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慈一覺睡到四更天。
月已西移,寶山城就象個死城一樣的靜。
艾慈緊一緊衣衫,閃身出了王家店,攀過高牆,來到三丈高的城牆下,奮力一躍,便登在城牆上。
艾慈看看月亮,稍辯一下方向,寶山城並不大,有條河水自北流下來,河上隱約還有小舟靠岸旁。
艾慈心裏很明白,熊天剛是寶山城中標準的惡霸,他家住在寶山後街上,必然是一所大宅院。而自己走在城牆上,很容易看得到,不必在巷子裏走冤枉路去找。
也真湊巧,他果然找到了。不過,那也是因為他聰明,機靈啊!
就在東門偏北的地方,緊靠城牆下面,有一個大廣場,一座巨大的宅子,坐北朝南,門口有一對石獅子,張牙舞爪要吃人,好象正襯托出主人的身份來。
白小娟就説過,熊家門口有一對石獅。
艾慈冷冷笑,躍身下了城牆。幾個起落,已站在兩個石獅中間。
艾慈胸有成竹,他又掏出那個假鬍子,匆忙的往嘴上貼,又用布巾包住頭,這才伸手去拍門。
“開門,開門呀!”
他的聲音有點氣急敗壞的樣子。
大門後兩個人,睡得好好的被吵醒,有個漢子一面點燈一面嘀咕着:“啥急事,半夜三更擾人清夢。”
終於,朱漆大門打開了。
兩個漢子在披衣衫,手中的燈拿得高高的照着艾慈,那人“喳!”了一聲,道:“朋友你好面生,找誰?”
“你們這裏可是熊家的家宅?”
拿燈的漢子似末睡醒的樣子道:“對呀,你要找誰?”
艾慈口唸“阿彌託佛”道:“總算不負熊當家的使命,勞駕二位,快把大少爺請出來,再晚就來不及了。”
一聽是老爺派回來的人,兩個漢手醒一雙,其中一人吃吃地道:“兄……兄台裏面坐,我們這就去請大少爺。”
艾慈連聲催促兩人快點,一本正經地又道:“熊當家遇上厲害人物了,吃子一刀子,正不知是死是活呢。”
兩個看門的吃了一驚,急急忙忙地往後走,卻又被艾慈叫住,道:“以我看傷勢不輕但還有救,熊當家特別交待,不要驚動內謄,只叫大少爺快趕去。”
二人連忙點點頭,道:“好!好!知道了。”
兩個漢子往裏面走。
艾慈暗中跟了進去,一連過了兩道院,後樓上有人往下問:“什麼人?”
有人回應:“前面門房的,有急事要見大少爺。”
“什麼急事不能等天亮再説?非要半夜三更貓子喊叫,要知少爺如今心情不佳,你們少來麻煩。”
門房一人道:“是老爺連夜派人來的,老爺受了傷,急着要見少爺哩!”
“嗖!”一聲,樓下廊上竄出一條人影,只一掠便到了二人身旁。
門房的人抱拳道:“原來杜師父值班,你辛苦了。”姓杜的是護院武師,沉聲道:“老爺西去長安,怎會遇上什麼厲害人物?這送信的人呢?”
“杜師父的意思是……”
姓杜的指着兩人,道:“你們也不想一想,老爺才去沒幾天,長安離此地千里,會有老爺遇強人?”
其中一人指腦門道;“這個人會是誰?”
姓杜的道:“我看來人有問題,你們忘記了?白天王家飯館那個黑桃愛司小王八,他晚上抄光恰紅院,説不定半夜找到家門來了。”
有個門房道:“外面不是個孩子王,他長了一臉的腮幫胡。”
另一個道:“回去,我們好好盤問他。”
姓杜的道:“走!帶我去看看!”
三個人魚貫往前走。
艾慈就象一陣旋風,擰腰上了樓,他推開窗往裏面看。屋子裏真派場,黑夜裏,屋子裏的傢俱件件發着光,有個大而寬的架子上,一卷卷全是字畫,另一個架擺滿古玩玉器,靠右面是間大卧房,珠穗簾子雕花門,裏面正發出微微的鼾聲來。
艾慈挑起珠簾子往裏面看,卧牀上睡着兩個人,睡着正香。
艾慈抄起利刀,閃近牀前,挑起了繡花帳子,左手反掌,狠狠的砍在那少婦的脖子上。
“嚶”一聲,仰面昏了過去。喊聲也把熊太少爺弄醒了。
“誰?”
