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真夜,你就不能淑女點嗎?"
"哈哈,跟你在一起還淑女幹什麼?"她將一隻手攏在嘴邊朝着廣袤無垠的大地大喊,"喂!!有人嗎?喂——"
"小笨蛋,別喊了,再喊我就鬆手了啊。"
"哈哈,開心嘛,第一次飛起來呢……"真夜俏皮地笑,"而且我知道你捨不得鬆手的!"
"我怎麼有個你這樣的妹妹?真是被你吃定了。"
風聲劇烈,男生牽着女生,像兩隻自由的飛鳥在夜空中滑過一道明亮的軌跡。在他們的腳下,是整個湮沒在夜幕中的城市……
"不覺得這大地很寂寞嗎?"
嵐輕嘆,他美好的臉沉浸在一整片漆黑的天幕中。他們滑翔而過的城市,橙黃的熾白的幽藍的燈光一盞一盞地點亮,又一盞一盞地熄滅。
夜色漸深,從沉睡的城市各個角落裏,陸陸續續地飄出一些深藍色半透明的靈魂。他們都是那些靈魂在夢遊的人。真夜驚喜地大喊:"嵐!我看到他們了!!那藥水真的神奇誒!"
"噓……"嵐豎起手指放在唇邊,"小聲些,不要驚擾到這些靈魂。"
白晝的城市,人人在清晨醒來戴上面具,成為所謂有身份和地位的人。可沒有人是快樂的。快樂的人在夜晚都能安睡,一夜無夢。只有為面具和心結所累的人們才會夢遊,在夢境中紛紛脱離自己的軀體,成為遊蕩在城市上空的靈魂,半透明的幽藍色……
在寂靜的深夜裏,漫天都是這樣匆忙的靈魂。他們匆匆忙忙趕往自己想去的城市,趕往自己想見的人身邊,而一旦白晝來臨,又重新恢復到常人的狀態,回到陽光下的生活裏。
人類真是又矛盾又愛面子的動物,白天固守自己的道德國度,一到夜晚,靈魂卻遊蕩於世界的各個角落。
女人們偏好在懷疑中自我傷害,而男人們在年輕的時候總以為自己還支付不起愛情。當他們打拼多年,以為自己終於支付得起愛情的時候,他們已經不懂愛了。
於是那麼多人在夜色降臨的時候,掙脱出自己仍處於睡眠中的身體,成為夢境中的趕路人。
你喜歡的那個人,他(她)的靈魂在每個看得見銀河的夜晚又遊蕩在哪個城市,哪個人身邊?
他(她)真的還愛着你嗎?
"嵐,你第一次看到這些靈魂的時候,不害怕嗎?"
"為什麼要害怕?這就是我們自己,我們的本質不過是一陣迎面而來的風。隨着塵埃而來,還復塵埃而去……"
他們坐在整個城市最高的寫字樓頂層邊緣,脱掉了鞋子,光潔的小腿在樓頂漆黑的夜風中自由地晃,痛快得可以隨時縱身掉下去,去到一個自由的神的國度。
而眼皮底下的世界裏,一直綿延到天邊的,都是來來往往幽藍色的靈魂。這些在夢境中趕路的人,着急地想要擺脱現實的束縛,去往自己心愛的人身邊。
匆忙的夢境趕路人,一個接一個從他們腳下的空間裏穿梭而過,每個人的宿願就是要"離開"。
離開,離開,離開。
只想逃避一切地離開。
"嵐,我總是有這樣的感覺,覺得自己是不屬於這裏的。"
"是的,我們都不屬於這裏。"嵐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腕錶,"真夜,天亮了,我們該走了。靈體是不能見到陽光的。在陽光出現之前,這些人的靈魂都會消失,回到自己的世界裏。"
"可我還想多待一會,我們看完日出再走?"真夜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身後的大地,幽藍的靈魂們正一個接一個隱沒在即將甦醒的城市裏。天空漸漸浮現出魚肚白,破裂的光線從遙遠的地平線中折射而出……
"乖呢,如果被人發現的話,那藥水的事不就也被人知道了?"嵐回身牽真夜的手發現她的眉毛落着一片花瓣,毫無遲疑地吻走了它。
如果這算是吻,那麼世間再無比這更優美的吻了。
哥哥對於妹妹,輕柔地吻在眉毛上,夏天的風一般清淡卻又飽含着疼愛。嘴唇落下的瞬間,他小聲説着"對不起……",這句像呼吸聲般的囈語被真夜敏感地捕捉到。她抬起頭目光放肆而明亮地看着嵐:"喂,為什麼要説-對不起-?!"
"因為……"還沒來及解釋,嵐眼角的餘光突然看見了不遠處的雲那邊的幾個可疑身影,像是一些有魚尾的生物在雲層那邊截獲着路過回家的藍色靈魂。
他意識到危險,趕緊拉着真夜站起來,跳入晨曦的光芒中。
在兩人身影后的屋頂,有一個金髮的身影在漸漸明亮的天光中格外注目,這傢伙正饒有興致地數着什麼——
"五十六、五十七……六十……六十八!!!"他抱起那堆心形的東西,將它們一個一個小心地放進揹包裏,"哈哈,今天賣掉了六十八個惡魔之心,等於治好了六十八個人心上的傷口。我們紅人館不用靠那些該死的人魚也照樣能搞定!"
