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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不甘

    毀滅性的自私,與優美的愛情同在——

    不甘,很難以解釋的感覺,在我們的人生中,不時會被這樣的感覺齧咬。有時,它會變成寄生蟲,寄生在心裏,在腦裏,使我們不知不覺地扭曲了性情。

    不甘,唆使社會新聞版中一個因慣性外遇而離婚的前夫,發現前妻有了男友時,帶着水果刀想把“姦夫淫婦”殺乾淨。不甘是很不講理的,不論因果關係,不計得失成敗,就是要出那口氣。

    為什麼不甘?就是不甘!通常你只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不甘,是人發情緒中最損人不利己的一種。

    有人為了不甘而出氣,有人為了不甘而忍耐。我碰過一個女人,四十多歲了,還有一頭烏溜溜的直髮。(前夫在二十年前讚美過她的長髮,或許他一直有收集長髮美女的癖好。)她是前夫慣性外遇的受害者,離婚十年,講起來還不甘,講起自己的種種犧牲,還咬牙切齒,講起自己跟每一個“第三者”後來都成為好友。(她要説的是,自己多有美德啊,對他如此成全,他還不知悔改,為她帶來更多的“好姐妹”。)離婚前已經生不如死了幾年,離婚後她還斤斤計較地打聽他的緋聞。孩子長大,勸她放手了,想開點好不好,可是她那股氣還在,就是不甘。

    有個穿着前衞的大學女生,因為有了條件好的男友,主動跟舊男友説再見,生怕沉默寡言的舊男友在分手當天騎摩托車騎得太快出了車禍。結果,沒兩個月她發現舊男友竟然找到一個學校比她好、身材比她優的女孩,難過得吃不下飯,感覺被拋棄的人是自己。

    還有人是屬於競賽型的“不甘”選手,不甘地拿下半生來較量。她隨時留意他的行蹤,不許以前主動跟她説再見的情人比自己的丈夫有出息;結了婚後生了小孩,她還跑到醫院保温箱去看,發現那個孩子比自己的孩子難看,高興得撫掌大笑。

    看,不甘,讓我們扭曲自己的個性;像個馬戲團裏的猴子。惟一不同的是,猴子被逼得花招百出,表演後還可以得到一點食物做犒賞,而我們是自願的,而且無償。

    人,因為不甘,有所謂世仇,忘了化在哪個時代發生,還是要記得那個限;忘了自己也曾對不起別人,就是不甘。

    我們容易原諒自己對不起別人,卻無法原諒自己對不起的人對不起我們。不甘以千變萬化的面貌存在於情緒中,只要你曾稍微付出過,不甘,就像得到養分的寄生蟲,繼續生存,除非你給自己吞服一劑猛猛的驅蟲藥,把它打掉。藥得你自己調。

    就是有一口氣咽不下去,如鯁在喉。

    王明嫣越想越氣。

    才一個月的時間,他有了新人就忘了舊人。“心情不好啊?”和翠屏在PUb聊天,聽翠屏聊起邢正平的近況,不知怎的,無名火從腹腔燒上來,整個人忽然像個被煤渣堵住的煙囱,就要爆炸了。

    “邢正平好嗎?”是王明嫣先問的。

    “很好啊!”翠屏吐了口薄荷煙,語氣平淡地説。

    “很好?他沒有心情不好,一樣按時上班?”王明嫣有些訝異。

    翠屏和王明嫣的前男友邢正平在同一家公司。同一個部門上班;王明嫣原本也是,只是在三個月前,找到另一個薪水較高的工作,換了公司後不久,也換了男友。

    她以為被換掉的邢正平仍然在痴痴地等她回頭,他會答應她,要愛她一輩子的。“如果我不愛你了,你還會對我痴情嗎?”在熱烈的牀第纏綿之後,她雙手像藤蔓一樣圍住他的頸,嗲裏嗲氣地問他。

    “我還是會……你不要問這種不公平的假設性的問題嘛。”邢正平説。

    “不管,你要回答我yes或no!