艾慈墊起腳尖,低頭裝鬼衝着熊大少道:“嗨!熊太少,我來看你了。”
熊太少揉揉眼,發覺牀前不是鬼,遂説道:“我不認識你,請問你三更半夜闖進我家幹什麼?”
艾慈冷冷笑道:“幹什麼?王八蛋你做的好事。”熊大少撐起身,道:“我做了什麼事?你説!”
艾慈一掌打在熊太少的頭頂上,罵道:“你小子一皮鞭抽瞎了別人的一隻眼,把人推入火坑裏,我説兒,難道你就忘了這件事?”
熊大少吃了一驚,道:“你……”
他只“你”一聲,便看清艾慈手中的利刀,立刻明白麪前站着的是何人?
“黑桃爰司,我與你究竟有什麼深仇大恨,你要銀子我給你,合着夜來你又抄我怡紅院,這筆帳沒算完,半夜你又摸到我的牀旁來,怎麼的?合着你吃定我們熊家的了?就算有什麼解不開的結。化不去的恨,也該等我爹回來,再怎麼也不該在—天之內一翻兩次來折騰人。”
艾慈哼了一聲,道:“若論你父子的罪行,何止要折騰你們,老實説,宰了你們也不過份。”
“怎麼講?”
“好!乾脆我明説,我是來挖你眼珠子的。”
熊大少沒回過意來,忙揮手道:“孃的,你大概又要敲幾個,好!你再一次的開個價,少爺今夜也認了。”
文慈冷玲地道:“這一回有銀子也不行了。”
熊大少突然張口大聲叫:“有刺客,有……哎呀!”
艾慈出手真利落。
他快得與他那把刀子十分配合,兩顆眼珠子用布包一包,揣入懷中回身走了。
熊大少早已痛得昏死過去,鮮血從兩個血洞裏流出來。
姓杜的師父到了大門口,不見來的大鬍子,他叫了幾聲沒回音,立刻知道上當了。急忙往回走,正聽到大少爺在叫痛。他持刀衝上樓的時候,艾慈早翻過牆頭不見了。艾慈回到王家小店,發覺小店裏王家大姑娘已經起來了,在灶房燒開水。
王小倩見艾慈自外面回來,並不多問,也不驚訝,她只那麼淺淺一笑,算是打過招呼了。
她知道艾慈不是平常人,男人,尤其是象艾慈這樣非常的人,對女人而言,有時侯保持沉默比開口好得多。
王小倩就是善解人意。這世上善解人意的女人已經不多了。
艾慈走進房裏不久,外面仍然灰濛濛的,王小倩端來個臉盆,盆內放着粉香毛巾。她放在凳子上,道:“艾兄弟,你過來洗把臉,我這就給你做早點,艾兄弟,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樣的早點,甜的還是鹹的,棗泥糕配八寶稀飯,你可喜歡?”
艾慈心頭一緊,這個姑娘真會侍候人。
艾慈低聲道:“大小姐,這些事叫灶上的人去做,至於早飯,我什麼都吃,幾個饃加棵葱,一碗涼水照樣行。你説的那些,我還是頭一回聽説呢!”
王小倩掩口笑道:“艾兄弟,你在扛湖上行俠仗義,很少安定下來住,我今天給你做一餐,你吃吃看。”
艾慈不開口,他的心中已經甜甜的。
王小倩就象個花蝴蝶似的,一溜煙奔入了灶房裏。
艾慈扶着店門望着小倩的影子在發楞,黯然傷傷的思付着,他此刻怎能存着“獨樂”的想法?
艾慈不能獨樂,因為他的包袱重,那麼多人口等着他一個人送吃的。唉!真是煩人啊!
王小情的手藝絕,匆匆弄好一鍋棗暱小米粥,南方的糕餅一大盤,她又匆匆走進艾慈的房裏來。
艾慈想起了三官廟,他在三官廟喝稀飯。
如今他又想起師父趙光斗的話,學了他的本事後,江湖上便有一席之地了,這往後吃香喝辣享用不盡。
吃香喝辣很簡單,心裏舒坦可就不容易。
想起白小娟,他就不舒坦了。
艾慈坐在小桌前,內心有些衝動,勉強擠出一個笑,但他也知道自己笑得一定很難看。
搓搓手,艾慈對王小倩道:“大小姐,天亮了,你為我做那麼多好吃的,眼下有件小事,得煩你幫個小忙了。”
王小倩眨了眨美眸;道:“艾兄弟,請吩咐。”
她的聲音清脆悦耳,好聽極了。
艾慈一笑,低聲道:“請把白姑娘叫過來,再為我們僱一輛騾車。”
王小倩雙目一暗,道:“艾兄弟今天就要走了?”
