親近。"我淡淡一笑未語,一個是將來的皇帝,一個是將來的太后,我當然會時時提點承歡巴結討好的,感情要從小培養。兩人各自沉思發呆,十三問:"起先我過來,站了半晌你都未曾發覺,承歡叫了,你才驚覺。琢磨什麼呢?"我強自一笑道:"沒琢磨什麼,就是一時走神。"十三垂目凝視着地面道:"你是為了皇兄命十四弟守皇陵的事情吧?"我沒有答話。十三道:"其實遠離京城對他也許是好事。"我埋着頭問:"你真如此想嗎?"十三道:"確如此!我甚至寧願和他互換一下!皇兄留他在遵化守陵,只是不准他隨意走動,並非幽禁。衣食住行雖不能和京裏比,但也絕不差。"我低低道:"你和他不同,若不是皇上實在無完全可信賴之人,如今又步履維艱,你只怕早就泛舟五湖而去。可他壯志未酬,從統率千軍、馳騁西北的大將軍王到看守陵墓的閒人,心中悲鬱絕非遵化秀麗風光能消解。"十三説:"皇兄一直刻意不讓你知道朝堂上的事情,特別是和八哥、十哥他們相關的事情,就是不想你費心。聽皇兄説,你如今日日吃藥調理,若再為這些事情傷神,豈不讓皇兄的一番苦心全都白廢?何況畢竟是手足,好好歹歹,最壞也就是幽禁。"十三微微笑了下道:"其實在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幽禁,也算是遠離俗世煩擾的隱居。""現在皇兄心情也絕不會好過,太后為了十四弟,和皇兄一句話都不肯説,也禁止別人稱她太后。如今病勢沉重,卻心心念念只是十四弟。可皇兄現在正在施行新政,本就反對聲浪很大,全靠強硬態度推行,如果十四弟留在京中,你也知道他那脾氣,一點面子都不會給皇兄的,當着滿朝大臣的面可以和皇兄對着幹,讓皇兄威儀何在?又如何讓眾臣服從?若被有心人挑撥利用了,後果更是難料。若曦,這些事情是你無能為力的,你放開手吧!"我頭伏在膝蓋上沉默無語。十三凝視着遠方,也默默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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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仁壽皇太后烏雅氏逝世,至死未接受胤禛冊封的太后封號。甚至閉上眼睛的最後一剎那,對胤禛-額娘-的呼聲依舊不理不睬。當她永遠合上雙眼後,胤禛喝令所有人退下,獨自一人在她牀前直挺挺地跪了兩個多時辰,臉色沉靜,無怒無悲。皇后無可奈何,命高無庸叫我過去,我上前行禮,皇后忙攙住我問:"你可有主意?"我隔着窗户凝視着那個滿是悲憤的背影,半晌後問:"十四爺可到了?"皇后搖搖頭道:"還未到,大概晚間能趕到。"我心下難受,對胤禛一時又是憐又是怨,十四未能見康熙最後一面,如今又不能趕及見額娘最後一面。他是皇上,如今眾人都為他着急,可十四呢?十四的痛呢?額娘因為惦念自己纏綿病榻,他卻不能牀前盡孝,連見個面説句安慰的話也不能,現在兼程趕回時,卻只能面對冰冷無氣息的屍身。痛何能述?悲何能盡?淡淡對皇后道:"奴婢也沒有主意。"説完就向皇后行禮告退。皇后神色微詫,但還是由我離去。十四晚間趕到後,跪在太后牀前,靜默無語,一跪就是一夜,待天明胤禛命人裝殮屍身時,十四突然發了瘋一樣阻止人將額孃的屍身移動。胤禛命人將十四強按住,十四這才開始大哭,悲嚎聲震徹整個宮殿,我遠遠立在太后宮外,都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哭聲。倚着廊柱,眼淚紛紛而落。母子三人,究竟誰對誰錯?為什麼結局是三人都深受傷害?最終哭聲忽然消失,宮人大叫着傳太醫,原來十四已經哭昏厥過去。一向身體極為康健的十四因額孃的逝世病倒榻上,這一病就是一個多月,直到回遵化前,十四仍需要人攙扶。十四的悲痛無處可去,似乎只能用病來宣泄。胤禛上朝下朝神色清清淡淡,似乎他的悲痛早已過去。可夜深人靜時,他批閲奏摺間中,會忽然怔怔發呆,面色沉沉,手緊握筆,青筋跳動。只有在不為人知的時候,他才稍稍允許悲痛瞬時的宣泄。我心底深處對他的怨怪,在這種時候也絲絲軟化。擱下手中的書,走到他身邊,輕握住他的手,把毛筆抽出。兩人默默相視,緊鎖的眉頭藏着多少心酸?伸手輕輕撫展他的眉頭。他一言不發地擁我入懷,兩人緊緊相擁。墨黑漫長的夜色中,紅燭跳動下,兩人相偎的身影映在紗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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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的格格都不給弘曆哥哥送壽禮,幹嗎非要我送?"承歡扭着身上的衣裙問。我道:"將來你就明白了。"承歡膩到我身上嘻嘻笑着道:"好姑姑,你現在就告訴我吧!"我看着承歡,心下微嘆口氣,把她擁到了懷裏,承歡靜靜抱着我脖子,半晌後在我耳邊道:"我喜歡姑姑抱我。"

