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外頭傳來燃鞭炮、敲鑼鼓的聲音。
君綺羅被那些聲音干擾得頭都疼了,也許也嚇着了她肚中的娃娃;她覺得今天肚子怪怪的,不似平常的踢打,整個腰部異常沉重,讓她懶懶的不願下牀。
外面住吵些甚麼?
「姊姊!姊姊!好消息!」
君絳絹一點也不淑女的提着裙襬衝上小樓,敲也沒敲門的,直闖君綺羅閨房。
君綺羅半坐起身,皺眉笑問:「一點女孩兒的模樣也沒有。天又塌下來了嗎?」
「天塌下來會是甚麼好消息?是那兩個遼人被燒死了!昨兒個……」
「甚麼?」君綺羅大吼一聲,連忙抓住妹妹的手,一雙大眼淒厲的死盯着她。
「再……再説一次,他們怎麼……怎麼會死?」
君絳絹被抓疼了手,不明白大姊為何如此激動,又如此哀慟欲絕?但仍道:「昨兒個二更天的時刻,官兵搜到榕川衚衕那個張家廢墟,發現那兩個遼人窩藏在那兒,立刻調來所有人,團團包圍住張家廢墟;點了一把火將那廢墟燒得一乾二淨。那兩個遼人可能知道逃不掉了,並沒有逃出來與官兵硬碰硬,便活活的被燒死在裏頭了。剛才官兵們以囚籠抬着那兩具遼人的屍體來遊城呢!
雖然燒得面目全非,但是那衣着與那體型,看得出是高大的外族人。聽説還要一路游回汴京呢!太好了!如此一來,咱們杭州城又可以活絡了,不必天天膽戰心驚!」
君綺羅忽覺天眩地轉!一手努力摺着自己的手臂,讓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昏倒。
不會的!他不會這麼容易就死的!他不會的,他不會忍心拋下她與孩子死去的……
「姊姊!你怎麼了?不舒服嗎?」君絳絹扶着她,連聲低喚;為她的蒼白、失魂感到不解。
「遊城的隊伍呢?走了嗎?」君綺羅凝神的聽外頭的聲音,所有的聲音一下子全遠去了……
「唉!大概出杭州城了吧!現在好多人都跑去榕川衚衕看那間被燒掉的廢墟呢!」
君綺羅立刻下牀,抓過屏風上頭的鬥蓬披在身上。
她要去看看,要親眼證實,耶律烈不會這麼容易就死的!他怎敢丟下她與孩子獨自下黃泉?
「姊!你要去哪兒?」
「絳絹,叫門房備馬,我要去榕川衚衕!」她大步的衝出小樓。
君絳絹大驚失色的抓住她。
「姊,你瘋了不成?大白天的你要騎馬?如今你是個孕婦,再也扮不成君非凡。門房那敢替你備馬?而且你這麼大的肚子騎馬有多危險你不知道嗎?榕川衚衕有甚麼好看的?你向來不是好奇心重的人呀!你不可以去!」
她不明白大姊為何會失常,不過她開始後悔自己衝動的舉止。
「放開我!我一定得去!絳絹,幫我一個忙,我非去不可!」君綺羅抱住隱隱作痛的肚子,流下了淚水,再也戴不住冷靜的面具。她一定得去看一看……
「姊,為甚麼?」君絳絹心中開始有了奇怪的預感;究竟大姊與那兩個遼人有甚麼牽連?
「幫我備馬車,路上我會告訴你。」
「姊……」
「如果你不肯,就是用走的,我也一定會走去!」
結果,君絳絹當然只有順從的份。一方面是她太瞭解大姊固執的性子,另一方面她好奇死了姊姊與那兩個遼人的關係。如果真如大姊所言,肚中孩子的爹已死了的話,那麼天下間還有甚麼人會引起姊姊如此激烈的反應?那兩個遼人應是與她沒任何關係才對。
上了馬車之後,君綺羅抹去淚水,命令自己不可以脆弱,他不會死的!如果他敢死掉,那麼自己絕對不會為他流半滴眼淚。
肚子裏傳來一陣又一陣細微的疼痛,是因為擔心,還是孩子迫不及待要出來呢?無論如何,她還是得去看一看。抬頭看絳絹屏息以待的小臉,她深吸口氣。
「孩子的父親沒有死。」又道:「如果昨夜燒死的遼人不是他的話,那麼,他應該還活着。」
「呀!」君絳絹呆呆愣愣的低呼了聲。寶寶的爹是遼人?是大宋的死敵?
是北方的外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野蠻人?她不知該怎麼表示才好了!可是心中又同時湧現了千萬個問題……
馬車在沉默中行駛,直到君絳絹找回自己的聲音時,外頭馬車伕已揚聲叫着:「大小姐、三小姐,榕川衚衕已到了,馬車進不去,你們要下來看一看嗎?」
君絳絹吞下到唇邊的話,扶大姊下馬車,對馬車伕道:「你去對街的客棧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兒,我與大小姐要待好一陣子。」
「是。」
馬車伕走了之後,兩姊妹才走進衚衕內。在張家廢墟那邊,圍了一羣人,除了一堆灰燼,甚麼也沒有。
君綺羅並沒有走近,也還來不及走近,她背抵着一户人家的圍牆,面白如紙,雙手緊抓着小妹!