“沒法子,我身不由已,我已經耽誤一天了。”
透着無奈,王小倩深深地看了艾慈一眼。
艾慈似乎在王小倩的眼神里發現了什麼,那是一種心欲碎而又難於啓齒的眼神,也是少女欲愛又不敢表白的表情,令人同情。
王小倩款款走向後面。
今天王家小店不開門了,小二還在呼呼睡。
不久,白小娟來了。一進門就向艾慈跪下,這一回可被艾慈始攔住了,道:“坐下來先吃個飽,然後咱們要走了。”
二人默默地吃着,糕點真好吃,艾慈卻總往小娟面前送,他心裏在泣血……
突然,白小娟説道:“在熊家的時候,就聽有人説,誰要娶了南城王家姑娘,這一輩子有口福了,如今吃了這兩餐,才知道果然傳言不差。”
艾慈笑着未開口。
王小倩笑道:“白家妹子可是在笑我了。”
艾慈道:“她稱讚姑娘手藝好,但不知將來誰有此福氣。”
王小倩並不回答,她似笑非笑地説道:“外面的車已僱好了,指望着艾兄弟能常來!我一定給你弄更好吃的,”
艾慧聽了她的話,生氣自己怎麼沒她大,如果今年能有個二十歲,不正好可以把她娶回家!
艾慈露出個無奈的笑。王小倩還以為他不能常來呢!
王老頭及王二小姐小雯極力挽留,要艾慈多住幾日,但艾慈有要事在身。他的要事是無法解釋的。
王小倩是個明白人,她就沒有太挽留,因為她明白艾慈是一條龍,一條能呼風喚雨而又能飛翔在天空上的神龍。這種人是關不住的,這種人屬於江湖上的,他的生命便也為江湖而活。
她雖然不加挽留,但艾慈卻在她的眼神里,彷彿看出了她此刻的心意。
白小娟登上那輛騾車的時侯,王小倩拎了個小包袱,道:“這裏面全是吃的,路上想吃的時侯就吃一點,還有艾兄弟……”
但不知為何,她並投有説完。
睜着一隻眼,白小娟直稱謝。
艾慈對王家父女抱一抱拳,更重重地看了王家姐妹一眼,轉身便與趕車的並坐在騾車上。
已經離開寶山城一個多時辰了。
騾車到了渡口,一條四方型渡船,正行駛在河中央。
白小娟下了車,緩緩地走到艾慈身旁!她把包袱打開來,取出兩個甜餅。
那是王小倩做的,艾慈一看便知道,笑笑接在手,道:“王家姑娘灶上的功夫真好,你也吃吧!”
白小娟正要再取,忽然“咦”了一聲,包袱裏竟然有一封精巧的信。
“兄弟,這兒有封信。”
艾慈正嘴塞得鼓鼓的,一聽有信,便伸手接過來。小心地拆開,那上面寫的是:“艾小俠收”。
艾慈發覺信裏面的字好漂亮,心中想,王小倩天生有一對巧手,不但會做吃的,字也寫得好。
只見信上寫着:
“艾小俠:
如果有一天,你倦了,不再像浮萍般飄蕩在江湖,不要忘了,寶山城王家姐妹歡迎你回來。”
啊!真是叫人感動!
艾慈比折銀票還要細心地把那封信寶貝般地塞入懷中,一旁自語道:“嗯!你姐妹等着,黑桃愛司總會有長大的時候,到時候我會不請自來。”
有道是:怕站不怕慢,站站走走走不完。
艾慈僱的小騾車,一路上走的慢,可也未在路上稍停一刻,天剛黑,便到了赤陽地界了。
艾慈付了銀子,打發騾車回頭。這才對白小娟道:“朝南走,我們走太子河三道彎,我要去見見我的老夥伴,先送你進赤陽城,找個地方你住下。”
白小娟點點頭道:“兄弟,你為我操心了。”
於是,兩人繞過一座村莊,抄小路到了赤陽城裏。
找了一家客店,把白小娟安置在客房中,艾慈才又急急的走出赤陽城,直奔太子河的那棵老柳樹下。
蘆葦中正有一盞豆大的燈光照過來,兩道彎的蘆葦簌簌,河水潺潺,就在老竹支起的那塊跳板頭上,一條小舟仍然緊緊地停在那兒。
艾慈跳上跳板的時侯,小舟尾的草棚下,勞克正自己坐在那裏獨酌,故意裝作沒看見,口中嘀咕着:“我老人家真是失望,失望極了。”
艾慈“噗?”一聲坐下來,喘口氣道:“勞大叔,紅心老克大叔,小子才不過耽誤那麼一天多一點,你就對小的如此失望嗎?”
