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七星倒有些意外:“我進出都非常小心啊,難道是昨夜發現的?”
“是。”容華郡主有些害羞,“你昨夜突然就來了,我事先沒跟她打招呼,然後……然後她聽到了響動。”
昨夜是激烈了些,容華郡主的叫聲也比平日大,陳七星聽了輕笑一聲,容華郡主害羞起來,掐他一下:“還笑,都是你!現在怎麼辦?”
“她是你的丫頭啊,我知道怎麼辦?”陳七星忍着笑,“知道了也沒關係吧,難道她會出去説?”
“那倒不會。”容華郡主對這一點有信心,“只是……只是我先前説是練功的,她知道原來是那樣……”
陳七星本來強忍着笑,經她這麼一説,就再也忍不住,終於笑出聲來。容華郡主又羞又惱,狠狠掐他:“你還笑,你還笑!”
她在陳七星身上又掐又擰,身子摩擦,陳七星心火又起,一翻身又把她壓住了,滿室皆春……
到第三天再去時,疏影就上來服侍了。貼身、r頭,個性長相往往和主人有幾分相似。容華郡主品性如蘭,疏影也長得清清爽爽,秀秀氣氣,只不過有些害羞,小臉蛋兒一直紅着,眼光始終不敢與陳七星對視,而容華郡主臉上也是紅紅的,叫陳七星看了只想暗笑,容華郡主則恨得掐他。
日子眨眼過了近一個月。這一天,吉慶公主忽然又召陳七星去,陳七星心中猜測:“紀元的臉不會有變化,莫非是為邵仁的事?”
他一直沒打聽到邵仁到底是屬於哪一黨,這種地方大員站隊的事,真是不好打聽,當然,也是他沒怎麼盡心,關山越似乎沒太大興趣,他也就失去了熱情。不過不管邵仁屬哪一黨,他的奏章既然上去了,朝廷該當會派人查一下,只是結果就大不相同了。邵仁在朝中勢力若強,只怕他的奏章會打回來,還會挨一頓訓斥,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天魄帝國的事情,就是這麼怪。
他猜對了一半,吉慶公主請他去,倒是説了一下邵仁的事,説朝廷已派下欽差去查了,但隨後親手遞給了他一個東西,卻是驚得陳七星目瞪口呆。
吉慶公主遞給他的,是一塊金牌,四五寸長,三指寬窄,上面寫着四個字:代天按察。
這種金牌,就是戲文裏最愛唱的天子金牌,與尚方寶劍一樣,都是最高權威的代表,尚方寶劍授予武將,可臨陣斬帥;天子金牌授予文官,見官大三級,州牧以下,同樣可以先斬後奏。
國家危難,或者情勢特別緊急,調集的兵馬多而雜,怕節帥威望不夠,皇帝便授予尚方寶劍,以重權威。天子金牌也差不多,也是要在一些特別的情勢下,才會授予,而且能被授予天子金牌的,不是德高望重的重臣,就是皇親貴戚。吉慶公主這會兒居然拿了給陳七星,這比阮進送他一頂按察御史的帽子還要不可思議得多,他怎麼能不震驚。
“公主。”陳七星不敢接,只是有些驚駭地望着吉慶公主。他懷疑吉慶公主是不是弄錯了,或者裏面另有原因。
“怎麼了,不敢接?”吉慶公主輕輕一笑。
“是。”陳七星低頭垂首。
吉慶公主看着他低眉垂首的樣子,笑意更暢。