正得意的他突然瞄見漸漸遠去的真夜和嵐的背影,表情剎時定住,差點從屋頂的邊緣掉下去。
"MyGod!"紫色的眼瞳裏閃過一絲訝異的光芒,"我沒看錯吧?居然是他們?!跑遍全世界也沒找到,居然在這裏撞上了?"
事不宜遲,這金髮紫瞳的人瞬間幻化成一隻雪豹,藉着還未完全明亮起來的天色掩護一路跟蹤嵐和真夜,直到看到他們回家,這才在輕盈地落在慕家的屋頂上時重新換成了人形。確信這座房子就是慕音嵐和由真夜住的地方了,他放下心,興奮地撥通了遠在萬里之外布拉格的電話:"喂,小七?"
"嗯,怎麼?"
聽到對方應聲,這傢伙蹲在屋頂上得意地摸着下巴,"這次看你怎麼謝我,哈哈。你知道我剛剛看到誰了嗎?看來好戲馬上要開始了哦……"
電話那頭的人遠在地球另一邊的布拉格。聽到這個消息他並沒有做任何回答,緘默的表情彷彿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摁掉電話後踱步到窗前,他長長地嘆氣,推開窗子,撲面而來的大風撩起他額前的髮絲。那雙冰綠的眼瞳在風中微微眯起,浸透着深不見底的傷感。
此刻,這冰綠的眼瞳所看到的是整個布拉格層層疊疊金色的屋頂,綿延起伏着直往地平線而去。
回到家的真夜和嵐生怕驚醒了還未起牀的媽媽,輕手輕腳地穿過客廳,真夜旋開自己的房間門,合起雙手側在耳邊衝嵐做了個"我睡一小會兒"的手勢。
嵐會意地點點點,目送着真夜進了自己的房間,這才回到自己的房間裏。
轉身又仔細地檢查鎖釦是否已經落下後,嵐的眼神里飄忽過一絲不安。剛才因為真夜在場他不方便去查個究竟,但是如果他沒看錯的話,剛剛在雲層那邊模糊的幾個身影應該就是人魚。人魚的祖先是河神埃克羅厄斯的女兒,是從河神的血液中誕生的美麗妖精。傳説人魚雖然有絕美的容貌和歌喉,卻偏偏沒有靈魂,因此她們常常會用天籟般的歌聲使得過往的水手傾聽失神,等船隻觸礁沉沒、船員們都墜入大海後就吞走他們的靈魂,來維持自己的生命。
後來人魚的族羣漸漸擴大,她們被布拉格紅人館的術士馴服收歸旗下,作為三大守護靈獸家族中的一支。但是自從十幾年前布拉格紅人館那場紛爭引發的人魚族叛變後,這些可怕的美麗物種就四散到世界各地,沒有人再能夠馴服她們。
嵐回想這些事情不由有些心驚,還好剛剛帶着真夜及時地離開了那個是非之地,要不然真被那幾只在噬魂的人魚們糾纏上就難脱身了。
想着想着,他走到書桌邊拉開抽屜,一團深紫的迷霧頓時在他面前漸漸渲染開來。迷霧的盡頭,是一張美得不可方物的臉。
傳説中傾國傾城的人魚族首領塞壬終於肯在世人面前一展她美麗的容顏。她像個華麗到極致的芭比娃娃,讓人驚豔無比。飄忽在空中的塞壬俯下身來,金色的髮絲像瀑布一般縷縷滑過嵐的臉龐,是這樣令人心動的柔軟。
嵐從外套中拿出起初裝藥水的藍色小藥瓶,擰開它,幾隻藍色的人類靈魂驚慌地跑了出來,在狹小的房間裏東突西躥。被嵐放出來的塞壬臉上立刻露出驚喜的表情,幾番追逐後,那幾只人類靈魂已經被她盡數地吞下。
"味道不錯,今天的很新鮮。"她滿足地舔着嘴唇,算是給嵐今天給她帶的早點打了個滿分。可慕音嵐沒有心思聽她這些廢話,他煉造的藍色藥水已經全部用完了,也就意味着以後他不能再瞞着真夜和媽媽每天晚上從窗台飛出去為人魚來捕捉靈魂。如果喂不飽這個食人的美麗人魚,她也就不會繼續教授他噬魂術。
這正是嵐目前最擔心的事情。
"塞壬,你最好提醒提醒你的手下。"他踱步到書桌前,整理着今天去學校要用的課本,"我今天看到她們又隨意在路上堵截那些路過的靈魂,這樣胡鬧下去遲早要出事的。"
"呵呵呵……她們以前被囚禁在紅人館,連吞個靈魂都要看端木鏡夜他們的臉色,現在終於自由了。我還怎麼去管她們?"塞壬仰面大笑着,這放肆的笑讓她嬌美的臉龐更加明豔灼人,她嘖嘖驚歎着嵐的美貌,突然不屑地嗤了一聲,"嵐,真夜她比你還要美呢,你知道的,我最喜歡美麗的人種了。"
話還沒説完,猝不及防的塞壬已經被嵐掐住了脖子,那雙大手的力道漸漸加大,讓她快要喘不過氣來,"喂!!咳咳,你瘋了?!!你敢動我試試看?!!!"