酒杯在船板上一放,勞克晃着腦袋,道:“你小子少臭美,我老人家所以失望,原因是你小子又活着回來啦!”
艾慈拍拍大腿,道:“小子回來還不好?”
勞克,哼了一聲,道:“我老人家實在不願意五五分帳,當然希望你死在外面,永遠不要再回來。”
艾慈笑嘻嘻地道:“你老一直在心裏咒我死在外頭?”
勞克道:“我不否認?”
艾慈笑道:“謝謝你老了。”
勞克一怔道:“你還謝我?”
對啊!艾慈這是什麼意思?人家咒他,他不生氣,真是莫名其妙。
艾慈理所當然地道:“當然謝你,難道你老這點也不撞?人們不是常説,一般人若是被別人咒他早死,而且最好是絕子絕孫永淪地獄,你猜結果是怎樣?”
勞克笑道:“你説怎麼着?”
艾慈吃吃地笑道:“這個被咒的人不但不會死,反而會活得更有勁,更快樂。”
他頓了頓,伸伸雙劈又道:“難怪我這兩天精神好,原來有人咒我死。”
“沒聽説還有這種事。”
“你現在不就聽説了。”
又是一聲哈哈笑,艾慈自己倒了一杯酒,張口喝乾,又抓了一塊兔子肉塞到嘴裏,道:“一個人如果常常被人咒罵,是證明這個人不是好人,不是好人,便是壞蛋,如果閻王老子知道這個人是壞蛋,他老閻是不會收留壞蛋的,所以小鬼就不來找壞人麻煩,這也正是人們好常説的:好人怕鬼,鬼怕惡人。近而也就體會到‘好人不常命,禍害遺千年’的道理”。
他呵呵一笑,又道:“我被你老頭子一陣咒不但沒有被咒死,財神便也表同情,狠狠賜了我一票。”
勞克一怔,道:“你小子又整了哪個龜孫子了?”
艾慈笑笑地道:“就是寶山城的那個惡霸,‘金刀’熊天剛,孃的,他在寶山開了一家怡紅院,更縱容他的兒子欺負姑娘,還好叫我碰上,可叫我狠狠地整了一頓,夠他老熊受了。”
勞克道:“你小子過癮了,但你可知道熊天剛那個老小子在關洛道上是出了名的狠角色,有名的心狠手辣,惹上他,你往後的日子可就像熱乾鍋炒黃豆,有你小子蹦的了。”
艾慈獨乾一杯,冷笑道:“丁百年比他怎麼樣?艾慈怕他嗎?”
“他伸手入懷,摸出個絲怕,就着油燈打開來:“哪!送你老下酒吃!”
勞克一看,竟是血淋淋的兩顆眼珠子。
“誰的?”
“熊天剛兒子的。”他突然向道:“小三!小三人呢?”
勞克眼不抬地道:“還不是你!叫他做我的關門徒弟,小三那小子又對我老人家窮獻殷勤,老夫投法了,只好認了。”
勞克指着兩顆眼珠子,又道:“快把這兩個玩意埋掉,免得我倒胃口。”
艾慈顧左有道:“我……唉!小三呢?我正有事對他講,因為……”
勞克指着岸上柳樹林,道:“那!在那兒吊着練功呢!”
艾慈猛回頭,樹林裏隱隱吊着一個人。
他猛一瞪眼,沉聲地道:“嗨!你這老頭兒什麼意思,白小三是我的小同鄉,你怎麼可以這樣整他,你要收徒弟,那是你看我的人情,買我的交情,你夠意思,也為我們以後的合作鋪一條大道,不收他為關門徒弟,也是你的本份,你的藏私,合着你不該這麼整人去吧!”
勞克面無表情地道:“古人曰‘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我老人家告訴你,他才倒吊在樹上一個時辰,比之我學藝那會兒,一吊就是大半天,他輕鬆多了,所以我老人家説,你們這一代年輕人可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艾慈揮揮手道:“別閒扯了,有件事我沒説你還不知道呢!”
於是,他把在寶山城救出白小娟的事,細表一番道:“勞大叔,你看白小三會不會認識白小娟呢?”