吉慶公主雖已年近四旬,但保養得當,看上去最多三十歲的樣子,容貌秀麗,再加上公主的身份,又手掌通政司大權,整個天魄帝國的男子,除了極少數的幾個人,其他人面對她時,無不緊張得戰慄。吉慶公主最享受的,就是那種感覺,似乎整個帝國都匍匐在她的腳下,以女人身而威懾天下,那種快感,無詞可以形容。可陳七星是個例外,從第一次見面起,陳七星就始終是那種木木呆呆的表情,既無視於她的美貌,也漠視於她的權威,彷彿他是個泥巴塑的,又彷彿在他眼裏,她才是廟裏的菩薩,雖然高高在上,其實兩不相干。
如果陳七星只是個郎中或者是松濤宗的一個三代弟子,他怎麼樣,吉慶公主也懶得計較,可陳七星背後有個孤絕子,這個孤絕子還以一己之力,曾力挑她全部的勢力。雖然被祝五福趕走,可後來傳言孤絕子曾對上譚輕衣而安然脱身,分量更重三分。背後戳着這麼一個大樁子,吉慶公主自然也就要高看陳七星一眼,何況阮進還要巴巴地送陳七星一頂按察御史的帽子呢,她怎麼能完全無視陳七星的反應。陳七星熟視無睹,她自然就很鬱悶,這會兒陳七星終於露出震驚的表情,恰如久旱得甘霖,那種舒爽啊,別提了。
“這不是你敢不敢接的問題。”吉慶公主雖然想加重語氣,卻總是帶着三分笑意,“實話跟你説吧,朝廷雖然派出了欽差,但在大將軍阮進的干涉下,派出的欽差其實是阮黨之人,而邵仁也是阮黨。他們去查,查不出什麼的,無非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弄幾條小魚小蝦出來,真正的大魚依然會逍遙法外。因此,我秘密向皇上請得天子金牌,明裏讓阮黨去查,暗裏你才是正使。”
“可是,我……”陳七星終於弄明白了邵仁所在的派系。邵仁既然是阮黨,吉慶公主自然是要往死裏踩,可為什麼要他去踩呢?
“為什麼授予你這樣的重任,一則這事是你發現的,是你上的奏章;二則你小陳郎中名滿天下,皇上也信得過你。”
這理由冠冕堂皇,陳七星看一眼吉慶公主,卻在她微微含笑的眼眸深處,突然就看到了她的本意,一下就想明白了。
按察御史的帽子,是阮進給他戴上的,別人理所當然就會認定他是阮黨的人,可他這阮黨之人,卻去查同為阮黨的邵仁,這一巴掌打在阮進臉上,那可是啪啪響啊。
吉慶公主看到的,還不僅僅只是阮黨自己人打自己人臉的笑話,還離間了陳七星和阮黨的關係。阮進為什麼要送陳七星一頂按察御史的帽子,還不是想拉攏陳七星背後的孤絕子?即便扯不到自己的旗下,至少送一個人情,不要和自己作對吧。現在陳七星狠踩邵仁,自然與阮黨離心,孤絕子也自然而然地站到了阮黨的對面。
這裏面還有一個妙處,陳七星踩邵仁,阮進是保邵仁還是不保呢?若保邵仁,先前包括送陳七星按察御史帽子在內的所有人情全都化為流水不算,還要招上孤絕子這個強敵,孤絕子五魄師的實力還在其外,最讓人撓頭的還是那股不顧一切的膽氣啊。孤絕子當日對上閹黨的一幕,阮進難道也想試上一回?如果不保邵仁呢,當然可以避免惹出孤絕子這個愣頭青,可阮黨的人就要寒心加離心了。
妙啊,真是妙啊!毒啊,真是毒啊!