    “好好……”

    邢正平脾氣好,對她的各種刁難,總能順着她的意找到一個妥帖的答案。她記得他回答的是:“好,我會等你一萬年,等你回頭……”

    沒想到,才一個月,他就……

    “怎麼?你希望她失去同居女友後還失業?最毒婦人心!”翠屏説話一向直,一口煙也直直地噴到王明嫣臉上。她嗆了口氣,淚水差點爬出眼眶。

    “哦,他活得好,就好了。我也比較沒有心理負擔。”話雖這麼説,想起情人被自己拋棄了,竟像個沒事人,活得好吃得好心情好,她心頭一陣酸,好像被人用稀釋了的鹽酸沖洗過似的。

    “他有女朋友了?”

    又是隨口一問。不可能吧!?邢正平二十三歲時認識自己,口口聲聲向她保證,她是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他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才遇上她這麼一個百分之百的女孩。難道他在一個月後就找到第二個百分之百的女孩?以他的温吞個性,不可能,不可能……

    “好像是哦。聽説,他上網找到一個E-mat卜清人……”翠屏説,“才在念大學的樣子,看照片,聰明又漂亮,我們部裏頭的同事都笑他老牛吃嫩草……”

    太不給面子了。王明嫣此時的內心交戰竟然比決定跟邢正平説再見的那一刻還激盪。誰都可以看見她的臉上扭曲的憤怒。

    “心情不好啊?”翠屏繼續吞雲吐霧,嘲謔地説,“當初你和他分手前找我商量,怕他受不了會自殺,我曾經告訴你,男人啊,你主動跟他説再見,他很快會找到人填補空缺,如果是他主動分手,沒有第三者,他身邊的空位才會留久些。再説邢正平除了不是那麼一表人才,平均分也還在六十分以上,有房有車有工作,不會找不到年輕女孩……”

    啪一聲,王明嫣把移動電話收進皮包裏。

    “別再説了!”她再也顧不得風度,丟出一張千元鈔票給服務生,“我買單!先走了!”

    “你要去哪裏?”她激烈的反應叫翠屏大吃一驚。

    王明嫣沒有回答,冷得像冰塊一樣,穿着細肩帶超短洋裝的身影被黑夜迅速吞噬。翠屏還來不及做任何的反應。

    半夜兩點了。雖然是夏天,子夜的風仍然吹得明嫣直髮抖,惡劣的心清尤其使她感覺到,周遭的空氣已經降低到冰點。

    邢正平竟然還沒有回來!

    他一向是個準時歸巢的男人,服務的公司也是個中規中矩、禁止員工應酬的公司。十點以後回來的機會頂少,從前她和他住在一塊兒的時候,她還嫌他無聊。“怎麼下班後只知道回家,難道人生一點其他的趣味也沒有?”當她第一次聽到“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理論時,還覺得此論深中她的心意,邢正平就是連那麼一點壞都沒有,認識五年,同居四年,始終讓她沒有勇氣答應他的求婚。他,根本缺乏踢臨門一腳的能力,也就是説,她怎麼想都不知道當邢太太會有什麼比現在好的。

    王明嫣像一支悲傷的蘆笛,任風吹灌,不自主地發出哀怨的聲音。他一定是像翠屏所説的,和一個年輕的“妹妹”談戀愛去了,才會徹夜不歸。她猶豫了一會兒,決定上樓去。還好管理員睡了,否則,看到她回來一定很驚訝:“王小姐,你不是搬走了嗎?”她搭了電梯,回到熟悉的房子門前,在門口的鞋櫃尋找鑰匙——邢正平一向不愛帶鑰匙,必然放在那個老地方。可是,她想錯了,鑰匙不在那裏,而門鎖顯然是新換的,這使她的怒氣更加深了一層,啊,邢正平是不是老早就想到要防着她回來?

    她搬走的那一天,他還像一攤爛泥一樣求着她:“門隨時為你開着……”一個月就變了?一不做二不休,她到附近猛敲鎖匠的鐵門,把睡眼惺鬆的鎖匠硬找來開門。還好我的“地緣”關係還在。王明嫣想。

    “小偷!”邢正平大呼。

    “我啦。”她暫時鬆了口氣,但看到他還是有氣。

    “你來於嗎?”