勞克微微點頭,道:“孃的!也真夠令人心酸的。”
放下酒杯,勞克衝着樹林子叫:“小三呀!回來,今天的功夫練完了。”
遠處,小三高聲道:“師父,我來了。”
艾慈聞得小三叫“師父”,不由大樂,笑道:“就這麼兩三天,你就收了個好徒弟,可喜可賀!”
勞克面無表情地道:“等你又不回來,閒着也是閒着,就收個徒弟打發時間啦!”
就這麼幾句話,小三已跳上船了。他衝着艾慈笑道:“艾兄弟,我看着你回來,可是師父有命,要我練功學閉氣,所以眼睜睜的不能向兄弟打招呼。”
艾慈笑笑道:“我問你,有個人不知你認識不?”
小三一怔,道:“誰?”
“是個姑娘,約莫年齡比你小個一兩歲。”
“可是咱們艾家集的人?”
“不錯。”
“叫什麼?人呢?”
“叫白小娟。”
“白……小……娟,會不會是她?”
艾慈眨眨眼,道:“你説誰?”
小三回憶着,道:“艾兄弟可還記得?艾家集東頭雙槐樹附近,有幾户姓白的,我小叔就住在那兒,他們有個女兒叫小娟,那年我逃難去外鄉,臨走見過我小叔,那時候小娟不過十一二歲吧!”
艾慧心裏已明白,當即説道:“今晚咱們先歇着,明日一早我帶你去見她。”
勞克沉聲此道:“我説小子,汴粱城你去不去了?”
艾慈咧嘴笑道:“勞大叔,表面上我在惹閒搬弄些芝麻小事,但嚴格地説,我可是為大叔你打算吶?”
勞克紅鼻子一聳,道:“放屁,如果你真知道為我着想,何不就此上路?早早把東西脱手,也可以痛快的亨受多金的滋味!”
艾慈無奈何地道:“唉!好人難做呀!”
他指指勞克肩頭,又指指勞克的腿,道;“大叔,你老人家可得想仔細,此去汴粱路途遙遠,天乾物燥熱死人,如果我們頂着烈陽長途跋涉,你肩上的傷能熬住太陽曬多久,如果咱們騎牲口,你老的褪內側怎能騎馬呀!”
他吃了一口菜,望着勞克木然表情,又道:“所以嘛,我是思前又想後,顧左又顧右,考慮半天才下決心,決定你老的傷口疵落了,咱們再上路,到時候我買牲口送你騎,咱們來個快馬加鞭趕三關,把誤掉的日子再找回來你看怎樣?”
説完,他把在寶山城怡紅院弄的銀票全取了出來。他數一數銀票,差一千兩就是十萬。
勞克一看,指着艾慈的鼻尖道:“孃的,你比你師父趙光鬥還會敲詐,誰要是碰上你,奶奶的,算他倒了八輩子的楣。”
艾慈搖晃着頭道:“錯了,就拿大叔來説吧!咱們之間不是合作的愉快又順心嗎?”
“各為銀子,互為利用而已。”
艾慈笑笑道:“勞大叔,我心裏明白,你老愛財才盜財,而我則揹着個大包袱,唉!我們往後的日子還得拚吶?”
勞克道:“小子沒出息,你這才幹了幾天,就開始害起病來了,我問你,你是累了?還是害怕?如果是累了,投關係,趕這趟買賣銀子到手,我老人家陪你,要清靜,咱們去天池玩,那可是少見人煙的地方,保證沒人打撓你。”
他喝乾杯中酒,又道:“如果你真被刀光劍影嚇破了膽,我老人家勸勸你,趁早收拾起你現有的家當,找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啃一輩子的窩旁草吧!”
“嘖嘖!我才説子一句,你就説了這麼多,你有完沒完呀!我的勞克大叔。”
他把銀票收起來,就着燈光,送給小三一個金元寶。
他可真大方,笑笑地道:“明天辦些好吃的,我把人接到這兒來,多的你留着,不過我可要告訴你,你師父想吃什麼,想喝什麼,就算足跑斷腿你也要去辦,如表現得好,説不準我會纏着你師父,叫他把那個‘師’字去掉。”
小三尚未會過意,勞克已醉眼泛紅,盈淚欲滴,紅鼻頭聳了幾下,連聲音也變得軟稀稀的,道:“我這個當師父的癮才過了兩天,又要當他的義父了,小子呀!你看我老人家可有這個小小的福氣?”
艾慈道:“有,絕對有,你若沒福氣,誰會有?不過這要等他的藝業有成的時候,才能要他認你當義父!”
