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霜!
我一把抱住了暈過去的唐霜,終於忍不住叫了出來。
落入我懷裏的那個身體是那樣的孱弱,那樣的消瘦。我還記得兩年前的唐霜,漂亮的裙子包裹着小鹿一樣生機勃勃的身體,可是現在抱着唐霜,她卻已經變成了這樣瘦弱不堪的樣子。
感受着手上唐霜一點一點微弱下去的脈搏,我的身體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我抱着唐霜緩緩下滑,頹然地坐在了地上。
一滴,兩滴,三滴
唐霜軟軟地歪在我的懷裏,蒼白的臉上突然多了濕潤的水跡,我伸出手幫她擦拭着,結果那些水卻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最後多到我一點都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視野一片模糊。
隔了很久才發現,原來,那些水跡,是我的眼淚。
之前的那片花瓣已經用完了,時間不多了。紫星藏月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強迫我面對着他。他的眼睛還是那樣的漆黑,可是裏頭彷彿多了一些什麼。
我眨了眨眼睛,恍惚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他究竟在説什麼。
唐霜其實早就應該死了,只是之前藏月在她的身體裏放置了一片玩偶的生命之花的花瓣,才勉強讓唐霜的生命維繫到了現在。可是僅僅只憑藉着一片生命之花的花瓣,唐霜的生命依然脆弱無比,而這一刻,她就像是即將耗盡電池的玩偶一樣,馬上就要落入黑暗的永眠。
只是沒有了電池的玩偶在放入新的電池之後,依然可以繼續它們機械的活動,而我的唐霜一旦失去了生命,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想到這裏,我顧不上傷心,手忙腳亂地將失去知覺的唐霜平放在一片平坦的空地上。
將她額頭上一縷凌亂的枯黃頭髮拂到耳朵後面,我抬起頭,朝着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紫星藏月無聲地點了點頭,代表一切都已經準備好了。
隨後,我便將一直握在手中的水晶瓶拿出來,放到了紫星藏月的手中。
紫星藏月的臉色十分嚴肅,他小心翼翼地開啓了水晶瓶的瓶蓋。一直囚禁在那個小小瓶子之中的花朵彙集成為了一道朦朧的霧氣,從瓶子裏緩緩升騰而起,散發出珍珠一般的微光。紫星藏月閉上了眼睛,嘴裏喃喃唸誦着不知名的咒語,最開始的時候彷彿是默讀,但是漸漸地細微到了極致的聲音開始變得越來越大,圍繞在他身邊的空氣漸漸開始盤旋,最後形成了一道龍捲風似的透明漩渦,發出了尖鋭的呼嘯聲,隱約間,竟然彷彿是有無數個紫星藏月在同時唸誦着那段神秘的咒語。之前還像是雲朵一樣飄渺的霧氣漸漸變得耀眼了起來,在紫星藏月咒語的包裹之下,它飄飄蕩蕩地漂浮在唐霜得胸口,隱約就是一朵花的形狀。
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看着那朵生命之花盤旋着緩緩落下,有無數耀眼的白色光點從花瓣中溢出,如同無數蒼白的火焰,在我看清之前就已經紛紛揚揚沒入了唐霜毫無生氣的身體。
嘩啦
紫星藏月的咒語來到了尾聲,空氣的盤旋戛然而止,在一陣狂風的吹拂之後,那朵生命之花的花瓣已經全部消失在了唐霜的身體之中。
霜霜!
我的大腦裏頭已經沒有別的東西,當紫星藏月將生命之花注入到唐霜的身體之後,我一下子就撲了上去,將唐霜抱在了自己的懷裏。
我開心地看着她沉睡的臉龐,胸腔裏是澎湃的期待。
終於,終於完成了。
生命之花注入到了唐霜的身體裏,就代表着我終於將那被奪走的生命還給了她。
唐霜的眼皮輕微地動了動,在她的睫毛上還殘留着一滴淚水。我的心跳一下子就加快了起來,我努力想要讓自己平靜一點,因為這樣我才能更好地判斷唐霜現在的狀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她的臉色並沒有像我期待的那樣變得紅潤起來,就像之前紫星藏月將生命之花的花瓣注入到她身體之前時一樣,相反,她的臉色正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枯敗了下去,那灰色的皮膚,就像是一個死人。
不,不會的,我已經收集到了生命之花,唐霜一定可以活下來的,一定!