陳七星想得通透,忍不住又瞟了一眼吉慶公主。
天氣熱,吉慶公主外遮一件對襟團衫,裏面就穿着一個胸圍子,露出好大一塊胸脯,玉肌豐膩,欺霜賽雪,加上容貌秀麗,氣質高貴,實在是能讓任何男子見了都要怦然心動的極品貴婦。可陳七星這一眼,卻彷彿是看見了一條美女蛇,外表雖漂亮,暗裏卻潛藏着讓人不寒而慄的毒牙。
“難怪她既能助皇帝上位,又能抓着通政司攪風攪雨,果然是手段通天、心機如海啊。”陳七星心中感嘆,想了一想,這事還沒辦法推託,吉慶公主的理由光明正大不説,天子金牌還請下來了呢,難道他敢不接?就算他敢抗拒吉慶公主,吉慶公主只要往關山越面前一遞,他最終還是得接下來。
陰謀是可以躲避的,陽謀卻往往讓人無可抗拒,吉慶公主這一招,便是陽謀——明擺着給你挖了個坑,你還不得不自個兒往下跳。
“多謝皇上信任、公主看重!”陳七星也不表態説自己會竭盡全力什麼的,直接就接了天子金牌。他不表態,吉慶公主稍稍有些不滿,不過只要他接了金牌就行。他不可能不盡心,事情本是他弄出來的,何況後面還有個關山越呢,吉慶公主已經想好了,要藉着替關山越祝賀魄術大進為名,親自拜訪關山越。關山越突然修成五魄師,對她來説,可是意外之喜呢,自然要隆重恭賀,到時順便提一下這件事,關山越的性子吉慶公主自然也是摸了底的,為人正直,這樣的事,不可能不讓陳七星徹查。陳七星得罪阮進,那是鐵板釘釘的了。
她心裏轉的念頭,陳七星不要猜也明白,也懶得理,接了金牌回去,自然要跟關山越説,不過有些話卻又不好説了,難道説吉慶公主暗藏禍心?若關山越沒有答允紀元與關瑩瑩的婚事,倒是可以説的,這會兒卻是不能説了,還得表態,盡心竭力。這麼説着,越發感嘆吉慶公主的心機,出奇地卻沒有什麼恨意,反帶着淡淡的欣賞。他若也有這麼深的心機,也許就不會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公主就只把天子金牌交了給你,沒説朝廷另派要員協助你調查?”關山越沉吟了一會兒,問。
“是。”吉慶公主打的主意,就是要陳七星背後的孤絕子出面,又怎麼可能另外派人,陳七星不能説,只能點頭。
“這樣吧,我跟你一起去。”
“師父。”陳七星心中一凝。雖然他知道關山越只是想助他一臂之力,可心中還是情不自禁一凝,有沒有可能,關山越是想盯着他呢?
“我也要去。”邊上的關瑩瑩雀躍着叫。
“你不許去!”關山越搖頭。
“為什麼?”關瑩瑩扯着他手臂撒嬌,“爹,我要去嘛,老是待在家裏,悶死了。”
“不為什麼,就是不許去!”關山越沉下臉去。
關瑩瑩眼圈兒頓時就紅了,一頓足,扭腰跑了出去。陳七星卻明白關山越的意思。關瑩瑩雖然還沒正式和紀元成親,但如果沒有特別的變故,這樣的婚約是不會取消的,也就是説,成親只是遲早的事。沒成親的女孩子,瘋一點野一點沒關係;成親了就不同了,到處亂跑,爹孃沒意見,婆家卻可能有想法,所以關山越才不讓關瑩瑩跟着去。至於關瑩瑩自己,顯然還沒明白到這一點,陳七星明白了,心裏卻是一陣一陣的發痛。
第二天,吉慶公主果然就上門來拜訪關山越了,順便也説了朝廷授予陳七星天子金牌,希望他暗訪真相的事。關山越當場表態,一定督促陳七星徹查到底,也説了自己會跟陳七星一起去化州,相助一臂之力的事。一切都在吉慶公主算計中,結果甚至更好,吉慶公主喜笑顏開,陳七星只當不見。
關山越跟尚方義打了聲招呼,第三天,跟陳七星一起動身去化州,兩人就帶了四名家丁,沒帶一個松濤宗弟子。
關瑩瑩雖然賭氣,動身的時候,還是一直送到城外,叮囑陳七星:“爹爹這段時間心情不好,你不要惹他生氣,不然回來我收拾你。”陳七星自然一一應了。