勞克道:“這是為什麼嗎?”
哈哈一笑,艾慈道:“幹上你老這一行,首先變化氣質,但要變化氣質,就如同尋找一塊良玉,良玉到手,再仔細雕琢,如今要學你老一身絕藝,必得一番苦撐,如果他現在就當你兒子,你老在看到他吃苦時候,必然會痛心,他就會馬馬虎虎得過且過。”
他頓了頓,又道:“就如同你剛才把他吊在樹上,也許有一天你還會把他泡進冰雪裏,這些磨其心志與忍耐功夫,你老得子,會這麼忍心嗎?更何況……”
勞克哈哈笑,笑得紅鼻子頭都快要掉下來似的,道:“孃的,你小小年紀怎麼會知道這一套,難道趙老怪也教你這一套?”
艾慈聳聳肩,道:“跟着師父地方走的多了,自然也看的不少,聽的更多,聽人常説,苦難的孩子成長的早。”説完,還白了勞克一眼。
勞克點頭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他搔搔鬍子楂,又道:“咱們就這麼辦,一出一年,我就叫他在江湖上揚名立萬,成為神偷‘老蛋’。”
艾慈愣了一下道:“什麼叫‘老蛋’?”
哈哈一笑,勞克道:‘你小子是愛司,老夫屈叫老克,他小子就是老蛋。”
艾慈也吃吃笑道:“小三姓白,應叫白蛋,也不能跟你叫老蛋!”
二人哈哈大笑起來。
酒足飯飽,月已當中,太子河上水悠悠,三道彎的小船上,小三侍候二人歇下以後,就着月色把殘餚收去洗淨,他和衣躺在船板上發囈語。
“小娟!會是她嗎?嬌小的美人兒,天真無邪的一條長辮子,如果是她,自己的堂叔可能有什麼不幸了,唉!”
小三雙手枕在後腦上,仰首天上明月光,月圓月缺,萬世不變,而人世滄桑,卻又瞬息萬變,童年的生活有如心頭甘露,便也只能在消極、失意、痛苦的時候,變成懂憬與安慰了。
當一對彼此低訴情懷的黃雀“吱岐喳喳”叫個不停的時候,船上的小三已骨碌着爬起來,忙着把早飯弄好,這才到船艙裏把勞克和艾慈叫醒。
艾慈並未吃飯。他爬出船外轉頭便走。還對勞克高聲喊到:“我進城把小娟帶來,看看小三認得嗎?另外我再選兩匹快馬,咱們早日登程上東京。”
勞克在船旁端着一碗蓮子稀飯,順着碗沿“吸溜吸溜”地喝着,還吃着艾慈帶來的王小倩做的油酥餅,應聲道:“小子,一對眸子放亮了,可千萬別被飛龍堡的龜孫子們盯上了,橫生枝節呀!”
艾慈一扭頭,人早變了樣,因為他轉眼間變成了長了一嘴繞腮大鬍子摸樣。
於是,三個人哈哈地笑起來。
艾慈走進赤陽城,他找到了白小娟。白小娟正獨自坐在房間裏發着愁,一聽來了個人,遠真嚇了她一跳,以為是寶山城派人來抓她了。
仔細一端詳,她鬆了一氣,轉擾為喜,道:“是你呀!”
“走吧,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也許你認識。”
“可也是艾家集的人?”
“不錯,而且他也性白。”
白小娟迫不及待地端整好衣裝,跟着艾慈走出客店,這時候街上才有了稀稀蓓落的行人,城裏的人起得早,街上有幾個賣菜的人。
艾慈看着附近的人,沒有一個人注意他。便領着白小娟出了城,匆忙地往河旁趕。
二人剛剛走出城,突然,身後傳來了馬蹄聲。
艾慈不怠慢,拉住白小娟就往路旁閃,立見二騎一衝而過,幾乎撞上了白小娟。
艾慈看得真切,心想:“這兩個人好象是勞大叔説的八方鏢局的人,去的時候是三人,回來變成兩個人,扳指算一算,這才沒有多少天,他們不可能這樣快,難道這二人……”
艾慈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帶着白小娟到了三道彎,二人上了船。
勞克放下碗投多久,小三正忙着歡迎這位小同鄉,一見來了個獨眼的姑娘,先是怔了怔。
但在一怔之間,還是白小娟先開了口:“小三弟,我是小娟,你不認識我了?”
突然,小三丟下手中物,一下子衝到了小娟面前:“小姐姐,小娟姐姐,真的是你,三年不見,你人長得真高,你的眼……”
小娟雙目流淚了。
“我叔叔他們呢?”