我在心裏對着自己小聲地説着,可是抱着唐霜的手臂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有些顫抖。我閉上了眼睛,黑色的視野讓我可以更加清楚地感受到唐霜輕而淺的呼吸,我抱着全部的期望靜靜地等待着,等待着唐霜能夠立刻好轉,等待着她醒過來,對着我喊一聲姐姐。
可是莫名其妙的,明明是這麼想着的,我卻不受控制地躬下了上半身,將頭埋在了唐霜的頸彎裏。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的話,我祈求你,祈求你讓我的妹妹活過來
我在心中竭盡所能地祈求着,用盡了我全部的力量。
可是即使是這樣,我還是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在我的懷中,唐霜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淺,越來越淺,就像是冬季壁爐裏星星點點快燃燒殆盡的灰燼。
然後,她的呼吸停止了。
我的心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那種撕裂一般的痛苦讓我整個人眼前一片發黑,我輕輕地顫抖了起來,我以為我會哭,可是我沒有,我只是不由自主地在吸氣,肺部疼痛,好像一台壞掉的抽風機。
唐霜沒有呼吸了,唐霜沒有心跳了,唐霜
看着一動不動的唐霜,我突然覺得十分恍惚。為什麼會這樣呢?明明都已經將生命之花的花瓣放進去了
為什麼?我猛然抬起頭,死死地盯着在一旁的紫星藏月,為什麼她不動?為什麼她的心跳,會停止?紫星藏月,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因為嗓子沙啞的緣故,我的話説到了最後,聲音已經變得粗糙嘶啞,如同年老即將死亡的烏鴉一樣淒厲。
紫星藏月的目光筆直地落在唐霜的身上,那張總是面無表情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動搖的神色。
我他的聲音破天荒的有些遲疑,不知道。
他俯下身來,手指在唐霜的頸側輕輕按了一下,隨後眉毛緊緊地揪在了一起:按道理,現在她應該已經甦醒了,生命之花的花瓣注入很順利,她的身體也已經吸收了那些力量。
可是她沒有醒過來!
我對着紫星藏月粗魯地大吼着,可是,就在抬頭的瞬間,我眼尖地看到了原本被夕陽染成金燦燦一片的天空彼端,突然出現了龜裂一般的細小裂縫。
更大的恐慌幾乎要將我立刻摧毀,我幾乎是崩潰一般地再次抱緊了唐霜的身體,再一次高聲尖叫了起來。
天空!我指着天空上那些越來越明顯的血色裂縫,引魂師!是那該死的引魂師!那些裂縫代表着那些人就要到來了,霜霜的引魂師馬上就要出現。將他徹底帶走了!紫星藏月!你答應過我要救她的。你答應過的!我的眼淚簌簌的落了下來,你不能説話不算話,你給我救醒她啊!快點啊!如果引魂師將霜霜帶走的話,一切的努力都白費了啊!
唐果
紫星藏月順着我的手指看了一眼天空,臉色立刻變得異常難看,他回過頭來看着我,輕輕地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可是卻沒有説出別的什麼。
紫星藏月!你
你們還差一瓣花瓣。就在我即將失控的時候,耳邊傳來了一個聲音。
那是一個十分好聽的男人的聲音,而説話的人,是一直站在不遠處,一動也沒有動過的重樓。他一步一步朝着我走來,那些在天空上快速蔓延的血色裂縫在他端正的臉上灑下了鮮紅的影子,他身上有一種説不出來的悲傷,眼睛明亮的駭人。他在我的面前停了下來,低頭看着我懷裏已經沒有一點生命氣息的唐霜,他的眼神是那樣專注而炙熱,如同燃燒的星辰。然後,他沙啞地開口説:
如果一個將死的人曾經擁有過玩偶,而又有人想要通過生命之花將他復生的話,需要的,將是一整朵生命之花的花瓣,還有,那個人的玩偶的生命。只有這兩者加在一起,才能順利地讓人回到這個世界
重樓,這個普通的人類竟然也會知道生命之花的事情?我驚疑不定地望向重樓,看到的卻是他身上濃重的悲哀。
為什麼,這樣一個人,卻會有這樣沉重的悲傷?是因為唐霜的離開,還是
突然間,我發現了一件不尋常的事情。或許在平時很難察覺,可是這樣與重樓直直對視,便可以發覺到,重樓的左眼看上去,竟然泛着一層淡淡的不自然的紫色!
我的心臟陡然間停跳了一拍。
這樣的紫色,我曾經見到過。在第一天與藏月去搜尋花瓣時,那噩夢一樣的場景之中,我也曾經見到過這樣泛着紫色的瞳孔,而那雙紫色的眼睛,正屬於那個已經死掉的玩偶!
你,你
我指着重樓,半響都沒有説出一句流暢的話來。而重樓迎着我的所指,嘴角緩緩勾起,泛起了一個異常苦澀的微笑:
是的,你想的沒錯,他捂上了自己的一隻眼睛,在陰影之中,他的微笑看起來更像是無聲的哭泣,我就是玩偶,屬於唐霜的玩偶。
怎麼可能!