騎的是馬,用了近二十天時間才到化州城外。蝗災似乎又加重了,沿途景象越發不堪,已有小規模的災民流動。關山越對朝廷同官制也不甚了了,但有些基本的規矩他還是懂的,陳七星雖有天子金牌,但只是暗訪,明裏還是有正牌欽差的,所以不論情形怎麼不堪,心裏怎麼着急,首先要朝廷欽差作出了結論,陳七星才好出手。不能説飛馬趕過去,拿下邵仁就算,那麼一弄,置朝廷欽差於何地?不過他們在中途卻撞上了返京的朝廷欽差一行,一個個腦滿腸肥、頤指氣使,結果怎麼樣,也不必問了,他們勘察的結果,必然對邵仁有利,撐死抓了幾條小魚。
到三義莊,果然才見面,三義就罵開了,原來朝廷欽差來,查倒是查了一下,但也就是虛張聲勢而已,有的就只是在糧倉外面轉了一圈,有的糧倉倒是打開一兩個倉垛看了,可邵仁明顯事前得了消息,有了準備,那些倉垛裏先就塞滿了。欽差看到的,是積穀盈倉,倒是在顧書青的重豆郡,看到了兩個空倉,這當然是邵仁故意的,於是顧書青的罪名坐實,更多了一條勾結匪類、法場逃逸的罪名。
顧書青的傷本來好些了,可得知結論,又氣病了,不過當陳七星拿出天子金牌,他一下子又跳了起來:“天子聖明!陳大人,快,快,立馬拿了邵仁、邵開叔侄!緊急給朝廷上本,速調糧食來,再遲就來不及了。”
“對!立馬去拿那狗官,千刀萬剮。”三義一聽説陳七星手中的金牌就是天子金牌,頓時也激動起來,一個個奮拳捋袖。
陳七星看關山越,關山越點頭。陳七星道:“那好,我們現在就進城去。”
顧書青道:“要防邵仁狗急跳牆,最好悄悄進城,一下就拿住那狗官。”
高成義大大咧咧地道:“這個小菜一碟。邵狗官身邊就一個諸城還有點兒樣子,其他的人再多也沒用,我們三個加上關宗主,拿這狗官,籠中捉雞。”
商量停當,三義一馬當先,陳七星、關山越隨後,顧書青坐轎子,另帶了三五十個家丁,飛馬進城。南門口卻給堵了,大批軍隊正開出來,原來西北數郡災情已經爆發,不少郡縣都有饑民鬧事,要求官府開倉放糧,邵仁這是派出軍隊去鎮壓呢。
三義等不及,繞道東門。化州城裏其實也擁進了不少的饑民。邵仁知道自己底細,也加強了城中防備,大街小巷,一隊隊士兵不停地穿來穿去,一見饑民聚集便是棍棒齊下,不使饑民扎堆,免成氣勢。三義見了暗罵,不過正事為主,倒沒有胡亂伸手。
到州牧府,但見防備森嚴,大批士兵將整個州牧府團團圍住了。三義看向陳七星,高成義道:“陳大人,我們直接衝進去。”
陳七星看向關山越,他非常小心,有關山越在,他絕不多言,表現得跟在松濤城中一模一樣。關山越略一沉吟,道:“強衝也行。三位莊主,就請你們三面衝進,我和七星走正門,顧太守可稍待再進。”
“好。”胡秋義回頭看胡猛,“你們待在這裏,護持好顧太守。”
胡猛躬身應了,護持顧書青的轎子稍往後退,三義散開,各走一面。三義一發動,關山越便道:“七星,我們進去。”當先前闖,陳七星緊跟在他身後,後面又是二十名精壯家丁。
他們一現身,當值的軍官就發現了不對,厲聲喝道:“什麼人?站住了,擅闖州牧府邸者,殺無赦。”
關山越雙目一凝,厲聲喝道:“天子金牌在此,叫邵仁速速出來迎接天使,以免自誤。”陳七星當然也配合着他將天子金牌高高舉起。
關山越這一喝,氣勢不俗,加上陳七星手中的天子金牌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倒把那小軍官震住了,一時間不敢阻攔,聽任陳七星一行直闖進去,只是派人飛速往裏報。而這時四面警號聲起,卻是三義強闖進去了,那軍官聽得警號聲,面上變色,手不由自主地摸上了刀柄。陳七星掃他一眼,放出一縷魄光,以一朵山茶花托着天子金牌送到他面前,喝道:“天子金牌,你看清楚了,以免自誤。”