天!她恐怕是要生了!
「姊!你怎麼了?」君絳絹也看了出來,當場沒了主意。天哪!真的要生了嗎?「我,我去叫車伕過來,我叫車伕去找產婆,我……」
「絳絹…」她痛得跪在地上,咬破了下唇,熬過第一波的陣痛。
「綺羅!」
下一刻,她被一雙鐵臂抱入温暖雄壯的懷中。她看到那一雙比寶石還美麗的藍眼。哦!他沒死!可是,他居然敢在大白天出來;她連忙伸手要捂住他那雙招人注目的眼,不讓人發現……
耶律烈飛快的抱她閃入暗巷內的一間民宅內。
「喂,喂,你們要把我姊姊帶去那裏?我要……」
君絳絹刷白了臉,剛從藍眼的震驚中回覆,立即提着裙襬追了過去。
「一同來吧!俏丫頭!」
咄羅奇也輕而易舉的抱起她閃入宅內。※※※「你來這裏做甚麼?你知道我不會死,為甚麼還過來?天哪!你的肚子在動!」
耶律烈低吼着,將她安放在牀榻上後,首先怒吼出聲。天!這個女人,哦!
老天,她要生了!
「咄羅奇!去找產婆!」
「不可以!不要!我,回家生!你們不可以去找人……你們……」她緊抓住耶律烈。目光狠狠瞪着門口的咄羅奇;一邊想要下牀……
「你給我躺好!」
「你敢找產婆來,你就試試看!」
耶律烈嘆了口氣,要生產的女人最大!
「咄羅奇!你去燒開水,我來接生。你……」他指着門口那個發呆的小女人。
「你也過來,把門關上。」
「少主,你……可以嗎?」咄羅奇小心的問着。
耶律烈正脱下外袍蓋在君綺羅身上,惡狠狠的去給他一個眼光。「我替母馬接生過,滾出去!」
門立刻飛快被關上。
君綺羅又捱過另一波愈來愈緊湊的陣痛。她盯着他質問:「為甚麼會有火燒廢墟的事?」
「生完孩子我再告訴你!你現在專心生孩子,其他都不要想。」他將一個軟木湊到她唇邊,要她咬住。
「要讓我閉嘴?還是要讓我止住喊叫?」
「都有。」他盯着她流血的下唇:這女人驕傲得不肯喊叫,只會傷害自己。
君絳絹站在君綺羅的頭頂上方,抓住她的雙手,然後一雙大眼好奇的盯着這個北方野蠻人。
譁!也只有這麼霸氣又英俊的男人才匹配得上大姊了。而他那雙藍眸像會懾人魂魄似的,同時又充滿威嚴,光看他一下,都會心生敬畏。可是大姊居然敢和他大吼大叫呢!他是個真正的男人,也一定愛極了大姊。
耶律烈沒有心思注意別的事物,他凝神皺眉的看着綺羅過大的肚子,只知道,她會生得很辛苦!而她愈來愈痛苦,蒼白的面孔讓他的心益形絞痛。
他終究還是讓她吃苦了。即使生育是女人神聖的天職,但,他發誓,不會再設她承受第二次。
她一定會平安生產的,她知道,她有絕對的毅力生下健康的孩子。即使那代表着她得承受無止境的痛苦,她也一定會活下去;現在她全身要崩裂的極痛只是暫時的,她的孩子也正要努力的出來,她不允許自己被疼痛征服而暈死過去。親孃的事件不會在她身上重演!她是君綺羅,一個驕傲又健康的女人,向來自認不讓鬚眉。哦!這該死的痛……
她偶爾睜開雙眼,會見到她心愛的男人汗流得比她還多,而他的表情比她更痛苦,這是他最脆弱的時刻。
突然間,她明白自己曾經絕然捨棄這一份幸福是多麼的愚笨!如果她曾仔細看過他的眼,必會知道他用着深情在愛她,但她卻放棄了,幸好,他來了!