    我笑拍了她背一下道:"你絕大部分甜言蜜語好象都是我教的吧?到我這裏沒有效果的。"本以為説完後,以承歡的性子肯定得又扭又蹭的,她卻只是靜靜趴在我肩頭不動,我納悶地要推起她,查看她神色,她緊緊摟着不放,軟聲道:"姑姑,我説的是真話,我就喜歡皇伯伯和姑姑的抱。承歡能感覺到姑姑是因為承歡是承歡而抱承歡的。"

    我抱着她搖了搖道:"你説的這是什麼繞口令?"承歡在我臉上香了一下笑着説:"姑姑又裝傻了,皇伯伯説的果然沒錯。"説着噘了下嘴,附在我耳邊道:"我知道很多人是因為皇伯伯才抱承歡的,當然也是因為承歡可愛了。可姑姑卻是不管承歡髒不髒,淘氣不淘氣都樂意抱承歡的。"

    我默了半晌,不知該傷該喜,承歡才多大,心中卻已開始隱隱明白宮廷了,可這樣也許是好的,畢竟明白才不會做糊塗事。

    承歡還膩在我身上,不肯起來,我看着挑簾而入的十三道:"你阿瑪來了。"剎那承歡就站的筆挺,向十三做福請安。我撐頭笑起來,十三神色複雜地看了一會承歡,也跟着苦笑起來。承歡一溜煙地跑走了。

    我目送承歡離去,大笑道:"當年魅力無人能擋的十三爺,如今也有小姑娘見到就溜,避之唯恐不及!"十三苦笑道:"這樣的事情,你也能幸災樂禍?"我斂了笑意道:"她大一些時就明白了,我們這麼多人對她的溺愛都源於你對她的愛。"

    十三苦笑着搖搖頭,撂開了這個話題,問:"承歡的箏學得如何?"我搖頭道:"難!她看其他格格沒這個功課,自個也不願做。"十三默了一瞬,略帶着絲黯然道:"別的事情都由她,箏卻一定要學好,我不想將來給了她額娘留給她的箏,她卻不會彈。"我點頭道:"好的!就是打她手心,我也一定要她學好學精。"

    兩人正在閒聊,太監匆匆而來,見到我和十三,忙上前請安,我也忙站了起來。"十三爺吉祥!姑姑吉祥!皇上説-十三弟若還未出宮,就一起用晚膳吧!-"十三應好後打發太監先行離去。我們兩人緩步而去。

    "待會用膳時,你還打算皇上給你夾一筷子菜,你就站起謝一次恩嗎?"我瞅着十三問。十三嘴邊帶出一絲笑,"若曦,皇兄如今畢竟是九五之尊,我們已經不僅僅是四哥和十三弟的關係,我們還是君臣。不過我會適可而止的,做過了也招人厭。去年是一時面對太多變故,沒有把握好分寸。"

    我搖頭道:"可他幷不希望你視他為皇帝。"十三站定,凝視着我,沉吟了半晌後,打量了眼四周,道:"若曦,一個人一旦坐到了那個位置上,不管他想與不想,他終究要面對獨自一人高高在上的寂寞與尊榮,接受萬人朝拜,時間久了,他就會習慣,也會在不知不覺間習慣這個位置帶來的絕對權利,絕對威儀,會漸漸不能容忍他人的簪越。"

    我搖頭道:"不會的,他不會的。"十三道:"唐太宗以善待功臣,從諫如流享譽史冊,可就如此也大怒道-遲早一日要殺了魏徵-,若非長孫皇后所勸,後果難料。自古帝王心思難琢磨,很多事情就在一線之間。事後即使他會後悔遺憾,可金口語言,説出的話豈能輕易反悔?"