雖然在看到那雙眼睛的時候已經確定了,可是當這樣的話從重樓本人嘴裏説出來的時候,我還是覺得異常地難以置信。雖然一直都逃避着跟唐霜接觸,可是對於她真心喜歡的這個人,我一直都是知道的。
重樓,怎麼可能是一個玩偶?
我也沒有想到呢,我竟然會是一個玩偶,四天前有人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可以説是完全不相信呢。重樓説,眼睛裏沒有一絲光澤,他抬起手在自己面前晃了晃,明明有記憶,明明也有感覺,會餓,會累,會傷心,會快樂,還有,會對一個人怦然心動,然後念念不忘這樣的我,竟然也是玩偶?四天,整整四天,我嘗試了所有的事情,想要證明我不是那所謂的荒謬的玩偶,可是可笑的是每一件事情,都更加確鑿地證明了,我是一個玩偶的事實。説到這裏,他忽然朝着紫星藏月望去,紫星藏月,我打開了你的那扇門。
門?什麼門?重樓的話讓我陷入了迷茫。紫星藏月面無表情,並沒有説話,重樓便自顧自地繼續説了下去:
那扇門上面的符咒,只有玩偶才能打開吧?
紫星藏月沉默地點了點頭,重樓卻並沒有理會他。
還有那些書,那些書也是隻有玩偶才能看見是不是?我看着明明是各種艱深的詞句,霜霜看了,卻只是空白。
書,還有符咒,那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只有玩偶,還有玩偶師,引魂師,才能看見那些東西。
紫星藏月突兀地出聲,重樓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可是,我可以確定的是,我不是引魂師,也不是玩偶師我,就是一個玩偶啊!我是一個可以讓唐霜的生命延續下去的鑰匙
他伸出手,珍惜地撫摸上了唐霜的臉頰,然後抬起頭朝着藏月禮貌地問:我如果消失了,是不是沒有人會記得,我曾經出現過。
是的。紫星藏月沒有任何遲疑地回答了他,作為一個玩偶,任何與你有關的記憶都將會在所有普通人的大腦裏消失掉,或者是修改掉。這個規則只有引魂師和玩偶師能夠不受影響,不過
藏月的話語微妙地停頓了一下,繼續説:玩偶會因為個體的不同,或多或少地記得其他玩偶的存在,對於玩偶來説,如果他們的主人不是寧願死亡都要記起關於他們的記憶,那麼即便玩偶能夠完全記住與主人在一起的一切,他們也不能違背規則,主動去幫助已經失去記憶的主人去回憶起那些事情。
也就是説,唐霜,不會因為我的消失而傷心了。
重樓在聽完了紫星藏月的解釋之後,陰鬱的臉上竟然展現出了一抹真心愉快的笑容。
隨後,他便俯下身子,輕輕地、輕輕地捧着唐霜的臉,然後將一個吻落在她灰色的嘴唇上,他的神情是那樣的專注而肅穆,輕微的觸碰裏帶着一種強烈的剋制,彷彿在唐霜的嘴唇上有一小束即將熄滅的火焰在燃燒,而他屏息凝神,只為了讓那一抹小小的火焰温暖他的公主。
那樣珍惜而悲傷的親吻。
唐霜,重樓專注地看着唐霜,好像他的整個世界都只有她沉睡的臉旁一樣,他輕輕地湊近了唐霜,然後發出了甜蜜的低喃,你一定要幸福啊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將酸澀的淚意用力地忍了回去。
之前已經見到過的白色光點在他觸碰到唐霜的瞬間,驟然從他的身體裏飄逸出來,他們緩緩地下落,然後浸入唐霜的身體,就像是一場小小的發光的雪。伴隨着那些光點的四溢,重樓的身體開始飛快地融化,是的,融化,他俊朗的面孔和修長的身體都在逐漸強烈起來的光芒裏變得朦朧起來,最後只留下了一個依稀可見的人影。
要保護好唐霜
空氣中傳來了模糊的聲音,像是風對大地的私語那樣微弱,同時也清晰到讓我忍不住瞬間淚流滿面。
呼啦
一陣風吹過,重樓化作一捧鮮紅的薔薇花瓣,絢爛地散落了滿地。
一片花瓣晃悠悠地落在了唐霜的嘴唇上,襯着她漸漸紅潤起來的膚色,漂亮得就像是童話裏仙女送給公主的胭脂。
唐霜的睫毛顫動了起來,她的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是在叫着誰的名字。
而那片花瓣在她的唇上轉了一轉,便又被風挾裹而去,在空中化為了虛無的粉末。
再也沒有任何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