"那你敢動真夜試試看?!!!"
嵐的怒喝驚得塞壬立刻閉了嘴,她怯怯地看着這個平時安靜優雅得幾乎完美的男生,只要一提到跟真夜有關的事,他就像變了一個人,充滿着凜冽的厲氣。她是何等識時務的人,趕緊爭辯:"慕音嵐!咳……如果你還想從我這裏學到噬魂術來救你和由真夜的話,就別動我!!"
嵐掐着她喉嚨的手這才漸漸地鬆了下來。
咳咳,掙脱出魔掌的塞壬在房間的上空裏游來游去,停在牆壁上那一幅嵐和真夜的合影邊。她饒有興致地端詳着照片上嵐安靜美好的臉,又撇過頭看看眼前這個現實中的他。
終於笑着問:
"要是真夜知道她哥哥平日裏是學生和攝影師……"她幻想這一切被揭穿的場景,幸災樂禍地笑,"但暗地裏卻一直捕食着人類的靈魂來喂人魚。你説她要是知道這一切,會怎麼看你?"
"你不要太過分。"
"超人氣美型攝影師慕音嵐?紅人館失散的傳人慕音嵐?捕殺靈魂的兇手慕音嵐?"塞壬嘟起嬌豔的唇誇張地作思考狀,嘲笑夠了後逼近他笑着質問:"呵呵,你説,真夜更喜歡你的哪一個身份呢?"
超人氣美型攝影師慕音嵐?
紅人館失散的傳人慕音嵐?
捕殺靈魂的兇手慕音嵐?
……你説,真夜更喜歡你的哪一個身份呢?
這句話擊中了嵐的軟肋。
竭力地壓抑着內心的憤怒,他高貴明亮的瞳突然暗了下來,像雨後膨脹的湖面,漲滿無限落寞的殤。
今天是真夜在高二分班前,與高一的同學一起拍紀念照的日子。早上八點半嵐去敲真夜房間門時,發現這傢伙竟然已經起牀去學校了。
"原來在那邊。"嵐站在校門口,視線穿越過重重人牆,終於落定操場那一邊樹下那個冷豔寂寥的身影上。別的女生們都三五成羣地唧唧喳喳議論着八卦和衣服,男生們嘻嘻哈哈地看漂亮女生,只有她一個人獨自站在操場邊的樹影下,淡然地看着那邊喧囂的同學們。
樹葉狹長的陰影從她臉上温柔地滑過,終於停在脖子後那一塊雪白的皮膚上游移不去。血紅的Tattoo比平時更加惹眼。彼岸花,開在往生路上的花朵,寫滿絕美的劫難。
從粉紅到緋紅,從緋紅到血紅;
從潔白到蒼白,從蒼白到塵埃。
而當她脖子後的Tattoo疼痛時,嵐也能感應到來自自己肩胛骨上的疼。
他把手裏的畢業名冊交給旁人,走過去輕輕吻掉在真夜眉毛上的花瓣。這親暱的動作引發身邊女生驚訝地嘆息。
"他們真的是兄妹嗎?"
"當然是,雖然姓氏不同,但確實是兄妹。"
"感情好好哦。"
她們又在議論嵐。
真夜淡淡地笑,她們都不知道,在這個安靜如湛藍天空的嵐心裏,早已經悄無聲息地住進了另外一個女生,一個連她真夜都不知道是誰的女生。喝下一大口美年達,在牙齒間迴轉幾下,吐在水池裏。真夜在水池邊沖掉嘴巴里的煙草味。
"賤——人!!"
毫無徵兆的,一記巴掌突然狠狠地扇在真夜的左臉上,嘴角霎時都是黏膩的甜腥。右手一抹,雪白的手背上有分明的血跡。
她抬起頭,不動聲色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女生。
"由真夜!我真是從沒見過你這麼賤的,為什麼勾引Vic?全校都知道他是我男朋友!"來的女生是校董的女兒蜜娜,穿着嶄新的制服和桃紅色長襪,甜美得像芭比的女生,戴着黑瞳隱形眼鏡,睫毛刷得可以當扇子扇風。
Vic?就是上週在班級聚餐上喝醉了跟她表白的那個男生?那純粹就是誤會。
臉上不是沒有疼痛,心裏不是沒有羞辱感,但不想在鄙視自己的人面前也顯現柔弱來。真夜蹭掉嘴角的血絲,毫不避讓地凝視着對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