小軍官自不自誤,其實陳七星並不放在心上,這些普通兵士也絕不可能攔得住關山越,他之所以以魄託牌,目的是讓關山越看他的魄,他就是一道魄光,魄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山茶花,如此而已。而為了這一刻,他已經準備了很久,也預演了很多次,早在扮玉郎君的時候,就已經在準備了。山茶花上的三顆星更給遮掩得結結實實,他自信關山越絕對看不出來,而在關山越看了他的魄後,應該會極大地降低對他的疑心。
但關山越的反應卻讓他有些失望,關山越只是掃了一眼,眼光隨後就轉開了,掃向周遭的士兵。不少士兵配有弩,若是齊射,威脅不小,不過那軍官沒下令,士兵們雖然端起了弩,卻沒有發射。
那軍官看清了金牌上“代天按察”幾個字,肅然行禮:“果然是天子金牌,天使請進!”
陳七星收了金牌,道:“你在前帶路,以免誤傷。”
“是。”那軍官毫不猶豫,當先引路。這時府裏已經打成一團,但前面這一路有那軍官引領,一路暢行無阻。轉過中庭,一羣人衝了出來,中間一人帽歪發亂,正是邵仁,後面緊跟着三義,跟諸城率領的保鏢打成一團。
“三位莊主暫請停手。”關山越揚聲叫。三義聞聲停手,諸城幾個急往後退,護住邵仁。邵仁眼見前無去路後有追兵,臉如死灰,卻仍想垂死掙扎,看一眼陳七星幾個,眼光最後卻落在那軍官臉上:“你好大膽,想造反嗎?”
那軍官情不自禁退後一步,躬身道:“不敢。天使駕臨,卑職只是奉天使之命引路。”
“天使?”邵仁大是訝異,“誰是天使?”
陳七星跨上兩步,天子金牌高舉:“本御史代天按察!邵仁,見了天子金牌,還不下跪?”
邵仁三角眼瞪大,看得清楚,臉上神色變幻不定,似乎想要狗急跳牆,最終還是跪了下去:“化州牧邵仁跪迎天子金牌!不知天使駕臨,有何貴幹?”他心存僥倖,因為剛把朝廷欽差送走啊,也許陳七星這天使另有目的呢。只要不是查糧倉的,一般的小事,動不了他這個一州之牧。
“拿下!”陳七星厲聲喝道。
“為什麼拿我?我有何罪?”邵仁驚叫。諸城一看情勢不對,往前一躥,護在了前面。
“你想造反?”關山越眼光射向諸城,低叱一聲,腦後魄光一現,五道魄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驚心動魄。
“五魄師?”諸城臉色大變,“敢問閣下是……”
“松濤宗,關山越。”
“原來是關宗主!”諸城抱拳作禮,“敝人化州諸城。”
關山越還了一禮:“天使擒拿污吏,諸兄莫要自誤。”諸城臉上神色變幻,邵仁一看情勢不對,尖叫道:“諸城,你説了欠我一條命的。”
諸城牙一咬,跨前一步。關山越眼光一凝,卻見諸城腦後魄光一閃,一把劍往上一衝,忽然掉頭,猛地刺進了自己體內,身體對穿。
“啊?”不少人失聲驚呼,便是關山越也大感意外。
諸城身子晃了一晃,卻未栽倒,反是勉力轉身,看向邵仁,道:“尊翁,當年受你活命之恩,諸城今日還給你了。”
邵仁咬着牙,臉色灰敗,卻是不吱聲。
諸城也不理他,仰頭看天:“這些年來,諸城做下了不少錯事,死後無顏見爹孃、師尊。”説話間,插在身上的魄劍忽地拔了出來,從下往上一削,連着下巴在內,將整張臉削了去。他長聲痛叫,仰天往後一倒,身子扭了兩扭,不動了。
他如此剛烈,關山越也自動容,抱拳躬身:“諸兄節義,關某佩服。到了地下,尊父母與尊師想必也能理解諸兄的苦衷。”
諸城身子雖然不再扭動,胸間其實還有餘氣未盡,聽得他這話,猛地一口氣呼了出來,連帶着血沫子,噴出數尺來高,終於是嚥氣了。
他死得閉眼,一邊的陳七星卻是心神震動,心中低叫:“我走到今天,也是有苦衷的,難道也要這樣子,師父和娘他們才會原諒我嗎?”