    她見識到了,這個男人從來沒這麼粗聲粗氣對她的,在分手以前。

    “來看你有沒有帶妹妹回來。”

    ‘有沒有關你什麼事?”邢正平的口氣更加冰冷了。

    “原來你老早就有第三者!”她含恨説。

    “你不要血口噴人!”邢正平説,“是你有第三者才搬走的,是你先無情無義的,你三更半夜來到我家怪我!”

    “你跟你的電腦情人老早有來往了對不對?我還沒走前,已經暗通款曲了對不對?”

    “我是本來就在網絡上認識的……”

    “我就知道,原來我搬出去,正合你意!”

    “你聽我説完行不行,本來只是同友,我失戀了她來安慰我,所以……偎,你都已經另結新歡了,認識一個只會煮飯的男人,你也當寶!憑什麼來偷開我的家、我的電腦,我為什麼要跟你解釋這麼多?你給我出去!”

    “你説什麼,再説一次!”

    “你給我出去!夠清楚了吧!”

    王明嫣回到家,天色快亮了。她睜着眼,始終睡不着。除了不甘,還是不甘。她曾經為了邢正平學過做菜,模仿他媽媽煮的味道;邢正平曾經説,永不分離,沒想到一下子就變了心;她跟邢正平在同一個辦公室時,總是幫笨手笨腳的他很多忙,他簡直是她帶出來的,怎麼可以這樣對她?他叫她滾的樣子,好慘絕人寰啊!

    最悲哀的是,她的現任同居男友阿蘇,竟然沒有睡在牀上,他到哪裏去了呢?昨天他才説,會為她死的,昨夜看她沒回來,他就風流去了?王明嫣看着空空的牀上凌亂的被單,腦海裏浮現了一幅可怕的畫面:阿蘇一定帶了女人回來,現在,他把昨夜同牀打鬧了一整晚的女人送回去了。

    好啊,連阿蘇也對不起她。

    她到了廚房,像只獵狗一樣,嗅了嗅廚具的味道。在美國出生的ABC阿蘇在一家大飯店當主廚,家裏的烹飪道具都很齊全。雖然阿蘇很重視廚房的清潔,但她還可以聞出昨夜他煮了菜的味道,顯然他烤了一道“香擯蘋果派”。當初阿蘇追她時,就是每天邀她來吃他特製的蘋果派——蘋果可要泡在香擯裏二十四小時。她打開冰箱,沒有發現蘋果派的痕跡。黎明還睡不着的人,想法總是特別繁複,她想到了,阿蘇一定拿蘋果派送給新的女友。她不過告訴阿蘇,她跟翠屏有約,要過午夜才回來,他就做這種事,她活着好沒意思!

    王明嫣想到自殺。阿蘇的瓦斯大烤箱可以派上用場。那個舊式的烤箱稱得上是古董級了,要先開瓦斯,再拿火柴點火。舊式烤箱放在公寓裏有點危險,但阿蘇説他用慣了,回台灣時特別從美國把老祖母的烤箱運過來。王明嫣不甘兩個男人都在她的想象中如此肆虐,她一定要讓他們後悔!那個烤箱,正好拿來結束她如花似玉的一條命!

    她把瓦斯打開,沒有點火,就把頭探進去,猛吸一口難聞的臭氣……但就在她還沒昏過去的那一剎那,她看見一隻大號的蟑螂,爬上她的鼻頭。她驚叫一聲,趕快退出瓦斯烤箱,下意識地馬上把瓦斯關了,把窗户打開,一個人撫着胸口喘氣後,只想要找個東西打蟑螂。

    看到蟑螂再度出現在面前時,她的手軟了,是它救了她,她豈可恩將仇報?她不想死了,只想睡一大覺。

    阿蘇吻醒她時,正是週休二日的星期六中午。“你去了哪裏?”她虛弱地質問。

    “咦,你忘了嗎?我的朋友明天結婚,昨天開單身漢派對……”

    她一定給邢正平氣忘了,她想,又閤眼進入夢鄉,枕在他粗壯的手臂上,睡得好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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