聳動着雙肩,白小娟哭得説不出話來。
有激助,也有興奮,百感交集中他鄉遇親人,叫她一時間怎麼説?”
艾慈低聲道:“姑娘別哭了,我掏樣東西給你。”
艾慈自懷中摸出熊大少一對眼珠子,道:“我挖了熊大少一對眼珠子,替你連本帶利的討回採了,如何處理才會消你心頭恨,你自己琢磨吧!”
艾慈如此説,還真嚇了白小娟一跳,她急忙搖手道:“好兄弟,快把這髒東西給扔下吧!”
艾慈一聲笑:“我就是留給你看的,既然你已過目,就丟到河裏餵魚吧?”
他又輕聲一笑,對小三道:“約莫着你二人有一籮筐的話要説,何不妨上岸上説過癮,我還要同你師父商量一件事暱!”
小三扶着白小娟,二人來到樹底下,並肩坐下來,還笑得流眼淚。
艾慈來到棚下,發現勞克把破草帽放麪皮上,正呼呼大睡。他睡得是回籠覺,總得再睡上個把時辰,幹他這一行,睡覺也是重要課程。
有時候可以睡上三天整,有時候三天不睡覺。
勞克如果想睡覺,他騎着驢子照樣睡。
艾慈不去打擾他睡覺,來到了柳樹上,對小三道:“等你師父醒來,告訴他我去選馬了。”
小三正要問答,突聽船上的勞克道:“快給我回來,老夫睡覺也能打算盤。”
打個哈哈,艾慈又跳上船道:“吵醒你的黃梁大夢,罪過罪過呀!”勞克拉下破草帽,道:“我老人家根本就投睡着,只是不願意看他們小輩抱頭痛哭的可憐樣子。”
艾慈笑笑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那好,咱們就合計一下,何時起程,怎麼個走法吧?”
勞克的手指挖着鼻孔,哼着聲音道:“此去汴梁,路途遙遠,這兩天我老人家也合計了一下,不知道八方鏢局送往長安的‘龍殊’,是否已被飛龍堡那魔頭弄到手,約莫着這幾天押鏢的人也該回來了,咱們是先去汴粱城呢?還是先探飛龍堡?”
艾慈一笑道:“大叔不提我差點忘了,八方鏢局押鏢的可是三人”
勞克點點頭道:“不錯!”
艾慈道:“他們的模樣如何?”
勞克的精神一緊張,忙道:“他們三個人長得都魁梧,副總鏢頭石魁是個虯髯大漢。”
匆忙地把那天的所見,細述了一遍。
艾慈一拍大腿,道:“八成是他們。”
勞克道:“你看見了?”
“不錯,只是回來兩個。”
“在哪兒看見的?一共是三個人,怎麼是兩個人?有沒有飛龍堡的人?還有……”
艾慈忙搖手道:“稍安匆燥,你一問就是連串,問的人清楚,我回答的一定糊塗。”
他一頓,又道:“就在今天一大早,我在赤陽城下遇到的,他們好象急旋風似的怒馬奔出赤陽城,還以為他們遇上什麼麻煩了呢!”
勞克道:“麻煩了,要想把一對龍牀弄到手,還真得費上一番手腳了。”
艾慈不在意地道:“沒本生意總是要卯足了勁豁上命去幹,有什麼值得考慮的!”
勞克搖着頭,道:“龍珠價值連城,當然,價值愈高,其危險性就愈大,任何人擁有這對龍殊,都不會明敞着擺出來,必會小心又謹慎地藏在一個神秘的地方!我真後悔,當初怎麼不一路跟上長安去,踩一踩路標,以確定寶物是在哪一家。”
艾慈眨眨眼,道:“這件事情應該不難,飛龍堡不就有人追上去了嗎?咱們再摸上飛龍堡,暗中探一探就知道了。”
勞克道:“飛龍堡被咱們這一攪和,丁百年早恨我們兩人入骨,必然加強防務,這時候去,必討不得好,一個不小心,又得掛彩。”
艾慈笑了起來。
勞克一蹬眼,又道:“這麼辦,咱們把一些事情連成串,一件一件地辦。”
艾慈桃挑眉兒,道:“你説,要怎麼連成串,又怎麼一件一件地辦?”
勞克道:“第一件事,你得先告訴我,你準備如何安置白小娟?”