“誰還想抗拒天使?”關山越眼光掃過,圍在邵仁身邊的保鏢紛紛跪倒。邵仁知道大勢已去,頹然軟倒,三義的家丁上來,將他押了起來。
控制了邵仁,陳七星請顧書青出來。顧書青對化州官場非常熟悉,哪些是邵仁親信,哪些不是,哪些勉強可用,哪些必須除去,以及發佈文告,安定民心,都可以交給顧書青。
“這些都不是最急的。”顧書青腳上傷勢未好,就坐着應答,“陳大人,現在最急的,一是趕快撥糧給城中饑民施粥,二是飛馬向朝廷告急,緊急調運糧食過來。”
陳七星點頭:“顧太守所言甚是。撥糧施粥這事,請顧太守多多操勞,我立馬草擬奏章向朝廷告急。只不知朝廷調糧過來,還來不來得及。”
“要看災情。”顧書青憂心忡忡,“南面幾個郡還好,我就怕西北幾個郡,那邊若是有大的災情爆發,那就完了。”
怕什麼來什麼,僅僅過了三天,就傳來了饑民暴亂,出去鎮壓的官兵大敗,數十萬饑民正擁向化州城的消息。饑民中流傳,説其他郡縣糧倉空了,是因為邵仁把所有的糧食都運進了化州城,只要到了化州,就有糧食。
“這下完了。”顧書青駭然失色。這幾天他坐着抬椅,將化州城中幾個糧倉都看了一遍。雖然邵仁為應付檢查,買了一批糧食進來,不過只是做做樣子,即便是應付城中饑民,也最多撐得個把月,這要是幾十萬人跑過來,只怕三天都撐不住。而這時候急報向朝廷的奏章只怕還沒到,就算到了,想要在朝堂扯清楚再決定撥糧,至少也要十天半個月,而真正要把糧食調過來,至少要一個月以上,而這還是最快的速度。事實上以顧書青的經驗,朝廷上扯皮只怕都要扯上一個月,再拖拖拉拉行文調糧,三個月後能見到第一批糧食,那就已經是皇天開眼了。
這中間的曲折,無論陳七星還是關山越都是不知道的,聽顧書青一説,關山越也是臉色大變,道:“這可怎麼辦?幾十萬饑民啊。”
“還會更多。”顧書青苦笑,“我這幾天調看了一下各郡遞來的公文,化州八郡六十餘縣,雖然遭災程度輕重不一,但幾乎每個縣都報了蝗災。化州可是有兩百多萬人口,東面、南面饑民可往京師或南方去,但西、北兩面五郡四十餘縣,都只會往化州來。這一帶又是災情最嚴重的,有些地方夏糧幾乎可以肯定是顆粒無收,這些地方的災民聚攏來,至少、至少,不會少於五十萬。”
“皇天!”三義失聲驚呼。三義這種江湖中人,其實並不太顧惜平頭百姓的死活,助陳七星、顧書青拿了邵仁,只覺得胸間暢意,其他的根本沒去多想,這會兒聽得災情如此嚴重,也終於變了臉色。
“那怎麼辦,那怎麼辦?”三義團團亂轉。高成義看着陳七星,道:“陳大人,你是天使,你有天子金牌的,你快想個辦法啊!”