    我凝視着十三未語,十三道:"若曦,你要學會去接受,這些事情幷沒有矛盾之處。如今我既把他視為我最敬愛的四哥,但更是整個天下的皇帝,我是他的臣子。我既以弟弟之心敬他,更以臣子之心忠於他。"

    我搖搖頭,快步而走,"他若知道會傷心的。"十三從身後趕上,道:"皇兄現在心裏一切都明白,不明白的只是你罷了。"我側頭看向十三,十三帶着絲苦笑道:"若曦,你為什麼總是害怕將來,拒絕改變?似乎總想守住眼前所有一切,不願再往前走,前面真有那麼可怕嗎?不過……"他嘆道:"皇兄卻是守着你,怕你變。今日我説這些話,也不知是對是錯,不過我實在擔心你,擔心你終有一日不能躲在皇兄和你自己構造的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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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揉了揉太陽穴,擱下手中帳冊,慢步走出暖閣。九月的北京,天空如水洗過般的明澈清透,看着格外舒心。我嘴角含着絲笑,依靠在廊柱上,靜靜凝視着天空深處。

    聽到身後腳步匆匆,一個太監跑到暖閣外,探頭對裏面當值的宮女太監叫道:"皇上就要到了,今日都留着點神。"我依舊縮在廊柱後,心裏卻是詫異,看這個架式難道又有什麼事情讓胤禛心情不好?

    心下琢磨了會,卻無任何頭緒,如今我對朝堂之事也就知道那麼幾件大事,別的我既懶得關心,也無從得知。正在暗自琢磨,胤禛已經回來,身後跟着十三。我從廊柱後轉了出來,俯身請安。胤禛臉色清冷如常,看不出有什麼不悦之處,十三也是神色淡然,凝視了我一瞬,移開了視線。

    兩人一先一後進了大殿,我緩緩走出養心殿。找了個能看到進出養心殿的角落坐下,發起呆來。

    "十三爺!"十三應聲回頭,見是我,笑説:"我有些事情急着出宮,有什麼話回頭再説。"説着就提步而行。我趕在他身前擋住,盯着他問:"發生何事?"

    十三蹙眉看了會我道:"知道的越多越煩,不如索性什麼都不知道。"我固執地定定看着他。半晌後,他輕嘆口氣,垂目凝視着地面道:"皇兄今日責罵了八哥。"

    我茫然地想,不是雍正四年允禩才被拘禁去世的嗎?我一直逃避,不願意去想的事情,今日終於在腦海中浮出。

    十三等了半晌,看我只是呆呆站着,輕嘆道:"若曦,不要想了,這些事情你無能為力的。"我道:"為什麼責罵八爺?"十三道:"今日皇兄奉皇阿瑪神牌升附太廟,在端門前設置的更衣帳房歇息時,因屋內一切都是新制,所以有些油氣薰蒸。此事籌備是由工部負責,八哥恰好管工部事務,皇兄一時激怒,就訓斥了八哥。"

    我默了半晌問:"只是訓斥嗎?"十三猶豫下道:"還下旨命八哥及工部侍郎、郎中等跪太廟前一晝夜。"我轉身向養心殿行去,十三一把抓住我道:"你想做什麼?去求情?我能求的情都已求過,能説的話也全都説了。"

    我問:"難道只能眼看着嗎?"十三嘆道:"今日求情的大臣都遭到訓斥,我後來私下和皇兄説情,皇兄只是靜聽,我説了半晌,皇兄淡淡一句-旨意已下,斷無出爾反爾的道理-,接着就再不願談及此事。你去求情難道就能比我更管用?"

    我道:"總要試一試呀!"十三道:"我有話和你説。"説着舉步而行,行到無人處,他低頭沉吟了半晌道:"若曦,皇兄雖沒冊封你,只以宮女的名義留你在養心殿,可明眼人心中都明白你已是皇兄的人。當年我還擔心過你不能全心全意對皇兄,可如今就我看,你對皇兄的情意絕不會比皇兄對你的少。既然如此,你就徹底放下八哥吧!"

    我問:"若你我易地而處,同樣的事情,你能做到視為陌路,不聞不問嗎?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怎麼能要求我?"

    十三道:"我知道這很難,可如今形勢在那裏。以前還有層關係,八哥是你姐夫,可如今你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關係,你若還心中老是記掛着八哥,一旦被皇兄知道你和八哥之間的事情,你這是在害他。"

    我悽苦一笑道:"當年你還勸我可以直接將此事告知皇上,説什麼-你也把四哥想得太小氣了!佐鷹能包容敏敏,四哥就不能包容你?-"十三一時怔怔,半晌後道:"這是多少年前的話?你居然還記得!已經隔了十一年時間,期間發生了多少事情?我們都不是當時的我們,如今是皇兄,而非四哥!"

    我喃喃問:"允祥,我該怎麼辦?"十三長嘆道:"你若真為八哥好,就是放下。否則被皇兄察覺出蛛絲馬跡,動了疑心,那皇兄遲早會知道的,到時皇兄只怕更恨八哥。"

    我彎身蹲在地上,雙手捧着臉,為什麼會這樣?十三默然相陪,很久後幽幽道:"人生一世,不過短短數十年,卻悲苦多,歡樂少!無可奈何事竟十有八九!"我緩緩站起,和十三木然相視半晌,轉身離去,只聞身後一聲長長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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