艾慈抓耳撓腮説不上來。
卻又聽勞克道:“你不是常説有個大包袱壓得你透不過氣來嗎?上百口的人要人養?何不把她送去一起養?”
艾慧道:“我是有這種打算,可是,我又覺得應該送她回艾家集去,她家還有房子。”
勞克點點頭道:“好!你馬上送她回艾家集,正好你也回家鄉,看一看你久別的故鄉。”
他們望望岸上——
小三還在同小娟低訴着什麼。艾慈點了點自己的鼻子,説道:“只等去過家鄉,我把小娟安置好,回來看你的決定,咱們再進行。”
勞克笑道:“好!就這麼説定了,不過,還有一樁事情,我老人家琢磨再三,覺得應該在咱們離開此地之前,先辦好。”
艾慈道:“什麼事,説説看。”
勞克道:“探一探飛龍堡。”
艾慈一怔,道:“怎麼又要去探飛龍堡,不是説等去了汴粱之後,再去探飛龍堡的嗎?”
勞克道:“你小子怎麼不用大腦去想,如果咱們先知道那對龍珠不在飛龍堡,何不由汴梁直西去長安,為什麼再繞道來到赤阻城?”
艾慈歪着頭道:“話是不錯。萬一在飛龍堡出了漏,那可怎麼辦?”
勞克道:“你小子就是怕出漏洞,你以為我老頭不想活了,活得不耐煩了,是吧!”
他頓了一下,又道:“進入飛龍堡那是我的事,我們老規矩,你管斷後,其他的你就別管了。”
艾慈想了想,道:“我看算了吧,乾脆由我來,你先陪着小娟上路,好歹去過一趟飛龍堡,比他們發現你,在情理上也好應付。”
勞克一愣,道:“這麼説,我老人家那些玩意,你小子也偷學了?”
艾慈一笑,道:“什麼叫偷學,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看也看多了,又何用學呢?”
這二位堪稱風雲怪俠,就在戲謔中便把事情決定下來了。
艾慈所以要自己一探飛龍堡,當然是因為勞克的傷還未痊癒,年紀又那麼一大把,而自己前往,就算失手,飛龍堡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勞克聞得艾慈如此説,立即笑道:“好,你小子能説出這番話,我老人家也認了,只要有一天你不來個反噬一口,榆學一些也無妨,不過我可要告訴你,不定什麼時候,我會對你做個測驗,考試考試你夠不夠資格成為我輩‘偷’字號人物。”
哈哈一笑,艾慈道:“勞大叔只管來考驗,小子我早巳養之有素,靜等你老指點幾點竅門了。”
艾慈笑了笑又道:“算啦!算啦!我去辦正事,趕着先買三匹馬,你老喜歡什麼顏色的?”
勞克高興地道:“什麼顏色都一樣,只要四雙蹄子動得快。”
艾慈哈哈笑,道:“那好辦,我走了。”
他躍上岸,只見小三和白小娟迎了上來。
小三道:“艾慈兄弟要走了?”他面上露出無限感激之色。
白小娟也欲落淚,她也有着激動。
“我上成裏去買馬,天黑我便同你師父送小娟回艾家集去。”
小三猛一怔,道:“這麼快?”他還真捨不得。
艾慈卻走近小娟,道:“小娟,我送你回家鄉,以後的事我會為你安排的,你看怎樣?”
白小娟有點想哭。但,她強忍住了淚水,道:“我聽你的,你説怎麼都好。”
艾慧笑得不自然地道:“這就好,你們二人好好聚一聚,今夜上路。”
小三急急又道:“為什麼要夜裏走,何不明日再動身?”
艾慈道:“等你本事學會了,你就會明白,為什麼有時候夜裏辦事會比白天方便。”
其實黑夜和白天對於某種人而言,是不會有什麼分別的。
尤其是對於江湖的哥兒們,他們寧可晨昏顛倒,黑白翻身。這一天白小娟最高興。因為白小娟再也想不到自己真會遇上親人,而且自己又將回轉家鄉。所謂親不親故鄉人,何況她相信艾慈一定會對她有所妥當的安排。白小娟真的太高興了。她笑,而且笑起來仍是那麼的好看,就算她失去了一隻眼,但是,還是不失她那份嬌美的模樣。
白小三更是高興了。
只有勞克,這一天他實在懶得多開口。因為,他沒有高興的理由!人家要回故鄉,關他屁事。
然而他老人家也真會把握時間,一有機會就閉上眼。
因為幹上他這—行,要養成休息時放鬆全身肌肉盡情休息,幹活的時候一定要腦筋清醒遇事認真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