“天子金牌又不能當飯吃。”陳七星苦笑,只是這話卻説不出口,眼見關山越也看着他,只得道,“我再寫奏章,飛馬向朝廷告急。”説着看向顧書青,“顧太守,另外還有什麼辦法沒有?”
顧書青雙眉幾乎擠在了一起,凝神半晌,搖了搖頭:“朝廷第一批糧食,最快也要一個半月,而即便搜盡化州城,也不足以應付十萬饑民十天以上。而從軍報來看,現在的饑民已不少於十五萬,真要到化州城下,不會少於二十萬人,所以……”説到這裏,他停了下來,只是看着陳七星。
“所以怎麼樣?顧太守,你快説啊!”李學義催着。
顧書青嘴唇顫抖半天,終於開口:“唯一的辦法,閉城自守,再不許饑民進城,則至少化州城可以保住。”
“不許饑民進城?”關山越臉上變色,“那十幾萬饑民怎麼辦?”
顧書青不回答他,卻看着陳七星,忽地長揖為禮:“陳大人,我以化州城中十萬百姓向大人請命,請陳大人立即趕赴京師,親自向天子陳述化州災情,請天子緊急調糧,糧食早一日來,即可多活一人之命。”
“我回京師去?”陳七星愣了一下,“那這化州城裏……”邵仁和一班親信被拿_F,朝廷的迴文又還沒來,整個化州沒有了最高長官,如果他這個天使再不在了,恰又是饑民作亂的非常時期,非亂了套不可。
“請大人下令,我可暫掌化州。”
陳七星看着顧書青的眼睛,顧書青眼裏滿是誠摯。陳七星突然就明白了,無論是放饑民進來還是閉門不管饑民的死活,化州一場大亂已是免不了了,因為無論如何,朝廷的糧食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送到,盜賣官糧致使饑民暴亂,邵仁固然罪該萬死,可拿下了邵仁後,城中執掌權責的最高長官也會被這場暴亂拖下水,朝廷是不會問因果的。難道陳七星解釋説,是邵仁賣了官糧,我坐守空倉,沒有辦法?朝廷不會搭理這個,只會將罪責一帽子扣下來。現在顧書青提議讓陳七星親赴朝廷要糧,而由他暫管化州,其實是讓陳七星脱身事外。陳七星緝拿邵仁是一功,親赴朝廷求糧又是一功,從頭到尾,功上加功,化州暴亂的事卻與他半點兒關係也沒有。當然,如果他是化州牧或者某郡太守,即便跑到京中也逃不掉罪責,可他不是啊,他只是個拿着天子金牌的按察御史,一切罪責,完全扯不到他身上,只要他在暴亂髮生前離開化州城就行。
顧書青為什麼要這麼做?陳七星不能完全理解,不過大致能猜到兩點,一是感謝陳七星的救命之恩。如果沒有陳七星果斷地支使三義劫法場,他這時已屍身化泥不算,而且是個冤死鬼,即便事後有暴亂髮生,最終就算能把邵仁掀翻,顧書青的冤情也絕對翻不了案。事已過,人已死,沒人再會來翻老賬,而像顧書青這樣的人,救他的聲名比救他的性命更讓他感激。
二呢,估計也是感於陳七星的忠直。邵仁為一州之牧,位高權重,背後還靠着個大將軍阮進,跟這樣的人作對,就換了是顧書青自己,也要掂量掂量,而陳七星卻不顧一切踏了進來。先前不顧一切劫法場,那可是犯法的事啊,遞了奏章後,又還求了天子金牌直衝過來。顧書青本身是忠直之臣,最佩服的,也就是陳七星這樣義無反顧的人,這事反正要有一個人墊背,他墊上去,比陳七星墊上去自然要好得多。