又回到她的生命中……
悄悄放掉妹妹的手,她顫抖的撫着他的臉頰。
「你!」他連忙抓住她的小手。
拿掉口中的軟木,她輕輕地道:「我愛你!耶律烈。」
他雙眼既驚愕、又感動、又不信,然後,他以兇惡的口氣表達他的激動:「女人,你再不專心的生孩子,不管我有多麼愛你,等你生完後,我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必定是好好打你一頓屁股!」他將軟木又塞入她的口中。
接下來,是更長久的分挽,時間在疼痛中流逝……像是無止無休……
而,深情的眼波交纏,是他們在冗長的疼痛中互相扶持的泉源。※※※隔天清晨,曙光乍現時,君綺羅在疼痛了八個時辰之後,兩個漂亮又健康的男娃娃終於決定不再折磨他們的母親,很有禮貌的出了母體,降落在他們父親的手上。
累癱了四個大人的小傢伙們,仍不知足的大聲哭號着宣告他們的出世。君綺羅半生起身,生產過後的疼痛比起生產時好過太多,精神也回覆了些,將兩個兒子抱入懷中,讓他們吸取乳汁。
兩個寶貝長得一模一樣,唯一可以辨認的便是藍眼的是老大,黑眼的是老二。
「謝謝你!」他輕撫着她汗濕的秀髮。
「烈……你説過,生下藍眼的孩子是正統的繼承人是不是?」君綺羅努力擺脱疲憊。她必須與他商量一件事,並且,他非答應不可。
「是的。」他瞪着藍眼眸看她。
「那麼,把黑胖的弟弟留給君家,好不好?」
「不好!」他用危險的眼光瞪她。「我的兒子必須生長在大遼。」
「好!那麼孩子你帶回去,我留下。」
「你?」天!這女人又要惹他了!
她咬着下唇,不捨的低頭看這兩個她心愛的孩子。老大仍貪婪的吸吭着,老二已開上眼睛沉睡。
「我又何嘗狠得了心丟下自己的骨肉?可是,君家不能無後,我爹年事已高,妹夫又是一介書生,在君家後繼無人的情況下,原本早已認定要由我的孩子接手。但,你來了;我想跟你走,想與你共度一生。而且,孩子雖同胞所生,命運卻已註定只有一人能當王,那另一個呢?他能在大遼做甚麼?將來他長大了,他會不會忌妒老大天生的身份?會不會想我們為人父母的不公?連競爭的機會都不給他?但,在君家,他有一切,他有他必須做的事,算是我的私心吧!因為我想嫁你,又同時想維持君家的傳承。若你不肯,那我,為人子女,又怎能自私的丟下老父,獨自去享福?我……」
「綺羅……」他皺眉,將她摟抱在懷中,也一同看着兩個孩子。
「我從不求人的,但是,烈……我求你讓小兒子留下好不好?」
「你們大宋容忍得了有遼人血統的孩子嗎?若有一天,被人發現了;或若有一天,他上了沙場與大遼對抗……綺羅!他是我的兒子!」
君綺羅淚眼看他。
「不會的!我們會讓他知道,大遼從來就沒有逐鹿中原的野心,兩國會開戰是大宋見不得『外患』強盛。戰爭將來必定還會有,可是我會讓他專心從商,我也不會讓你或咱們的兒子領兵攻打大宋。如果你真要娶我,你就必須有這種認知。去打任何一個國家都行,不打仗更好;但不可以攻打大宋。你不行!
我們的孩子更不行!還有,往後每年我都要回大宋一次,來看看孩子。你有本事來去自如的,我們可以回來看孩子的,是不是?」
嘆了口氣,他低喃:「你知道,你的眼淚是我今生今世的致命傷!」
她的顧慮是對的。她這麼聰明的女子,加上商人精明的心思,早將一切做了最好的安排。將感情用事排在第二。首要就是為每一人擺到恰當位置,也難為她的理智了。
「謝謝你,謝謝你,烈……」她昂首與他深吻,卻禁不住氾濫的淚水……※※※一個月之後,耶律烈攜着妻與兒子上路,往西而去。將小兒子君碩以及一封長信交予絳絹,要她轉交父親便啓程了。至於耶律家未來的繼承人耶律礎,一個天生為王的遼宋混血兒,當然是回他命定的天地中成長了。
到了橫城,便表示即將離開大宋的版圖。
耶律烈勒住馬,與妻子一同看向走過的蹤跡,而隨侍在側的十二騎也在這邊與他們會合。
就要出大宋了!這一次出去,代表她將永生成為遼人,不再是大宋人了。
她嘆了聲,更偎緊耶律烈;他也摟緊她,明白她的不捨。
「我們還會再踏上這一塊土地的。」
「而我卻已是遼人。」她低語。
「別擔心,咄羅奇會好好守護咱們的孩子。」他笑了笑,再也不遲疑的轉了馬身,毅然馳出橫城;放眼望去盡是塞外遼闊的天地!
別了!中原!
君綺羅不敢回首,將自己的淚水流在丈夫的懷中……※※※故事到此應該告一段落了!
不過,必須一提的是,咄羅奇「假公濟私」的舉止。他並沒有隨耶律烈回大遼,他請了公差,以守護小主人之名留在大宋,留在君家。事實上他的私心是想趁機擄獲某位小佳人的芳心。
但是,那位小佳人以教養君家繼承人為理由,矢志不嫁;除非有男人肯為她住到君家,不是入贅,而是她嫁人;但得住在君家,直到繼承人足以擔當君家重任。
所以,咄羅奇便決定與那小佳人耗上了,一同與她守護君家繼承人的成長。
並且發誓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娶到那位佳人。將來,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後,他要帶着妻子與一堆兒女回塞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