明白了他的想法,陳七星心中既感動又暗暗有些慚愧,他其實暗地裏聯繫上了屍靈子。屍靈子得到他的指令後,奉行不渝,利用化州本有的渠道,屯積了近十萬石糧食,如果一天只施兩頓粥的話,即便是二十萬饑民齊聚,也可以支撐近一個月,而隨後還有大批糧食運進來。所以説,真逼急了,陳七星還是有辦法的,只是他當然不能説。他暗藏私心,倒沒成想顧書青卻一心為他考慮了。
他還在猶豫話要怎麼説,三義卻催了起來:“是啊是啊,陳大人,你是天使,説話管用,趕快去京師,求皇帝老子撥糧啊。”很顯然,他們三個沒明白顧書青話中隱藏的意思。
陳七星搖搖頭:“城中無糧,饑民必然暴亂,顧太守一人獨領罪責,那不行。”説着他看向關山越。關山越卻也想明白了,點頭:“嗯你應該留在城中。”
顧書青沒想到他師徒是這種態度,心中感動。他這樣的讀書人,本來是看不起江湖中人的,什麼四魄師五魄師,在他眼裏就是一幫帶有危險傾向的暴民。可三義救他於前,陳七星師徒又秉正於後,便讓他心中的印象大為改變,暗暗感嘆:“仗義多為屠狗輩,古人誠不我欺。”
陳七星執意要留在城中,顧書青也不再多言,商量後,城還是得閉。因為真要幾十萬饑民跑進城中,那就完蛋了,餓瘋了的人,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不過雖然閉城,饑民也不可能完全放任不管,謠言化州有糧的,閉城不納還不給糧,饑民非造反不可,所以先行在城外搭設粥棚,派官兵維持秩序並儘量加以解説,城中糧食有限,一日一頓粥也維持不了多久,可沒辦法啊,拖一天是一天吧。
三日後,腿快的饑民已經到了城外,隨後越來越多。到了第五天,城外饑民至少已達到十萬人以上,從城樓上望去,黑壓壓的,極為駭人,而饑民肚餓,日夜哀號,更是使人揪心斷腸。
陳七星手中有糧食,就在第四日,屍靈子告訴他,又運了五萬石糧來,但陳七星不能就這麼把糧食發下去啊,這不是官糧,也不能借善人施捨的名義往下發。十五萬石呢,天魄帝國有這樣財雄勢厚的善人嗎?而且,陳七星另有想法。
祝五福死後,關山越似乎變了個人,幾乎從來不笑,甚至話都極少。陳七星又疑心生暗鬼,在他面前壓力非常大。給紀元治臉想討得關山越歡心,結果適得其反;救顧書青拿下邵仁,這事似乎做對了,但對關山越的觸動也不大。而當饑民如潮湧來,面對那數以十萬計的饑民的哀哀哭號,關山越終於動容,這些日子幫着安撫災民,眼光不再那麼冷了,話也多了,祝五福死前那個外表疏淡而內里仁厚熱血的關山越似乎又回來了,這就給了陳七星以觸動。他凝思數日,想出了個主意。
隨後幾天,災民越來越多,總量估計可能已經超過二十萬,而城中存糧卻是越來越少,即便是每日一頓粥,也已經撐不下去了。這一天,城外飛報,飢餓的災民搶粥打翻了棚子,在有心人的組織下,想要打進城來了。
陳七星知道,機會來了,暗暗發出信號,隨後與顧書青一起上了城頭。
鬧得最厲害的是西門,他們去的也是西門。離着城門口還有數里,便聽得喧聲如潮,一浪高於一浪,聞之讓人喪膽,而想到這是些餓極了的饑民發出來的,又讓人情不自禁的心中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